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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異編續集

艷異編續集

(明天啟年間刻本。十九卷)

艷異編續集(原名《玉茗堂批評續艷異編》)

版本: 明天啟年間刻本。十九卷。

作者: 題湯若士(顯祖)評。《艷異編》之湯顯祖(1550~1616)評選本敘中有戊午紀年,戊午為萬曆四十六(1618)年,湯顯祖已於前二年病逝,此敘應為假託,而本書又是續書,假託湯顯祖之名,應無疑義。又,《艷異編》所選之作品大致保持原貌,而本書是其精選修訂本,曾經單行,對作品改動頗多,由此推知,正續兩編顯非出自一人之手。

內容: 明代文言小說選集,為《艷異編》之續編。《艷異編》四十卷本分星丶神丶水神丶龍神丶仙丶宮掖丶戚里丶幽期丶冥感丶夢遊丶義俠丶徂異丶幻術丶妓女丶男寵丶妖怪丶鬼等十七部(類)。選錄作品並不限定文體和文學性,稍顯駁雜,以性愛丶靈怪等故事為主要內容。

第一卷

  未央老翁

  漢武帝宴於未央,方啖黍,忽聞人語云:「老臣冒死自訴。」不見其形。尋覓良久,樑上見一老翁,長八九寸,面目皺,鬚髮皓白,拄杖僂步,篤老之極。帝問曰:「叟姓字何,居在何處,何所病苦,而來訴朕?」翁緣柱而下,放杖稽首,嘿而不言。因仰頭視屋,俯指帝腳,忽然不見。帝駭愕不知何等,乃曰:「東方朔必識之。」於是召方朔以告,朔曰:「其名為藻,水木之精,夏巢幽林,冬潛深河。陛下頃日,頻興造宮室,斬伐其居,故來訴耳。仰頭看屋,而復俯指陛下腳者,足也,願陛下宮室足於此。」帝感之,既而息役。

  幸瓠子河,聞水底有弦歌聲。前樑上翁及年少數人,絳衣素帶,纓佩甚鮮,皆長八九寸,有一人,長尺余,凌波而出,衣不沾濡,或有挾樂器者。帝方食,為之輟膳,命列坐於食案前。帝問曰:「聞水底奏樂,為是君耶?」老翁對曰:「老臣前冒死歸訴,幸蒙陛下天地之施,即息斧斤,得全其居,不勝歡喜,故私相慶樂耳。」帝曰:「可得奏樂否?「曰:「故齎樂來,安敢不奏。」其最長人便弦而歌,歌曰:

  天地德兮垂至仁,憫幽魄兮停斧斤。

  保窟宅兮庇微身,願天子兮壽萬春。

  歌聲小大,無異於人,清徹繞越梁棟。又二人鳴管撫節,調契聲諧,帝歡悅,舉觴並勸曰:「不德不足當雅貺。」老翁等並起,拜受爵,各飲數升,不醉。獻帝一紫螺殼,中有物狀如牛脂。帝曰:「朕暗,無以識此物。」曰:「東方生知之耳。」帝曰:「可更以珍異見貽。」老翁顧命取洞穴之寶。一人受命,下沒淵底,倏忽還到,得一大珠,徑數寸,明耀絕世。帝甚愛玩。翁等忽然而隱。帝問朔:「紫螺殼中何物?」朔曰:「是蛟龍髓。以傅面,令人好顏色。又女子在孕,產之必易。」會後宮產難者試之,殊有神效。帝以脂塗面,便悅澤。又曰:「何以此珠名洞穴珠?」朔曰:「河底有一穴,深數百丈。中有赤蚌,蚌生珠,故以名焉。」帝既深嘆此事,又服朔之奇識。

  花蕊夫人

  舒大才,雲問之逸士也。聰慧能文,尤長於詩。麒德二年春,因駕舟訪友,抵中途,天已薄暮,時聞大魚跳擲于波間,宿鳥飛鳴於岸際,雲散月明,花香柳舞,忽蘭麝風透,環佩鏗鏘,大才異之。蛟舟諦視,一美人姿容妍麗,偕二婢嬉遊於林下。生乃登岸揖曰:「娘子高居何處,夜行至此?」美人笑曰:「敝居僻陋,離此咫尺。君如不鄙,枉駕一顧。」大才情動於心中,不得已,遂與美人先後而行。不半里許,遙見竹戶荊扉,花木掩映,明窗淨几,亦甚整潔。美人遜生上坐,命侍姬獻茶,繼以酒饌,杯盤精緻,非世所有。壁間掛四時迴文詩四絕,美人自製也。其曰:

  花艷吐枝紅傍雨,柳細垂綠絛迎風。

  霞生遠漢東升日,月落閑窗北近松。

  其二曰:   

  涼生高閣虛檐冷,齒嚼冰絲雪藕寒。

  香散榴花紅灼灼的,露傾荷葉翠團團。

  其三曰:   

  蘆覆岸深秋水碧,木凋霜凜曉天蒼。

  孤眠夜永愁空館,獨立朝長遠鄉。

  其四曰:

  天墮雪花冰滿戶,雨飛風冽凍凝城。

  鮮鮮蕊綻梅容瘦,滴滴香傾酒味清。

  美人遽曰:「效顰鄙句,愧無好詞。君無曬焉。」大才稱讚不容口。詢以姓名居址。美人曰:「妾姓花,成都人。蕊真,小字也。」大才淫興勃然,求與之合。美人變色曰:「男女配合,人之大倫。縱俗私通,謂之悖禮。與君萍水相逢,遽起穿窬之意,可乎不可乎?」大才跽而言曰:「律說大法,禮順人情。之螽斯傳聲,「之草蟲即應。何以人而不如微物乎?」美人始改容曰:「君能賡此四時詞,是乃中雀之目,牽幕之絲也。」大才乃援筆而和之。其一曰:

  花吐嫩紅初著雨,絮飄輕白細惟風。

  霞舒錦練光凝嶺,月上圓盤影掛松。

  其二曰:

  涼風扇透朝肌冷,驟雨盆傾夜帳寒。

  香棟出飛新燕小,翠池盈貼嫩荷團。

  其三曰:

  蘆岸宿鳩秋寂寂,桂庭飛蝶晚蒼蒼。

  孤燈剪盡挨長夜,獨枕愁思夢遠鄉。

  其四曰:

  天冷夜清霜滿野,月寒鳳凜雪迷城。

  鮮紅燭影深閨靜,淡白梅香暗閣清。

  大才和訖,美人贊曰:「兩韻並賡,真難得也。」是夜就寢,極盡幽歡。

  天明起視,乃一古詞。中塑一美人身,左右列待二婢。案上朱書木牌,題曰:「花蕊夫人。」大才驚訝失色,舉身流汗。促舟還家,遂得疑疾。夢中,嘗見美人與之同榻,聯詩數篇,不及備述。

  巫娥志

  蜀之眉州,去城一舍許,小市瀕江,人煙數百家。有古廟一區,相傳為花蕊夫人費氏之祠,頗著靈跡。廟左大姓鐘聲遠者,富而好禮,喜延名師。聲遠女兄有子曰謝生璉者,亦巨室,來舅家就學。生儀容秀整,風韻清高。群從咸喜之,相與弈棋飲酒談笑賦詩,惟恐生之或去也。

  鍾西塾後創一園,特盛。建漪筋堂、水月亭、玩芳亭、醉春館、翠屏軒於其內。生愛園幽雅,寓息其間,將近期月矣。一日,偶自外回,忽見四女郎,年近初笄,娉婷窈窕,嬉戲於玩芳亭畔,生謂是諸表妹,遽前揖之,至則皆非也。女殊不羞避,笑語自若。生問之曰:「小姐輩誤此來耶?」中一人應曰:「吾姊妹東鄰花氏之女也。久聞芳園勝麗,奇卉紛敷,故相攜就此一賞玩耳。不料為郎所窺,幸無深訝。」生意其鄰居女子相往還,亦不似為怪。

  至夜將睡,忽聞窗欞軋軋作聲,若有人敲推者。起視,乃曰間所見諸女之一,闖然入戶,向生施禮,和顏悅色,近語低聲,云:「奴等蒲柳陋資,丹鉛弱質。偶得一接於光范,□然忽動其柔情,莫或自持,是不可忍,故冒禁而相就,遂犯禮以私奔,肅抱衾稠,願薦枕席。」言訖,即邀生人寢,」相與媾歡。生戲問曰:「彼三人何在,安得獨來?」女曰:「姑候來宵,分此樂與諸妹耳。」遂口佔一詩曰:

  翠翹金鳳鎖塵埃,懶畫長蛾對鏡台。

  誰束白茅求吉士,自題紅葉托良媒。

  蘭缸未滅心先盪,蓮步初移意已摧。

  攜手問郎何處好,絳帷深處玉山頹。

  俄而兔魄將低,雞聲漸動,女攬衣起曰:「奴回也。」遂悄悄而去。

  翌晚,生 麝焚蘭,啟窗相候。女果共一人至,笑撫生曰:「昨夕之歡,願推小妹。」乃顧妹云:「汝善事郎君,好好做新人也。」緩步而出。其妹共生同衾並枕,親呢綢繆,一如姊氏,性復慧黠,亦能吟詩,詩曰:

  赤繩緣薄好音乖,姊妹相看共此懷。

  偶伴 娥辭月殿,忽逢僧孺拜雲階。

  春生玉藻垂鴛帳,香噴金蓮脫鳳鞋。

  魚水交歡從此始,兩情願保百年諧。

  吟罷,女迤邐告回。生囑之再至。女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獨宿也。」  

  是夕,大姊又送三姨至。生欲俱留之。辭曰:「待君為四度新郎之後,妾姊妹當分侍房幃,周而復始耳。」生即與三妹狎,且索其詩。答曰:「愧無七步之才,又非二姊之敵,安有此能乎?」生固求之,乃吟曰:

  蘭房悄悄夜迢迢,獨對殘燈悵寂寥。

  潮信有期應自覺,花容無媚為誰銷。

  愁顰柳葉凝新黛,笑看桃花上軟綃。

  夙世因緣今日合,天教長伴董嬌嬈。

  須臾,雨散雲收,河橫斗落,斂袂而起。略整殘妝,謂生曰:「今夕,四姨與郎為偶,吾姊妹不可俱出。大姊當送之至耳。」 

  次夜二鼓,四姨果盛飾偕姊就生。行夫婦之禮,設山海之盟,同訴幽情,亦成近體,曰:

  每到春時懶倍添,紅窗慵把綉針拈。

  奇逢詎料諧鴛偶,吉卜寧期葉鳳占。

  鬢亂綠鬟雲擾擾,手籠紅袖玉纖纖。

  明珠四顆皆無價,誰似郎君盡得兼。

  由是之後,群女分番,每夕,二人侍寢。生以白面書生獲此奇遇,濃情媚意,眷戀日深,倚翠偎紅,應酬不暇。但願學鴛鴦之老,不欲聽子規之啼矣。

  夫何好景難留,佳期易阻。將及月余,父母促生歸娶,諸女聞之,皆來就別,會宿書齋。生一一溫存,式均其惠。將曉,大姊謂生曰:「奴四人為堂姊妹,皆閨閣處子。昨偶窺園,遂沾多露,荷蒙不鄙,均辱深憐。方訪伉儷,忽見仳離,悠悠長恨,此何極也。然使終念舊歡,幸莫遐棄。成親之後,求便重來,奴姊姝當企踵盱衡,候郎於翠屏軒下耳。」即拔金掩鬢一支致贐。三妹亦以翠鈿銀鐲耳 奉上,曰:「歸遺細君,少結殷懃之意。」各灑淚而別。

  生收拾於書籠中。抵家,而婚期逼矣。宴而完畢,家室宜然。然四女之思,亦未嘗置。滿月後,妻歸寧,生孤枕獨宿。忽夢與四女相見,交會如常。三姨起曰:「與郎久別,無以為歡,請作迴風之舞。」於是展翠衣,翻羅袖,雖飛燕之輕盈、公孫氏之神捷,未足以擬其奇妙也。舞罷,大姊乃作迴風之曲,曰:   

  有淑人兮邦之媛,佩明月兮紉蘭荃。

   輕軀兮掌上翻,長袖兮筵前。

  初鴻驚兮巧周旋,忽舉兮何蹁躚。

  雲鬟墜兮玉珥,文席委兮珠鈿。

  羌宛轉兮妖且妍,奇莫敵兮妙莫傳。

  倏低昂兮既罷,蹇良夜兮如年。

  二姨因取玉簫付四姨,曰:「妹深善於此,願勿靳焉。姊倚歌而和,不亦可乎?」妹躍然曰:「有是哉。」逡巡三奏其音,清而和,婉而嬌,幽怨而闃寥,似夕露之凄寒蜩,如秋雲之乘鮮飆也。姊亦斂黛謳而和焉。歌曰:   

  紫蕭咽兮夜亡嘩,寶篆惟裊兮燭垂花。

  河欲沒兮夜欲闌,聊逍遙兮暫為歡。

  脫花鈿兮收明 ,舒衾稠兮歸洞房。

  齊交頸兮如鴛鴦,銀漏短兮獸娛長,  

  匡悲白日兮上扶桑。

  正傾聽間,忽角起譙樓,鐘鳴其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夢。而且具憶其詞,因起而彔之。

  即托以卒業往舅家,諸女幸生再至,眷顧倍加於昔,生與說夢中事。女曰:「此夫婦想念之深,故形諸夢寐,無足怪者。」生女留戀凡半月余,不與舅相見,舅疑之。一夕,潛出窺生所為。見生共諸女玩月,談笑方濃,遽入呼生,倏然驚散。舅加詰問,終不肯言其詳。舅謂妗曰:「園圃寬闊,竹木繁多。寧無花月之妖,或有水石之怪?璉又英俊,豈不為其所惑?急須遣歸,恐久則致疾也。」乃令仆送生還抵家。

  不半載,以思女之故,果成重疾。神情恍惚,言語支離,伏枕奄奄,久而不愈。聲遠躬往視之,備以前事告於生父母。生父詢問再三,生乃吐實,且出所得詩詞,及金掩鬢等物。視之,皆泥捏成者。父知其被祟,乃偕舅訪於園中,並無蹤跡,因往花蕊廟卜簽。過東廊一小室,幃幔敝虧,人跡稀到,揭而觀之,題曰「巫山神女之位」,塑四美姬像於其中。東坐者失一掩鬢,右二人臂缺二鐲,耳亡雙 。左一人面脫花鈿一枚。其父大驚,取泥塑之物於舊處,皆吻合。即手碎其像,沉之江中而歸。自此月余,生疾亦愈,怪魅遂絕。

  蔡霞傳

  唐,洛陽劉貫詞,大曆中,求丐於蘇州。逢蔡霞秀才者,精采俊爽。一相見,意頗殷懃,以兄呼貫詞,既而攜羊酒來宴。酒闌曰:「兄泛遊江湖間,何為乎?」曰:「求丐耳。」霞曰:「有所抵耶,泛行郡國耶?」曰:「蓬行耳。」霞曰:「然則幾獲而止?」曰:「十萬。」霞曰:「蓬行而獲十萬,乃無翼而思飛者也。設令必得,亦廢數年。霞居洛中,左右亦不貧,以他故避地,音問久絕。有所懇祈,兄為回途蓬游之,望不擲日月而得,如何?」曰:「固所願耳。」霞於是遺錢十萬,授書一緘,白曰:「逆旅中遽蒙周念,既元形跡,輒露心誠。霞家長鱗蟲,宅渭橋下,合眼叩橋柱,當有應者,必邀入宅。娘奉見時,必請與霞少妹相見。既為兄弟,情不合疏,書中亦令渠出拜。渠雖年幼,性頗慧聰。使渠助為主人百緡之贈,渠當必諾。」貫詞遂歸。

  到渭橋下,一潭泓澄,無計自達。久之,以為龍神,不當我欺,試合眼叩之。忽有一人應,因視之,則失橋及潭矣。有朱門甲第,樓閣參差。有紫衣使拱立於前,而問其意。貫詞曰:來自吳郡,郎」君有書問者。」執書以入。頃之,復出,曰:「太夫人奉屈。」遂人廳中。見太夫人者,年四十餘,衣服皆紫,容貌可愛。貫詞拜之。夫人答拜,且謝曰:「兒子遠遊,久絕音耗。勞君惠顧,數千里達書。渠少失意上官,其恨未減,一從遁去,三歲寂然。非君特來,愁緒猶積。」言訖命坐。貫詞曰:「郎君約為兄弟,小妹子即貫詞妹也,亦當相見。」夫人曰:「兒子書中亦言。渠略梳頭,即出奉見。」俄有青衣者曰:「小娘子來。」年可十五六,容色絕代,辨慧過人。既拜,坐於母下。遂命具饌,亦甚精潔。方對食,大夫人忽眼赤,直視貫詞。女急曰:「哥哥憑來,宜具禮待,況令消患,不可動搖。」因曰:「書中以兄處分,令以百緡奉贈。既難獨舉,須使輕齎。今奉一器,其價相當,可乎?」貫詞曰:「已為兄弟,寄一書札,豈宜受賜?」大夫人曰:「郎君貧游,兒子備說。今副其請,不可推辭。」貫詞謝之。因命取鎮國碗來。又進食未幾,大夫人復瞪視,眼赤,口兩角涎下。女急掩其口曰:「哥哥深誠託人,不宜如此。」乃曰:「娘年高,風疾發動,抵對不得。兄宜且出。」女若懼者,遣青衣持碗自隨,而授貫詞曰:「此賓國碗,其國以鎮災厲。唐人得之,固無所用,得錢十萬可貨之,其下勿鬻。且緣娘疾,須侍左右,不遂從容。」拜而入。

  貫詞持碗而行數步,回顧碧潭危橋,宛似初到;視手中碗,乃一黃色銅碗也,其價只三五耳,大以為龍妹之妄也。執鬻於市,有酬七百、八百者,亦有酬五百者。念龍神貴信,不當欺人,日日持行於市。及歲余,西市店,忽有胡客來視之。大喜,問其價。貫詞曰:「二百緡。」客曰:「物宜所值,何止二百緡?且非中國之寶,有之何益,百緡可乎?」貫詞以初約只爾,不復廣求,遂許之。交授。客曰:「此乃賓國鎮國碗也。在國大禳人患厄,此碗失來,其國大荒,兵戈亂起,吾聞為龍子所竊,已近四年。其君方以國中半年之賦召贖。君何以致之?」貫詞具告實。客曰:「賓守龍,上訴當追尋,次此霞所以避地也。陰冥吏嚴,不得陳首,借君為由送之耳。殷懃見妹者,非固親也,虜老龍之饞,或欲相啖,以其妹衛君耳。此碗既出,渠雙當來,亦消患之道也。五十日後,渭洛波騰晦日,是霞歸之侯也。」曰:「何以五十日然後歸?」客曰:「吾攜過嶺,方敢來複。」貫記之。及期,往視,誠然矣。

  李靖

  唐,衛國公李靖,微時,嘗射獵靈山中。寓食山中,村翁奇其為人,每豐饋焉。歲久益厚。

  忽邀群鹿,乃逐之。會暮,欲舍之,不能。俄而陰晦迷路,茫繼不知所歸,悵悵而行,困悶益甚。極目,有燈火光,因馳赴焉。既至,乃朱門大第,牆遇甚峻。叩門久之,一人出問。靖告迷道,且請寓宿。其人曰:「郎君已出,獨大夫人在,宿應不可。」靖曰:「試為咨白。」乃入告。復出,曰:「夫人初欲不許,且以陰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邀入廳中。有頃,一青衣出,曰:「夫人來。」年可五十餘,青裙素襦,神氣清雅,宛若士大夫家。靖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兒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陰晦,歸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將何適?然此乃山野之居,兒子還時,或夜到而喧,勿以為懼。」既而,食頗鮮美,然多魚。食畢,夫人入宅。二青衣送床席褥,衾被香潔,皆極鋪陳。閉戶,系之而去。靖獨念:「山野之外夜到而鬧者何物也?」懼不敢寢,端坐聽之。夜將半,聞叩門聲甚急,又聞一人應之。曰:「天符報大郎子:當行雨,周此山七百里,五丈須足,無慢滯,無暴厲。」應者受符入呈。聞夫人曰:「兒子二人未歸,行雨符到,固辭不可,違時見責。縱使報之,亦已晚矣,童僕無專任之理,當如之何?」一小青衣曰:「適觀庭中客,非常人也,蓋請乎?」夫人喜,因自叩其門,曰:「郎覺否?請暫出相見。」靖曰:「諾。」遂下階見之。夫人曰:「此非人宅,乃龍宮也。妾長男赴東海婚禮,小男送妹。適奉天符,次當行雨,計兩處雲程,合逾萬里,報之不及,求代又難,輒欲奉煩頃刻間,如何?」靖曰:「靖,俗人,非乘雲者,奈何能行雨?有方可教,即唯命耳。」夫人曰:「苟從吾言,無有不可也。」遂敕黃頭,青驄馬來。又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繫於鞍前,戒曰:「郎乘馬,無漏御勒,信其行,馬跑得嘶鳴,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馬鬃上,慎勿多也。」  

  於是,上馬騰騰而行,倏忽漸高,但訝其穩疾,不自知其雲上也。風急如箭,雷霆起於步下。於是隨所躍,輒滴之。既而電掣雲開,下見所憩村。思曰:「吾擾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計無以報。今久旱,苗稼將悴,而雨在我手,寧復惜之。」顧一滴不足濡,乃連下二十滴。

  俄頃,雨畢,騎馬復歸。夫人者泣於廳,曰:「何相誤之甚?本約一滴,何私下二十尺之雨?此一滴,乃地上一尺雨也。此村,夜半平地深二丈,豈復有人?妾已受譴,杖八十矣。但視其背,血痕滿焉,兒子亦連坐,奈何?」靖漸怖,不知所對。夫人復曰:「郎君,世間人,不識雲雨之變,誠不敢恨,只恐龍師來尋,有所驚恐,宜速去此。然而勞煩,未有以報。山居無物,有二奴奉贈。總取亦可,取一亦可,惟意所擇。」於是命二奴出來,一奴從東廊出,儀貌和悅,怡怡然。一奴從西廊出,憤氣勃然,掬怒而立。靖曰:「我獵徒以斗猛事,今但取一奴,而取悅者,人以我為怯也。」因曰:「兩人皆取,則不敢。夫人既賜,欲取怒者。」夫人微笑曰:「郎之所欲乃爾。」遂揖與別,奴亦隨去。出門數步,回望失宅;顧問其奴,亦不見矣。獨尋路而歸。

  及明,望其村,水已極目。大樹或露梢而已,不復有人。其後,竟以兵權靖寇難,功蓋天下。而終不及於相。豈非取奴之不得乎?世言:「關東出相,關西出將。」豈東西喻耶?所以言奴者,亦下之象。向使二奴皆取,即極將相矣。

第二卷

  蓬萊宮娥

  嘉興府治東石獅巷,有朱姓者,年二十餘,訓蒙為業,狀貌雖陋,而風神自雅。隆慶春,一日,道經南城下,花雨蒙蒙,柳風。展轉之間,神情恍惚,漸至海月樓西,竟迷去路。心正驚疑,忽有二女童施禮於前,曰:「奉主母命,邀先生過山。」朱曰:「素昧識荊,得非邀之錯耶?」女童曰:「至當自知,幸弗多卻。」朱與偕行。但見崇山峻岭,路極崎嶇。夾道桃株,鳥音嘈雜。自念生長郡內,不意有此佳境。更進里許,入一洞門,遙望樓殿玲瓏,金玉照耀。兩度石橋,方抵其處。屏後出一仙娥,霞帔霓裳,降階而迎。登殿敘禮,引入內室坐定,女童進茶訖。朱才問娥姓字,娥曬曰:「妾乃蓬萊宮中人也。邀君欲了夙世之緣,不煩駭問。」頃間開宴,酒肴羅致。娥與朱促席暢飲,因制《賀新郎》一詞,命女童歌以侑觴。其詞曰:   

  「花柳繞春城。運神工,重樓迭宇,頃刻間成。綠水青山多宛轉,免教鶴怨猿驚。看來無異舊神京。慮只慮佳期不定。天從人願,邂逅多情。相引處,佩聲聲。等閑回首遠蓬瀛。呼小玉,旋開錦宴,謾薦蘭羹,須信是,瓊漿一飲,頃令百感俱生。且休道,塵緣易盡。縱然雲收雨散,琵琶峽,依舊鳳月交明。念此會,果非輕。

  酒闌夜靜,娥薦枕席,曲盡魚水之樂。

  逮晨,朱謂娥曰:「仆承款愛,甚欲留連。但家君頗嚴,不歸恐致深罪。願朝去暮來可也。」娥愀然曰:「靈境難逢,佳期易失。妾因與君夙緣未了,故移洞府於人間,委仙姿於凡客耳。正議久交,何即請去?」朱唯而止。

  三日後,朱復懇歸。娥乃設宴正殿,鋪陳飲饌,比昨愈奇,且豐。勸朱酩叮。將徹時,出一錦軸,展於凈幾,寫詩十絕以贈,各揮涕而別。仍命女童送朱出洞。

  忽風雨暴至,雲霧晦冥,咫尺莫辨,不覺失足墮于山下。須臾,天開雲朗。乃顛撲北城岑寂之處,宛若夢覺。歸述其事,父以少年放逸,迷宿花柳中,假此自掩耳,欲責之。朱不得已,出錦軸呈父。父見雲章燦爛,信非凡筆,怒始少釋。

  時求玩者甚眾,因彔詩於後焉。其一:

  三山窈窕許飛瓊,伴我來經幾萬程。

  好與清華公子會,不妨玄露謾相傾。

  其二:

  壺天移傍郡城壕,雲自飛揚鶴自巢。

  千載偶偕塵世願,碧桃花下共吹蕭。

  其三:

  海外三山十二樓,弱流環繞不通舟。

  此身也解為雲雨,迢遞鸞駕攜李游。

  其四:

  澗水流杯出鳳台,引將劉阮入山來。

  春懷何事難拘束,謾被東風吹得開。

  其五:

  海天漠漠彩鸞飄,爭奈文蕭有意邀。

  自分不殊花夜合,含香和露樂深宵。

  其六:

  莫道仙凡各一方,須知張碩遇蘭香。

  春風嘗戀人間樂,底事無心問海棠。

  其七:

  百雉斜蓮一道開,為君翻作雨雲台。

  高情彷佛襄王事,宋玉如何不賦來。

  其八:   

  湖柳青青花蒲枝,可憐分手艷陽時。

  離宮謾自添離思,瞞得封姨不我知。

  其九:   

  陽台後會已無期,眉上春雲不自知。

  那更靈官傳曉令,含情騎鵠強題詩。

  其十:   

  驅山縮地迥塵衰,從此交情事不關。

  他日離愁何處慰,暫將三塔作三山。

  後事竟息,軸亦尋失去。不知其為何仙也。

  陶尹二君傳

  唐大中初,有陶太白、尹子虛二老人,相契為友。多游嵩、華二峰,彩松脂茯苓為業。二人因攜釀醞,陟芙蓉峰,尋異境,息於大松林下,因傾壺飲。聞松梢有二人撫掌笑聲,二公起而問曰:「莫非神仙乎?豈不能下降而飲斯一爵?」笑者曰:「吾二人非山精水魅。仆是秦之役夫,彼即秦宮女子,聞君酒馨,頗思一醉。但形體改易,毛髮怪異,恐子悸慄,未能便降。子但安心,徐待,吾當返穴易衣而至。幸無遽舍我去。」二公曰:「敬聞命矣。」遂久伺之。忽松下見一丈夫古服嚴雅,一女子鬟髻綵衣,俱至。二公拜謁,忻然還坐。頃之,陶君啟:「神仙何代人,何以至此?既獲拜侍,願法未悟。」古丈夫曰:「余,秦之役夫也,家本秦人。及稍成童,值始皇帝好神仙術,求不死葯。因為徐福所惑,搜童男童女千人,將之海島。余為童子,乃在其選。但見鯨濤蹙雪,蜃閣排空,石橋之柱欹危,蓬岫之煙沓渺。恐葬魚腹,猶貪雀生,於危難之中,遂出奇計,因脫斯禍。歸而易姓,業懦,不數年,中有遭始皇煨燼典墳,坑殺儒士,縉紳泣血,簪紱悲號。余當此時,復在其數。時於危懼之中,又出奇計,乃脫斯苦。又改姓氏,為版築。夫又遭秦皇信妖妄,遂築長城。西起臨桃,東之海曲。朧雁悲畫,塞雲煙空。鄉關之思魂飄,沙磧之勞力竭,墮趾傷骨,陷雪觸冰。余為役夫,復在其數。遂於辛勤之中,又出奇計,得脫斯難。又改姓氏,而業工乃屬。秦皇帝崩,穿鑿驪山,大修塋域。玉墀金砌,珠樹瓊枝,綺殿錦官,雲樓霞閣。工人匠石,盡閉幽隧,念為工匠,復在數中,又出奇謀,得脫斯苦。凡四設權奇之計,俱脫大禍。知不遇世,遂逃此山,食松脂木實,乃得延齡耳。此毛女者,乃秦之宮人,同為殉者。余乃同與脫驪山之禍,共匿於此。不知於今經幾甲子耶」」二子曰:「秦於今世繼正統者,九代千餘年。興亡之事,不可曆數。」二公遂俱稽顙曰:「餘二小子,幸遇大仙。多劫因依,使今諧遇。金丹大葯,可得聞乎?」古丈夫曰:「余本凡人,但能絕其世慮。因食木實,乃得凌虛。歲久日深,毛髮鉗綠,不覺生之與死,俗之與仙,鳥獸為鄰,同樂,飛騰自在,雲氣相隨,亡形得形,無情無性,不知金丹大葯為何物也?」二公曰:「敬聞命矣。」飲將盡,古丈夫折松枝,叩玉壺吟曰:

  餌柏身輕迭嶂間,是非無意到塵寰。

  冠裳暫備論浮世,一餉雲遊碧落閑。

  毛女繼和曰:

  誰知古是與今非,閑躡青霞到翠微。

  蕭管秦樓應寂寂,彩雲空惹薜蘿衣。

  古丈夫曰:「吾與子邂逅相遇,那無戀戀耶?吾有萬歲松脂、千秋柏子少許,汝可各分餌之,亦應出世。」二公捧受拜荷,以酒吞之。二仙曰:「吾當去矣。善自道養,無令漏泄伐性,使神氣暴露於窟舍耳。」  

  二公拜別,但覺超然,莫知其蹤去矣。旋見所衣之衣,因風化為花片、蝶翅,而揚空中。陶尹二公今巢居蓮花峰上,顏臉微紅,毛髮盡綠。雲台觀道士,往往遇之,亦時細話得道之來由爾。柳歸舜傳

  柳歸舜傳

  吳興柳歸舜,隋開皇二十年,自江南抵巴陵。大風吹至君山下,因維舟登岸,尋小徑,不覺行四五里。興酣,逾越溪澗,不由徑路。忽道旁有一大石,表裡洞徹,圓而砥平。周匝六七畝,其外盡生翠竹。圓大如盎,高百餘尺,葉曳白雲,森羅映天。清風徐吹,戛為絲竹音。石中央又生一材,高百尺,條幹僵陰為五色,翠葉如盤,花徑尺余,色深碧蕊深紅。異香成煙,著物霏霏。有鸚鵡數千,翱翔其間,相呼姓字,音旨清越。有名武游郎者,有名阿蘇兒者,有名武仙郎者,有名自在先生者,有名踏蓮露者,有名鳳花台者,有名戴蟬兒者,有名多花子者。或有唱歌者曰:「吾此曲,是漢武鈞弋夫人常所唱。詞曰:『戴蟬兒,分明傳與君王語。建章殿里未得歸,朱箔金缸雙鳳舞。』」名阿蘇者曰:「我憶阿嬌深宮不淚時唱曰:『昔請司馬郎,為作長門賦。徒使費百金,若王終不顧。』」又有誦司馬相如大人賦者曰:「吾初學賦時,為趙昭儀抽七寶釵橫鞭,余痛不徹。今日誦得,還是終身一藝。」名武游郎者曰:「余昔見漢武帝,乘鬱金揖,泛積翠池。自吹紫玉蕭,音韻朗暢,帝意歡適。李夫人歌以隨。歌曰:『顧鄙賤,奉恩私,願吾君,萬歲期。』」又名武仙郎者問歸舜曰:「君何姓氏行第?」歸舜曰:「姓柳,第十二,曰柳十二。」「自何許來?」歸舜曰:「吾將至巴陵。遭風泊舟,興酣至此耳。」武仙郎曰:「柳十二官偶因遭風,得臻異境,此所為因病致妍耳,然下官禽鳥,不能致力生人。為足下轉達桂家三十娘子。」因遙呼曰:「阿春,此間有客。」  

  即有紫雲數片,自西南飛來,去地丈余,雲氣漸散。遂見珠樓翠幕,重檻飛檻,周匝石際。一青衣自中出,年始十三四,身衣珠,顏甚姝美。謂歸舜曰:「三十娘子使阿春傳語郎君,貧居僻遠,勞此檢校,不知朝來食否?請垂略坐,以具蔬饌。」即有捧水精床出者,歸舜再讓而坐。阿春因教鳳花台鳥:「何不看客。三十娘子以黃郎不在,不敢接對郎君。汝若等閑,似前度受捶。」  

  有一鸚鵡即飛至曰:「吾乃鳳花台也。近有一篇,君能聽乎?」歸舜曰:「平生所好,實契所願。」鳳花台乃曰:「吾昨過蓬萊玉樓,因有一章詩曰:   

  露接朝陽生,海波翻水晶。

  玉樓瞰寥廓,天地相照明。

  此時下棲止,投跡依舊楹。

  顧余復何忝,日侍群仙行。」   

  歸舜曰:「麗則麗矣。足下師乃誰人?」鳳花台曰:「仆在王母左右一千餘歲。杜蘭香教我真篆,東方朔授我秘訣,漢武帝求大中大夫,遂在石渠署。見楊雄、王褒等賦頌,始曉箴論。王莽之亂,方得還吳。後為朱然所得,轉移陸遜,復見機雲製作,方學綴篇什。機雲被戮,便至於此。殊不知近日誰為宗匠?」歸舜曰:「薛道衡,江總也。」因誦數篇示之。鳳花台曰:「近代非不靡麗,殊少骨氣。」俄而,阿春捧赤玉盤,珍羞萬品,目所不識,甘香裂鼻。飲食訖,忽有二道士自空飛下,顧見歸舜,曰:「大難得與鸚鵡相對,君非柳十二乎?君船以風便索君甚急,何不促回?」因投一尺綺,曰:「以此掩眼,即去矣。」歸舜從之,忽如身飛,卻墜巴陵達舟所,舟人慾發。問之,失歸舜已三日矣。

  後卻至此泊舟尋訪,不復再見也。

  元藏幾

  處士元藏幾,自言後魏清河孝王之孫也。隋煬帝時,官任奉信郎。大業九年,為過海使判官。無何風浪壞船。黑霧四合,同濟者皆不免,而藏幾獨為破木所載。殆經半月,忽達於洲島間。洲人問其從來、則瞀然具以事告。洲人曰:「此滄洲,去中國已數萬里。」乃出菖蒲花桃花酒飲之,而神氣清爽。

  其洲方千里,花木常如二月,地上宜五穀,人多不死。出鳳凰、孔雀,靈牛、神馬之屬;更產分蒂瓜,長二尺,其色如椹,二顆二蒂。有碧棗、丹栗,皆大如梨。其洲人多衣縫掖衣,戴遠遊冠。與之話中國事,則歷歷如在目前。所居或金闕銀台、玉樓紫閣。奏蕭韶之樂,飲香露之醑。洲上有久視之山,山下出澄水泉。其泉闊一百步,亦謂之流渠,雖投之金石,終不沉沒,故洲人以瓦鐵為船肪。更有金池,方十數里,水石泥沙,皆如金色,其中有四足魚。又有金蓮花,洲人研之如泥,以間彩繪,光輝煥爛,與真無異,但不能拒火而已。更有金莖花如蝶,每微風至,則搖蕩如飛,婦人競彩之以為首飾,且有語曰:「不戴金莖花,不得在仙家。」更以強木造船,其上多飾珠玉,以為遊戲。強木,不沉木也,方一尺,重八百斤,巨石縋之,終不沒。

  藏幾淹留既久,忽念中國。洲人遂制凌風舸以送焉。激水如箭,不旬即達於東萊。問其國,乃皇唐也;詢其年號,即貞元也;訪其鄉里,棒蕪也;追其子孫,疏屬也。有隋大業元年至貞元年末,已二百年矣。

  有二鳥,大類黃鵬,每翔翥空中,藏幾呼之即至,或令銜珠,或令受人語。乃謂之轉言鳥,出滄洲也。

  藏幾工詩、好酒,混俗無拘檢,十數年間,遍游江表,人莫之知。而趙歸真常與藏幾弟子九華道士葉通微相遇,求得其實。歸真以藏幾之異備奏上,上令謁者齎手詔急征。及至中路,忽然亡去,謁者惶恐即上疏具言其故。上覽疏咨嗟曰:「朕不如明皇帝,以降異人。」後有人見藏幾泛小舟於海上,至今江表道流,大傳其事焉。

  唐憲宗

  唐憲宗好神仙不死之術。元和五年,內給事張維則自新羅國回,雲于海中泊山島間,忽聞雞犬鳴吠,似有煙火,遂乘月閑步。約及一二里,則見花木,樓台殿閣,金戶銀闕,其中有數公子,戴章甫冠,衣紫霞衣,吟嘯自若。維則知其異,遂請謁。公子曰:「汝何所從來?」維則具言其故。公子曰:「唐皇帝,乃吾友也。當汝旋去,願為傳語。」俄而,命一青衣捧出金龜印以授維則,乃置之於寶匣。復謂維則曰:「致意皇帝。」維則遂持之還舟中。回顧舊路,悉元蹤跡。金龜印長五寸,上負黃金玉印,面方一寸八分,其篆曰「鳳芝龍木受命無疆」。

  維則至京師,即具以事上進。憲宗曰:「朕前生豈非仙人乎?」及覽金龜印,歡異良久,但不能諭其文耳。因緘以紫泥玉鎖置於帳內。其後往往見五色光,可長丈余。是月,寢殿前連理樹上,生靈芝二株,宛如龍鳳。憲宗因嘆曰:「鳳芝龍木,寧非此兆乎?」  

  時,又有處土伊祁玄解,縝發童顏,氣息香潔,常乘一黃牝馬,才三尺高,不啖芻粟,但飲醇酎,不施韁轡,惟以青氈籍其背,常遊歷青兗間。若與人款曲,話千百年事,皆如目擊。帝知其異人,遂令密詔入宮內。館於九華之室,設紫茭之席,飲龍膏之酒。紫茭席,類茭葉,光軟香靜,夏涼冬溫。龍膏酒,黑如純漆,飲之令人神爽。此本鳥戈山離國所獻也。鳥戈山離國,見班固西京賦。帝每日親自訪問,頗加敬仰。而玄解魯朴,未嘗嫻人臣禮。帝因問之曰:「先生春秋高而顏色不老,何也?」玄解曰:「臣家於海上種靈草食之,故得然也。」即於衣間出三等葯實,為帝種於殿前。一曰雙麟芝,二曰六合葵,三曰萬根藤。雙鱗芝,色褐,一莖兩穗,穗形如麒,頭尾悉具,其中有子如琴瑟焉。六合葵,色紅而葉類於葵。始生,六莖其上,合為一株,共生十二葉,內出二十四花。花如桃花,而一朵千葉,一葉六影,其成實如相思子。萬根藤,一子而生萬根。枝葉皆碧,鉤連盤曲,蔭一畝。其狀類芍藥,而蕊色殷紅,細如絲髮,可長五六寸。一朵之內,不啻千莖,亦謂之絳心藤。靈草既成,人乃莫見。而玄解請帝自彩餌之,頗覺神驗,由是益加時禮重焉。

  遇西域有進美玉者,一圓一方,徑各五寸。光彩凝冷,可鑒毛髮。時玄解方坐於帝前,熟視之,曰:「此一龍玉也,一虎玉也。」驚而問曰:「何謂龍玉虎玉也?」玄解曰:「圓者龍也,生於水中,為龍所寶。若投之於水,必有霓虹出焉。方者虎也,生於岩谷,為虎所寶。若以虎毛拂之,紫光迸逸,而百獸懾服。」帝異其言,遂令嘗之,各如所說。詢得玉之由,使人曰:「一自漁者得,一自獵者獲。」帝因命取龍虎二玉,以錦囊盛之於內府。

  玄解將還東海,亟請於帝,未許之。遇宮中刻木作海上三山,彩繪華麗,間以珠玉。帝元日與玄解觀之。帝指蓬萊曰:「若非人仙,朕無由得及是境。」玄解笑曰:「三島咫尺,誰日難及?臣雖無能,試為陛下一游,以探物象妍丑。」即踴體於空中,漸覺微小,俄而入於金銀闕內。左側連聲呼之,竟不復有所見。帝追思嘆恨,近成贏疹。因號其山為藏真島,每詰旦,於島前焚鳳腦香,以崇禮敬。後旬日,青州奏云:「玄解乘黃牝馬過海矣。」  

第三卷

  靈光夜遊彔

  處士成令言,不求聞達,索愛會乩山水。天曆間,卜居鑒湖之濱,誦「千岩競秀、萬壑爭流」之句,終日游賞不絕。常乘一葉小舟,不施篙櫓,風帆浪息,聽其所之。或觀魚水涯,或盟鷗沙際,或洲呷鷺,或柳岸聞鶯。沿江三十里,飛者、走者、浮者、躍者,皆熟其狀貌,與之相忘,自去自來,不復疑懼。而樵翁漁叟、耕童牧豎遇之,不問老幼,俱得其歡心焉。

  初秋之夕,泊舟千秋觀下。金風乍起,白露未零。星斗交輝,水天一色。時聞蓮歌菱唱,恍惚在淵渚之間。令言獨卧舟中,仰天漢如白練,萬丈橫亘於南北。纖雲掃跡,一塵不起。乃叩船舷歌宋之問《明河》之篇,飄飄然,有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意。

  舟忽自動,其行甚速,風水俱駛,一瞬千里,若有物引之者,令言莫測。須臾,至一處,寒氣襲人,清光奪目。如玉田湛湛,琪花瑤草生其中;如銀海洋洋,異獸神魚隱其內。鳥鵲群鳴,白榆亂顛。令言度非人間,披衣而起,見珠官岌然,貝闕高聳。有一仙娥自內而出,披冰綃之衣,曳霜紈之帔,帶翠鳳步搖之冠,躡瓊紋九章之履。侍女二人,一執金柄障扇,一捧玉環如意。星眸月貌,光彩照人。行至岸側,顧謂令言曰:「處士來何遲?」令言拱而言曰:「仆晦跡江湖,忘形魚鳥,素乏誠約,又昧平生,何以有來遲之問?」仙娥笑曰:「卿安得而識我乎?所以奉邀至此者,蓋以卿夙負高名,久存碩德,將有誠悃藉卿傳之於世耳。」乃請令言登岸。

  入門行數十步,見一大殿,榜曰「天章之殿」;後有一閣,題曰「靈光之閣」。閣內設雲母屏,鋪玉華簟,四面皆水晶簾,以珊瑚鈞掛之,通明如白晝。梁間懸香球二枚,蘭麝之氣芬芳滿室。請令言對席坐而語之,曰:「卿識此地乎?即世人所謂天河,妾乃織女之神也。此去人間,已八萬餘里矣。」令言離席而言曰:「下土愚民,甘與草木同腐。今夕何幸,身游天府,足踐神宮,獲福無量,受恩過望。然未知尊神欲托以何事,授以何言,願得一聞,以釋疑一。」仙娥乃低首斂躬,端肅而致詞,曰:「妾乃天帝之孫,靈星之女。夙稟貞性,離群索居。豈意下土無知,愚氓好誕,妄傳七夕之期,指作牽女之配,致令清潔之操,受此污辱之名。開其源者,齊諧多詐之書;鼓其波者,楚俗不經之語。附會其說而唱之者,柳宗元乞巧之文;鋪張其事而和之者,張文潛七夕之詠。強詞巧辯,無以自明;鄙句邪言,何所不至。往往形諸簡犢,播於篇什。有曰:『北斗佳人雙淚流,眼穿腸斷為牽牛。』又曰:『莫言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又曰:『未審牽牛意若何,須邀織女弄金梭。』『時人不用穿針待,那得心情送巧來。』如此類者,不一而足。褻侮神靈,罔知忌諱,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令言問曰:「鵲橋之會,牛渚之游,今聽神言,審亦誤矣!然如 娥月殿之奔,神女高唐之夢,后土靈仇之事,湘靈冥會之詩,果有之乎?抑未然乎?」仙娥憮然曰:「 娥者,月宮仙女。後上者,地祗貴神。大禹開峽之功,巫山實佐之。而湘靈者,堯之女,舜之妃也。是皆賢聖之倫,貞烈之輩,烏有如世俗所謂哉;非若上元之降封涉,麻姑之過方平,蘭香之嫁張碩,彩鸞之遇文蕭,情慾易生,事迹難掩者也。世人詠月有曰:『 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題峽之詩曰:『一自高唐賦成後,楚鄉雲雨盡堪疑。』夫日月兩曜,混沌之際,開闢之初,既以具矣。豈有羿妻之說,竊葯之事,而妄以孤眠獨宿侮之乎?雲者山川靈氣,雨者天地沛澤,奈何因宋玉高唐賦之謬,後之人輒指為房篩之樂,譬之席之歡?慢神瀆天,莫此為甚!湘君夫人,賢聖之裔;李群玉者,果何人斯?敢以淫奔之詞,混於黃靈之廟!曰:『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秋色中。』自述奇遇,引歸其身,誕妄矯誣,名檢掃地。后土之傳,唐人不敢指斥則天之惡,故借名以諷之耳。世俗不識,便謂誠然,至有『韋郎年少耽閑事,案上休看太白經』之句,夫欲界諸天,皆有配偶,其無偶者,則無欲者也。士君子於名教中自有樂地,何至造述鄙猥,誣謗高明,既以欺其心,又以惑於世,而自處於有過之域哉!幸卿至世,為一白之。無令雲霄之上、星漢之間,久受黃口之讒、青蠅之玷也。」令言又問曰:「世俗之多誑、仙真之被誣,今聽神言,詳其偽矣。然如張蹇之乘槎,君平之辨石,將信然欽。抑妄說歟?」仙娥曰:「此事則誠然矣,夫博望侯乃金門直吏,嚴君平乃王府仙曹,暫謫人間,靈性俱在,故能周遊八極,辨識眾物,豈常人可及乎?卿非三生有緣,今夕亦烏得而至此?」遂出瑞錦二端以贈之,曰:「卿可歸矣。所託之事,幸勿相忘。」  

  令言拜別,登舟。但覺風露高寒,濤瀾洶湧,一飯之頃,卻回舊所。則淡霧初生,天星漸落,雞三鳴而更五點矣。取錦視之,與世間所織不甚相異。姑藏之篋笥,以待博物者辨之。後遇西域賈胡,試出而示焉,撫玩移時,改容而言曰:「此天上至寶,非人間物也。」令言問:「何以知之?」曰:「吾見其文順而不亂,色純而不雜。日映之瑞氣蔥蔥而起,以塵覆之,則自飛揚而去。以為帳幄,則蚊蚋不敢入;以為衣服,則雨雪不能濡。隆冬御之,不必挾纊而附火;盛夏披之,不必納涼而授風矣。其蠶蓋扶桑之葉所飼,其絲則天河之水所濯,豈非織女機中之物乎?君何德得此?」令言秘之,不肯與語,遂輕舟短棹,一去不返。後二十年,有人遇之於玉笥峰下,顏貌加澤,雙瞳湛然,黃冠,布裘,不中不帶,揖而問之,則御風而去,其疾如飛,追之不能及矣。

  西明夫人

  道士楊稹家於渭橋,以居處繁雜,頗妨肆業,乃詣昭應縣,長借石瓮寺文殊院。居旬余,有紅裳既夕而至。容色姝麗,姿華動人,稹常悅者,皆所不及。徐步於簾外,歌曰:

  涼風暮起驪山空,長生殿鎖霜葉紅。

  朝來試入華清宮,分明憶得開元中。

  稹曰:「歌者誰耶,何清苦之若是?」紅裳又歌曰:

  金殿不勝秋,月斜石樓冷。

  誰是相顧人,褰帷吊孤影。

  稹拜迎於門,既即席。問稹之姓氏,稹具告。稹祖父母、叔兄弟、中外親族曾游石瓮寺者,元不熟識。稹異之,曰:「非鬼物乎?」對曰:「吾聞,魂氣升於天,形魄歸於地,是無質矣,何鬼之有?」曰:「又非狐狸乎?」對曰:「狐狸者,佞人也。一中其媚,禍必能及。其世業功德,實利生民;某雖不淑,焉能苟媚而欲奉禍乎?」稹曰:「可聞姓氏否?」對曰:「某燧人氏之苗裔也。始祖有功烈於人,乃統丙丁鎮南方,復以德王。神農陶唐氏,後又王於西漢。因食彩於宋,遠祖無忌,以威猛暴耗,人不可親,遂為白澤氏所執,今樵童牧豎得以知名。漢明帝時,佛法東流。摩竺法,蘭二羅漢,奏請某十四代祖,令顯揚釋教,遂封為長明公。魏武季年滅佛法、誅道士,而長明公幽死。魏文嗣位,佛法重興,復以長明世子襲之。至開元初,玄宗治驪山,起造華清宮,作朝元閣,立長生殿,以余財因修此寺。群像既立,遂設東幢。帝與妃子,自湯殿宴罷,微行佛廟,禮伽境。妃於謂帝曰:『當于飛之秋,不當令東幢巋然無偶。』帝即命立西幢,遂封某為西明夫人。因賜玻珀膏,潤於肌膚;設珊瑚帳,固予形貌。於是巽生及蛾,不復強暴矣。」稹曰:「歌舞絲竹,四者孰妙?」曰:「非不能也,蓋承先祖之明德,稟炎上之烈性,故奸聲亂色,不置於心。其所能者,大則鑠金為五兵、為鼎鼐鍾鏞,小則花食為百品。為炮燔烹炙。動即煨山嶽而燼原野,靜則燭幽暗而破昏蒙。然則撫朱弦、吹玉管、騁纖腰、矜皓齒,皆冶容之未事,是不為也。昨聞足下有幽隱之志,籍甚既久,願一款顏,由斯而來,非敢自獻。然宵清月朗,喜覿良人,桑中之譏,亦不能恥。倘運與時會,少承周旋,必無累於盛德。」稹拜而納之。自是晨去而暮還。惟霾晦不復至。嘗遇風雨,有嬰兒送紅裳詩,其詞云:

  煙滅石樓空,悠悠永夜中。

  虛心怯秋雨,艷質畏飄風。

  向壁殘花碎,侵階墜葉紅,  

  還如失群鶴,飲恨在雕籠。

  每侵晨請歸,稹追而止之。答曰:「公違晨夕之養,就岩壑而居。得非求靜,專習文乎?奈何欲使彩過之人,稱君違親而就偶,一被瑕玷,其能洗滌乎?非但損公之盛名,亦當速某之生命耳。」後半年,家童歸告稹乳母,母乃潛伏佛榻以觀之,果自隙而出入。西幢澄澄一燈耳,遂撲滅之,此後遂絕紅裳者。

  金鳳外傳

  陳後金鳳者,閩主王延鈞之後,福清萬安鄉人也。父侯倫,少年美丰姿,唐景福初事觀察使陳岩,以色見劈,居起輒與共,因得出入卧內。其妾陸氏與之私,有娠。未幾,岩卒。婿范暉自稱留後,陸托於范,生一女。其夕,夢飛鳳入懷,因名金鳳,冒姓陳。及王審知人閩,攻殺范氏,金鳳流落民間,岩族人陳匡勝收養之。梁開平三年,審知封閩王。選良家女充後宮。時金鳳年十八,性度窈窕,善歌舞,通音律。審知聞之,召為才人。特蒙寵幸,宮室服御之奉,與魯國夫人黃氏比。嘗築水晶宮於西湖,旁列台謝,周回十餘里,金鳳時扈駕,從子城復道中出遊,然不及盪。

  後唐同光三年,審知卒,子延翰繼之。延翰妻崔氏,陋而淫,性復妒。搜諸宮人之美者,輒幽之別室,系以大械。刻木為人手,擊其頰,又以鐵錐刺其臂。一歲中死者八十四人,時金鳳已乞身為尼,深自匿,故得免。次年,延翰為周彥琛所殺,而延鈞立。

  延鈞,審知次子。初娶漢主女清遠公主,有美色,早逝。繼選金氏、劉氏,皆賢而無寵。後宮數百,無可意者。內侍李仿,極譽金鳳姿色超絕。延鈞御紫宸門,宣見,大悅,封之為淑妃。長興三年,延鈞稱帝。國號閩改元龍啟,進封金鳳為皇后。追封其假父陳岩為威武軍節度使,母陸氏為長樂郡夫人,族人陳匡勝為殿使。

  始築長春宮居之。延鈞數於其中,為長夜之宴。每宴輒燃金龍燭數百枝,環左右光明如晝。敕宮女數十人,擎一杯,皆金玉、瑪瑙、玻珀、玻璃之屬,以次遞進,不設几筵。酒酣,張長枕大床,擁金鳳與諸宮女裸卧,隨意幸之。又遣使,於日南造水晶屏風,周圍四丈二尺,延鉤與金鳳淫狎於內,令宮女隔屏覘之,嬉笑為樂。

  三月上已,延鈞修楔桑溪,金鳳偕後宮雜衣文錦,列坐水次,流觴娛暢。沉香之氣,環佩之響,燎燭之光,達於遠近。途中,絲竹管弦,更番迭奏,清音入雲,觀者塞道。端陽日,造彩舫數十於西湖,每舫載宮女二十餘。衣短衣,鼓揖爭先。延鈞御大龍舟以觀。金鳳作《樂游曲》,使宮女同聲歌之。曲曰:   

  龍舟搖曳東復東,彩蓮湖上紅更紅。波澹澹,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

  又曰:   

  西湖南湖鬥彩舟,青蒲紫寥滿中洲,波渺渺,水悠悠,長奉君王萬歲游。

  遊人士女,絝綉夾岸,雜沓如市,夜收宮女入宮,多不知所之者,延鈞亦不問。

  有小吏歸守明,弱冠美皙如玉,延鉤嬖之,嘗呼為歸郎。延鈞有風疾,歸郎日侍禁中,夤夜與金鳳通。又有百工院使李可殷,少與歸郎狎,因歸郎以通於金鳳。可殷聰敏有智巧,歸郎令造縷金五彩九龍帳於長春宮,織八龍帳,外以延鈞為一龍。既成,進之。極其華靡。延鈞歡甚,益昵歸郎,日留宿於內不出。國人歌曰:「誰謂九龍帳,惟貯一歸郎。」  

  初,金鳳因李仿得進,及為後,仿自矜其功,且微聞九龍帳中事,頗橫恣不為忌。金鳳不能堪,令可殷譖之延鈞。仿聞之,怨金鳳負己謀,所以奪之寵,乃盛飾其妹春燕以進。

  春燕,婉媚絕代。初入宮,年方十五。顧盼舉止,動移上意,遂大見幸,冊為賢妃,封仿為皇城使,擅愛專席,延鈞從此不復御九龍帳矣。

  有言:「真封宅龍,見者延鈞。」就其地,造躍龍宮。又為春燕造東華宮,皆以珊瑚為,玻璃為欞瓦,檀為粱棟,真珠為簾幕,範金為柱礎,窮工極麗,宮中供匠作者萬人。用匱不給,仿舉薛文傑充國計使。

  文傑巧佞,善聚斂,多察民間陰事,致富人以罪,而籍沒其資。被榜棰者,胸背分受,仍銅斗熨之。建州土豪吳光入朝,文傑利其財物,將求其罪治之。光怒,帥眾叛奔吳,引吳人攻建州。延鈞遣將救之。兵行在道,不肯進,曰:「得文傑乃進。」延鉤不得已,送文傑于軍中,磔殺之。

  金鳳諷右省常侍李詢等,上言:「文傑導九重淫靡,竭萬戶膏脂。天怒人怨,禍亂旦夕,皆由李妃與仿為戎首。今文傑就誅,妃、仿不宜在上左右。」延鈞意猶豫。明年元夕,御大殿,召前翰林學士承旨韓,弘文館學士王倜,右補闕崔趙融,吏部郎中夏候淑等,觀燈賜宴,命各賦大樂。

  感長春宮失寵,賦詩曰:

  淚滴珠難盡,容殘玉易消。

  倘隨明月去,莫道夢魂遙。

  延鈞為之動,因返駕長春宮。

  李仿知人心罪己,不自安,私與春燕畫全身之策。以太子繼鵬與匡勝有隙,乃言春燕之美於繼鵬。繼鵬入宮問病,遇春燕於前廡,悅之,就所居 焉。匡勝聞而白其事,延鈞大怒,與次子繼韜議殺繼鵬。繼鵬懼,與李仿圖之。適醫工陳究從宮中出,言延鈞病不起。仿遽令壯士先殺李可殷於家,質明,金鳳訴之。延鉤強起視朝,詰可殷死狀。仿聞驚惶,逼繼鵬率皇城衛士入。延鈞聞鼓雜訊,走匿九龍帳中。衛士刺之,不死,宮人不忍其苦,為絕之,繼韜及金鳳、歸郎皆遇害。

  於是繼鵬即帝位,改永和二年為通文元年,立春燕為皇后,以李仿判六軍諸衛事。繼鵬元妃,梁國夫人李氏,同平章事敏之女。繼鵬嬖春燕,欲廢夫人。內宣徽使參政事葉翹諫曰:「夫人,先帝之甥。聘之以禮,奈何以新愛棄之?」繼鵬不聽,翹復上書極爭。繼鵬批其紙尾曰:

  春色曾看紫陌頭,亂紅飛盡不禁秋。

  人情自厭芳華歇,一葉隨風落御溝。

  放翹歸老永泰,梁國竟廢。

  春燕好巫,繼鵬惑之。有妖人譚紫霄,以左道見幸,事無大小皆決焉。紫霄言紫微星臨後宮,教繼鵬別造紫蔽宮,為春燕遊幸之所,土木之盛,倍於東華。又築三清台三層於城中,括民間黃金數千斤,鑄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大上老君像,日焚龍腦熏陸諸香數十斤。紫霄導春燕諸後宮作樂其下,晝夜不輟,謂為繼鵬延年永祚,而褻無忌。國人丑之。後紫霄事敗被戮,仿亦以異志見殺,春燕之寵浸衰。

  繼鵬徙居長春宮,夜坐忽忽不樂。俄聞悲泣聲漸近,彷佛見金鳳銜哀至前,而歸郎、李可殷、陳匡勝自宮外領紅衣執戈矛者數百人,繼鵬大驚,趨而避之。有頃,宮中火起,紫薇、東華、躍龍諸處頓成灰燼。繼鵬疑控鶴都將連重遇縱火,將加誅。重遇懼,夜半繞軍圍長春宮。繼鵬挾春燕、率黃門衛士斬關出奔,次梧桐嶺。追兵至,執繼鵬歸,庄縊殺之。春燕度不免,觸牆死,時通文四年七月十三日也。葬蓮花山側,號康陵。先是金鳳與延鈞亦葬是山,號惠陵。開運中,南唐師敗,李仁達於古城,亂軍發諸陵,剔取寶玉。金鳳、春燕容色如生,鮮血流漬,山為之赤。後人名其山為胭脂山雲。

第四卷

  金釧記

  天曆己巳,建康有竇時雍者,家素寒微而驟富。一女名羞花,年已及笄,風流俊雅,尤長於詩。溧水士人章文煥,與竇為中表親,然亦才貌出類,人以聰俊章郎稱之,自幼每過竇家,時雍甚愛重之。嘗戲指女曰:「長必以妹配汝。」生女亦各留意。乃私為之詩,曰:

  春風連理兩枝梅,曾向羅浮夢裡來。

  分忖東君好調護,莫教移傍別人開。

  羞花踵韻答之曰:

  庚嶺清香一樹梅,凌寒不許蝶蜂來。

  料應一點春消息,留向孤山處士開。

  生女情好甚勤,或與之對酌燈下,或與之吟眺花前,時雍不之禁也。

  一日,文煥、羞花會於迎暉軒下,相與棄棋。文煥吟之曰:「紛紛車馬渡河津,黑白分明目下真。」羞花續曰:「莫使機關爭勝負,兩家人是一家人。」生女大笑。又鋪紫氍毹於中庭,攤牌較勝。文煥笑曰:「但要合著油瓶蓋。」羞花笑曰:「只恐貪花,不滿三十耳。」文煥興濃,求與之合。羞花變色曰:「概為正配,豈效鶉奔?妾雖至愚,決非金夫而不有躬也。兄何忽略如此?」文煥跽而言曰:「人心翻覆,勢若波瀾。倘他日以兄妹為辭,將如之何?」羞花語塞,遂相交會。既而,柳眉半蹙,玉筍微寒,有體弱不勝之狀,兩情繾綣,極盡淫樂。文煥低吟曰:

  鸞鳳相交顛倒顛,武林春色會神仙。

  輕回杏臉色釵墜,淺蹩蛾眉雲鬢偏。

  羞花續曰:

  衣惹粉花香雪散,帕沾桃浪嫩紅鮮。

  迎暉軒下情無限,絕勝人間一洞元。

  兩情歡足。羞花脫臂上金釧一雙與生曰:「好賞此釧,是即主盟。」文煥拜而受之。未幾,時雍知覺,恐終敗露,召生謂曰:「汝宜速回,倩媒求聘也。」文煥拜謝將行,羞花私貽饋贐,且叮嚀「早來」,飲泣而別。文煥回見父母,備陳其情,父母悅從,卜日下禮。羞花因念生之故,尋命家人致緘,文煥啟視,乃集古絕句十首。其一:

  繡戶紗窗北里深,燈昏香燼擁寒衾。

  故園書動經年別,蒲地月明何處砧。

  其二:

  嗟君此別意何如,閑看江雲思有餘。

  愁傍翠蛾分八字,酒醒孤枕雁來初。

  其三:

  風帶潮聲枕章涼,江流曲似九迴腸。

  朱門深閉煙霞暮,一點殘燈伴夜長。

  其四:

  亂愁依舊鎖眉峰,為想年來樵悴容。

  離別幾宵魂耿耿,碧霄何路得相逢。

  其五:

  雙垂別淚越江邊,待月東林月正圓。

  雲鬢罷梳還對鏡,恐驚憔悴入新年。

  其六:

  欲於何處寄相思,懶對妝台拂畫眉。

  咫尺煙江幾多地,好風偏自送佳期。

  其七:

  強拂愁眉下小樓,感時傷別思悠悠。

  同來不得同歸去,幾度高吟寄水流。

  其八:

  百憂如草雨中生,十指寬催玉箸輕。

  惆悵溪頭從此別,子規枝上月三更。

  其九:

  寒窗燈盡月斜輝,桃李陰陰柳絮飛。

  春色惱人眠不得,高樓獨上思依依。

  其十:

  綠楊紅杏蒲城春,不見當時勸酒人。

  聞說駕啼卻惆悵,帶圍寬盡小腰身。

  文煥得詩,不勝歡悅。隨即備札,倩媒求聘,擇期人贅。合巹之夕,時雍欲試生才,即席上宣言曰:「門欄撤帳,不必舊詞。今要新人,口佔為之,毋容思索可也。」文煥作催妝詩二絕云:

  紅搖花燭二更過,妝就風流體態多。

  織女莫教郎待久,速乘鶴駕渡銀河。

  又:

  笙歌鼎沸滿華堂,深院佳人尚晏妝。

  願得早乘雲馭降,張郎久待杜蘭香。

  時雍賀客大奇其才,贊之不容口。生女會晤,重整新歡。而佳人才子之情遂矣。好事者皆作詩紀之,褒而成帙,號《金釧集》,行於當世。

  寶環記

  淳熙中,有阮生名華,美姿容。賦性溫茂,猶善絲竹,時以三郎稱之。上元夜,因會其同游,擊築飛觴,呼盧博勝,約為長夜之歡。既而相攜踏於燈市。時漏盡銅龍,遊人散矣,仰觀皓月蒲輪,浮光耀彩。華欣然曰:「當此景而歸枕席,奈明月笑人。孰若各事所能,共樂清光之下。」眾曰:「善。」一友能歌,華吹紫玉蕭和之,聲人云表。

  近居有女玉蘭,陳太常子也。燈筵方散,步月於庭。忽聞玉管嗚嗚,因命侍兒窺之。還曰:「阮三郎會交於彼。」蘭頷之數四,凝睬者久之。因低諷一絕曰:

  夜色沉沉月滿庭。是誰吹徹繞雲聲?  

  嗚嗚只管翻新調,那顧愁人淚染襟。

  遂怏怏而入。華等曲終各散去,明夜復會於此,如是數夕皆然。

  一夕,眾友不至,華獨徘徊星月之下。自覺無聊,乃吹玉蕭一曲自娛,未終,忽一雙鬟冉冉而至,華戲謂曰:「何氏子冒露而行?」鬟笑曰:「某陳宅侍兒也。因小姐玩月於庭,聞蕭心醉,特遣妾逆郎,以圖清夜之話。」華思曰:「彼朱門若海,閽寺守之。倘有不虞,何以自解?」因謝之曰:「予萎焉燕侶,敢望鳳儔,既辱辱音,倍加雀躍。但云朗隔若天漢,露草畏乎夜行,願酌斯心,達之幸也。」侍兒去。俄頃復至,出一物,曰:「如郎見疑,請以斯物為質。」華視之,乃鑲金約指環也。遂約之於指,無暇疑思,心喜若狂,隨之俱往。至三門,月色如晝,見蘭獨倚小軒,衣絳綃衣,幽姿雅態,風韻翩然。雖驚鴻游龍不足喻也。方欲把臂訴衷,忽聞傳呼聲,蘭即遁去。華狼狽而歸。寢不成寐,因吟一詞曰:   

  玉蕭一曲無心度,誰知引入桃源路。邂逅曲欄邊,匆忙欲並肩。

  一時風雨急,忽爾分雙翼。回首洛川人,翻疑化作雲。

  遂日仿惶於陳氏之居,而香閣沉沉,無媒可達。日為贏瘦,寢食皆忘。父母及兄百方問之,皆隱而不露。

  有友張遠,華之至交也。聞華病,往視之,因就榻究其病源。華沉吟不答,惟時時以目顧其手,嗚咽不勝。遠因逼視之,惟指約一環而已。遠會其意,因曰:「子有所遇乎?倘可致力,弟當力圖之。」華終日支吾,而遠苦叩不已。華度其可與謀,因長嘆曰:「異香空染,賈院牆高,翠羽徒存,洛川雲散,更何言哉!」遠得其曲折,因曰:「彼重門深鎖,握手誠難,幸有此環,容仆試籌之可也。」遂袖之而出。凝目於陳氏之門,以窺其罅。俄頃,一尼自其門出,跡其蹤視之,乃避塵庵之尼。遠喜曰:「吾計得矣。」遂尾尼至庵,出一白鏹於前曰:「有事相煩,倘師能成之,當圖重報。」尼叩其詳,遠曰:「吾友阮郎,鍾情於陳太常之女。彼此相慕,會面無期。聞師素游其門,願得良謀,以圖一晤。」尼始有難色,遠懇之數四,始曰:「俟有便可乘,當相報也。」遂收其環而別。

  次日,尼清晨至陳大常家,見蘭著杏黃衫子,雲舍半偏,從其母摘玫瑰於庭。見尼至,驚謂曰:「露草未乾,梁燕猶宿,師來何若此早?」尼笑曰:「不辭曉露而至,特有所請耳。」其母問之,曰:「敝庵新鑄大士寶像,翌日告成。願夫人同小姐隨喜一觀,為青蓮生色。」其母曰:「女子差長,身當獨行。」時蘭方抱郁無聊,正思閑適,聞母不許,顏微佛然。尼再四慫慂,夫人因許共往。遂延早膳,兼致閑談。尼因耳目四集,終難達情,遂推更衣於小軒僻所,蘭躡其後,因與俱行。尼遂微露指環,蘭觸目心驚,即把玩不已,逡巡淚下,不能自持。因強作笑容,叩其所自。尼曰:「日有一郎,持此禱佛,幽忱積恨,顧影傷心。默誦許時,遂施此環而去。」蘭復叩其姓名,遂 欷泣下。尼故驚曰:「小姐對此而悲,其亦有說乎?」蘭羞怩久之,遂含淚言曰:「此情惟師可言,亦惟師可達。但搖搖不能出口耳。」尼強之,曰:「昔者,閑窺青鎖,偶遇檀郎,欲尋巫峽之蹤,遂解漢江之佩。脫茲金指,聊作赤繩,蝶夢徒驚,鵲橋未架。適逢故物,因動新愁耳。」尼曰:「小姐既此關情,何不一圖覿面?」蘭嘆曰:「秦台鳳去,夢岫雲迷。一身靜鎖重幃,六翮難生弱體。欲圖幸會,除役夢魂耳。」尼見凄慘情真,遂告以所來之故。蘭喜極不能言,惟笑頷其首而已。因出所題《閨怨》便作迴音。其一曰:

  日永憑欄寄很多,懨懨香閣竟如何?  

  愁腸已自如針刺,那得閑情綉綺羅。

  其二曰:

  清夜凄凄懶上床,挑燈欲自寫愁腸。

  相思未訴魂先斷,一字書成淚萬行。

  其三曰:

  玉漏催殘到枕邊,孤幃此際轉凄然。

  不知寂寞嫌更永,卻恨更籌有萬千。

  其四曰:

  朝來獨向綺窗前,試探何時了此緣。

  每日殷懃偷問卜,不知擲破幾多錢。

  因更出一環,並前環付尼,臨別曰:「師計固良,第恐老母俱臨,元其隙耳!」尼笑曰:「業已籌之,小姐至庵,但為倦極思睡,某當有計耳。」尼因出別夫人,往複遠信。未行數步,遠已迎前,遂同至阮所,以詩及環付之。華喜不自持,病立愈矣。遽起櫛沐。夜分以肩輿載至尼庵,匿於小軒邃室。次晨,夫人及蘭果聯翩而至。尼延茶畢,遂同游兩廊。卓午,蘭睏倦不勝,時欲隱几,尼謂夫人曰:「小姐倦極思寢耳。某室清幽頗甚,能暫憩而歸乎?」夫人許諾。遂送一小室中,更外為加鑰。

  蘭入其內,果幽雅絕倫。旁設一門,隨手可啟,蘭正注目,忽華自床後冉冉而來。蘭驚喜交加,令其躡足,兩情俱洽,遂笑解羅襦。雖戲錦浪之游鱗,醉香叢之迷蝶,亦不足喻也。歡好正濃,而華忽寂然不動,蘭驚諦視,已聲息杳如。遂惶懼不勝,推之床壁,噘然而起,遽整雲鬟。母雖訝其神色異常,第以為疾作耳,遂命輿別尼而歸。

  輿音未寂,張遠及華之兄至,謂尼曰:「事成否?」尼笑曰:「幸不辱命。」遠問:「三郎何在?」尼指其室曰:「猶作陽台夢未醒耳。」遂推門共入。喚之數四,近而推之,死矣,各相失色元言。因思其久病之軀,故宜致是。遂歸報其父,託言養病於庵而殂,其事遂隱,而人無知者。惟蘭中心鬱結,感慨難伸。幾寤寐之間,無非愁恨,乃續前之四韻。其一曰:

  行雲一夢斷巫陽,懶向台前理舊妝。

  憔悴不勝羞對鏡,為誰梳洗整容光。

  其二曰:

  幾向花間想舊蹤,徘徊花下有誰同?  

  可憐多少相思淚,染得花枝片片紅。

  其三曰:

  一自風波起楚台,深閨冷落已堪哀。

  余煙空自消金鴨,耶得芳心化作灰。

  其四曰:

  雲和獨抱不成眠,移向庭前月滿天。

  別怨一聲雙淚落,可憐點點濕朱弦。

  自此終日懨懨,遂已成娠,其母察其異,因潛叩。蘭度不可隱,遂盡露其情,且涕泣而言曰:「女負罪之身,死無足惜。所以厚顏苟存者,為斯娠在耳。倘母生之,為阮氏之未亡婦,足矣。」母乃密白於太常。始猶怒甚,終亦無奈。遂請阮老於密室,以斯情達之,阮亦忻然,因託言曾聘於華者,遂迎之以歸。數月而生一子,取名學龍。蘭遂蔬縞終身,目不窺戶。後龍年十六而登第,官至某州牧,蘭因受旌焉。

  彩舟記

  福州守吳君者,江右人。有女未笄,甚敏慧,玉色濃麗,父母鍾愛之,攜以自隨。秩滿還朝,候風於淮安之版閘。鄰舟有太原江商者,亦攜一子,其名曰情。生十六年矣,雅態可繪,敏辯無雙。其讀書處,正與女窗相對。女數從隙中窺之,情亦流盼,而無緣致殷懃。偶侍婢有濯錦船舷者,情贈以果餌,問:「小娘子許適誰氏?」婢曰:「未也。」情曰:「讀書乎?」曰:「能。」情乃書難字一紙,托云:「偶不識此,為我求教。」女郎得之微曬,一一細注其下。且曰:「豈有秀才而不識字者?」婢還以告。情知其可動,為詩以達之曰:

  空復清吟托裊煙,樊姬春思滿畫船。

  相逢何必藍橋路,休負滄波好月天。

  女得詩,慍曰:「與爾暫相萍水,那得以絕句撩人。」欲白父笞其婢。婢再三懇,乃笑曰:「吾為詩罵之。」乃緘小碧箋以酬,曰:

  自是芳情不勝春,春光何事惱閨人。

  淮流清浸天邊月,比以郎心向我親。

  生得詩大喜,即令婢返命,期以今宵啟窗虔候。女微曬曰:「我閨篩幼怯,何緣輕出,郎君豈無足者耶?」生解其意。候人定,躡足蹬其舟,女憑欄待月,見生躍然,攜肘入舟,喜極不能言,惟嫌解衣之遲而已。女羞澀嬌懍,噤不能暢情。撫弄久之方洽。其婉孌膠密之態,雖吳生妙染,不能模寫萬一也。既而體慵神盪,各有南柯之適。風便月明,兩舟解纜。東西殊途,頃刻百里。江翁晨起,覓其子不得,以為必登圂墜死淮流。返舟求屍,茫如捕影,但臨淵號慟而去。

  天明,情披衣欲出,已失父舟所在。女惶迫無計,藏之船旁榻下。日則分餉羹食,夜則出就枕席。如此三日,生耽於美色,殊不念父之離邈也。其嫂怪小姑不出,又撰兼兩人,伺夜窺覘,見姑與少男子切切私語。白其母,母恚不信,身潛往視,果然。以告吳君,吳君搜其艙,得情榻下。拽其發以出,怒目,礪刃其頸,欲下者數四。情忽仰首求哀,容態動人。吳君停刃叱曰:「爾為何人,何以至此?」生具述姓名,且曰:「家本晉人,閥閱亦不薄。昨者猖狂,實亦賢女所招。罪俱合死,不敢逃命。」吳君熟視,久之,曰:「吾女已為爾所污,義無更適之理。爾肯為吾婿,吾為爾婚。」情拜位幸甚。吳君乃命情潛足掛舵上,呼人求援,若遭溺而倖免者,庶不為舟人所覺。生如戒,吳君令篙者掖之,佯曰:「此吾友人子也。」易其衣冠,撫之如子。抵濟州,假巨室華居,召儐相,大講合婚之儀。舟人悉與宴,了不知其所由。

  既自京師返篩,延名士以訓之,學業大進。又遣使詣太原,訪求其父。父喜,賚珍聘至楚,留宴累月,乃別。

  情二十三領鄉薦,明年登進士第。與女歸拜翁姑,會親里,攜家之官。初為南京禮部主事,後至某郡大守,膺翟之封。有子凡若干人,遐邇傳播,以為奇遇雲。

  晁彩外傳

  大曆中,有晁彩者,小字試鶯,女子中之有文而能言者也。與母獨居,深嫻翰墨,丰姿艷體,映帶一時。有尼常出入其家,言彩美麗,為天下冠:不施丹鉛,而眉目如畫;不佩芳芷,而體恆有香;不簪珠翠,而鬟鬢自冶。嘗見其夏月著單衫子,右手攀竹枝,左手持蘭花扇,按膝上,注目水中游魚,低諷竹枝小詞,若黃鶯學囀,真神仙中人也。性愛看雲,其尤愛者,赤黑色也。故其室名曰:「窺雲室」,其館名曰「期雲館」。一日,蘭花始發,其母命賦之。彩即應聲曰:   

  隱於谷里,顯於澧潯;貴比於白玉,重匹於黃金;既入燕姬之夢,還鳴宋玉之琴。

  其敏慧若此。

  少與鄰生文茂筆札周旋,每自誓言,當為伉儷。及長而散去,猶時時托侍女通殷懃。茂嘗春日寄以詩曰:

  美人心共石頭堅,翹首佳期空黯然。

  安得千金遺侍者,一燒鵲腦繡房前。

  其二曰:

  曉來扶病鏡台前,元力梳頭任髻偏。

  消瘦渾如江上柳,東風日日起不眠。

  其三曰:

  旭日瞳瞳破曉霾,遙知妝罷下芳階。

  那能飛作梧花鳳,一集佳人白玉釵。

  其四曰:

  孤燈才滅已三更,窗雨無聲雞又鳴。

  此夜相思不成夢,空懷一夢到天明。

  彩得詩,因遣侍兒以青蓮子十枚寄茂,且曰:「吾憐子也」。茂曰:「何以不去心?」侍者曰:「正欲使君知其心苦耳。」茂持啖未竟,墜一子於盆水中。有喜鵲過,惡污其上,茂遂棄之。明早,有並蒂花開於水面,如梅英大。茂因喜曰:「吾事濟矣。」取置幾頭,數日始謝,房亦漸長。剖之各得實五枚,如所來數。茂即書其異,托侍女以報彩。彩持閱大喜,曰:「並蒂之諧此其征矣。」因以朝鮮繭紙作鯉魚,函兩面俱畫鱗甲,腹下令可以藏書,遂寄茂以詩,曰:

  花箋制葉寄郎邊,的的尋魚為妾傳。

  並蒂已看靈鵲報,情郎早覓買花船。

  荏苒至秋,屢通音問,而歡好無由。偶值其母有姻席之行,彩即遣人報茂。茂喜極,乘月至門,遂酬夙願焉。晨起整衣,兩不忍別。彩因自剪鬢髮,持以贈茂,且曰:「好藏青鬢,早締白頭也。」  

  茂歸,藏於枕畔。蘭香芳烈,馥馥動人,因以詩寄之,曰:

  几上金猊靜不焚,匡床愁卧對斜曛。

  犀梳金鏡人何處,半枕蘭香空綠雲。

  綢纓之後,又復無機可乘。時值抄秋,金風淅栗。彩無聊之極,因遣侍兒以詩寄茂,曰:

  珍簟生涼夜漏余,夢中恍惚覺來初。

  魂離不得空成病,面見無由浪寄書。

  窗外江村鐘響絕,枕邊梧葉雨聲疏。

  此時最是思君處,腸斷寒猿定不如。

  茂答曰:

  忽見西風起洞房,盧家何處鬱金香。

  文君未奔先成渴,顓項初逢已自傷。

  懷夢欲尋愁落葉,忘憂將種恐飛霜。

  惟應會付青天月,共聽床頭漏聲長。

  自此以後,間闊彌深,彩抱郁中懷,遂調素質。母察其異,苦詢侍兒,侍兒因微露其情。母嘆曰:「才子佳人,自應有此。然古多不偶,吾今當為成之。」因托斧柯,以彩歸茂。定情之夕,更鬯幽懷,若比目之逝青波,文禽之逐綠水也。如此經年,並肩倚膝。試期逼迫,茂欲買悼長安。臨行,茂因問曰:「吾舍汝而遠行,天涯俄頃,得無悲乎?」晁彩慘然動容,曰:「君豈知也。竊聞分手,那御傷心。江上斜陽,正當春日,峽中行雨,已阻朝雲,況蘭葉之當醉,屬文無之將貽。望長亭而跳脫緩,對離觴而腰驟寬。撫鴛枕於連宵,預湔怨淚,望魚書於他日,寧事蘭膏;幸踐刀環之期,毋貽機錦之怨。」又口占詩曰:

  夫君遠別妾心愁,踏翠江邊送畫舟。

  欲待相看遲此別,只愁紅日向西流。

  彩家畜一白鶴,名素素。一日雨中,忽憶其去,試謂鶴曰:「昔王母青駕、紹蘭、紫燕皆能寄書達遠,汝獨不能乎?」鶴延頸向彩,若受命狀。彩即援筆直書二絕,繫於其足,竟致其夫。詩曰:

  窗前細雨日啾啾,妾在閨中獨自愁。

  何事玉郎久離別,忘憂總對豈忘憂。

  又曰:

  春風送雨過窗東,忽憶良人在客中。

  安得妾身今似雨,願隨風去與郎同。

  彩痛夫遠離,解足下青絲白雲履一雙,寄之曰:「如妾踵君而行也。」履下冥木,出於彩手,極為精巧。至京,遇博物君子,窺見之曰:「此謂白雲青舄,王母御之會穆王於赤水之上者也。」故中國傳其制,天子赤舄。凡舄色皆象裳。婦人之舄,飾以白雲,口綴雙珠。

  越兩月,茂得雋歸,試問彩曰:「此履於古有制乎?」對曰:「此西王母御以降赤水者。」茂因益敬重焉。

  一日,偶病消渴,生贈以武夷茶一函。彩謝曰:「猥辱來貺,不惟捐疾,勉我良深。第岸本不移,豈能止舟行之惑;日仍有度,寧可解雲駛之疑。請諷匪石之言,永結斷金之好。睹物心悲,力書不盡。」生以書示所知,都不解其指。一客在旁曰:「茶名『不遷』,意在勉其一志,故有此答耳。」其博物皆類此。彩與茂賡和甚多,而其最艷者,《子夜歌》十八首,因附於後雲。其一曰:

  儂既剪雲鬟,郎亦分絲。

  覓向無人處,作同心結。

  其二曰:

  夜夜不成寐,擁被啼終夕。

  郎不信儂時,但看枕上跡。

  其三曰:

  何時得成匹,離恨不復牽。

  金針刺菡萏,夜夜得見蓮。

  其四曰:

  相逢逐涼候,黃花忽復香。

  顰眉臘月露,愁殺未成霜。

  其五曰:

  明窗弄玉指,指甲如水晶。

  剪之特寄郎,聊當攜手行。

  其六曰:

  寄語閨中娘,顏色不常好。

  含笑對棘實,歡娛須是棗。

  其七曰:

  良會終有時,勸郎莫得怒。

  姜櫱喂春蠶,要綿須辛苦。

  其八曰:

  醉夢幸逢郎,無奈烏啞啞。

  中山如有酒,敢借千金價。

  其九曰:

  信使無虛日,玉寄盈觥。

  一年一日雨,底事大多晴。

  其十曰:

  繡房擬會眼,西窗日離離。

  手自施屏障,恐有女伴窺。

  其十一曰:

  相思百餘日,相見苦無期。

  寨裳摘蓮花,要蓮敢恨池。

  其十二曰:

  金盆盥素手,焚香誦普院。

  平生酬所願,與郎為一身。

  其十三曰:

  花池多芳水,玉杯挹贈郎。

  避人藏袖裡,濕卻素羅裳。

  其十四曰:

  感郎金針贈,欲報物俱輕。

  一雙連素縷,與郎聊定情。

  其十五曰:

  寒風響枯木,通夕不得卧。

  早起遣問郎,昨宵何以過。

  其十六曰:

  得郎日嗣音,令人不可睹。

  熊膽磨作墨,書來字字苦。

  其十七曰:  

  輕巾手自製,顏色爛含桃。

  先懷儂袖時,然後約郎腰。

  其十八曰:  

  儂贈綠絲衣,郎遺玉鉤指。

  郎欲系儂心,儂思著郎體。

  紫竹小傳

  大觀中,有紫竹者,工詞,善於調謔,恆謂天下無其偶。一日,手李後主集,其父玄伯問曰「後主詞中,何處最佳?」答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耳。」玄伯默然。嘗游於野,有秀才方喬,樂至人也,一與紫竹遇,欲睹其狀更不可見,晝夜思之。面貌恍惚,中心拂郁。每入  ,見賣美人圖者,輒取視,冀其有相似者。或狹邪妓館,無不留意,用計萬端,竟無其人,終日悲慕,幾成痼疾。有寄情詩曰:   

  眉如遠岫首如螓,但得相思不相親。

  若使畫工圖軟障,何妨百日喚真真。

  一日,遇一道士持一錦囊,內有古鏡,謂喬曰:「子之用心,誠通神明。吾有此純陽古鏡,藏之久矣,今以奉贈。此鏡一觸陰之氣,留影不散,子之所遇少女,至陰獨鍾。試使人照之,即得其貌矣。然後令畫工圖之,所流之影,同此女。一得陽精,影即散去。他物盡然。」又戒喬:「不可照日,一照即飛入日宮,散為陽氣矣。」鏡背有篆書雲「火府百鍊純陽寶鏡」。喬試之,果然。遂以白玉盤螭匣盛斯鏡,而達意焉。紫竹欣然而受,遂得以詩詞往來。長夏,喬讀書於種梅館,懷思紫竹至於忘食。忽紫竹遺以書,其大略云:「欲結赤繩,應須素箋。泣珠成淚,久比鮫人,流火為期,聊同織女。春風鴛帳里,不妨雁語驚寒,暮雨雀屏中,一任雞聲唱曉。」喬答之詞,亦多絝麗,柬尾附以《玉樓春》詞,曰:   

  綠陰撲地鶯聲近,柳絮如綿煙草襯。雙鬟玉面碧窗人,一紙銀鉤春鳥信。佳期遠卜清秋夜,梧樹梢頭明月掛。天公若解此情深,今歲何須三月夏。

  自此音問兩絕,而想像難真。紫竹因覓銀光,繼序其悲愁眷戀之意,復綴以《卜運算元》詞,曰:   

  繡閣鎖重門,攜手終非易。牆外憑他花影搖,那得疑郎至。合眼想郎君,別久難相似。昨夜如何綉枕邊,夢見分明是。

  遂約於望雲門暫會。因於牆陰之下,閑履蒼苔,鞋底盡濕,而方不至,俄聞人語,遂歸綉閨。獨倚畫屏,不勝悵恨,作《踏莎行》一闋,云:   

  醉柳迷鶯,懶風熨草,約郎暫會閑門道。粉牆陰下待郎來,蘚痕印得鞋痕小。盡花日移陰,香失裊,望郎不到心如搗。避人倚屏山,魂斷還向牆陰繞。

  紫竹既歸,方喬始至約處,四顧仿惶,憾惋而去。遂以尺犢故相譏調。紫竹為《菩薩蠻》詞,以戲語以解之曰:   

  約郎共會西廂下,嬌羞竟負從前話。不道一腰違,佳期難再期。郎君知我愧,故把書相低,寄語不赴期,見時須打郎。

  喬復為詞,戲答云:   

  秋風只擬同衾枕,春歸依舊成孤寢。爽約不思量,翻言要打郎。鴛鴦如共耍,玉手何辭打,若再負佳期,還應我打伊。

  紫竹遂投誓於書,喬因寄《踏莎行》一閡云:   

  筆銳金針,墨濃螺黛,盟言寫就囊兒袋。玉屏一縷獸爐煙,蘭房深處深深拜。芳意無窮,花箋難載,簾前細祝風吹帶。兩情願得似堤邊,一江綠水年年在。

  後因復尋舊約,遂得諧繾綣之私,自此兩情相得益深。紫竹常目喬為重寶,尺犢之間,往往呼之。時紫竹有南蕾桃花片重數錢,色如桃花,而明瑩如榴肉,市之得百金,因戲以詞寄喬曰:   

  與郎眷戀何時了,愛郎不異珍和寶。一寶百金償,算來何用郎。戲郎郎莫恨,珍寶何須論。若要買郎心,憑他萬萬金。

  喬為之撫掌,但磋跎時景,忽復青陽,其父稍有所聞,遂召喬以紫竹妻之焉,然往來詩詞甚多,不能畢彔,猶有一詩云:   

  晨鶯不住啼,故喚愁人起。無力曉妝慵,閑弄荷錢水。欲呼女伴來,鬥草花蔭里。嬌極不成狂,更向屏山倚。

  又云:   

  思郎無見期,獨坐離情慘。門戶約花關,莫教輕風。生怕是黃昏,庭竹和煙。斂翠恨無涯,強把蘭缸點。

  觀此,其風調可想矣。

  姚月華小傳

  姚氏女月華,少失母。忽夢月輪墜於妝台,覺而大悟。自幼聰慧,組織,不習而能,獨未嘗讀書。自此搦管,便有所得,其所為古文,詞妙絕當。時隨父寓於揚子江。時端午,江上有龍舟之戲,月華出看。近舟有書生楊達,見其素腕褰簾,結五色彩於跳脫,發如漆,玉鳳斜簪,巧笑美盼,容色艷冶,達神魂飛盪,然非敢望也。每日懷思,因制曲序其邂逅,名曰《泛龍舟》。一日,月華見達《昭君怨》詩,愛其「匣中縱有菱花鏡,羞向單于照舊顏」句,情不能已,遂私命侍兒乞其舊稿,且寄詩一紙,題曰《古怨》,云:   

  江水悠悠春草綠,對此思君淚相續。羞將離恨向東風,理盡瑤琴不成曲。

  楊出於非望,樂不可言,立綴艷詩體,以致其情。自以遂各以尺牘往來。月華每得達書,有密語,皆伏讀數過,燒灰入醇醪飲之,謂之「款中散」。

  一日,達飲於姚氏,酒酣假寐。月華私命侍兒送合歡竹鈿枕、溫涼草文席,皆其香閣中物也。達雖心蕩,亦無可奈何,遂悵然而歸。次日晨,月華以石花遺達,云:「出丹洞玉池,異於他處,色如水晶清明而瑩,久服延年。」達以詞誦之曰:

  青樓仙女隔蓬萊,玉樹金窗向曉開。

  燕子羽毛非廣袖,殷懃也帶石花來。

  然月華雖工於組織,亦巧于丹青,凡花齊羽毛,世所鮮及。筆札之暇,聊復自娛,人不可得而見也。

  一口,正揮毫畫芙蓉匹鳥圖,忽侍兒持達箋至,上云:「奉送不律糜。」二女侍在側問曰:「不律糜,何也?」曰:「楚謂之『聿』,吳謂之『不律』,燕謂之『弗』,皆筆名也。漢人有墨,名曰糜。」遂受之,答以所畫芙蓉圖。達見其約略濃淡,生態逼真,喜不自持,覓銀光紙裁書謝之,其大略云:   

  連枝欲長,忽阻山溪,比翼將翔,遽乖雲路。思結章台垂柳,心馳普救啼鶯,幸傳尺素之丹青,豈任寸心之銘刻。江湖恍在案,波浪倏翻窗。植寫斷腸,飛揮交頸。繭紙發其枝幹,兔管借之羽毛。雌戲蘋川,雄依苔石。色與露花同照爛,翼將風葉共低昂。明鏡曉開,苦憶文君之面,疏螢夜度,遙思織女之機。所冀吾人,獲同斯畫。越溪吳水之上,常得雙開;漢樹秦草之間,永教對舞。

  月華讀之,稱賞不已,以灑海刺二尺贈達曰:「為郎作履,凡履霜雪,則應履而解,乃西蕃物也。」又貼詩曰:

  金刀剪紫絨,與郎作輕履。

  願化雙仙鳧,飛來入閨里。

  蓋達與月華雖文翰相通,而終未一睹,至是,見詩心醉若狂,乃賂女侍而得一會焉。臨別,謂月華曰:「少日即來。」不覺爽約。及至,姚不即見,楊戲書一句,調之曰:「女姚雖美,只如半朵桃花。」姚正怒,索筆對曰:「人信為高,莫費一翻言說。」楊愈奇之,遂至往來無間。凡久會,謂之「大會」;暫會,謂之「小會」。又,大會謂之「鶼鶼會」;小會,謂之「白會」。而歡洽正濃,忽其父有江右之遷,已買舟於水畔矣。彼此倉皇,無計可緩,遂快快而別。

  月華至舟,雙眉雲鎖,兩頰花愁,而飲食懨懨減矣。乃效徐淑體綴成一詞,而猶多悲怨,以寄達,曰:   

  妾生兮不辰,盛年兮逢屯。寒暑兮心結,夙夜兮眉顰。循環兮不息,如彼兮車輪。車輪兮可歇,妾心兮焉伸。雜沓兮無緒,如被兮絲夢。絲棼兮可理,妾心兮焉分。空閨兮岑寂,壯閣兮生塵。萱草兮徒樹,茲憂兮豈泯。幸逢兮君子,許結兮殷懃。分香兮剪髮,贈玉兮共珍。指天兮結誓,願為兮一身。所遭兮多舛,玉體兮難親。損餐兮減寢,帶緩兮羅裙。菱鑒兮情啟,博爐兮焉熏。整襪兮欲舉,塞路兮荊棒。逢人兮欲語,匝兮頭。煩冤兮憑胸,何時兮可論。願君兮見察,妾死兮何 。

  達讀之嗚咽不勝,幾絕者數四。

  後達復至其舊院,惟見雙燕斜飛,落英滿地而已。遂亦整裝於江右蹤跡之,而竟無可查焉。嘗為友語及之,猶嗚嗚泣下雲。

  投桃彔

  劉堯舉,字唐卿,舒州人也。淳熙未,父觀官平江許浦,堯舉從之行。是年,當秋薦,遂僦舟就試嘉禾。及抵中流,見執揖者一美少艾,年可二八上下,修鬟媚,眉眼含嬌,雖荊布淡妝,而過人種種,真若「海棠一枝斜映水」也。唐卿驚訝間,不覺戚戚心動。因默訪之,知為舟人子,乃嘆曰:「有是哉,明珠出此老蚌耶。」唐卿始礙父在不敢通。

  留連將午,情莫能已。駕言舟重行遲,促其父助纖。父去,試以眼撥之,少艾或羞怯而避顏,或嚴色以相拒。及唐卿他顧,則又睨覷流情,欲言還笑。唐卿見其明中裝樣,暗地撩人,心眼相關,神魂飛盪,乃以袖中羅帕系胡桃,其中綰同心一結,投擲女前。女執揖自如,若不知者。唐卿慌愧,恐為父覺,頻以眼示意,欲令收取,女又不為動。及父收纖登舟,將下艙,而唐卿益躁急無措,女方以鞋尖勾掩裙下,徐徐拾納袖中。父不覺也。且掩面笑曰:「膽大者亦  如此耶!」唐卿方定色,然亦陰德之矣。

  越明,復以計使父去,因得通問曰:「以子國色,兼擅巧能,宜獲佳偶,但文 彩鳳,誤墮雞棲中,令人不能無慨。」女曰:「君言差矣!紅顏薄命,豈獨妾哉。義當咨嗟,敢生尤怨。」唐卿益為嘆服。自是,兩情雖洽,然終礙父,咫尺隔若天涯,不能近體。

  及抵秀州,唐卿引試畢,出院甚早。時舟人市易未還,遂使女移舟他處。因私懇曰。「仆年方壯,秦晉未諧,倘不見鄙,當與子締百年之好。」女曰:「陋質貧姿,得配君子,固所願也。第枯藤野蔓,難托喬松,而驥尾風馳,豈容蠅附。妾不敢叨,君請自重。」唐卿撫其肩曰:「嗑!是何足較。兩日來,被子亂吾方寸久矣,恨不能一快豪情。今天與其便,而子復拒執如此,望永絕矣。英雄常激而死,何惜此生?即當碎首子前,以報隱帕之德。」言畢,踴躍投身於河。女急牽其衣裾曰:「姑且止,當自有說。」唐卿回顧曰:「子真憐我乎?」遂攜抱枕席間,得諧私願。歡樂之懷,不減天上。女起,自飾其鬢,且為生整衣曰:「辱君俯愛,冒恥仰承。一瞬之情,義堅金石,幸無使剩蕊殘葩,空付余香於游水也。」唐卿答曰:「苟得寸進,敢負心盟,必當貯子金屋。」兩相笑狎而罷。是夕,唐卿父母夢二黃衣人突報曰:「天門才發榜,郎君已首薦。」忽一人掣去,云:「劉堯舉近作欺心事,宜殿一舉。」父母驚覺。及揭示,果見黜落。少艾以為失望,快炔淚下。唐卿撫慰,久之方已。

  及歸謁父母,詰質以夢,唐卿匿不敢言,至次舉,復領舒州首薦。唐卿感女夙約,遍令求訪,竟莫能得。蓋或流泛他所,而唐卿遂及篆。

第五卷

  並蒂蓮花記

  楊州有張姓者,富冠郡邑。家有一女,小字麗春,年十有七。美姿容,善詩賦。遠近締姻者,其門如市。張翁不之許,嘗曰:「相女配夫,古之道也。吾惟得佳婿,貧富有不較焉。」  

  同里曹姓者,家雖貧簍,一子聰俊,名壁,尤工文詞。年十六,未有室。張固垂意於彼。彼以貧富肉量,不敢啟齒。張一日開塾於家,令人招生過塾讀書。生果負笈而至,麗春於花下窺之,見生儀容清雅,舉止端詳,竊念曰:「必得此郎,平生願足矣。」張亦暗喜,尋命生宿於西軒靜室,以便肄業。

  時值菊節,張拉師出外登高暢飲。生兀坐書齋,不勝岑寂,乃長吟一絕,以遣悶云:

  時值重陽令節邊,滿城風雨寂寥天。

  可憐不帶登高興,孤負黃花又一年。

  麗春潛聽,情不能已,乃於窗外踵韻,繼吟之曰:

  花月空照兩人邊,安得團圓共一天。

  可惜風流人未會,錯教烏兔送青年。

  生聽其詩,趨出相見。麗春亦不迴避,彼此交會,其札甚恭。麗春笑曰:「子知家君館穀之意乎?東床之選,其在茲矣。子宜鄭重,妾亦忍死以待。」正敘話間,侍婢報曰:「家主回矣。」遂各散去。

  翌日,麗春命侍兒蘭香持彩箋,作詞一闋以寄生,詞曰:   

  清朝幔雲,翠幕香凝。羅幃夢杳,深閨翡翠衾寒。可是一春惟悴,倦倚欄杆。最怪好花無主,狂蜂浪蝶幾翩翻。傷情處,枝頭杜宇,血淚成丹,蕩蕩遊絲舞飛絮,奈芳心牽引,更有多般。嘆香銷玉減,愁鎖朱顏。望赤繩繫足,定應合浦珠還。洞房內,紅搖花燭,魚水同歡。

  生得詞,喜不自勝。審知女有相從之意,乃吟詩一律,書以復之,云:  

  曲欄深處遇嬌姿,一日相思十二時。

  自是琴中逢卓女,何須畫里見崔徽。

  繩牽絲幕應留意,腹袒東床定有期。

  昨夜嫦娥降消息,廣寒已許折高枝。

  麗春得詩,衷情悒怏。一夕,生明燭獨坐,忽聞叩門聲。生啟視之,乃麗春也。延入寢室,揖遜而坐。麗春從袖中出花箋一幅,上書詩四絕,笑曰:「妾效唐人,作迴文四時詞,請君改教。」

  其一:

  花枝幾朵紅垂檻,柳樹千絲綠繞堤。

  鴉鬢兩蟠烏裊裊,徑苔行步印香泥。

  其二:

  高梁畫棟棲雙燕,葉展荷錢小迭青。

  腰細褪裙羅帶緩,銷魂暗淚滴圍屏。

  其三:

  明月晚天清皎皎,凜霜晴露冷悠悠。

  情傷暗想閑長夜,淚血垂胸鎖恨愁。

  其四:

  天冷雪花香墮指,日寒霜粉凍凝腮。

  懸懸意想空吁氣,夜月閑庭一樹梅。

  生誦畢,深贊其妙,將欲賡詠,麗遽曰:「不必和也。家君新構別墅,已狀四景,士夫題詠甚富,但無作迴文者。敢請不吝珠玉,光輝蓬蓽,是所願也。」生按題揮筆,亦作迴文體四絕雲。

  其一:

  東西岸草迷煙淡,遠近汀花逐水流。

  虹跨短橋橫曲徑,石粼粼砌路悠悠。

  其二:

  牆矮築軒當綠野,樹高連屋近青山。

  香清散處殘紅落,酒興詩懷遣日閑。

  其三:

  溪曲繞村流水碧,小橋斜傍竹居清。

  啼烏月落霜天曉,岸泊閑舟兩葉輕。

  其四:  

  歧路曲盤蛇裊裊,亂山群舞鳳層層。

  枝封雪蕊梅依屋,獨坐閑窗夜伴燈。

  麗春誦之,嘆曰:「下筆立成,才高七步也。」時漏下二更,生懇欲求合,麗春正色曰:「所謂歸妹愆期。遲歸有待。君姑俟之,終有結之會耳。」遂各歸寢。

  張公倩媒,擇日下聘,贅生入門。花燭洞房,鸞交鳳友,其樂可知矣,已而與生交會,極盡綢繆。麗春謂生曰:「曩夕之會,非逆君情,第以妾非桑間婦,君非棄金夫,終為鶉奔誚耳。今日名正言順,其樂豈不宏長乎哉!」生曰:「高見也。」自此,兩情愈密,歡愛殊深。

  咸淳未,海寇犯揚州。官軍敗績,城遂陷。賊眾大掠,市肆一空。殆至張宅,家人奔竄,生女卧榻,適臨大池,倉卒無避,恐致辱身,乃相摟共溺池中而死。逾年,其中忽生並蒂蓮花,紅香可愛,人爭以為異,觀者如市。士大夫題詠甚多,彔其尤者於:

  佳人才子是前緣,不作天仙作水仙。

  白骨不埋黃壤土,清魂長浸碧波天。

  生前曾結同心帶,死後仍開並蒂蓮。

  千古風流千古恨,恩情不斷藕絲牽。

  詩詞成帙,名之曰《並蒂蓮集》,至今傳誦不絕。

  鞦韆會記

  元大德二年戊戌,孛羅以故相齊國公子,拜宣徽院使,奢都刺為僉判,東平王榮甫為經歷。三家聯住海子橋西。宣徽生自相門,窮極富貴,第宏麗,莫與為比。然讀書能文,敬禮賢士,故時譽翁然稱之。私居後有杏園一所,取「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之意。花卉之奇,庭榭之好,冠於諸貴家。每年春,宣徽諸妹諸女,邀院判經歷宅眷於園中,設鞦韆之戲,盛陳飲宴,歡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設饌,自二月末至清明後方罷,謂之鞦韆會。

  適樞密同金帖木耳不花子拜住過園外,聞笑聲,於馬上欠身望之,正見鞦韆競就,歡哄方濃,潛於柳陰中窺之,睹諸女皆絕色,遂久不去。為閣者所覺,走報宣徽,索之亡矣。拜住歸,具白於母。母解意,乃遣媒於宣徽家求親。宣徽曰:「得非窺牆兒乎?吾正擇婿,可遣來一觀。若果佳,則當許也。」媒歸報同僉,飾拜住以往。宣徽見其美少年,心稍喜,但未知其才學,試之曰:「爾喜觀鞦韆,以此為題,《菩薩蠻》為調,賦南詞一闋,能乎?」拜住揮筆,以國字寫之,曰:   

  紅繩畫板柔荑指,東風燕子雙雙起。誇俊要爭高,更將裙系牢。

  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釵墜,推枕起來遲,紗窗月上時。

  宣徽雖愛其敏捷,恐是預構,或假手於人,因盛席待之,席間再命作《滿江紅》詠鶯。拜住拂拭藤,用漢字書,呈宣徽。宣徽喜曰:「得婚矣。」遂面許第三夫人女速哥失里為姻,且召夫人並呼女出,與拜住相見。他女亦於窗隙中窺之,私賀速哥失里曰:「可謂門欄多喜氣,女婿近乘龍也。」  

  擇日,遣聘,禮物之多,詞翰之雅,宣傳都下,以為盛事。拜住鶯詞附彔於此:   

  嫩日舒晴,韶光艷,碧天新霽。正桃腮半吐,鶯聲初試。孤枕乍聞弦索俏,曲屏時聽笙簧細。愛綿蠻柔舌韻,東風愈嬌媚。

  幽夢醒,閑愁泥。殘香褪,重門閉,巧音芳韻,十分流麗。人柳穿花來又去,欲求好友真無計。望上林,何日得雙棲,心迢遞。

  既而,同僉豪宕, 簋不飾,竟以墨敗,系御史台獄。得疾囹圄間,以大臣例,蒙疏放回家醫治。未逾旬,竟爾弗起,闔室染疾,盡為一空,獨拜住在。然冰消瓦解,財散人亡。宣徽將呼拜住回家教而養之,三夫人堅然不肯。蓋宣徽內劈雖多,而三夫人獨秉權,專寵。見他姬女皆歸富貴之門,獨己婿家反凋敝如此,決意悔親。速哥失里諫曰:「結親即結義,一與訂盟,終不可改。兒非不見諸姊妹家榮盛,心亦慕之。但寸絲為定,鬼神難欺,豈可以其貧賤而棄之乎?」父母不聽,另議平章闊闊出之子僧家奴。儀文之盛,視昔有加,暨成婚,速哥失里行至中道,潛解腳紗縊於轎中。比至,而死矣。夫人以其愛女輿回,悉傾家奩及夫家聘物殮之,暫寄清安僧寺。

  拜住聞變,是夜私往哭之,且叩棺曰:「拜住在此。」忽棺中應曰:「可開柩,我活矣。」周視四隅,漆釘牢固,無由可啟。乃謀於僧曰:「勞用力,開棺之罪,我一力承之,不以相累,當共分所有也。」僧素知其厚殮,亦萌利物之意,遂斧其蓋。女果活。彼此喜極,乃脫金釧及首飾之半謝僧。計其餘,尚值數萬緡,因托僧買漆整棺,不令事露。拜住遂摯速哥失里走上都。住一年,人無知者。所攜豐厚,兼拜住又教蒙古生數人,復有月俸,家道從容。

  不期宣徽出尹開平,下車之始,即求館客。而上都儒者絕少。或曰:「近有士自大都摯家寓此,亦色目人。設帳民間,誠有學術。府君欲覓西賓,惟此人為稱。」亟召之,則拜住也,宣徽意其必流落死矣,而人物整然。怪之,問:「何以至此,且娶誰氏?」拜住實告。宣徽不信,命舁至,則真速哥失里。一家驚動,且喜且悲。然猶恐其鬼假人形,幻惑年少,陰使人詣清安詢僧,其言一同。及發殯,空櫬而已。歸以告,宣徽夫婦愧嘆,待之愈厚,收為贅婿,終老其家。

  拜住三子,長教化,仕至遼陽等處行中書省左丞,早卒。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廝俱為內怯薛帶御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廝官至樞密院使。天兵至燕,順帝御清寧殿,集三宮后妃皇太子同議避兵。黑廝與丞相失列門哭諫曰:「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當以死守。」不聽,夜半開建德門而遁。黑廝隨入沙漠,不知所終。

  張紅橋傳

  張紅橋,閩縣良家女也。居於紅橋之西,因自號日「紅橋」。聰敏博學,雅善屬文。豪宗右族,爭欲聘之,張悉不從。父母問其故,張曰:「欲得才如李青蓮者事之耳。」於是操觚之土聞之,咸托五字為媒。張但第其優劣,終無所答。邑人王恭寄以詩曰:

  重簾空見月昏黃,絡緯啼來也斷腸。

  幾度系書君不答,雁飛應不到衡陽。

  永泰王尤所鍾念,乃稅其鄰舍以居。一日,張方睡起,竊見之,遂寄以詩曰:

  象牙筠簟碧紗籠,綽約佳人睡正濃。

  半抹曉煙籠芍藥,一泓秋水浸芙蓉。

  神遊蓬島三千界,夢繞巫山十二峰。

  誰把棋聲驚覺後,起來香汗濕酥胸。

  張得之,怒其輕薄,遂深居不出。久之,悒悒而歸。最後之友福清林鴻道過其居,留宿東鄰,適見張焚香庭前,因托鄰嫗投之詩曰: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華如水點銀屏。

  含情慾訴心中事,羞見牽牛織女星。

  張捧詩為之啟齒,援筆而答曰:

  梨花寂寂斗嬋娟,銀漢斜臨繡戶前。

  自愛焚香消永夜,從來無事訴青天。

  嫗持詩賀鴻曰:「張娘子自束髮以來,持詩求通者,無慮數十,曾未揮毫。今得君詩而為此以答,誠所希有。」鴻亦大喜過望。因使嫗通殷懃,越月余,始獲命。鴻遂舍於其家,以外室處之,定情之夕,鴻作詩曰:

  雲娥酷似董妖嬈,每到春來恨未消。

  誰道蓬山天樣遠,畫欄咫尺是紅橋。

  張詩曰:

  芙蓉作帳錦重重,比翼和鳴玉漏中。

  共道瑤池春似海,月明飛下一雙鴻。

  自是唱和推敲,情好日篤。

  王聞其事,即盛飾訪鴻,求張一見。張愈自匿。鴻謂張曰:「卿獨不聞龐公之妻,拜司馬德操乎?」張曰:「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不亦可乎?」於是,鴻不能強。乃密賂侍者,潛窺室內,見鴻適與張狎。因作《酥乳》、《雲鬢》二詩以戲之。《酥乳》詩曰:

  一雙明月貼胸前,紫禁葡萄碧玉圓。

  夫婿調疏綺窗下,金莖幾點露珠懸。

  《雲鬢》詩曰:

  香鬟三尺絡芙蓉,翠聳巫山雨後峰。

  斜倚玉床春色去,鴉翎蟬翼半蓬鬆。

  張愈恚怒。 

  知其意,乃挽鴻游三山。越數日,鴻絕逃歸,夜至所居,張方倚橋而望。鴻作詩曰:  

  溶溶春水漾瓊瑤,兩岸菰蒲長綠苗。

  幾度踏青歸去晚,卻從燈火認紅橋。

  其二曰:  

  素馨花發暗香飄,一朵斜簪近翠翹。

  寶馬未歸新月上,綠楊影里倚紅橋。

  其三曰:  

  玉階涼露滴芭蕉,獨倚屏山望斗勺。

  為惜碧波明月色,鳳頭鞋子步紅橋。

  張屬而和曰:  

  桂輪斜落粉樓空,漏水丁丁燭影紅。

  露濕暗香珠翠冷,赤欄橋上待歸鴻。

  其二曰:  

  橋紅千花照碧空,美人遙隔水雲東。一聲寶馬嘶明月,驚起沙汀幾點鴻。

  其三曰: 草香花暖醉春風,郎去西湖水向東。

  斜倚石欄頻悵望,月明孤影笑飛鴻。

  後一年,鴻有金陵之游,乃作《大江東》一闋留別:曰:   

  鍾情太甚,人笑我,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雲多是恨,況與玉人離別。軟語叮嚀,柔情婉戀,熔盡肝腸鐵。歧亭把酒,水流花謝時節。

  應念翠袖籠香,玉壺溫酒,夜夜銀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態,海岳誓盟都設。此去何之,碧雲春樹,合晚翠千迭。圖將羈思,歸來細與伊說。

  張亦依韻賦別曰:   

  鳳凰山下,玉漏聲,恨今宵容易歇。一曲陽關歌未畢,棲烏啞啞催人別。含怨吞聲,兩行珠淚,漬透千重鐵。柔腸幾寸,斷盡臨歧時節。還憶浴罷畫眉,夢回攜手,踏碎花間月。謾道胸前懷豆,今日總成虛設。桃葉渡頭,河冰千里,合凍雲迭迭。寒燈旅邸,熒熒與誰閑說。

  又明年,鴻寄《摸魚兒》一闋,絕句七首。其詞曰:  

  記得紅橋,少年遊冶,多少雨情雲緒。金鞍幾度歸來晚,香靨笑迎朱戶。斷腸處,半醉微醒,燈暗夜深,語問情幾許?情應似吳蠶吐繭,撩亂千萬縷。

  別離處,淡月乳鴉啼曙。淚痕深,紅袖污。深懷遐想何年了,空寄錦囊佳句。春欲去,恨不得長纓系日留春住。相思最苦。莫道不消魂,衷腸鐵石,涕淚也如雨。 

  其詩曰:

  女螺江上送蘭橈,長憶春纖折柳條。

  歸夢不知江路遠,夜深和月到紅橋。

  其二曰:

  驪歌聲斷玉人遙,孤館寒燈伴寂寥。

  我有相思千點淚,夜深和雨滴紅橋。

  其三曰:

  殘燈暗影別魂消,淚濕鮫人玉線綃。

  記得雲娥相送處,淡煙斜月過紅橋。

  其四曰:

  春衫初試淡紅絹,寶鳳搔頭玉步搖。

  長記看燈三五夜,七香車子度紅橋。

  其五曰:

  一襟擁恨怨魂消,閑卻鳴鸞白玉蕭。

  燕子不來春事晚,數株楊柳暗紅橋。

  其六曰:

  傷春雨淚濕鮫綃,別雁離鴻去影遙。

  流水落花多少恨,日斜元語立紅橋。

  其七曰:

  綺窗別後玉人遙,濃睡才醒酒未消。

  日午捲簾風力軟,落花飛絮滿紅橋。

  先是,張自鴻去後,獨坐小樓,居常鬱郁無聊,及鴻詩詞至,遂感念成疾,不數月而卒。無何,鴻歸,遽往訪之,道中作詩曰:

  三千客路動行鑣,遠別歸來興欲飄。

  只恐鳳樓人待久,玉鞭催馬上紅橋。

  及至紅橋,聞張已卒,失聲號絕。仿惶之際,忽見床頭玉佩 懸一緘。拆之,有《蝶戀花》一闋及七絕句。其詞曰:   

  記得紅橋西畔路,郎馬來時,系在垂楊樹。漠漠梨雲和夢度,錦屏翠幕留春住。

  其詩曰:

  床頭絡緯泣秋風,一點殘燈照葯叢。

  夢吉夢凶都不定,朝朝望斷北來鴻。

  其二曰:

  井落金瓶信不通,雲山渺渺暗丹楓。

  輕羅露濕鴛鴦冷,閑聽長宵嘹唳鴻。

  其三曰:

  寂寂香閨枕簟空,滿階秋雨落梧桐。

  內家不遣園陵去,音信何緣寄塞鴻。

  其四曰:

  玉簪雙垂滿頰紅,關山何處寄書筒。

  綠窗寂寞無人到,海闊天高怨落鴻。

  其五曰:

  衾寒翡翠怯秋風,郎在天南妾在東。

  相見千回都是夢,樓頭長日妒雙鴻。

  其六曰:

  半簾明月影 ,照見鴛鴦錦帳中。

  夢裡玉人方下馬,恨他天外一聲鴻。

  其七曰:

  一南一北似飄蓬,妾意君心恨不同。

  他日歸來也無益,夜台應少系書鴻。

  鴻得詩詞悲感哀怨,殆不勝情,因賦物詞曰:   

  柔腸百結淚懸河,瘞玉埋香無奈何。明月也知留佩 ,曉來長想畫青蛾。仙魂已逐梨雲夢,人世空傳薤露歌,自是忘情惟上智,此生長抱怨情多。

  王亦以詩哭之,曰:

  濕雲如醉護輕塵,黃蝶東風滿四鄰。

  新綠只疑銷曉黛,落紅猶記掩歌唇。

  舞樓春去空殘月,月榭香飄不見人。

  欲覓梨雲仙夢遠,坐臨芳沼獨傷神。

  自後,鴻每再過紅橋,輒為之吁悒累日。

  翠翠傳

  翠翠,姓劉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穎悟,能通詩書。父母不奪其志,就令入學。同學有金氏子者,名定,與之同歲,亦聰明俊雅。諸生戲之曰:「同歲者當為夫婦。」二人亦私自許。金生贈翠翠詩曰:

  十二欄杆七寶台,春風隨處艷陽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

  翠翠和之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懷抱何為不早開。

  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已而,翠翠年長,不復至學,父母為其議親,輒悲泣不食。以情問之,初不肯言,久乃曰:「西家金定,妾已許之矣。若不相從,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門也。」父母不得已而聽焉,遂卜日結婚。凡幣帛之類,羔雁之屬,皆女家自備。迎入門,二人相見,喜可知矣。是夕,翠翠於枕畔作《臨江仙》一闋贈生曰:   

  曾向書窗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鷹香塵,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辭頻。顧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

  邀生繼和,生遂次韻曰:  

  記得書齋同筆硯,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海誓山盟心已許,幾番淺笑深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外有誰親?   

  二人相得之樂,雖翡翠之在赤霄,鴛鴦之游綠水,未足喻也。

  未有一載,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盡陷淮東諸郡。翠為其部下將李將軍者所掠。至正末,士誠納款元朝,願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李無阻。生於是辭別內外父母,願求其妻。星霜屢移,囊橐又竭,然而此心終不少阻。草行露宿,丐乞於人,僅而得達湖州。則李將軍方貴重用事,威焰隆赫。生仁立門牆,躊躇窺伺,將進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閽者怪而問焉,生曰:「仆,淮安人也。喪亂以來,聞有一妹在於貴府。今不遠千里至此,欲求一見,非有他也。」閽者曰:「然則汝何名姓,妹年貌若干?吾得一聞,以審虛實。」生曰:「仆姓劉,名金定。妹名翠翠,識字能文。當失去時,年始十七,以歲月計之,今則二十有四矣。」閽者聞之曰:「府中果有劉氏者,淮安人也。年二十餘,識字,善為詩,性又慧巧。本使寵之專房,汝言信不虛,吾將告之於內,汝且以此以待。」遂奔走入告。須臾,令生入見。將軍坐於廳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其由。將軍,武人也,信而不疑。即命內豎告於翠翠曰:「汝兄自鄉中來此,當出見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禮見於廳前。不能措一詞,但悲傷硬咽而已。將軍曰:「汝既遠來,道途疲倦,且於吾門下休息。吾當徐為之所。」即出新衣一襲,令其服之。並以幃帳衾席之屬,設於門西小館,令生處焉,翌日,謂生曰:「汝妹既能識字,汝亦通書否?」生曰:「仆在鄉中,以儒為業,以書為本。凡六經群史,諸子百家,涉獵盡矣,又何疑哉?」將軍喜曰:「某自少失學,乘亂崛起。今方見用於時,趨附者眾,賓客盈門,無人延款;書肩盈案,無人裁答。汝便處吾門下,足充一記室矣。」生,明敏者也。性既溫和,才又秀髮,處於其門,益自檢束。應上接下,鹹得其歡,代書回簡,曲盡其意。將軍大以為得人,待之甚厚。

  然而,生之來此,本為求訪其妻。自廳前一見之後,不可再得。閨閣深遠,內外頗嚴。欲達一意,終無間可乘。荏苒數月,時及授衣,西風夕起,白露為霜。生獨處空齋,終夜不寐,乃成一詩曰:

  好花移入玉欄杆,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時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煙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圓。

  詩成,題於片紙,拆布衣之領而縫之。以百錢納於小豎,而告之曰:「天道已寒,吾衣甚薄,望持入付於吾妹,令其拆而縫紉之,將以禦寒耳。」小豎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詩見。大加傷感,吞聲而位,別為一詩,亦縫於衣領之內,付出還生。詩曰: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生得詩,知其以死許之,無復致望。但愈加抑鬱,遂感沉疾。翠翠聞之,請於將軍,始得一至床前問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側視,凝淚滿眶,長吁一聲,奄然死於其手。將軍憐之,葬於道場山麓。

  翠翠送殯而歸,是夜得疾,不復飲葯,展轉衾席,將及一月。一旦,告將軍曰:「妾棄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外郡,舉眼無親。只有一兄,今又死矣。病必不能起,乞埋骨兄側,使黃泉之下,庶有依託,不至作他鄉孤鬼也。」言盡而卒。將軍不違其志,竟附葬於生墳左,宛然東西二丘焉。

  洪武初,張氏既滅,翠翠家有一舊仆,以商販為業,道由湖州過道場山下,見華屋數間,槐柳扶疏,翠翠與金生並肩而立於門。遽呼之入,問父母存亡及鄉井舊事,因留之宿。明早以一啟與之。父母得書,甚喜。其父即貨舟訪焉。至道場山下,向日相遇留宿之處,則荒煙野草,狐兔之跡交道,前所見華屋,乃東西兩墳耳,時日已暮,因宿於墳下。三更後,忽見翠翠與金生拜於前,悲啼宛轉。父驚而撫問之,翠翠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亂起,蕭牆禍生,衽席不能效竇氏女之死,乃致為沙吒利之驅,忍恥偷生,離鄉去國。恨以蕙蘭之弱質,配茲狙獪之下材。惟知奪石家買笑之姬,豈暇憐息國不言之婦。叫九閽而無路,度一日如三秋。良人不棄舊恩,特蒙遠訪。托兄妹之名,而僅獲一見;隔夫婦之義,而終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妾含冤而繼殞。欲求附葬,遂得同歸。大略如斯,微言莫盡。」言畢,因抱其父而大哭。父遂驚覺,乃一夢也。明以牲酒奠於墓下,與仆返棹而歸。至今往來者,指為金翠墓雲。

  太曼生傳

  太曼生者,東海人。風流爾雅,從父宦遊四方,年十九。自吉州還閩,僦寓城東,惡其囂雜妨功,因稅居於委巷。屋雖數椽,而主人之園圃近焉。草樹扶疏,花柳間植,有濠濮間想。生常散步園中,吟詠自適。一日,偶值雙鬟導一女郎,年可十六七,後園彩花,不知生之先在也。生逡巡避之。女見生風神俊爽,且聞其善詞章,情亦不能自禁。回眸轉盼,百倍撩人。生自是神爽飛越,讀書之念頓灰。

  越旬余,復於園內遇向者雙鬟,因殷懃詢之曰:「君家女郎識字乎?」鬟曰:「女郎時手一編,日夕不輟,豈不識字乎?」生曰:「吾有一詩,欲致之,能為一達否?」鬟曰:「郎君善詩,女郎稔知之。某當為作寄詩郵耳。」生遂賦一絕云:

  春園花事斗芳菲,萬綠叢中見茵衣。

  自愧含毫非子建,水邊能賦洛川妃。

  女得詩,見其詞翰雙絕,吟不置口。遂次其韻以答之,云:

  小園芳草綠菲菲,粉蝶聯翩展畫衣。

  首愧一雙蓮步闊,隔花人莫笑潘妃。

  自此槐黃期迫,生以省試促歸,不敢通問。及秋不第,復攜書於別業。女時時遣雙鬟慰勞之。由此荏苒,遂結同心。定情之後,倍相狎昵。因贈生玉 半規,紫羅囊一枚。生賦詩云:

  數聲殘漏滿簾霜,青鳥銜箋事渺茫。

  剖贈半規蒼玉 ,分將百合紫羅囊。

  空傳垂手尊前舞,新結愁眉鏡里妝。

  一枕遊仙終是夢,桃花春色誤劉郎。

  時生已約婚,而女亦受彩。女常居花樓之下,所著有《花樓吟》一卷,其寄生詩甚多。有云:

  重門深鎖斷人行,花影參差月影清。

  獨坐小樓長倚恨,隔牆空聽讀書聲。

  逾年,生當就婚,女亦適人,蹤跡遂永絕焉。然詩札往來,歲猶一二。至越數載,生舉賓薦,戒行有日,女寄書以通殷懃。生賦《柳梢青》一闋別之:   

  茸鶯聲吞,蛾眉黛蹙,總是銷魂。銀燭光沉,蘭閨夜永,月滿尊樽。羅衣空濕啼痕。腸斷處,秋風暮猿,潞水寒冰,燕山殘雪,誰與溫存?   

  後隔數月,女因念生得瘵疾,卧床日久,思一見生。實出無名,生乃托為醫以診脈進。女見生,

  揮涕如永訣狀。遂不交一言而出。是夕,女一拗而卒。生哭之以詩,曰:

  玉殞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淚暗相憐。

  常圖峽蝶花樓下,記刺鴛鴦綉幕前。

  只有夢魂能結雨,更無心膽似非煙。

  朱顏皓齒歸黃土,脈脈空尋再世緣。

  不數日,而生亦卒。

  烏山幽會記

  林生子真,讀書烏石山房。往返里巷間,有一姝,素服淡妝,倚門露半面曰:「徐徐行,誰氏郎君耶?」林愕然大驚,且口噤,猝無可語。行道之人復沓至,目招而過之,陽顧侍兒言他事。侍兒心知微指,志其居。歸,令復往通殷懃。因訪鄰嫗,知為張壁娘。

  張壁娘者,良家女也,于歸半歲夫亡。壁娘光麗艷美,妖冶動人。里中少年,聞其新寡,競委幣焉,張皆不受。獨竊從戶窺林,心悅而好,恐不得當也。

  張所居後即山,山上折而數十武,即林讀書處。張即期以旦日踏青來會。當是時,載酒游者,趾相錯也。張出,適與諸游者會,諸游者薄而觀之。林亦混其中,各自引嫌,不交一語而歸。林鬱郁不自得,乃賦詩云:

  秋波頻傳瞥檀郎,脈脈低回暗斷腸。

  只為傍人羞不語,縞衣縹緲但聞香。

  張所居妝台之上,又有復閣枕山麓,甚秘。先是林遣侍兒至張所,張陰教置之。是夕,張使侍婢引林匿復閣中。夜靜,張篝燈至,遂為長夜之歡。平明,林從山麓而出。如是者累月。而張亦時詣林讀書山房,謔浪綢繆,無所不至。無何,林移家臨汀,就父公署。臨別之夕,不復與言,但與張極歡痛飲而已。明日登車徑去。久之,張始知林去遠,忽忽若有亡。又以林去不為一言,輕負其德,感想懊恨,遂成沉痾。因為詩一章,以寄林云:

  黃消鵝子翠消鴉,簟拂層波帳凡華。

  裙帛褪來腰束素,釧金松盡臂纏紗。

  床前弱態眠新柳,枕上回鬟壓落花。

  不信登牆人似玉,斷腸空盼宋東家。

  林得詩,始知張病,惟日飲泣而已,因覓入會城者,附書問起居,且與為約。而張於數日前死矣。使者歸言其狀,林失聲投地,幾不自勝。因作悼亡二絕云:

  有客何來自越城,聞君去伴董雙成。

  相期總在瑤池會,不向人間哭一聲。

  潘岳何須賦悼亡,人間無驗返魂香。

  更憐三載窮途淚,猶灑秋風一萬行。

  明年,林自臨汀歸閩,逡巡過張所居。塵網妝樓,燕鳴故壘,而張已埋玉西郊矣。林自是不復讀書舊館,復賦感舊詩二章曰:

  落梅到地夜無聲,掛空階碎月明。

  徙倚朱欄人不見,雙懸清淚聽寒更。

  梅花歷落奈愁何,夢裡朱樓掩淚過。

  記得去年今夜月,美人吹入笛聲多。

  壁娘素善音,而尤善吹蕭,往詣林書房,曾倚梅三弄,故林詩及之雲。

  雙鴛冢志

  林澄字太清,侯官人。年十七。與同時戴貴共學,館於戴之西軒。一日,購得佳書,期貴分彔,澄匝旬猶未卒業,而貴五日已繕寫成帖,且點畫媚人。澄心異之,征其故。貴曰:「余女弟伯磷,素閑翰墨,為我分其任,故速成耳。」時生未議聘,而女亦未字人,因陰有所屬,第不敢白之父母耳。一日,適貴他往,女刺繡簾中,窺生容顏韶秀,相視目成者久之。生歸西軒,情不自禁,乃題一詩於團扇之上,云:

  目似秋波鬢似雲,綉簾深處見紅裙。

  東風裊裊吹香氣,夢裡猶聞百和熏。

  女有侍兒名壽娘者,頗亦解事。值以他故之西軒,而見生所題之扇,因攜以示女。女見詩,知生之屬意有在也。乃密賦古風一章,命壽娘以寄生,云:

  妾本葑菲姿,青春誰為主。

  欲結箕帚緣,嚴親猶未許。

  憐君正年少,胸中富經史。

  相逢荷目成,愁緒千萬縷。

  咫尺隔重簾,脈脈不得語。

  願君盟勿渝,早諧鸞鳳侶。

  莫學楚襄王,夢中合雲雨。

  自後,書札往還,無間晨夕。上元之夜,女至西軒,赴生期約。雞鳴而別,且訂偕老之期。生因賦詩云:

  四鄰歌吹玉缸紅,始信藍橋有路通。

  無賴汝南雞唱曉,驚回魂夢各西東。

  女亦有詩云:

  風透紗窗月影寒,鬢雲掩亂晚妝殘。

  胸前羅帶無顏色,儘是相思淚染斑。

  蹤跡由是益密,家人莫之覺也。

  中秋之夕,生復會女於繡房。枕席綢繆,極其款曲。漏下四鼓,甫畢余歡,而貴之家奴貴郎陰知其事,因持斧突入,意有所挾。而生急奔出,不謂觸斧遽殞。女見生氣絕,乃取羅帕自經,雙手抱生屍而死。兩家父母聞之,無不嗟悼。檢其篋,得詩數十首,皆情至之語。不忍讀竟焚之。女兄貴素與生深交,議為合葬。因殯於東郊清貴里,題曰:「雙鴛家」雲。時有文士吳子明為之銘曰:   

  壁碎珠沉,蘭摧玉折。生願同衾,死期共穴。冢號鴛鴦,魂為蝴蝶:華山畿,英台墓,連理枝,合歡樹,古有之,今再遇。

  時正德三年事也。

  娟娟傳

  木生字元經,少有俊才。成化中,以鄉薦入大學,嘗登泰山觀日出。夜宿秦觀峰,夢有老婦攜一女子,相見甚歡,如有平生之分。既又遺一詩扇,展誦未終,忽鐘鳴驚寤而起。其所夢道路第宅,歷歷皆能記憶。明年,將入都,道出武清,散步柳陰中。過一溪橋,道旁有遺扇在草中。收視之,上有詩云:

  煙中芍藥朦朧睡,雨底梨花淺澹妝。

  小院黃昏人定後,隔牆遙辨麝蘭香。

  彷佛是夢中所見者,珍襲藏之。行未幾,遙見一女郎從二女侍游樹下,迤邐將近,生移避之。時為三月既望,新雨初霧,微風扇暖。女郎徐邀二侍穿別徑結伴而去。生仁立轉盼,但見帶袂飄舉,環佩鏘然。百步之外,異香襲道,綽約若神仙中人。遂以所佩錯刀,削樹為白,題一絕句曰:

  隔江遙望綠楊斜,聯袂女郎歌落花。

  風定細聲聽不見,茜裙紅人那人家。

  徙倚彌望,乃行前至野店中,問諸村民。或曰:「此去里許,有田將軍園林,豈即其家眷屬乎?」生明日又往樹下,竟日無所遇。惟見溪水中落花流出,復題一絕句,續書於樹曰:

  異鳥嬌花不奈愁,湘簾初卷月沉鉤。

  人間三月無紅葉,卻任桃花逐水流。

  自後,不復相聞。然前所得遺扇,每遇良辰勝會,未嘗不出入懷袖,把玩諷詠,愛如珙壁。

  壬午,生謁選天官,隸名營繕。當春,牡丹盛放,生擬閒遊。因勒馬道旁。值馬渴奔水,左右皆前逐馬。生下立井畔民家,其家以貴客在門,召一鄰翁延入。初經重屋,僅庇風日,再過曲徑,越小院,其中樓台欄 ,金碧輝耀,恍非人世。生稍憩,便欲辭出。翁曰:「內人乃老夫寡妹,年亦逾五旬矣。幸暫留,伺馬至,行無傷也。」生起,揮扇逍遙,歷覽畫壁。翁從旁見其扇,進曰:「此扇何從得之?」生曰:「吾數年前過武清,所得道旁遺棄也。」翁借觀,遽持入內。頃之,出告生曰:「天下事,萍梗遭逢,固有出於偶然者。適見扇頭詩,疑為吾甥女手筆。入示吾妹,果非誤也。」生初入其室廬,皆若夢中所經行者,心已異之;及聞翁言,愈駭異。再引入一曲室,幃帳妍麗,金玉煥然。至一几榻整潔,琴瑟靜好,莫能名狀。須臾,一老婦出拜。自言:「姓錢氏,老夫田忠義,官至上輕車都尉。往歲扈從西征,為流矢所中,輿疾歸武清。小女娟娟,時年十四,隨侍湯藥。偶遺此扇,不意乃入君子之手。今夫亡三載矣,睹物興懷,不覺遂生傷感。然當時溪樹上有二絕句,不知何人所書?小女因尋扇,再至其地,經覽而歸,至今吟哦不絕於口。」生請誦之,即其舊題也。老婦因請命娟娟出見。傳呼良久,不至。母自入謂女曰:「客即樹上題詩人也。」娟娟強起,嚴服靚妝,與母相攜而出。至則玉姿芳潤,內美難征,嚴然秦觀峰夢中所見也。生又以夢告母,共相嘆異久之。馬至,珍重辭謝而去。

  明日,鄰翁以娟母命來,請以弱女為君子姬侍。生喜出望外,遂以其年四月成禮。娟娟妙解音律,通貫經史,凡諸戲博雜藝,靡不精曉,情好甚篤。未閱月,生以督運南行,乃鎖院而去。母先亦暫至武清,遣人間問。娟娟從門隙中附詩於母,寄生曰:

  聞郎夜上木蘭舟,不數歸期只數愁。

  半幅御羅題錦字,隔牆裹贈玉搔頭。

  是夕,生適自潞還,娟出迎。生曰:「方從馬上得詩,未有以復。」  

  即口占贈娟娟曰:

  碧窗無主月纖纖,桂影扶疏玉漏嚴。

  秋蒲芙蓉偏獻笑,半窗斜映水晶簾。

  其冬十月,生以大夫人憂去職。河冰既合,娟適病不能偕。生存亡抱恨,計無所出。邀母與娟同居,約以冰解來迎,相與悲咽而別。明年春,娟病轉劇,遣翁子錢郎,即以詩寄生曰:

  楚天風雨繞陽台,百種名花次第開。

  誰遣一番寒食信,合歡廊下長莓苔。

  生遣使往迎,比至則不起匝月矣。辛卯冬,生再入都過母家,見娟娟畫像,題詩其上曰:

  人生補過□張郎,已恨花殘月減光。

  枕上遊仙何迅速,洞中烏兔太匆忙。

  秦娘似比當時瘦,李衛慚多舊日狂。

  梅影橫斜啼鳥散,繞天黃葉倚繩床。

  時人多傳誦焉。

第六卷

  楊玉香

  林景清,閩縣人。成化己亥冬,以鄉貢北上,歸過金陵。金陵楊玉香者,娼家女也。年十五,色藝絕群,性善讀書,不與俗人偶,獨居一室。貴游慕之,即千金不肯破顏。姊曰邵三,雖乏風貌,然亦一時之秀。景清與之狎,飲於瑤華之館,因題詩曰:

  門巷深沉隔市喧,湘影里篆浮煙。

  人間自有瑤華館,何必還尋弱水船?   

  又曰:

  珠翠行行間碧簪,羅裙淺淡映春衫。

  空傳大令歌桃葉,爭似花前倚邵三。

  明日,玉香偶過其館,見之,擊節嘆賞。援筆而續曰:

  一曲霓裳奏不成,強來別院聽瑤笙。

  開覺道春風暖,滿壁淋漓白雪聲。

  題甫畢,適景清外至,投筆而去。景清一見魂銷,堅持邵三而問。三曰:「吾妹也,彼且簡對不偶,詩書自娛,未易動也。」景清強之,乃與同至其居,穴壁潛窺,玉香方倚床仁立,若有所思。頃之,命侍兒取琵琶作數曲。景清情不自禁,歸館以詩寄之,曰:

  倚床何事斂雙蛾?一曲琵琶帶恨歌。

  我是江州舊司馬,青衫染得淚痕多。

  玉香答之曰:

  銷盡爐香獨掩門,琵琶聲斷月黃昏。

  愁心正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淚痕。

  明日,景清以邵三為介,盛飾訪之。途中詩曰:

  洞房終日醉流霞,閑卻東風一樹花。

  問得細君心內允,雙雙攜手過鄰家。

  既至,一見交歡,恨相知之晚也。景清詩曰:

  高髻盤雲壓翠翹,春風並立海棠嬌。

  銀箏象板花前醉,疑是東吳大小喬。

  玉香詩曰:

  前身儂是許飛瓊,女伴相攜下玉京。

  解佩江干贈交甫,畫屏涼夜共吹笙。

  夜既闌,邵三避酒先歸。景清留宿軒中,則玉香真處女也。

  景清詩曰:

  十五盈盈窈窕娘,背人燈下御紅妝。

  春風吹入芙蓉帳,一朵花枝壓眾芳。

  玉香詩曰:

  行雨行雲侍楚王,從前錯怪野鴛鴦。

  守宮落盡鮮紅色,明日低頭出洞房。

  居數月,景清將歸。玉香流涕曰:「妾雖娼家,身常不染。顧以陋質,幸侍清光。今君當歸,勢不得從。但誓潔身以待,令此軒無他人之跡。君異日幸一過妾也。」景清感其意,與之引臂盟約,期不相負。遂以「一清」名其軒,乃調《鷓鴣天》一闋留別,曰:   

  八字嬌蛾恨不開,陽台今作望夫台。月方好處人相別,潮未平時仆已催。

  聽囑咐,莫疑猜,蓬壺有路去還來。移移一樹垂絲柳,休傍他人門戶栽。

  玉香亦以《鷓鴣天》答之,曰:   

  郎是閩南第一流,胸蟠星鬥氣橫秋。新詞宛轉歌才畢,又逐征鴻下翠樓。

  開錦纜,上蘭舟,見郎歡喜別郎憂。妾心正似長江水,晝夜隨郎到福州。

  景清遂訣別歸閩,音信不通者六年。

  至乙巳冬,景清復攜書北上,舟泊白沙,忽於月中見一女子,甚美,獨行沙上,諦視之,乃玉香也。且驚且喜,問所從來。玉香曰:「自君別後,風枝南北,天各一方。魚水懸情,相思日切。是以買舟南下,期續舊好。不意於此邂逅耳。」景清喜出望外,遂與聯臂登舟,細敘疇昔。景清詩曰:

  無意尋春恰遇春,一回見面一回新。

  枕邊細說分移後,夜夜相思入夢頻。

  玉香詩曰:

  雁杳魚沉各一天,為君終日淚潸然。

  孤篷今夜煙波外,重訴琵琶了宿緣。

  吟畢,垂泣悲啼,不能自止。天將曙,遂不復見。景清疑懼累日。

  及至金陵,首訪「一清」軒,門館寂然,惟邵三縞素出迎,泣謂景清曰:「自君去後,妹閉門謝客,持齋誦經,或有強之,萬死自誓。竟以思君之故,遂成沉疾,一月之前死矣。」景清聞之大駭,入臨其喪,拊棺號慟。是夜,獨宿軒中,吟詩曰:

  往事凄涼似夢中,香奩人去玉台空。

  傷心最是秦淮月,還對深閨燭影紅。

  因徘徊不寐。惘惘間,見玉香從帳中出, 欷良久,亦吟曰:  

  天上人間路不通,花鈿無主畫樓空。

  從前為云為雨處,總是襄王曉夢中。

  景清不覺失聲呼之,遂隱隱而沒雲。

  書仙傳  

  曹文姬,本長安娼女也。生四五歲,好文字戲,每一卷能通大義,人疑其夙習也。及笄,姿艷絕倫,尤工翰墨,自箋素外,至於羅綺窗戶,可書之處,必書之,日數千字,人號為「書仙」,筆法為關中第一。當時工部周郎中越,馬觀察端,一見而稱讚不已。家人教以絲竹官商,則曰:「此賤事,吾豈樂為之哉!惟墨池筆家,使吾老於此間足矣。」由是籍籍聲名,豪富之上,願輸金委玉求與偶者,不可勝計。女曰:「豈吾偶也。欲偶者,請先投詩,當自裁擇。」自是長篇短句,艷詞麗語日馳數百,女悉無意。

  有岷江任生,客於長安,賦才敏捷,聞之喜曰:「吾得偶矣。」或問之,則曰:「鳳梧而魚躍淵,物有所歸耳。」遂投之詩曰:

  玉皇殿上掌書仙,一點塵心謫九天。

  莫怪濃香熏膩骨,霞衣曾惹御爐煙。

  女得詩喜曰:「此真吾夫也。不然何以知吾行事耶?吾願妻之,幸勿他顧。」家人不能阻,遂以為偶。自此,春朝秋夕,夫婦相攜,微吟小酌,以盡一時之景。如是五年。因三月晦日,送春對飲。女題詩曰:

  仙家無夏亦無秋,紅日清風滿翠樓。

  況有碧霄歸路穩,可能同駕五雲遊?   

  吟畢,嗚咽泣下曰:「吾本上天司書仙人,以情愛謫居塵寰二紀。」謂任曰:「吾將歸,子可偕行乎?天上之樂,勝於人間,幸無疑焉。」俄聞仙樂飄空,異香滿室。家人驚異,共窺見朱衣吏持玉板朱書篆文,且曰:「李長吉新撰《玉樓記》就,天帝召汝寫碑,可速駕無緩。」家人曰:「李長吉,唐之詩人,迄今僅三百年,焉有此妖也!」女笑曰:「非爾等所知,人世三百年,仙家猶頃刻耳。」女與生易衣拜命,舉步騰空。雲霞爍爍,鸞鶴繚繞。於時觀者萬計。以其所居地為書仙里。

  瑞卿

  歐陽彬,衡山人。世為縣吏,至彬,特好學,工於詞賦。馬氏之有湖南也,彬將希其用,乃攜所著詣府。求見之禮,必先通名紙。有掌客吏,眾謂樊知客,好賄。陰使人謂彬曰:「足下之來,非徒然也,實欲顯族致身。而不以一物為貺,其可乎?」彬恥以賄進,竟不與。既而,樊氏怒,擲名紙於地曰:「豈使人之子乎?欲干謁王侯耶!」彬深恨之,因退而為詩曰:「無錢將乞樊知客,名紙生毛不為通。」因而落魄街市。歌姬酒徒,無所不狎。

  有歌人瑞卿者,慕其才,遂延於家。瑞卿能歌,每歲武穆王生辰,必歌於筵上。時湖南自舊管七郡外,又加武陵、岳陽是九州島,彬作《九州島歌》以授瑞卿,至時使歌之,實欲感動武穆。既而,竟不問。彬嘆曰:「天下分裂之際,廝徒負養皆能自奮,我何負而至此耶!」計無所出。思欲竄入鄰道,但未有所向。居無何,聞西蜀圖綱將發,彬遂謀入蜀,且私謂瑞卿曰:「吾以干謁不遂,居於汝家,未嘗有倦色,其可輕棄乎!然土以功名為不朽,不於此時圖之,恐貽後悔,今恐他適,庶幾有成。勿以為念。」瑞卿曰:「君於妾不可謂之無情,然一旦不以妾自滯,割愛而去,得非功名之將至耶!妾誠異之。家財約婚,雖不豐,願分為半,以資路途。」彬亦不讓,因以瑞卿所贈盡賂綱吏,求為駕船僕夫。綱吏許之。

  既至蜀,遂獻《獨鯉朝天賦》,蜀王大悅,擢居清要,其後官至尚書左丞相,出為夔州節度使。既領夔州,穆王已薨,其子希范繼立。因致書於希范,敘疇昔入蜀之由,仍以衡宗族為托。希范得書大慚,彬之親友悉免其賦役。遂與瑞卿偕老焉。

  王翹兒

  王翹兒者,故臨淄民家女也。自少鬻於娼家,冒其姓為馬,假母呼之曰「翹兒」。攜之來江南,教之吳,即善吳 ;教之彈胡琵琶,即善彈胡琵琶。翹兒貌不逾中色,而音吐激越,度曲婉轉,往往傾其座人。一時平康里中諸老妓皆從翹兒習新聲,竟不能過之也。然翹兒有至,惟雅不喜媚容。大腹賈齎多金賂翹兒,意稍不屬,輒不開明,或竟夕虛寢而罷,明日大腹賈恚而收金去。以是假母日窘,而數苔罵翹兒,翹兒愈益厭之。苦會有少年私金與翹兒者,遂以計脫假母,而自徙居海上,更稱王翠翹雲。海上多文懦貴游,尤好以音律相賈重令。翹兒一啟齒,以為絕世無雙,爭艷惜之,以是翹兒之名滿江南。歲所得纏頭無算,乃翹兒更以施諸所善貧客,橐中一錢不留也。

  久之,倭人寇江南,掠海上,焚其邑。翹兒竄走桐鄉,已而轉掠桐鄉,城陷,翹兒被虜。諸酋執以見其寨主徐海。徐海者,故越人,號明山和尚者是也。海初怪其姿態不類民間婦女,訊之,知為翹兒。試之吳,及彈胡琵琶,以侍酒,絕愛幸之,尊為夫人。斥帳中諸姬羅拜,咸呼之為王夫人。翹兒既已用事,凡海一切計劃惟翹兒意指使。乃翹兒亦陽昵之,陰實幸其敗事,冀一歸國以老也。

  會督府遣華老人檄召:海肯來降與之官。海怒而縛華老人將斬之。翹兒諫曰:「今日之勢在君,降不降何與來使也。親解華老人縛而厚與之金勞苦也。」華老人者,海上人也,翹兒故識之。而華老人亦私覷所謂王夫人者,心知為翹兒,不敢泄也。歸告督府曰:「賊未可圖也。第所愛幸玉夫人者,臣視之有外心,當藉以磔賊耳。」督府曰:「善。」乃更遣羅中書詣海說降,而益市金珠寶玉以陰賄翹兒。翹兒日夜在帳中,從容言:「大事必不成,不如降也。江南苦兵久矣,降且得官,終身當共富貴。」海遂許。羅中書約降於督府。督府選日大整兵,佯稱逆降,比迫海寨。海信翹兒言,不為提備。督府急麾兵鼓噪而進,斬海首而生致翹兒,盡諸倭人殲焉。捷至,督府供張轅門,以饗諸參佐。令翹兒歌而遍行酒。諸參佐皆起,為督府壽。督府酒酣心動,亦握槊降階而與翹兒戲。夜深,席大亂,明日,督府頗悔夜來醉中事,而以翹兒功高,不忍殺之,乃以賜所調永順酋長。翹兒既從永順酋長,去之錢塘舟中,輒悒悒不自得,嘆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國事誘殺之,殺一酋而更屬一酋,何面目生乎?」夜半投江死。

  外史氏曰:「余過海上,海上之緡紳先生,多能道翹兒死事,蓋得之華老人口雲。昔李陵陷虜,欲乘匈奴之間為漢內應,迄無成立,潰其家聲,悲夫。翹兒以一賤娼,能審於順逆。身陷不測,竟滅賊以報國,誠偉烈矣!」  

  大史公曰:「禍之生由愛姬殖,則海之謂也。而翹之卒死以殉海,其或可附於墮樓之義也乎!」  

  王幼玉記

  王氏名真姬,字仙才,小字幼玉。本京師人,隨父流落于衡州。女弟女兄三人,皆為名娼。而其顏色歌舞,角於倫輩之上,群妓亦不敢與之爭高下。幼玉又出於弟兄之上。所與往還,皆衣冠士大夫。舍此雖鉅賈富賈,不能動其意。夏公酉游衡陽,郡侯開宴召之,公酉曰:「聞衡陽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顏色,孰是也?」郡侯張郎中紀,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見之,嗟吁曰:「使汝居東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反居於此,其名不得聞於天下。」因命左右取箋為詩,贈幼玉曰:

  真宰無私心,萬物逞殊形。

  嗟爾蘭蕙質,遠離幽谷青。

  清風暗助秀,雨露濡其泠。

  一朝居上苑,桃李讓芬馨。

  由是益有光,但幼玉暇日,常幽艷愁寂,含芳未吐。人或詢之,則曰:「此道非吾志也。」  

  會東都人柳富,字潤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見曰:「茲我夫也。」富亦有意室之,然富方倦遊,凡於風前月下,執手戀戀,兩不相舍。既久,其妹竊知之。一日,詬富以語曰:「子若復為向時事,吾不舍子,即訟子於官府。」富從是不復往。一日,遇幼玉江上。幼玉泣曰:「過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異時幸有終身之約,無為今日之恨。」相飲於江上。幼玉云:「吾之骨,異日當附子之先壟。」復謂富曰:「我平生所知離而複合者甚眾,雖言愛勤勤,不過取其財帛,未嘗以身許之也。我發委地,寶之若玉,他人無敢窺覘,於子無所惜。」乃自解鬟剪一縷以遺富。富感悅深至,去,又羈思不得會,並為恨,因而憂枕。幼玉日夜懷思,遣人侍病。既愈,富為長歌贈之,云:

  紫府樓閣高相倚,金碧戶牖紅暉起。

  其間宴息皆仙子,絕世妖姿妙難比。

  偶然思念起塵心,幾年謫向衡陽市。

  嬌燒飛下九天來,長在娼家偶然耳。

  天姿材色擬絕倫,壓倒花衢眾羅綺。

  紺發濃堆巫峽雲,翠眸橫剪秋江水。

  素水纖長細細圓,春筍脫向青煙里。

  緩步蓮花窄窄弓,鳳頭翹起紅裙底。

  有時笑倚小欄杆,桃花無顏亂紅委。

  王孫送目以勞魂,東鄰一見還羞死。

  自此城中豪富兒,呼童控馬相追隨。

  千金買得歌一曲,暮雨朝雲鎮相續。

  皇都年少是柳君,體段風流萬事足。

  幼玉一見苦留心,殷懃厚遣行人囑。

  青羽飛來洞戶前,惟郎苦恨多拘束。

  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

  猶恐恩情未甚堅,解開鬟髻對郎前。

  一縷雲隨金剪斷,兩心濃密更如綿。

  自古美事多磨隔,別時兩意空懸懸。

  清宵長嘆明月下,花時灑淚東風前。

  怨入朱弦危更斷,淚如珠顆自相連。

  危樓獨倚無人會,新書寫恨托傳難。

  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

  千金器醉屬傭人,密約幽歡鎮相誤。

  將刃欲加連理枝,引弓欲彈鶼鶼羽。

  仙山只在海中心,風逆波緊無船渡。

  桃源去路隔煙霞,咫尺塵埃無覓處。

  郎心玉意共殷懃,同指松葯情愈固。

  願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時自相遇。

  他日得郎歸來時,攜手同上煙霞路。

  富因久游,親促其歸。幼玉潛往別,共飲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麗艷,才色相得,誓不相舍。我之心,子之意,卜諸神明,結之松筠,久矣,子必異日有瀟湘之游,我亦待君之來。」於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於酒中,共飲之。是夕,同宿江上。

  翌日,富作詞別幼玉,名《醉高樓》,詞曰:   

  人間最苦,最苦是分離。伊愛我,我憐伊。青草岸頭人獨立,畫船歸去櫓聲遲。楚天低。回望處,兩依依。

  後會也知俱有願,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亂如絲。好天良夜還虛過,辜負我,兩心知。願伊家衷腸在,一雙飛。

  富唱其曲以佐酒,音調辭意,非惋不能終曲。乃罷酒,相與大慟。富乃登舟。

  富至都下,以親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約,但對鏡灑涕。會有客自衡陽來,出幼玉書,但言幼玉多卧病。富遽開其書疾讀,書尾有二句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富大傷感。

  一日,殘陽沉西,疏簾不卷。富獨立庭篩,見有半面出於屏間。富視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已化去。欲得一見,故有是行。我以平生無惡,不犯幽獄。後日當生衷州西門張遂家,復為女子。彼家賣餅。君子不忘昔日之舊,因有事相過,幸見我焉。我雖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當如是。我有遺物在侍兒處,君求之以為驗。千萬珍重。」忽不見。富驚愕,但終嘆惋。

  異日,有過客自衡陽來,言幼玉已死。聞未死前,囑其侍兒曰:「我不得見郎,死亦不安,郎平日愛我手、發、眉、眼,他皆不可寄附,我今剪頭髮一縷,手指甲數個,郎來訪我時,子可與之。」後數日,幼玉果死也。

  長安李姝

  李姝者,長安女娼也。家甚貧,年未笄。母以舊於宗室四王宮,為同州節度之妾,才得錢十萬。王寵嬖專房,漸長益美,善歌舞,能敬事王意。

  一日,憚旨命車載之戚里龍舟刺史張侯別第。張頃於宴席,見其人心動不能忍,私願得之,雖竭死無憚。既而獲焉。以為籠中物,喜駭交拘,罄所蓄伎樂,張筵五六日不息。姝事之曲有禮節,大率如在王宮時。然每至調謔誘呷,輒庄色斂在。餌以奇玩珍異,卻而弗顧。

  張固狂淫者,必欲力制之。乘其理髮檐下,直前擁致之,姝大呼嚼泣,走取其佩刀將自剄。婢媵奪救得止。由是浸不合張意。張恥且怒,被酒挺刃突入室逼之。姝殊自若,謂之曰:「婦人以容德事人,職主中饋。姝不幸幼出賤流,鬻身官邸,委質妾御,不獲托久,要於良家,罪實滋大。辛蒙同州憐愛,許侍中屢。同州性嚴忌,雖親子弟猶不得見姝之面。偶因微譴,暫托於君侯之側,所以相待愈於愛子矣。不圖君侯乃欲持貨利見蠱,而又憑酒仗劍,威脅以死,欺天罔人,暴如此,誠烈誼丈夫所不忍聞。姝寧以頸血污君侯刀,願速斬姝頭送同州,正死不憾!」遂膝行而前,拱手就刀。張羞愧流汗,拽之使起,曰:「我安敢如是!而今而後,何施面目復見同州哉!」自是不復與戲言。姝竟縊死。他日,張晝寢,見披髮而立,曰:「為姝報同州,已辯於地下矣!」張大懼,悒悶不食,數日而卒。

  鐵氏二女

  鐵氏,色目人。父鉉為山東布政使。靖難師攻城,百計終不能下。文皇入正大統,擒鉉至,殺之。其家屬發教坊司為樂婦。二女入司數月,終不受辱。有鉉同官至,二女各獻以詩。長女詩曰:

  教坊脂粉洗鉛華,一片寒心對落花。

  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家。

  雲鬟半挽臨妝鏡,兩淚空流濕繹紗。

  今日相逢白司馬,尊前重與訴琵琶。

  次女詩曰:

  骨肉相殘產業荒,一身何忍去歸娼?  

  淚垂玉著辭官舍,步磁金蓮入教坊。

  攬鏡自憐傾國色,向人羞學倚門妝。

  春來雨露寬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同官以詩上達文皇,曰:「欲終不屈乎。」乃赦出之。皆適士人,以終老焉。

  蜀容妓

  翁客自蜀挾一奴(妓)歸,蓄之別室,率數日一往。偶以病少跡,妓疑之。翁作詞自解,妓即韻答以《踏莎行》,云:   

  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哪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

  一味供他樵悴。相思已是不曾閑,又那得工夫咒你!  

  靈犀小傳

  朱小姬,名葵,字心陽。其先姑蘇人。母夢人以犀釵投其懷,感而孕,乃小字犀也。生四歲,父客宛洛間,不返,母又善病。值歲飢展轉,乃徙之就李,就李富人王姓者,與其母故中表,稍周貸之。已而,富只又以貲入京。貧益甚。母利人金,賣為俞家姬,故又名俞葵。時姬年十二,玉膚雪理,風骨媚人。喜閉戶焚香,鼓琴為哀鳳之音,人莫不凄絕者。久之,乃入武林。閩鄭翰卿方僑居西湖,夏日偕友人陳伯孺坐長堤綠陰中,見小艇載紅妝者,知為葵,招與語,悅之。葵亦慕鄭名士,遂與俱歸。陳伯孺贈葵詩云:

  相逢剛道不魂銷,抱得雲和曲未調。

  蓮子有心張靜婉,柳枝無力董妖燒。

  春風綺閣流蘇帳,夜月高樓碧玉蕭。

  莫憶西陵松柏下,斷腸只合在今宵。

  居月余,葵繾綣不舍,鄭乃出犀簪為贈。葵見之曰:「此吾母夢征也,或者其天乎?」鄭乃出重資聘之。葵既嫁,遂屏去艷飾,親作勞工女紅。與鄭居吳山之麓。

  且半載,值月妓周麗卿者以他事被逮。周恐,匿不出。翰卿與杭守令皆雅交,乃以二絕為之從吏卒得脫。詩云:

  不掃蛾眉黯自傷,誰憐多病老徐娘?  

  腰肢剩有梅花瘦,刺史看時也斷腸。

  妾家朱樓垂柳邊,閑人湖上逗春煙。

  使君打鴨渾閑事,一夜鴛鴦飛上天。

  及翰卿攜家人苕溪,俞之假父素無賴,窺鄭逆旅,乃募惡少數十人,邀諸途,奪姬歸。閉之幽室中。葵斷髮矢曰:「吾寧有死,不受辱。」人卒不敢犯之。

  翰卿鳴之當道,檄下二令君雜治之。今曰:「曩君為他人居間,乃有『打鴨驚鴛鴦』語,不意遂成奇讖。」因捕治諸惡少,之法,而斷葵歸鄭。送斷詞云:   

  俞氏,良婦也。麗籍期年,願得好 而偕老。鄭卿,才士也。傾貲三斛,將攜淑女以于歸。何期梟獍之無良,幾致鳳鸞之失偶。相如滌器臨邛,令甚恥之,襄王行雲巫峽,夢不虛也。凌宵琰氣,幸逢合浦之珠;向日葵心,堪並章台之柳,鴛鴦諧波面之好,行看比翼,鬼蜮潛水中之影,敢復含沙!任將一片雲帆攜作八閩春色。蘇長公原自風流,只借數言為三尺;韓夫子豈長貧賤,用聯雙璧以百年。

  今且十年所,朱氏生三女皆韶秀。徐曲公寄之詩云:

  秋葉何須倩作媒,畫堂紅拂肯憐才。

  滎陽公子遺鞭過,湘浦佳人解佩來。

  繡戶星稠 合巹,玉閨春早鏡安台。

  只緣十斛明珠換,掌上於今有蚌胎。

  寥庵高大史曰:「朱小姬義不辱,卒歸鄭生,身名俱完。即烈丈夫奚讓焉!令君翩翩有裴哉,其文之辭也。」  

  義娼傳

  楊玉,山松之商人也,性愛小妓。其丹帕積至數十以為帳,號「百喜帳」。

  南京有女妓曰張小三者,稚齒雅容,不肯就門戶,曰:「能妻我者,當與之諧。」楊以稅事入京,聞而懇求之,捐數十金,乃成婚。逾月,欲隨之還家,曰:「奴固誓之矣。今不歸君為妾,復何歸乎?」楊妻妒,不敢許,約以半載為期。及去,妓守志不渝,父母無如之何。數寄聲楊所。楊感其誠,歲四五至,至必留旬月。所贈遺以千萬計,往來如家焉。久之,貲日削,既二十年,田產為一空。男女未婚,薪水且不給,而日受妻子怨言,快快悔嘆,兩目皆為失明。

  妓怪其久不來,使使諗焉,盲矣。乃扁舟下江,直造楊氏之廬,登堂拜主母。奉楊首大慟曰:「主君貧困,職我之由,奴當為君婚嫁,君幸無苦,悉出前所贈珠機器具,以為資業。嫁其二女。又出儀物筵設之費,為二子納室。親侍湯藥者一年,楊鬱郁心恚以死,妓又脫簪珥殯之,守其柩不去。妻亦哀憫其志,語之曰:「姊院中衣食自豐,何為困此與我同辛苦?」妓謝曰:「奴非碌碌市門女也,少有不涯之誓。與主君交往廿載,名雖風塵,身固不異楊氏之少房也。且主君為我而死,忍背盟山復淪入苦海為?願從主母側,執庖扈之勞,歿且不悔!」聞者莫不嘆異之。既免喪,其父母強之不歸,訟諸禮曹,移牒逮之甚急。妓不得已,乃泣別其靈而去。後卒不面一男子,老終於舊院雲。

第七卷

  玄妙洞天記

  人生若夢耳!至楚襄薦枕於高唐,淳于獲配於南柯,余始不信,以為寓言。近余之夢,有類於是,乃始信其真有耳。然高唐一夜,南柯片時,未足為異。乃余之所夢,有足紀者。

  伊昔夏夜,愛坐蕭館,厭世俗之陳言,攬神仙之往牒。既感於劉晨、阮肇,遂暨乎蘭香、智瓊。當吾之世,庶幾一遇。悠然興慨,頹爾思卧。甫就枕閑房,輒游神異境。

  睹金殿之嵯峨,仰珠宮之璀璨。樓台瀕水,則蓬萊彷佛;戶牖繞山,則赤水依稀,有璇甍玉柱,榜曰「玄妙洞天」。見一少女,獨立於中。舞袖飄於輕飆,回徘徊久之,朗然高詠其詞曰:   

  歡非有父,親自不來。彼何人也,兩心是懷。惟君與妾,雙雙不散。女既嫁,得國之半。

  其聲裊裊,如絲如竹,歌已,命侍兒傳語曰:「與君有緣,把臂密邇。今時未至,請速退矣。」余心異之,翻然而醒。於是,曙色橫於窗欞,棲鳥鳴於林木矣。自是之後,不數夕一夢,其事至奇,不敢輕泄。至所歌之詞,聊籍於此,以示好事。失其邂逅之詳,自有私志。其《謁金門》詞曰:   

  真堪惜,錦帳夜長虛擲。挑盡銀燈情脈脈,繡花無氣力。

  女伴聲停刀尺,蟋蟀爭吟四壁。自起捲簾窺夜色,天青星欲滴。

  其《臨江仙》詞曰:   

  飛盡流螢無興撲,扇兒閑卻秋風。遠山夜半又聞鍾。解衣斜對影,欲寢恨床空。

  凄斷銀 渾欲滅,數聲窗外孤鴻。夜涼如水出簾櫳。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其《山花子》詞曰:

  剖得新橙擲綉筐,釀成美酒覆閑房。寒閨無計會蕭郎。

  夜色暗隨鴻雁後,秋光爭繞菊花旁。滿城風雨近重陽。

  其《玉樓春》詞曰:

  韶陽欲暮鶯聲碎,望遠憑欄傷妾意。雜花滿地綉成茵,人在綉茵深處醉。

  妾非飛鳥無雙翅,空想郎邊芳草媚。願為柳絮倩東風,吹向郎身撩亂墜。

  其《踏莎行》詞曰:

  香罷宵熏,花孤晝賞。粉牆一丈愁千丈。多情春夢苦拋人,尋郎夜夜離羅幌

  好句刊心,佳期束想。甫愁春到還愁往。消魂細柳一時垂,斷腸芬草連天長。

  其《臨江仙》詞曰:

  花影半簾初睡起,繡鞋著罷慵移。窺妝強把綠窗推。隔花雙蝶散,猶似夢初回。纖指彈甌呼女伴,出簾聊共徘徊。閑將羅袖倚朱扉。樓台臨水處,日午燕爭飛。

  其《菩薩蠻》詞曰:

  蘭閨日永花慵綉,紗窗獨倚垂羅袖。燕子做巢忙,詩成難寄郎。新篁窺綠水,荷葉青無比。風暖不知吹,遊絲日在飛。

  其《踏莎行》詞曰:

  佳約易乖,韶光難駐,柳絲飛盡江村樹。朝來為甚不鉤簾,殘花鋪滿簾前路。春賞未闌,春歸何遽,問春歸向何方去?有情燕子不同歸,呢喃獨伴春愁住。   

  其《孤鸞》詞曰:  

  暇須初揭,正寺日停鍾,窗風鳴鐵。懶自梳妝,亂挽鬟兒非滑。追想昨宵瞥見,有多少動情誰說。杜在屏風背後,立歪羅襪。聽玉人言去苦難泄,任樹上黃鶯歌道離別。強欲排余恨,反寸腸悲裂。試使恃兒挽住,想未離畫橋東折。傳道行蹤已遠,但垂楊煙結。   

  其《蝶戀花》詞曰:

  梳罷曉妝屏上倚,欲把金針玉腕嬌無比。不卷珠簾窺竹里,翠禽飛下欄杆嘴。步向荷缸閑弄水,荷葉田田似有清香起。照面水中私自喜,美蓉四月先開矣。   

  其《踏莎行》詞曰:

  玉臂寬,紗衫緩紐,綉床針線無心久。豹頭枕冷射蘭輕, 

  須簾靜塵埃厚。

  紫燕風頭,黃梅雨後,柳條亂拂長江口。但言冪柳如煙,誰知搖曳愁如柳。   

  其《玉蝴蝶》詞曰:

  為甚夜來添病?強臨寶鑒,憔悴嬌慵。一任釵斜鬢亂,永日熏風。惱脂消榴紅徑里,羞玉減粉蝶叢中。思悠悠,垂簾獨坐,倚遍熏籠,朦朧,玉人不見,裁羅素綺錦寫箋封。約在春歸,夏來依舊各西東。粉牆花影來疑是,羅帳雨夢斷成空。最難忘,屏邊瞥見,野外相逢。   

  其《眼兒媚》詞曰:

  石榴花發尚傷春,草色帶斜曛,芙蓉面目蕙蘭心,病柳葉眉顰。

  如年長晝雖難過,入夜更消魂。半窗淡月,三聲鳴鼓,一個愁人。   

  其《踏莎行》詞曰:

  紅葉空傳,朱繩未縮,天涯可見人難見。綠窗病起落悔繁,玉蕭夢斷行雲短。

  波眼將穿,柳腰似剡,寂寥偏與東風管。水仙愁絕翠闈寒,春雲空谷蘭香遠。   

  其《玉樓春》詞曰:空閨日夜和塵閉,郎馬何時門外系?愁中眉讓遠山長,病里腰添垂柳細。

  如煙一種津頭樹,可喜誰知還可怒。榆錢難買少年回,柳絮能牽幽夢去。   

  其《念奴嬌》詞曰:

  鴛幃睡起,正飛花,蘭徑啼鶯瓊門。對鏡梳妝,愁見那怯怯容顏瘦弱。一自仙郎,題詩寄簡,屢訂西廂約。牆花拂影,獨眠何事如昨?

  誰憐潘果空投,賈香難與,愁腸安托。帶眼輕拴,須看取楊柳腰肢如削。珠履玲瓏,羅衫雅淡,件件無心著。何時廝見,得償今日蕭索。   

  其《踏莎行》詞曰:

  花徑爭穿,珠簾屢認,正逢梅雨芹泥潤。畫梁無處可安巢,玉纖為把花枝襯。

  社日才來,端陽已近,尋巢為甚偏遲鈍。算來一似鳳鸞期,跎蛇漸覺無真信。   

  其《臨江仙》詞曰:

  昨夜驚眠梅雨大,枕前窗上頻敲,天明翻覺夢魂遙。起來看女伴,熏袖已香消。

  雲鎖房櫳煙鎖竹,捲簾水濕鮫綃。菱花低照拂眉梢,玉梳雲發潤,不喜上蘭膏。    

  丘道人曰:「玄之夢遊,必有所為,難於顯言,托之華胥耳,何詞之多而佳也,一至此哉!不然則關關乍覺,屏合在旁,觀寶夢回,玉簪匪妄。人間固有此真夢,則吾不可得而知矣。」  

  荔枝夢

  閩越舊產荔枝,品奇絕。至六月成熟,味美可嘉,色紅可愛,世珍異之。

  元符未,建寧有譚徽之文士也。一日,拉友人同游附郭諸名山。攀梯逐磴,深入幽岑。至一谷,見石床但峭,溪澗迂迴。友人曰:「此商山乎?」徽之感懷,遂佔一律詩曰:

  南入商山松路深,石床溪水晝陰陰。

  雲中採藥旄族節,洞里耕田映綠林。

  直上煙霞空舉手,回經丘壟自傷心。

  武林花木應長在,願與門人更一尋。

  詩成,謂友人曰:「君無言乎?」友人亦佔一律曰:

  危峰百尺樹森森,雖有山光未有陰。

  鶴侶正宜芳景引,玉人那為簿書沉。

  山含瑞氣偏當日,鳥逐輕風不在林。

  更有阮郎迷路處,萬株紅樹一溪深。

  詩畢,二人攜手而歸。載歌載笑,亦云樂矣。友人先別,獨徽之迤邐而行。至近郊見一園荔枝垂熟,累累然紅鮮足愛。徽之彩之食,覺倦,遂少憩樹下。

  朦朧中,夢至一室,一美人盛服出迎,曰:「辱大君子垂一盼,已切感佩矣。敢屈少敘。」遂攜手人,行夫婦之禮。徽之間其姓,美人吟曰:

  妾生原自越閩間,六月南州始薦盤。

  肉嫩色苞丹鳳髓,皮枯棱澀紫雞冠。

  咽殘風味消心渴,嚼破天心濺齒寒。

  卻憶當年妃於笑,紅塵一騎過長安。

  吟已而寢,情極委婉。美人又於枕上吟古意二首:

  君好桃李姿,妾好松柏老。

  桃李搖春風,飄零委芳草。

  不如松柏枝,青青長自好。

  又:

  君好紅螺杯,妾好青鸞鏡。

  螺杯貯香醪,飲之亂人性。

  不如鏡生光,可以照欹正。

  翌日,徽之求去,美人泣曰:「恩情易阻,會晤難期,君何言去之速耶?」徽之曰:「固知情稠而意密,亦恐樂極以悲生,此予之所以欲去也。」美人不得已,為設酒以餞。餚無所治,惟一具盤列席中。見其果,紅色,顆顆如珠。徽之亦不暇食,惟沉吟而已。美人為慰解,拭淚復吟曰:

  相見更何日,相思洵獨悲。

  紅顏奉中帚,白髮滿路岐。

  別來曾幾何,霜露忽凄其。

  仰見明月光,眾星羅參差。

  耀已宵飛,蟋蟀鳴庭幃。

  感之不成寐,淚下乃可揮。

  西風吹羅幕,念子寒無衣。

  豈不盛嬌愛,知者當為誰。

  願君成令德,努力愛容輝。

  棄捐勿復道,沉憂令人老。

  吟罷,送徽之行至門外,涕泣不已。徽之亦為之動情。彼此繾綣,帶淚而別,才移數步,亟回首,不覺傾跌而驚醒矣。張目視之,乃愜卧於荔枝樹下,心始悟其感妖,甚驚嘆之。

  浣衣

  張泌,江南人,字子澄,仕南唐為內史舍人。初與鄰女浣衣相善。經年不復睹,精神凝一,夜必夢之。嘗有詩寄云:

  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欄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情人照落花。

  烷衣計無所出,流淚而已。

  蔡少霞

  蔡少霞者,陳留人也。性情恬和,幼而奉道。早歲明經得第,選蘄州參軍。秩滿,漂寓江浙間。久之,再授兗州泗水丞。遂於縣東二十里,買山築室,為終焉之計。居處深僻,俯瞰龜蒙,水石雲霞,境象殊勝。少霞世累早絕,尤諧夙尚。偶一日,沿溪獨行,忽得美蔭,因憩焉。神思昏然,不覺成寐。

  因為褐衣鹿幘之人夢中召去,隨之遠遊,乃至城郭一所。碧天虛曠,瑞日瞳,人俗潔凈,卉木鮮茂。少霞舉目移足,惶惑不寧,即被導之令前。經歷門堂,深遽莫測。遙見玉人,當軒獨立,少霞遽修敬謁。玉人謂曰:「憫子虔心,今宜領事。」少霞靡知所謂。復為幘幀人引至東廊,止於石碑之側,謂少霞曰:「召君書此,賀遇良因。」少霞素不工書,即極辭讓。鹿幘人曰:「但按文而彔,胡乃拒違。」俄有二童自北而來,一捧牙箱,內有兩幅紫絹文書,一齎筆硯,即付少霞。凝神搦管,頃刻而畢。因覽讀之,已記於心矣。題「雲蒼龍溪新宮銘,紫陽真人山玄卿撰」:   

  良常西麓,源澤東泄。新宮宏宏,崇軒,雕珉盤礎,鏤檀棟臬。碧瓦鱗差,瑤肪截。閣凝瑞霞,樓橫祥霓。騶虞巡徼,昌明捧。珠樹規連,玉泉矩曳。靈飆邏集,聖日俯晰。太上游詣,無極便闕。百神守護,諸真班列。仙翁鵠立,道師冰潔。飲玉成漿,饌瓊為屑。桂旗不動,蘭幄互設。妙樂競奏,流鈴間發。天籟虛徐,風蕭泠澈。鳳歌諧律,鶴舞會節。三變玄雲,九成絳雪。易遷徒語,童初詎說。   

  方更周視,遂為鹿幘人促之。忽遽而返,醒然遂寤。急命紙筆,登即紀彔。自是兗豫好奇之人,多詣少霞,謁訪其事。有鄭還古者,為立傳焉。且少霞乃孝廉一史耳,固知其不妄矣。

  范微

  合州之成紀縣,有富家者,辟一圃,植四時奇花於其內,名曰「百花園」。方圓計里許,州邑之簪纓貴客,罔不遊樂其中。

  宣德七年春仲時,范生名微者,詩人也,亦聞百花園之名,至而游賞焉。見百花爭秀,萬卉競妍,微心悅懌,乃吟詩二律。其一曰:

  九十春光似酒濃,裁紅剪翠費天工。

  清香噴破胭脂國,麗色妝成錦繡叢。

  富貴昔歸金谷里,繁華又勝洛陽中。

  一年一見東風面,回首那堪夢幻同。

  其二曰:

  春園春色正相宜,少婦同行少婦隨。

  竹里登樓人不見,花間覓路鳥先知。

  櫻桃解結垂檐子,楊柳能低入戶枝。

  山間醉來歌一曲,參差笑殺合州兒。

  詩成,酒興愈狂,豪飲自放,不覺盛醉,曲肱而卧於花棚之下。芳魄隨花香以馥郁,遊魂逐蝶翅以飄揚。彷佛杳冥中,忽夢五美人嬉嬉然攜手而入,色皆殊絕,芳馨襲人。微見而奇之,揖而問其所自來,且歷懇其名氏。五美人各自陳。一曰陶氏,二曰李氏,三曰杏氏,四曰唐氏。五曰牡氏。復自言:「見才郎在此,故來相探詢耳。」微喜甚,因以褻狎動。五美人不之拒,遂與交會於棚之下。其春心蕩漾,逸興飛,固倍常品上矣。樂極,各為賦詩自表。陶氏吟曰:

  仙姿綽約絕纖埃,曾是劉郎去後栽。

  一種天工惟我愛,十分春色為誰開。

  玉皇殿上紅雲合,金谷園中絳錦堆。

  好看化成三汲浪,蚊龍乘此起風雷。

  李氏吟曰:

  玉蕊銀英貯淡香,不隨紅紫競芬芳。

  冰霜骨格籠春色,水月精神縞夜光。

  魏武台前含粉淚,漢皇宮內作梅妝。

  幽人雅性真清素,吟對瓊林逸興長。

  杏氏吟曰:

  二月東皇醉艷陽,靚妝倚遍午橋庄。

  紅光照滿珊瑚樹,紫艷熏成錦繡裳。

  幾度晚香來野店,一枝春色出鄰牆。

  書生對此多高興,題品新詩入錦囊。

  唐氏吟曰:

  江南二月好韶樂,一種芳菲迥異常。

  色艷春風熏醉臉,淚凝曉露濕啼妝。

  絕憐西子偏貪睡,卻恨東君不與香。

  何事當年杜工部,懶吟詩句入奚囊。

  牡氏吟曰:

  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號作百花王。

  竟誇天下無雙艷,獨佔人間第一香。

  醉態迎風嬌欲語,奇姿含露濕啼妝。

  鬧花浪蕊君休看,足稱栽培對錦堂。

  五美人吟畢,共為歡躍。彼此牽紐,作攜手聯行之態。微遂夢覺焉。舉目四顧,依然獨卧於花棚之下,乃始知其身幻於花境矣。

  扶離佳會彔

  明皇既幸蜀,貴妃縊死於馬嵬。十八娘亦歸里中,居晉安城東報國院,至德三載,無疾而卒。遂就院旁之隙地瘞焉。萬曆中有東海生者,閩人也。一日出遊東鄰,少憩於報國院。晝長假寐。夢至一所,朱戶紅樓,丹楹紫閣,極其壯麗。徘徊間,俄見一雙鬟侍兒,紅裙翠袖,揖生而進曰:「奉十八娘命,敬邀「郎君。」生從之。入未及百步,香氣襲人。行止一室,匾曰「扶離別館」。少頃,見綠紗侍兒導一女郎,衣絳綃衣,顏色殊絕,冉冉而至。生進曰:「偶因休暇,駕言出遊,既昧平生,敢逢勝果。」女郎曰:「妾開元皇帝侍兒也。以江彩之薦,得幸於上。今歸此中,以與郎君有夙緣,故相屈耳。」因出金鐘,貯瓊液以酌生。生飲之,如醍醐甘露。酒酣,姬容色轉麗,因歌以侑觴。蓋《菩薩蠻》也。其詞曰:   

  妾身本是琅琊種,當年曾被君主寵。艷態斗紅妝,人稱十八娘。絳絹籠玉質,縴手金盤擘。驛路起塵埃,驪山一騎來。   

  生聞之愈加嘆賞,因請問開元遺事。姬曰:「妾憶在宮中時,正月十五夜,上御賞春殿,遣妾撒錦丸於地,令宮人競拾之,多者受賞。又一日,上幸長生殿,奏新曲未有名,值妾為貴妃稱觴,大悅,遂以妾名其樂。此皆妾受寵於上,人所未聞者。」生聞之愈驚駭。

  既而侍兒報江家、周家、陳家三姬至。江衣綠,周衣紅,陳衣紫,種種妖麗。三姬曰:「聞吾梯今有佳賓,故來相賀。」三姬各奏詩二章,皆集古所成者。江詩曰:

  百般紅紫斗芳菲,隔水殘霞見畫衣。

  別有玉杯承露冷,紅妝飛騎向前歸。

  野人相贈滿筠籠,時似開元天寶中。

  火樹風來翻絳艷,樹頭樹底覓殘紅。

  周詩曰:

  紅樹枝頭日月長,一枝濃艷露凝香。

  菱花並作新妝面,玉碗盛來琥珀光。

  綠蘿陰下到山莊,丹粉經年染石床。

  飽食不須愁內熱,已分甜雪飲瓊漿。

  陳詩曰:

  何處橫釵帶小枝,可憐妖冶正當時。

  曾緣玉貌君王寵,莫比潘家大谷梨。

  可愛深紅間淺紅,離離朱實綠叢中。

  不知多少開元事,香氣潛來紫陌風。

  三姬吟畢,十八娘亦集古吟曰:

  遙指紅樓是妾家,瓊枝日出曬紅紗。

  摘時正帶凌晨露,應服朝來一片霞。

  曉漱瓊膏冰齒寒,一生長對水晶盤。

  香隨翠籠擎初到,長得君王帶笑看。

  吟畢,十八娘因以紅繡鞋一雙贈生,且囑之曰:「願君以此傳之人也。」既而,江姬出麝囊一函、周姬出真珠一顆、陳姬出紫瓊一枚為贈。

  生方與別而遽然已覺。惟見荔枝垂熟,繁星離離。詢其旁,果有十八冢家雲。因賦詩曰:

  驪山一騎紅塵起,七日能行數千里。

  丹荔飛來色正新,金盤滿注華清水。

  花外遙聞百步香,寒冰一片剖羅囊。

  長生殿上連枝進,太液池頭半醉嘗。

  樂工初制梨園曲,小部音聲聽不足。

  佳名新賜荔枝香,左右歡呼動山谷。

  一聲鼙鼓震漁陽,西幸鸞輿道路長。

  蛾眉宛轉含情死,馬上君王掩面傷。

  炎方仍進青絲籠,垂涕還思當日寵。

  丹實猶然貢士方,朱顏久已歸荒冢。

  妃子妖魂去渺茫,千秋何處識紅妝?  

  夢中細說前朝事,不及王家十八娘。

  鄭翰卿

  鄭翰卿寓都中邸第,晝寢夢一黃衣少年邀至廡下,綺席已備,與共飲。少焉,呼一麗人至,靚妝宛轉,容色絕代。少年曰:「高賢邂逅,不容寂寂。」遂自起舞蹁躚,歌《春遊》之曲,曰:

  芳草多情,王孫未歸。

  遲我良朋,東風吹衣。

  次及麗人作迎風之舞,歌《春愁》之曲,曰:

  老鶯巧婦送春愁,幾度留春更不留。

  昨日漫天飛柳絮,玉人從此懶登樓。

  飲正歡適,少年曰:「文羌校尉來矣。」見一人綠袍危冠,高視闊步,踉蹌至前,遂罷席而寤。起視庭中,牡丹一花,映日婉媚;一黃蝶翩翩未去,乃花神與少年耳。綠葉上一螳螂,長二寸,則文羌校尉也。

  劍客

  有士人為畿尉,常任賊曹。有一賊系械,獄未具。此官獨坐廳上,忽告曰:「某非賊,頗非常輩,公若脫我之罪,奉報有日。」此公視狀貌不群,詞彩挺拔。意已許之,佯為不諾。夜後密呼獄吏放之,仍令獄吏逃竄。既明,獄中失囚,獄吏又走,府司譴罰而已。

  後官滿數年,客游困甚,羈旅至一縣。忽聞縣令與所放囚姓名同,往謁之。令通姓字,此宰驚懼,遂出迎拜,即所放者也。因留廳中,與對榻而寢。歡洽旬余,其宰不入宅。忽一日歸宅,此客遂如廁。廁與令宅惟隔一牆。客於廁室聞宰妻問曰:「公有何客,經於十日不入?」宰曰:「某得此人大恩,性命昔在他手,乃至今日,未知何報?」妻曰:「公豈不聞『大恩不報』,何不看時機為?」令不語久之,乃曰:「君言是矣。」  

  此客聞已,歸告奴僕,乘馬便走。衣服悉棄於廳中。至夜,已行五六十里,出縣界,止宿村店。僕從但怪奔走,不知何故。此人歇定,乃言此賊負心之狀,言訖吁嗟,奴僕悉涕泣之次,忽床下一人,持匕首出立。此客大懼。乃曰:「我,義士也。宰使我來取君頭。適聞說,方知此宰負心,不然枉殺賢士。吾義不舍此人也。公且勿睡,少頃與君取此宰頭,以雪公冤。」此人怕懼愧謝。劍客持劍,出門如飛。二更已至,呼曰:「賊首至。」命火觀之,乃令頭也。劍客辭訣,不知所之。

  虯須叟傳

  呂用之在維揚日,佐渤海王擅政害人。中和四年秋,有商人劉損摯家乘巨船,自江夏至揚州。用之凡遇公私來,悉令偵覘行止,劉妻裴氏有國色,用之以陰事下劉獄,納裴氏,劉獻金百兩免罪。雖脫非橫,然亦憤惋。因成詩三首,曰:

  寶釵分股合無緣,魚在深淵日在天。

  得意紫鸞休舞鏡,斷蹤青鳥罷銜箋。

  金杯倒覆難收水,玉枕傾欹懶續弦。

  從此靡蕪山下過,只應將淚比黃泉。

  又云:

  鸞辭舊伴知何止,鳳得新梧想稱心。

  紅粉尚存香幕幕,白雲將散信沉沉。

  已休磨琢投泥玉,懶更經營買笑金。

  願作山頭似人石,丈夫衣上淚痕深。

  又云:

  舊嘗游處遍尋看,睹物傷情死一般。

  買笑樓前花已謝,畫眉窗下月空殘。

  雲歸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河去住難。

  莫道詩成無淚下,淚如泉滴亦須干。

  詩成,吟詠不輟。

  因一日晚,憑水窗,河街上一虯須老叟,行步迅速,骨貌昂藏,眸光射人,彩色晶瑩,如曳冰雪。跳上船來,揖損曰:「子衷心有何不平之事?抱鬱塞之氣。」損且對之。客曰:「只今使為取賢閫及寶貨,回即發,不可更停於此也。」損察其意,必俠士也。再拜而啟曰:「長者能報人間不平,何不去蔓去根,豈更容奸黨?」叟曰:「呂用之屠割生民,奪君愛室,若令誅殛,固不為難,實衍適已盈,神人共怒。只候冥靈聚彔,方食身首支離,不惟及身,須殃連七祖。且為君取其妻室,未敢遽越神明。」 

  乃入呂用之家,化形於斗拱上,叱曰:「呂用之,昔違君親,時行妖孽,以苛虐為志,以淫亂律身,仍於喘息之間,更慕神仙之事,冥官方彔其過,上帝即議行刑。吾今彔爾形骸,但如罪叱。所取劉氏之妻,並其寶貨,速還前人。倘更悅色貪金,必見頭隨刀落!」言訖,鏗然不所適。用之驚悸,遽起焚香再拜。夜遣幹事並齎金及裴氏還劉損。損不待明,促舟子解維。虯須亦無跡矣。

  申屠氏

  申屠氏,宋時長樂人。美而艷,申屠虔之女也,少名以糞。既長,慕孟光之為人,列名希光。十歲能屬文,讀書一過輒能成誦。其兄漁釣海上。作詩送之曰:   

  生計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連天。

  往來酒灑臨江廟,晝夜燈明過海船。

  霧裡鳴螺分港釣,浪中拋纜枕霜眠。

  莫辭一悼風波險,平地風波更可憐。

  其父常欲奇此女,不妄許人。年二十。侯官有董昌,以秀才異等,為學宮弟子。虔既見之學宮,遂以希光予昌。希光臨行作留別詩曰:

  女伴門前望,風帆不可留。

  岸鳴蕉葉雨。江醉寥花秋。

  百歲身為累,孤雲世共浮。

  淚隨流水去,一夜到閩州。

  入門,絕不復吟,食貧作苦,宴如也。居久之。當靖康二年,郡中大豪方六一者,虎而冠者也。聞希光美,心悅而好之。乃使人誣昌陰重罪,罪至族。六一復陽為居間得輕,比獨昌報殺,妻子幸毋死。因使侍者通殷懃。強委禽焉。希光具知其謀,謬許之。密寄其孤於昌之友人。乃求利匕首,懷之以往。謂六一曰:「妾自分身首異處矣。賴君高誼,生死而骨肉之。妾之餘君之身也,敢不奉承君命。但亡人未歸淺土,心竊傷之,惟君哀憐,既克葬,乃成禮。」六一大喜,立使人以禮葬之。於是,希光偽為色喜,裝入室。六一既至,即以匕首刺之帳中,六一立死,因復殺其侍者二人。至夜中,詐謂六一卒病委篤,以次呼其家人。家人皆愕,卒起不意,先後奔入,希光皆殺之,盡滅其宗。因斬六一頭置囊中,馳至董昌葬所,以其頭祭之。明旦,悉召山下人告之曰:「吾以此下報董君,吾死不愧魂魄矣。」遂以衣帶自縊而終。

  碧線傳

  至正間,有道士真本無、文固虛,不知何許人,客威順王家下,通劍術,曉兵機。王雖畜之,未始奇也,惟樊口衛君美重之。一日,王游別苑,召二人侍,因從容諷曰:「方今天下太平日久,極盛而豐,朝政廢弛,禍在旦夕。大王朝廷懿親,宜陰為之備。萬一風塵有警,即使指麾義旗,紓君父之急,使神州光復,為大元宗英,豈不偉哉!」王曰:「爾病,風狂耶?何出言若是?」二人默然而退曰:「豎子不足謀。不去禍且至。」於是題詩黃鶴樓而遁。詩曰:

  芙蓉出匣照寒,上帶仇家血影光。

  前席早知非聖主,悔將三策說君王。

  王知而求之,隱矣。未幾亂作,悉如前言,於是陳友諒、明玉珍皆遣人物色之。不可得。高皇帝既平群寇,四海一家,君美兄君彥為西充丞,因往省之。回途覆舟,幸而不死,因躑躅路側,覓火燎衣,縱步間,忽二道士前揖曰:「衛君一寒如此哉!視之,真、文二故人也。告以困苦之狀,曰:「無憂也。」遂邀往其家,則青城山也。高牆華屋,深院曲房,蒼頭數人,列侍左右。與君美話舊,歡若平生。因詢其亂中出處,二人曰:「自辭黃鶴,即入黃牛。久隱青城,忽逢青眼。所惜壯心凋落,一事無成。俯仰乾坤,飄搖萍梗。索居閑處,有愧故人。」乃與痛飲。酒酣氣豪,議論蠭起。君美曰:「二公煉質名山,猶未能忘情塵世,將不為修真之累乎!」二人大笑曰:「循行數墨,儒之土苴;熊經鳥伸,仙之糟粕。吾所謂修真,豈在是哉!」因引君美周視其家。錦綺充盈,金玉山積,各有美人掌之。最後,至一山岩中,有髑髏百枚。二人指曰:「此世間不義人也,余得而誅之。」君美為之吐舌。

  明日大設宴,君美首席。兩美人捧牙盤,盛明珠十、黃金百兩為壽。君美不敢卻,但唯唯謝。

  於是劇飲大醉,本無賦詩曰:

  幾年兵火接天涯,白骨叢中度歲華。

  杜宇有冤能泣血,鄧攸元子可傳家。

  當時自詫遼東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誰是主,野花開滿蒺黎沙。

  固虛續吟曰:

  豪傑消磨嘆五陵,發沖烏帽氣填膺。

  眼前不是無豪傑,身後何須論廢興。

  當道有蛇魂已斷,渡江無馬識難憑。

  可憐一片中原地,虎嘯龍騰幾戰爭。

  其詩大抵類此,則其人可想矣。君美知所吟不能出其右,乃制《喜遷鶯》一闋,執杯酬謝於二公,自歌以侑焉。詞曰:   

  乾坤如昨。嘆往事凄涼,長才蕭索。景物非非,人民俱換,非是舊時城郭。世事恰如棋子,當局方知難著。勝與敗,似一場春夢,何須驚愕。寥落,相見處萍水異鄉,爛慢清宵酌。說到英雄,自同夢,澀盡劍鋒蓮愕,看破浮雲變態,休問誰強誰弱,堪嘆惜,這一番歸去,似遼東鶴。   

  明日求歸。二人曰:「唐有紅線,今有碧線,當令送君也。」至則一好女子,年可十七八,負竹箱隨真、文同送君美。青城道上,顧謂曰:「後會難期,請為起舞。」碧線開箱,取白丸四,大如雞卵,乃雌雄劍也。二人而伸之,飛躍上下。須叟,天地晦冥,風雲慘淡,惟於塵埃中見電光翕,交繞互纏。君美股戰,行不成步。回望其居,皆陵欲若星,殊無有路。君美乃氣不得出,目不得合,常若刃在其頸,心膽俱落。舞罷,失二人所在,獨碧線旁立。君美倒皮囊中酒共飲。伺夜握君美手,東南而逝。將三更許抵家,但見金珠在榻,碧線變去久矣,竟不知其何術也。

  豬嘴道人

  洛陽李,少年豪邁,以財雄一鄉。常薄游阡陌間。遇心愜目適,雖買一笑,擲錢百萬不靳。宣和間,某太守自南郡解印還洛。家富聲樂,列屋一寵姬,最殊秀夭麗。西都人家伎妾,雖百數莫能出其右。嘗以暮春遊名園,玩賞牡丹,偕侶相攜穿花徑。

  望見,兀兀如痴,寄目不暫瞬。姬亦窺其容狀,口雖笑叱而心頗慕之。兩人遙相注意,俱不能出言,恨恨而去,明日,又邂逅於別圃,度無由得狎,方寸幘亂,搖搖若風中懸旌,思得暫促膝,成須臾歡,罄百計不就。

  時有豬嘴道人者,售異術於塵中,能顛倒四時生物,人莫能識,獨厚遇。忽造門求醉。欣然接納,深思叩以其事,或能副所欲。乃設宴饌延款,且以誠告。客初難之,請至再四,乃笑曰:「姑試為之。」拜曰:「果遂願,不敢忘報。」明日,招往城外社壇,四顧無人,拈一片瓦,呵祝移時,以付曰:「吾去矣。爾持此於庭壁間,上下劃之,當如願矣。善藏此瓦,每念至則懷以來。」謹受教。劃壁未幾,然中開,竦身而入,徑趨曲室內,斗帳畫屏,極為華美,婦卧其中,宿酲未醒,見人驚起,顏微怒曰:「誰家兒郎,強暴至此!輒入房院,誰引汝來?」卻立凝笑不敢言。熟視良久,蓋真所願慕者,婦人亦悟而笑。略道曩事,即登榻共卧,相與極歡。既而曰:「太守且至,即宜引避疾回。後會可期也。」遂循故道而出。壁合如初,瓦故在。手攜還家,珍秘於櫝。過三日,率一游,每見愈款昵。經累月,杳無人知。

  會其密友賈生者,訝久不相過,意其有奇遇,潛伺所向,跡至社壇側。覺而捨去。賈隨詰問。不能隱,具有始未告之。賈不信,曰:「果爾?吾豈不可往耶!如不吾同,當發其妖幻,首於官,且白某太守。」甚懼,曰:「今日已暮矣。俟明日,同詣道人謀之。」  

  拂旦往,道人不悅,曰:「機已泄,恐不能神,當作別計。城西某家有園池之勝,能從吾飲乎?」皆曰:「幸甚。」即具酒肴,偕往小飲。一亭前有大假山,道人酒酣,振衣起,舉手指劃山石,一峰中分。兩人就視,見樓台山水,花木靚麗,漁舟從溪上來,碧桃紅杏繽紛。方注目間,道人登舟,其去如飛。賈引袖力挽,石縫遽合,傷其指。道人杳無蹤矣。他日,兩人復至社壇,用前法施之,已無所效,惘然怨侮而歸。後訪乳醫嘗出入大守家者,使密叩,姬云:「夢中恍惚與一男子宴私。今久不復然矣。」  

  張山人

  唐曹王貶衡州時,有張山人技術之士。王常出獵,因得群鹿十餘頭。圍已合,計必擒獲。無何失之,不知其處,召山人問之。山人曰:「此是術者所隱。」遂索水,以刀禁之。少頃,於水中見一道士,長才及寸,負囊拄杖,敝敝而行。眾人視之,無不見者。山人乃取布針,就水刺道士左足,遂見跛足而行。即告曰:「此人易追,止十餘里。」遂命走向北逐之,十餘里,果見道士跛足而行,與水中見者狀貌同,遂以王命邀之。道士笑而來。山人曰:「不可責怒,但以禮求請之。」道土至,王問:「鹿何在?」曰:「鹿在也。向見諸鹿無故即死,故哀之,所以禁隱,亦不敢放,今在山側耳。」王遣左右視之,諸鹿隱於小坡而不動。王問其患足之由。曰:「行數里,忽患之。」王召山人與之相視,乃舊識焉。其足尋亦平復。乃是郴州連山觀侯生,即從容遣之。

  末期有一客過郴州,寄宿此觀。縛馬於觀門,糞污頗甚。觀主見而責之。客大怒,垢罵道士而去。未十日,客忽遇張山人。山人謂曰:「君方有大厄,蓋有所犯觸。」客即說前日與道士爭罵之由。山人曰:「此異人也,為君致禍,卻速往辭謝之。不然,不可脫也。彼為雷厄君,今夕所至,當截一柏木,長與身齊,致所卧處,以衣裳蓋之,身別處一室,以棗木作釘子七枝釘地,依北斗狀,仍建辰位,身居第二星下伏當免矣。」客大驚,登時卻回,求得柏木來郴州,宿于山館,如是設法。半夜,忽大風雨雷電,震於前屋。須臾,電光直入人所止。客伏於星下不敢動。電入屋數四,如有搜獲之狀,不得而止。比明,前視柏木,已為粉矣。客益懼,奔謝觀主,哀求生命。久而方解。謂客曰:「人不可輕也。毒蛇之輩,尚能害人,豈合無狀相忤乎。今已舍子矣。」客首罪而去,遂求張山人,厚報之也。

  陳季卿

  陳季卿者,家於江南。辭家十年,舉進士不就,羈棲輦下,鬻書判給衣食。嘗訪僧於青龍寺,遇僧他適,因息於暖閣中以待僧還。有終南山翁亦伺僧歸。方擁爐而坐,揖季卿就爐,坐久,謂季卿曰:「日已哺矣,君得無餒乎?」季卿曰:「實飢矣。僧且不在,為之奈何。」翁乃於肘後解一小囊,出藥方寸,止前一杯與季卿曰:「粗可療飢矣。」季卿啜訖,充然暢適,饑寒之苦,洗然而愈。東壁有寰瀛圖,季卿乃尋江南路,因長嘆曰:「得自滑泛於河,游於洛,泳於淮,濟於江,達於家,亦不悔無成而歸。」翁笑曰:「此不難致。」乃命僧童折階前一竹葉,作葉舟,置圖中渭水之上,曰:「公但注目於此舟,則如公向來所願耳。然至家慎勿久留。」季卿熟視之,稍覺渭水波浪,一葉漸大,席帆既張,恍然若登舟。始自渭及河,維舟於禪窟蘭若,題詩於南楹云:

  霜鐘鳴時夕風急,亂鴉又望寒林集。

  此時輟掉悲且吟,獨向蓮花一峰立。

  明日次潼關,登岸題句於關門東普通院門云:

  度關悲失志,萬緒亂心機。

  下坂馬無力,掃門塵滿衣。

  計謀多不就,心口自相違。

  已作羞歸計,還勝羞不歸。

  自陝東凡所經歷,一如前願。旬余至家,妻子兄弟拜迎於門側。有《江亭晚望詩》題於書齋云:

  立向江亭滿目愁,十年前事信悠悠。

  田園已逐浮雲散,鄉里半隨逝水流。

  川上莫逢垂釣叟,浦邊難得舊沙鷗。

  不緣齒髮未遲暮,吟對遠山堪白頭。

  此夕,謂其妻曰:「吾試期近,不可久留,即當進棹。」乃吟一章,別其妻云:

  月斜寒露白,此夕去留心。

  酒至添愁飲,詩成和淚吟。

  離歌棲鳳管,別鶴怨瑤琴。

  明夜相思處,秋風吹半衾。

  將登舟,又留一章別諸兄弟云:

  謀身非不早,其奈命來遲。

  舊友皆霄漢,此身猶路歧。

  北風微雪後,晚景有雲時。

  惆悵清江上,區區趑試期。

  一更後復登葉舟,泛江而逝。兄弟妻子慟哭於家,謂其鬼物矣。一葉漾漾,遵舊途,至於渭濱。乃賃乘復游青龍寺,宛然見山翁擁爐而坐。季卿謝曰:「歸則歸矣,得非夢乎!」翁笑曰:「後六十日方自知。」時日將晚,僧尚不至。翁去,季卿還主人。後二月,季卿之妻子,齎金帛自江南來謂:「季卿厭世矣,故來訪之。」妻曰:「某月某日歸。是夕作詩於西齋,並留別二章。」始知非夢。明年春,季卿下第東歸,至禪窟及關門蘭若,見所題兩篇,翰墨尚新。後年季卿成名,遂絕俗,入終南山去。

第八卷

  宗立本

  登州黃縣宗立本,年長無子。行商抵濰洲,野宿古廟。仆持杖衛,擊柝達旦。明日,途遇六七歲兒,遮拜於前,語言儇利可愛。曰:「我昌邑縣公王忠彥之子也。父母俱喪,」鞠養於某。某今舍我而去,勢必死於虎狼魑魅矣。」立本曰:「肯從我乎?」乃泣拜。命之神授。教之讀書,一目輒記。能作一丈闊字,篆隸草不學而成。見古帖墨跡,摹臨曲盡其妙。立本遽棄舊業,而攜此兒行游,藉以自給。

  後至濟南,逢胡僧曰:「你從何處得此兒?」立本曰:「吾之子也。」僧曰:「是五台山五百小龍之一。失之三歲矣,再欲留之,禍也。」索水噴兒立化朱龍,躍入凈瓶。僧頂笠不別而去。

  昭潭三姝

  元和中,有高昱處士,以釣魚為業,嘗艤舟昭潭。夜僅三更不寐,忽見潭上有三大芙蓉花,紅芳頗異。有三美女各踞其上,俱衣白,光潔如雪,容華艷媚,瑩若神仙。共語曰:「今夕,闊水波澄,高天月皎,怡情賞目,堪話幽玄。」其一曰:「旁有小舟,莫聽我語否?」又一曰:「縱有,非耀纓之士,不足憚也。」相謂曰:「昭潭無底橘州浮,信不虛耳。」又曰:「各請言其所好何道?」其次曰:「吾性習釋。」其次曰:「吾習道。」其次曰:『吾習儒。」各談本教道義,理極精微。一曰:「吾昨宵得不祥之夢。」二子曰:「何夢也?」曰:「吾夢子夜倉惶,窟宅流徙,遭人斥逐,舉族奔波,是不祥也。」二子曰:「遊魂偶然,不足信也。」三子曰:「各算來晨得何物食?」久之,曰:「從其所好,僧、道、儒耳。聽我適來所論,便成先兆,然未必不為也。」言訖,逡巡而沒。

  昱聽其語,歷歷記之。及旦,果有一僧來渡,至中流而溺。昱大駭曰:「昨宵之言不謬耳!」旋踵,一道士艤舟將濟。昱遽止之。道士曰:「君,妖也。僧偶然耳。吾赴知音所召,雖死無悔,不可失信。」叱舟人而渡。及中流,又溺焉。續有一儒生,摯書囊徑渡。星懇曰:「如前,僧道已沒矣。」儒正色正言:「死生有命也。今日吾族祥齋,不可虧其吊禮。」將鼓悼,昱挽書生衣袂曰:「臂可斷,不可渡!」書生方叫呼於岸側,忽有物如練,自潭中飛出,繞書生而入。昱與渡人遽前,捉其衣襟, 涎流滑,手不可制,昱長嘆曰:「命也,」頃刻而沒三子。

  俄有二客乘葉舟而至,一叟一少,昱遂謁叟,問其姓字。更曰:「余祁陽山唐勾鱉。今適長沙訪張法明。」昱久聞其高道,有神術,禮謁甚謹。俄聞岸側有數人哭聲,乃三溺死者親屬也。叟詰之,昱具述其事。叟怒曰:「焉敢如此害人!」遂開篋取丹筆篆字,命同舟弟子曰:「為吾持此符入潭,勒其水怪,火急他徙!」  

  弟子遂捧符而入,如履平地。循山腳,行數百丈,觀大穴明瑩,如人間之屋室。見三白豬寐於石榻,有小豬數十,方戲於旁。及待符至,三豬忽驚起,化白衣美女,小者亦俱為童女。捧符而泣曰:「不祥之夢果中矣。」曰:「為某啟仙師:住此多時,寧無愛戀?容三日徙歸東海。」各以明珠為獻。弟子曰:「吾無所用。」不受而返,具以白叟。皇大怒曰:「汝更為我語此畜生,明晨速離此。不然,當使六丁就穴斬之!」弟子又去。三美女號慟曰:「敬依處分。」弟子歸。

  明晨,有黑氣自潭面而出。須臾,烈風迅雷,激浪如島,有三大魚,長數丈,小魚無數,周繞沿流而去。叟曰:「吾此行甚有所利。不有子,何以去昭潭之害!」遂與昱乘舟東去。

  樊氏女

  江浦人樊里長暴戾,為里人所憎,恆冀其敗亡。其女為妖物憑藉,人皆笑之,樊恨甚,聞陳法官者神術,乃具牒請之。法官至曰:「汝能舍此女,我則為治。」主人曰:「欲女活耳,奈何舍之死?」曰:「非也。能舍彼裸衣一,隨我行法,則妖物授首,而女身無害矣。如何?」曰:「惟命。」  

  乃取炭數百斤,熾之地穴,取大鐵索炙而赤之。誦咒畢,女著單,自內出,坐胡床上。道士取火索纏之數重,不知痛。纏已,狂奔十餘里,躍入一水塘中。眾謂必死,父母亦悲怖。法官曰:「無事也。」三時,乃自水中抱一大黑魚而出,水隨之涌至家。擒魚而其鐵索貫魚腮,長一丈五尺,重七百餘斤。乃拽入火中炙殺之。少選,女蘇。問其痛苦,曰:「無苦也。惟見一巨神有鬍髯,引我入一處,見一黑男子卧,曰:『魅汝者,非此物耶?』吾曰:『是。』遂以索穿腮鎖之。原不知赤身受辱也。」法官悉辭其家謝物,但受一鞍馬而去。女得生,嫁為孫氏婦。

  江郎

  吳少帝五鳳元年四月,會稽餘姚縣王素有女,年十四。美,父母惜而不嫁。有一少年,姿潤玉潔,自稱江郎,請婚,父母心愛而許之。後數日,領三四婦人,老者、少者並二少年,持幣財以聘,遂成婚。逾年而始孕,再十二月而始生。所生者,狀如綿囊,其大如升。家人以刀剖之,白魚子也。素問之,郎曰:「吾不幸有此,何須問也。」母獨使人密候江郎解衣,取之,衣盡有鱗甲之狀。素命以巨石鎮之。及曉,江郎,求衣,異常詬罵。尋仆地有聲,家人視之,見床下有白魚,長六七尺,未死,而鱗盡脫者。素斲斷之,投江中。女別嫁。

  彭城男子

  彭城有娶妻而外宿者。妻問其故,夫曰:「汝已出房伴我,我何不外宿?」妻曰:「無之。此必妖也。」是夕,夫仍外宿,俟其似妻者而捉之。似妻者曰:「君向與妖外宿,今我所以伴君,君反疑我耶。」夫仍與之寢。夜半,心悟,乃捉之求火,則漸漸縮小。視之,一鯉魚也,長二尺。

  謝飛

  石城山有神廟,靈應非常,祭禱不絕。丹陽道士謝飛偶宿焉,懼而大聲曰:「吾是天帝使者!」然終惶惑,不自勝也。才二更,有至廟門呼阿銅者曰:「廟中有人氣,是誰?」門有人應云:「彼自言天帝使者。」須臾,又來呼問,銅答如前。乃嘆息而去。

  飛益惶懼,反大聲呼銅問之,答曰:「來者是水邊穴中白鼉,我是廟北岩嵌中龜也。」非迨旦而告里人,共往發掘,殺之,遂壞廟絕祀,民始得安堵焉。

  島胡

  近世波斯人,舟漂入大海。至一島中,見衣草葉胡人。問之,乃知亦是失風漂流者。眾哀而載之。胡即日獻山中磲、瑪瑙、玻璃等諸寶,不可勝數,舟人都爭取之。滿載掛帆,行舟可三四十里,遙見山峰有赤物如蛇,漸至巨大。胡曰:「山神惜寶,來逐我也,為之奈何?」舟人無不戰懼。俄見兩山從海中出,高數百丈。胡喜曰:「此兩山者,大蟹鰲也,其蟹常好與山神斗,神多不勝,我等必無憂矣,」赤物尋至,兩山盤斗,良久,見蟹夾蛇頭,死於水上,狀如連山。舟乃得渡。

  歷陽麗人

  幹道間,歷陽芮不疑從父掃墓。路遇青衣小鬟持簡邀之。頃引至一宅,金碧璀璨,赫然華屋也。內一美麗婦人出迎,分庭抗禮,若素識相歡。坐定,諦觀容貌服飾,真神仙也。芮為之心動。少焉,張宴奏樂,麗人捧觥曰:「累劫同修,冥數未合,今夕獲奉,從容為壽。」宴罷,登榻。綉衾甲帳,目所未識,遂講衽席之好。未旦,芮求歸。麗人曰:「郎何來之晚,何去之速?陋巷草舍,固不容車馬,願以十日為期。」芮曰:「大人剛嚴,不得不辭去耳。」麗人乃揮涕送之曰:「來日當於修閣致謁。」至期,未二鼓,麗人先遣仆妾,施床帳,具酒肴,俄擁一香車,麗人下與芮接。從此每夕輒至。商榷古今,詠嘲風月。雖文人才土,無有及者。但戒芮曰:「我非凡品,得侍巾櫛,夙昔使然。若泄天機,必受大累。」  

  芮瘠歲余,父母叩之,不言也。母使人密窺之,而密謂之曰:「我知汝有奇遇,但慮所飲膳者,恐或幻化,食之疾矣。試輟一味示我。」芮即明達麗人。麗人令遺母蒸羊一碟。母嘗之,非偽也。

  適值屈道人來,自稱精於天心法。父備白其故,屈曰:「島洞列仙,為淫佚之行,吾能治之,況於他乎!」遂索線十丈,以針貫小符於抄,藏諸合中,祝芮曰:「君甘妖惑,有死而已。如未甘死,俟彼去時,將此符黏於衣裙,任其帶線而去。彼若正神明,無妨也,聊資一笑之適。」芮如之。明日,屈先生遍訪野外,有一巨蟒死焉。屍橫百尺,其符在鱗甲可見也。芮始醒焉如醉。

第九卷

  紫珍記

  隋,汾陰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師禮事之。臨終,贈度以寶鏡,曰:「持此則百邪遠人。」度受而寶之。鏡橫徑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繞鼻列四方,龜龍鳳虎,依方陳布;方外設八卦,封外置十二辰,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繞輪廓,文體似隸,點畫無缺,而非字書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氣之象形,承日用之,則背文墨畫入影,纖毫無失。舉而叩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絕。」  

  大業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罷歸河東,適遇侯生卒,而得此鏡。至其年六月,度歸長安,至長樂坡,宿於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頗甚端麗,名曰鸚鵡。度既稅駕,將整冠履,引鏡自照,鸚鵡遙見,即便叩首流血,雲「不敢住」。度疑精魅,引鏡逼之。便雲「乞命,將變形。」度即掩鏡曰:「汝先自敘,然後變形,當舍汝命。」婢再拜,自陳云:「某是華山府君廟前長松下千年老狸,大行變惑,罪合至死,遂為府君捕逐。逃於河渭之間,為下陳思恭義女,蒙養甚厚,嫁與同鄉人柴華。華意不愜,逃而東出韓城縣,為行人李無傲所執。無傲,粗暴丈夫也,遂將鸚鵡遊行數歲。昨隨至此,忽爾見留,不意遭逢天鏡,隱形無路。」度又謂曰:「汝本老狐,變形為人,豈不害人也。」婢曰:「變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惡,自當至死耳。」度又謂曰:「欲舍汝可乎?」鸚鵡曰:「辱公厚賜,豈敢忘德。然天鏡一照,不可逃形。但久為人形,羞復故體,願緘於匣。許盡醉而終。」度又謂曰:「緘鏡於匣,汝不逃乎?」鸚鵡笑曰:「公適有美言,尚許相舍。緘鏡而走,豈不終恩?但天鏡一臨,竄跡無路。惟希數刻之命,以盡一生之歡耳。」度即匣鏡致酒,悉召雄家鄰里與宴。婢頃大醉,奮衣起舞,而歌曰:

  寶鏡寶鏡,哀哉予命。

  自我離形,於今幾姓?  

  生雖可樂,死必不傷。

  何為眷戀,守此一方。

  歌訖,再拜,化為老狸而死。一座驚嘆。

  大業八年四月一日,太陽虧。度時在台直,晝卧廳閣,覺日漸昏。度引鏡,鏡亦昏昧。俄而光彩漸出,日亦漸明。每月蝕亦然。

  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俠者獲一銅劍。長四尺,劍連於把。把盤龍鳳之狀,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爍,非常物也。俠持過度曰:「此劍,俠常試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旁照數丈,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愛古,願與君一試。」度喜甚。其夜密閉一室,無復脫隙,與俠同宿。度亦出寶鏡,置於座側。俄而鏡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視如晝,劍橫其側,無復光彩。俠大驚曰:「請內鏡於匣。」度從其言。然後劍乃吐光,不過一二尺耳。俠撫劍嘆。是後,每至月望,貝燦鏡於暗室,光嘗照數丈。若月影入室,則無光也。

  大業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弟見之,覺其神采不俗,邀入具食。僧謂曰:「檀越家似有絕世寶鏡,可得見耶?」曰:「法師何以知之?」僧曰:貧道受明彔秘術,頗識寶氣。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連日,絳氣屬月,此寶鏡氣也。貧道見之兩年矣。今擇良日,故欲一觀。」出之。僧跪捧欣躍,又謂曰:「此鏡有數種靈相,皆當未見、但以金膏塗之,珠粉拭之,舉以照日,必影徹牆壁。」又曰:「更作法,應照見腑臟,所恨卒無葯耳。但以金煙熏之,玉水洗之,復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煙玉水等法,行之無不獲驗。而胡僧遂不復見。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廳前有一棗樹,圍可數丈,不知幾百年矣。前後令至,皆祠此樹,否則殃禍立及。度以為妖由人興,淫祀宜絕。縣吏皆叩頭請。度不得已,為之舉祀。然陰念此樹,當有精魅所託,人不能除,養成其勢。乃密懸此鏡於樹之間。其夜二鼓許,聞其廳前磊落有聲若雷霆者。起視之,則風雨晦冥,纏繞此樹,電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鱗赤尾,綠頭白角,額上有王字,身被數創,死於樹。度收鏡,命吏出蛇,焚於縣門外。仍掘樹,樹心有一穴,於地漸大,有巨蛇蟠泊之跡。妖怪遂絕。

  其年冬,度以御史兼芮城令,持節河北道,開倉糧賑給陝東。時天下大飢,百姓疾病,蒲陝之間,宿癘尤甚。有河北人張龍駒,為度下小吏。其家良賤數十口,一時遇疾。度憫之,入其家,使龍駒持鏡夜照,諸病者皆驚起,雲持一月來相照。光陰所及,如水著體,冷徹腑臟,實時熱定,至晚並愈。以為無害於鏡,而可濟於眾,令密持此鏡,遍巡百姓。其夜,鏡於匣中,泠然自鳴,聲甚徹遠,良久乃止。度心怪之。明早龍駒來,謂度曰:「龍駒昨夢一人,龍頭蛇身,朱冠紫服,謂龍駒:『我,鏡精也,名日紫珍,常有德於君家,故來相托,為我謝王公,百姓有罪,天與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後月當漸愈,無為我苦。』」度感其靈。至後月,病果漸愈。

  大業十年,度弟自六合丞棄官歸,又將遍游山水,以為長往之策。 

  曰:「此行也,未知所之,願求兄寶鏡為佩。」度曰:「吾何惜於汝也。」與之。 

  得鏡,遂行,至大業十三年六月始歸長安,以鏡還度,曰:「此鏡真寶也。辭兄之後,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樑,坐玉壇,屬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棲息止焉。月夜二更後,有兩人,一貌鬍鬚皓而瘦,稱山公;一面闊,白鬚眉長,黑而矮,稱毛生。謂曰:『何居斯也?』曰:『尋幽訪奇者。』一人坐與談久,往往有異義出於言外。疑其精怪,引手取鏡。鏡光出而二人失聲俯伏,矮者化為龜,胡者化為猿。懸鏡至曉,二身俱殞。龜身帶綠毛、猿身帶白毛。「即人箕山,渡潁水,歷太和,視玉井,井旁有池水湛然綠色。問樵夫,曰:『此靈湫耳。村閭每八節祭之,以祈福 ,若一祭有缺,即池出黑雲大雹,浸堤壞阜。』引鏡照之,池水沸涌有聲如震,池水盡行騰出鋪地。有一魚,長丈余,粗如人臂,首紅額白,身作青黃間色,無鱗有涎,龍形蛇角,嘴尖,狀如鱘魚,動而有光,在於泥水,困而不能遠去。 

  刃而為炙,甚膏有味,以充數朝口腹。「遂出於宋汴。汴主人張琦有女患魅。 

  問其故,病已經年,白日即安,夜常呼痛,實不堪聞。停宿開鏡照之,女子曰:『戴冠郎殺。』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雞死矣。乃即家畜七年之雞也。

  「游江南,將渡廣陵揚子江。忽暗雲覆水,黑風波涌,舟子失容。 

  攜鏡照江中,明朗徹底,風雲四斂,波濤遂息,須臾之間,達濟天塹,躋攝出,芳嶺,或攀絕頂,或入深洞。逢其群鳥,環人而噪,數熊當路而蹲。以鏡揮之,熊鳥奔駭。是時,涉浙江,遇潮出海,濤聲振吼。舟人曰:『濤既近,未可渡。』 

  出鏡照江,四面江水,豁開五十餘步。水漸清徹,黿鼉散走。舉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後回視所渡之所,波濤洶湧,高數十丈。

  「遂游豫章,見道士許藏秘,雲是族陽七代孫。有咒登刀履火之術。豐城縣倉督李敬慎有三女,魅病,入莫能識。藏秘療之無效。 

  因問其故,敬慎曰:『三女同居堂內閣子,每至日晚,即靚妝服,黃昏後,即歸所居閣子。滅燈聽之,竊與人言笑。及至曉眠,呼喚不覺。日日漸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妝梳,即欲自縊投井,無奈之何。』謂敬曰:『引示閣子之處。』其閣東有窗,恐其門閉固而難啟,遂晝斷窗根四條,卻以物支拄之如舊。至日暮,敬報曰:『妝梳入閣矣,』至一更,聽之言笑自然,拔窗欞,持鏡人閣照之。三女叫云:『殺我婿也!』懸鏡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長一尺三四寸,身無毛齒;有一老鼠,亦無毛齒,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官,大如人手,身披鱗甲,煥爛五色,頭上有兩角,長可半寸,尾長五寸以上,尾頭一寸,色白,並於壁孔前死矣。從此疾愈。

  「其後尋真至廬山,婆娑數月。或棲息長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連跡。舉鏡視之,莫不竄伏。

  「廬山處士蘇賓,奇識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來,謂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間。今宇宙喪亂,他鄉未必可止吾子,此鏡尚在,衛之速歸可也。』然其言,實時北歸,便遊河北,夜夢鏡謂曰:『我蒙卿兄厚禮,今當舍人間遠去,欲得一別。卿請早歸長安也。』夢中許之,實時西首。今既見兄,不負諾矣。」  

  大業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鳴,其聲纖遠,俄而漸大,若龍咆虎吼,良久乃定。開匣視之,既失鏡矣。

  虢國夫人

  長安有一貧僧,衣甚襤褸,賣一小猿。會人言,可以馳使。虢國夫人聞之,命僧至宅,問其由,僧曰:「本住西域山居,偶群猿過,遺下此少猿,憐憫收養。才半年以來,此小猿識人意,又會人言語,隨指顧,無不應人使用,實不異一弟子耳。僧昨至城郭,資用頗乏,無計可施,將小猿鬻之於市。」夫人曰:「今與汝束帛,可留此猿。我當養之。」僧乃感謝,留猿而去。其小猿旦夕在夫人左右,夫人甚愛憐之。後半載楊貴妃遺夫人芝草。夫人喚小猿看玩,小猿對夫人面前倒地,化為一小兒,容貌端妍,年可十四五。夫人甚異,呵而問之。小兒曰:「我本姓袁。僧昔在蜀山中,我偶隨父人山採藥。居林下三年,我父嘗以葯苗啖我。忽一日,自不覺變身為猿,我父懼而棄我,所以彼此僧收養,而至於夫人宅。我雖前日口不能言,每至深夜,惟自泣下。今不期卻變人身,不測尊意如何?」夫人奇之,遂命衣以錦衣,侍從隨後,常秘密其事。又三年,小兒容貌甚美,貴妃曾屢顧之。復恐人見奪,因不令出,安於小室。小兒惟嗜藥物,夫人以侍婢嘗供飼葯食。忽一日,小兒與此待婢,俱化為猿。夫人怪異,令人射殺之。其小兒,乃木人也。

  張秀才

  東都陶化里有空宅。太和中,張秀才借之肄業。夜深敬枕,乃見道士與僧徒各十五人,從堂中出,形容長短皆相似。排作六行,威儀容止,一二可敬。秀才以為靈仙所集,因陽寢以窺之。良久,別有一物,展轉於地。每一物各有二十一眼,內四眼,剡剡如火色,相馳逐而目光眩轉,砉砉有聲。逡巡間,僧道三十人,或馳或走,或東或西,或南或北。道士一人獨立一處,則被一僧擊而去之。其二物周流於僧道之間,未嘗暫息。如此爭相擊搏,或分或聚。一人忽叫云:「卓絕矣。」僧道皆默然而息。乃見二物相謂曰:「向者,群僧與道流,妙法絕高,然皆我二物成其教行耳,不然,安能稱卓絕哉?」秀才乃知必妖怪也,因以枕而擲之。僧道三十人與二物一時驚走,曰:「不速去,吾輩且為措大所使也。」遂皆不見。明日,搜尋之,壁角中得一敗囊,中有長行子三十個,並骰子一雙耳。

  阮文雄

  靜江有阮姓名文雄者,家積饒裕,性恢廓,耽嗜山水佳趣。紹定己丑秋,庄舍當租課時,阮生乘機圖游賞之樂,乃攜一二蒼頭,棹一葉小航,沿水濱而輕棹發時,則白紅蓼,敗芰殘荷,晴嵐聳翠籠雲,遠樹含青掛日,聽鳴禽,觀躍鯉,凡景屬意會,罔不收賞,停衍飄 。舟至七里灣,不覺天色已瞑矣。四顧寂無人居,俄而前有樓閣,作巋然狀,即命仆移舟近之。舟甫艤定,忽聞樓上啞然有聲。生竊視之,乃三美人倚欄顰笑。生一見不能定情,遂於舟中朗聲吟曰:

  愁倚溪樓望,還因見月明。

  月明如有約,偏照別離情。

  美人聞之,樓上吟曰:

  細草春來綠,閑花雨後紅。

  思君不能見,惆悵畫樓東。

  生愈添悒怏,惜不能效馮虛之御風也。已而美人以紅絨繩墜於舟中,生乃攀援而上,美人笑曰:「郎君將為梁上君子乎?」生笑曰:「將效昔人之折齒也。」遂諧衾枕歡笑。周且復始,情覺倍濃。一美人曰:「妾輩非山雞、野騖之能馴,路柳、牆花之可折,蓋因時感興,物既能然,睹景傷情,人奚免此。故寧違三尺法,以恣六欲私,君倘不嫌噬膚之易合,而守金之至堅,毋鄙緩緩之態,得遂源源而來,則妾輩夕死可矣。」一美人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今日之樂是矣。可無詩乎?」金謂諾諾。美人乃先吟曰:

  嶧陽自古重南金,製作陰陽用意深。

  靈籟一天孤鶴唳,寒濤千頃老龍吟。

  奏揚淳厚羲農俗,蕩滌邪□鄭衛音。

  慨想子期歸去後,無人能識怕牙心。

  一美人吟曰:   

  雲和一曲古今留,五十弦中逸思稠。

  流水清泠湘浦晚,悲鳳蕭瑟洞庭秋。

  驚聞瑞鶴沖霄舞,靜聽嘉魚出澗游。

  曾記湘靈佳句在,數峰江上步高秋。

  未後一美人吟曰:   

  龍首去頭巧製成,螳螂為樣抱輕清。

  玉纖忽綴一聲響,銀漢驚傳萬籟鳴。

  似訴昭君來虜塞,如言都尉憶神京。

  徵人歸息頻聞處,暗恨幽愁鬱郁生。

  未幾,夜色將闌,晨光欲散,美人急扶生起曰:「郎君速行,毋令外人覺也。」生倉皇歸舟,命仆整頓裝束,思為久留計,忽回首一望,樓閣美人,杳無存矣。生大驚異,乃即其處訪之,但見一古冢累然,旁有穴隙,為狐兔門戶,見內有琴瑟琵琶,取歸而貨之,得重價。

  搴絨志

  洪武間,本覺寺有一少年僧,名湛然。房頗僻寂。一夕,方暑,獨坐庭中,見一美女,瘦腰長裙,行步便捷,丰姿綽約襲人,而妝亦不多飾。僧欲進問,忽不見矣。明夜登廁,又過其前,湛然急走就之,則又隱矣。自是惶惑殊深,淫情交引,苦思不置。越兩日,又徐步於側,僧急牽其衣,女復佯為慚怯之態,再三懇之,方與入室。及敘坐,僧復逼體近之,漸相調謔,雲雨事畢,問其居址姓字,女曰:「妾乃寺鄰之家,父母鍾愛,嫁妾之晚。今有私於人,故數數潛出。不料經此,又移情於汝,然當緘密其事,則交可久。不然,彼此玷矣。」僧喜,唯唯從命。於是,旦去暮來,無夕不會。僧體枯瘦,氣息懨然,漸無生息,雖救治百端,罔效。一老僧謂曰:「察汝病脈,勞瘵兼攻。陰邪甚盛,必有所致。苟不明言,事無濟矣。」湛然駭懼,勉述往事。眾曰:「是矣。然此祟不除,則汝恙不愈。今若復來,汝伺其往而蹤跡之,則治術可施也。」是夕,女至,僧仍與交合。將行,欲起隨送。女止之曰:「僧居寂寥,夜與美婦歡處,是亦樂矣,何苦自惑如此。」湛然不能強而罷。翌日告眾,眾乃忖曰:「明夜彼來,當待之如常,密以一物置其身。吾輩避於房外,俟臨別時,擊門為約,吾輩協當追尾,必得所止,則祟可破矣。」湛然一一領記。後一夕,湛然覺神思恍惚,方倚床獨卧,女果推門復入。僧與私褻,益加款曲。雞鳴時,女辭去。僧潛以一絨花插女鬢上,又戲擊其門者三。眾僧聞擊聲,俱起追察。但見一女冉冉而去。眾乃鳴鈴誦咒,執錫持兵,相與趕逐,直至方丈後一小室中乃滅。此室傳言三代祖定化之處,一年一開奉祭,余時封閉而已。眾僧知女隱跡,即踴躍破窗而入,一無所見。但西北佛廚後,爍爍微光,急往燭之,則豎一弊帚耳。竹質潤滑,枝束鮮瑩,蓋已數十年外物也。眾方疑惑,而絨花在柄,因共信之,乃持至堂前,抽折一管,則水流滴地。眾僧驚異,明燈細視,管中非水,實精也。湛然見之,悔悟驚懼,不能自制。

  招提嘉遇記

  鄧州人金生,名鶴雲,靈風調,樂琴書,為時輩所稱許。宋嘉熙間,薄游秀州,館一富家。其卧室貼近招提寺,夜聞隔牆有歌聲,乍遠乍近,或高或低。初雖疑之,自後無夜不聞,遂不為意。

  一夕,月明風細,人靜更深,不覺歌聲起自窗外。窺之,則一女子,約年十七八,風鬟露鬢,綽約多姿,料是主家妾媵,夜出私奔,不敢啟戶。側耳聽其歌曰:音、音、音,你負心,你真負心。孤負我,到如今。記得當時低低唱,淺淺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牆陰,秋風荒草白雲深。斷橋流水何處尋?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禁。

  女子歌竟,敲戶言曰:「聞君倜儻俊才,故冒禁以相親。今乃閉戶不納,苦效魯男子行耶?」鶴雲聞言,不能自抑。才啟戶,女子擁至榻前矣。鶴雲曰:「如此良夜,更會佳人,奈何燭滅樽前,竟不能為一款曲也?」女子曰:「得抱衾稠,以薦枕席,期在歲月,何必泥於今宵?況醉翁之意不在酒乎。」乃解衣共入帳中,罄盡繾綣之樂。迨隔窗雞唱,鄰寺鐘鳴,女子攬衣起,曰:「奴回也。」鶴雲囑之再至,女子曰:「拂多言,管不教郎獨宿。」遂悄悄而去。

  次夜,鶴雲具酒肴以待,女子果迄邐而來,相與並坐酣暢。

  女子仍歌昨夕之詞。鶴雲曰:「對新人,不宜歌舊曲;逢樂地,詎可道優情。」因賡前韻而歌之,曰:   

  「音、音、音,知有,知伊有心。勾引我,到如今。最堪斯夕燈前耦,花下斟,一笑勝千金。俄然雲雨弄春陰,玉山齊倒絳帷深。須知此樂更何尋。來經月白,去會風清,興益難禁。   

  女子聞歌起而謝曰:「君之斯詠,可謂轉舊為新、翻憂就樂也。」彼此歡情,頓濃於昨。自是無夕不會。

  荏苒半載,鮮餚知者。忽一夕,女子至而泣下。鶴雲怪問,始則隱忍,既則大慟。鶴雲慰之良久,乃收淚言曰:「女,本曹刺史之女。幸得仙術,優遊洞天。但凡心未除,遭此謫降。感君夙契,久奉歡娛,誆料數盡今宵。君前程遠大,金陵之會,夾山之從,殆有日耳。幸惟善保始終。」雲亦不勝凄愴。至四鼓,贈女子以金。別去未幾,大雨覆盆,霹靂一聲,窗外古牆,悉震傾矣。鶴雲神魂飄蕩。明日,遂不復留此。

  二年後,富家築牆,於基下掘一石匣,獲琴與金,竟莫曉其故。時聞鶴雲宰金陵,念其好琴,使人攜獻。鶴雲見琴光彩奪目,知非凡材,欣然受之,置於石床。遠而望之,則前女子;就而撫之則依然琴也。方悟女子為琴精,且驚且喜。適有峽州之游,鶴雲得重疾,臨死,乃命家人以琴送葬。精之言,胥驗之矣。

  蘇還妻

  嘉定月浦鎮人蘇還妻張氏,頗有姿容。一日,乘船送其女甥之嫁。舟泊某港椏樹下,一男子蓬首黑面,顧張而笑。問之旁人,不見也。及歸,則見向男子至曰:「吾與汝當為夫婦。」時婦有孕;不就。既產乃來,遂與交接。婦昏瞑如寐,有頃而醒。自是無夕不至。夫登榻,則為束縛於地,其所衣不過一,而時時之,僅掩其陰,殆類市井丐乞。白晝徑出入其家,家人畏而不敢犯。

  夫甚愛其妻,百方祈禱,屢延術士鎮治之,數年弗效。後一羽士,召將王靈官至,附箕直入井中,撈得紅漆箸一雙及斛概一事,碎之灰以飲婦,遂愈。蓋二物為祟也。

  幼卿

  吳興姚察,少時宿於人家。夜聞一人呼曰:「幼卿,視我豈殺人者哉!今人慾葯我,我不能葯人乎?」即去。察異之,因效其聲呼曰:「幼卿,向與而語者何人也?」答曰:「陳二公公,即鼠也。」察曰:「而何人?」答曰:「我,床頭面銅盆也。公平生愛惜物命,當不害我,與主家買我歸,能福公,使公至吏部尚書者,我也。」  

  明晨,聞哭,問其故,乃主人早起欲會客,食隔宿飯,未盡半碗,即仆地暴死。察乃知其以葯毒鼠,而為鼠所毒也。遂買早銅盆以歸,戒人勿得毒鼠。自後,察家日以昌,果仕陳,至吏部尚書。今人呼面盆為幼卿,鼠為陳二公公,由此也。

  牛邦本

  淮人劉還,以事系泅州獄。有王翁者,亦坐詞牒至,周旋拔契出獄,共詣酒家話別。忽有一人,問翁姓名,即下拜。翁不識,其人曰:「家有一女,為邪魅所撓,之不動。昨忽雲,只畏泅州王某耳。一路訪公行止,特此懇告。勿借萬里之遠,救女生全,當不靳十全之報。」翁曰:「我實無他伎倆,豈堪治怪?其人請不已,翁曰:「向年自鳳陽還泅,乘一驢,復摯一空驢行。見一道人,被而步,憊且喘。吾問之,答雲乏錢,吾以空驢借之。道人感荷,以一卷書授我,曰:『依此而行,可斷百怪。然勿受人酬謝也,受則不驗。』吾漫置書於笥,亦未省視。爾家怪所畏見者,其即此耶?」乃歸,覓書,令其人先還,曰:「具瓮一口,方磚一塊,血狗皮一張,熾炭以待。」且戒勿泄。其人喜而去。

  次日,翁乃齎符劍以往。入門,怪即言於室曰:「果請王法師來,吾當斂避。」方欲出,而王翁已入,大叱曰:「死老魅何之!」怪躅謂女曰:「何處可逃?」女指瓮曰:「此中可。」怪即躍入。翁以狗皮封之,而令主人以磚覆焉。外加重符,其熱如火,乃舉置積炭上。初,極口罵翁。瓮熱,乃乞哀曰:「法師舍我,我有妻、妹可憐。」瓮問:「爾何妖?」答曰:「丑氏。」翁曰:「何物?」曰:「牛骨也。牛而曰丑者,諱之也。」促令供狀,乃曰:「供狀人牛天錫,字邦本,系多年牛骨。在城隍廟後苑,某年庚申日,某人踢傷腳趾,以血拭邦本身上,因而變幻成形。不合擾害某家小姐云云。妻紅磚兒,妹繡鞋兒,見在某處,得相見,死不復恨。」乃停火作法,召將搜捕,得兩女子於屋棟上,別以瓮覆之。齊呼牛骨,相與敘泣。翁問:「二物何以作妖?何為與天錫連親?」答云:「某等一是趙千戶家刺梅花下古磚,以庚丙日,其少女彩花,傷手滴血吾身,因而得氣;一是王郎中妻繡鞋,庚申日沾月水,棄於小院,亦得變化。與牛邦本假合妻妹,實非一體。法師能恕我三人,當遠跡市城,永不敢更近人世矣。」翁大笑,竟發火炙殺之,哀聲震瓮,良久寂然。啟其封,有一牛骨長尺許,女鞋、古磚皆焦灼雲。

  石占娘

  黎陽儒生,姓紀名綱,字廷肅。少負大志,稍長嗜學,因葺舊廬為書舍。前則疏渠引泉,清流見底;後則高峰入雲,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具備,曉霧將歇,猿鳥和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紀生日讀書其間,黃卷青燈,忘倦。

  一日,讀至夜分,覺微寒,披衣獨坐,忽有叩門聲。啟視之,乃見一女子,體態盈盈,面瑩寒玉,笑謂綱曰:「妾,鄰家女也。聞君高韻,乃爾唐突,意在請益也。」綱見之大悅,與之攜手而入,並肩而坐。女曰:「願獻一詩。」綱曰:「善。」女誦詩曰:

  霜冷秋高白帝城,閨中力盡恨難平。

  西風庭院叮噹響,曉夜樓台斷續聲。

  搗碎鄉心愁欲結,驚回客枕夢難成。

  惟應不入笙歌耳,空惱玉關無限情。

  綱稱讚,將犯之。女佯拒之曰:「『聘則為妻,奔則為妾』,古人之格言也。妾非草木,豈不知貞潔之可嘉而淫奔之可丑耶!君何易視妾而犯之耶?」綱懇請再三,女翻然改曰:「雲情雨意,人所同然,妾非不欲順從,第一身易喪,美譽難全,此妾所以寧拂君情而不改也。」於是,與綱就寢。女復吟曰:

  君住竹棚口,妾家桃花津。

  來往不相識,青山應笑人。

  已而歡足,綱因問女何里何氏。女曰:「妾姓石,名占娘。家坐午向,樹木為記,與君為同里人。君果不棄,明當訪之。」綱曰:「汝能歌乎,」女曰:「僅爾供韻。」綱遂以「思君與別來」為題,命女作歌歌之。」女不思,乃口佔一歌以答,歌曰:

  思君與別來,兩見落葉黃。

  迢迢隔千里,各在天一方。

  欲飛恨無翼,欲涉川無梁。

  昔者面膠漆,今胡做參商。

  平平長安道,人馬自輝光。

  不念莫逆好,虛名竟乖張。

  南箕豈堪簸,牽牛難服箱。

  憂來不可輟,撫膺獨彷惶。

  諒無金石心,與君永相忘。

  已而雞三唱,女聞之,這遽披衣,謂綱曰:「郎君珍重,明當重來,不待請矣。」綱執意留之,曰:「只此自匿,奚必去耶,」女怒曰:「家有父母,倘事敗露,罪將安歸。不惟有玷於妾,抑且不利於君。」綱不從,女力奔,綱以被裹而抱之。久之不動,及啟視,則一砧杵也。

第十卷

  真如八寶記

  開元中,有李氏者,嫁於賀若氏。賀若氏卒,乃舍俗為尼,號曰真如。家於鞏縣孝義橋,其行高潔,遠近宗推之。天寶元年七月七日,真如於精舍戶外,盥濯之間,忽有五色雲氣自東而來。雲中引手,不見其形,徐以囊授真如曰:「寶之,慎勿言也。」真如謹守,不敢失墜。

  天寶未,祿山作亂,中原鼎沸,衣冠南走,真如展轉流寓於楚州安宜縣。肅宗元年建子月十人日夜,真如所居忽見二人,衣皂衣,引真如東南而行,可五六十步,值一城,樓觀嚴飾,兵衛整肅,皂衣者指之曰:「化城也。」城有大殿,一人衣紫衣,戴寶冠,號為天帝。復有二十餘人,衣冠亦如之,呼為諸天。諸天坐。命真如進。既而,諸天相謂曰:「下界喪亂時久,殺戮過多。腥穢之氣,達於諸天,不知何以救之?」一天曰:「莫若以神寶壓之。」又一天曰:「當用第三寶。」又一天曰:「今厲氣方盛,穢毒凝固,第三寶不足以勝之。須以第二寶,則兵可息、世可清也。」天帝曰:「然。」因出寶授真如,曰:「汝往,令刺史崔進達於天子。」復謂真如曰:「前所授汝小囊,有寶五段,人臣可得見之。今者八寶,惟王所宜見,汝慎勿易也。」乃具以寶名及所用之法,授真如。已而,復令皂衣人送之。

  翌日,真如詣縣,攝令王滔之以狀聞州。州得滔之狀,會刺史將行,以縣狀示從事盧恆曰:「安宜縣有妖尼之事,怪之甚也。」亟往訊之。恆至縣,召真如,欲以王法加之。真如曰:「上帝有命,誰敢廢墜?且寶非人力所致,又何疑焉?」乃以囊中五寶示恆。其一曰玄黃天符,形如笏,長可八寸余,闊三寸,上圓下方,近圓有孔,黃玉也。色比蒸栗,潤若凝脂,避人間兵疫邪瘍。其二曰玉雞,毛文悉備,白玉也。王者以孝理天下,則見。其三曰谷壁,白玉也。徑五六寸,其文粟粒自生,無異雕鐫之狀,王者得之,則五穀豐稔。其四曰玉珍,有兩枚,亦白玉也。徑六寸,好倍於肉。王者得之,能令外國歸服。其玉色光彩溢發,特異於常。盧恆曰:「玉信玉矣,安知寶乎?」真如乃悉出寶盤,向空照之。其光皆射日,仰望,不知光之所極也,恆與縣吏同視,咸異之。翌日至,恆白於曰:「寶蓋天授,非人事也。」 

  復驗無異。嘆駭久之,即白節度使崔圓圓,異之,征真如詣府,欲歷觀之。真如曰:「不可。」圓固強之,真如不得已,又出八寶。一曰如意寶珠,其形正圓,大如雞卵,光色瑩徹,置之堂中,明如滿月。其二曰紅  ,大如巨栗,赤爛若朱櫻。視之,可應手而碎;觸之,則堅重不可破也。其三曰琅汗珠,其形如環,四分缺一,徑可五六寸。其四曰玉印,大如半手,其紋如鹿,著物則鹿形現。其五曰皇后彩桑鉤。二枚,長五六寸,其細如箸,屈其未似金又似銀,又類熟銅。其六曰雷公石。二枚斧形,長可四寸,闊寸許。無孔,膩如青玉。八寶置之日中,則白氣連天;措之陰室,則燭耀如月。其所厭勝之法,真如皆秘,不可得而知也。圓為彔表奏之,真如曰:「天命崔,爭若何?」圓懼而止。

  優乃遣盧恆隨真如上獻。時史朝義方圍宋州,又南陷申州。

  淮河道絕,遂取江路而上,抵商山入關。以建巳月十三日達京時,肅宗寢疾方甚。視寶,促召代宗謂曰:「汝自楚王為皇太子,今上天賜寶,獲於楚州,天許汝也。宜寶愛之。」代宗再拜受賜,即日改為寶應元年。上既登位,乃升楚州為上州,縣為望縣。改縣名安宜,為寶應焉。刺史及進寶官,皆有超擢。號真如為寶和大師,寵錫有加。自後兵革漸偃,年穀豐登。封域之內,幾至小康,寶應之符驗也。真如所居之地,河高敞,境物潤茂,為六合縣尉崔所居。

  玉清三寶記

  杜陵韋,字景昭。開元中,舉進士第,寓游於蜀。蜀多勝地,會春末,與其交數輩,為花酒宴,雖夜不怠。一日,有請者曰:「郡南去十里,有鄭氏亭。亭起苑中,真塵外境也。願偕去。」聞其說,喜甚。遂與俱南出十里,得鄭氏亭。當空巍巍,巍然四峙,門用花辟,砌用煙矗。

  望之,不暇他視,真所謂塵外境也。使人揖入。既入,見亭上有神仙十數,皆極色也,凝立若仁,半掉雲袂,飄飄然。其侍立左右者,亦十數,紋綉杳渺,殆不可識。有一人望而語曰:「韋進士來。」命左右請上亭,斜欄層曲,既上,且拜。群仙喜曰:「君不聞劉阮事乎?今日亦如是。願奉一醉,將盡春色。君以為何如?」謝曰:「不意今日得為劉阮,幸何甚哉。然則次為何所,女郎又何為者,願一聞知。」群仙曰:「我玉清之女也,居於此久矣。此乃玉清宮也。向聞君為下第進士,寓游至此,將以一言奉請,又懼君子不顧,且貽其辱,是人假鄭氏之亭以命君,果副吾志。雖然,此仙府也。雖雲不可滯,世間人君居之,固無損耳。幸不以為疑。」即命酒樂宴亭中,絲竹盡舉,飄然泠泠,凌雲越冥,不為人間聲曲。酒既酣,群仙曰:「吾聞唐天子尚神仙,吾有新樂一曲,曰《紫雲》,願授聖王。君,唐人也。為吾傳之,一進可乎?」曰:「一儒也。在長安中,徒為區區於塵土間。望天子門,且不可見之,又非知音者,曷能致是?」群仙曰:「君既不能,吾將以夢傳於天子可也。」又曰:「吾有三寶,將以贈君,能使君富敵王侯,君其受之。」乃命左右,取其寶。始出一杯,其色碧而光潤洞徹。顧謂曰「碧瑤杯」也,又出一枕,似玉微紅,麩枕也。又出一小函,其色紫,亦似玉,而瑩徹則過之。曰「紫玉函」也,已而皆授。拜謝別去。行未及一里,回望其亭,茫然無有。

  異之,亦竟不知何所也。遂挈其寶還長安。

  是年下第,東遊廣陵。因以其寶,集於廣陵市。有胡人見而拜曰:「此天下奇寶也。雖千萬年,人無得者。君何德而有?」

  以告之。因問曰:「此何寶乎?」曰:「乃玉清三寶也。」遂以數千萬為值而易之。

  由是建甲第,居廣陵中為豪士,竟卒於白衣也。

  寶母

  唐安史定後,有魏生者,少以勛戚,歷任王宮,家財累萬。然其交結不軌之徒,由是窮匱,為士旅所擯。因避亂,攜妻入嶺南數年,方寧後歸。舟行虔州界,因暴雨後,登岸肆目。忽於砂磧中,見有地氣衝上,直數十丈,從而尋之。石澗中,見石片,大如手掌,狀似瓮片,又類玉,半青半赤,甚辨焉。生異之,取置篋中。及抵家,故舊盪盡,無財賄以求敘彔,假屋市肆。賈客胡人等多舊相識者,哀之,皆分以財帛。

  嘗因胡客,自為寶會,胡客法,每年一度,與鄉人大會,各閱寶物。寶物多者,戴帽居上坐,其餘以次分列。召生觀焉。生懷石片與坐,不敢宣言。食訖,諸胡出寶。上坐者,出明珠四,其大,逾徑寸余。胡皆起,稽首禮拜。其次以下所出者,或二或三,悉是寶。至生坐,諸胡咸笑,戲曰:「君亦有寶否?」生曰:「有之。」遂出所懷以示之,而自笑。三十餘胡皆起,扶生於坐首,禮拜。生猶疑見謔,不勝慚悚。後知誠意,大驚。其老胡亦有泣者。眾遂請市此寶。生大言索百萬,眾皆怒曰:「何輕辱此寶。」加至千萬乃已。生潛問胡,胡云:「此國之寶。因亂失之,已經三十餘年。我王求之,雲『獲者,拜國相,得厚償』,豈止於數百萬哉。」問其所用,則寶母也。王自海岸,設致之。一夕,明珠寶貝等,皆自聚,故名寶母也。生由是倍富於初。

  張牧

  張牧過點蒼山,拾一圓石,徑寸,明於水晶。映月視之,則有綠樹陰,陰下有一女子,坐繩床,觀白兔搗葯,兔不停忤,樹葉若風動,女子亦時時以手拂鬢髻,或微笑。意其為 娥也。一夕,召客看月,出以示之。忽躍入空中,明於月,不知所之。

  龍枕石

  太倉玉萬戶蒼野,為相國宗人。領兵巡海,泊舟山下。一小寺僧駭曰:「此非泊舟所,得無懼乎?」王疑僧厭客。又其地為港口,可避風。而是夜宴寢,益謂僧言虛也。旋登山頂,見古廟無人。廟後台際,石長二丈有餘,闊厚皆尺余,明瑩如水晶,照見內趺坐金觀音,大奇之。問前僧曰:「此石誰主者?」僧曰:「無主。第石名龍枕,晴時,常見二龍枕卧其上,謂不泊者,恐不可犯耳。」王疑僧嚇己,又恃力眾,竟運至舟。大喜,少頃,黑雲四起,微見風雷。而港口山自攢合,數十舟碎如□壓,溺死者數十人。王與眾竭蹷奔山,乃得免。愧見前憎。及訪山巔,石依舊在焉。

  上清童子

  唐貞元中,岑文本嘗于山亭避暑。忽有叩山亭院門者,云:「上清童子元寶。」文本納之。儀質爽邁,衣服纖異,冠青圓角,履青圓頭,衣服輕細如霧,曰:「仆,生自漢,本於吳。已得不凝滯之道,遂為吳王進入漢帝。漢帝有事,擁遏教化,不得者無不相問。仆嘗以方圓行下,皆得通暢,由是自著。文武二帝,迄今至哀帝,皆相眷。王莽作亂,方出外方,所至皆沐人憐愛。自漢成帝時,遂厭人間,乃屍解而去。或秦或楚,不常厥居。聞公好道,故此相謁耳。」文本詰以漢、魏、齊、梁間君王社稷之事,了了如目睹。因言史傳間,屈者、虛者亦甚多。文本曰:「冠帔,何制度之異?」對曰:「夫道,在於方圓之中。仆外服圓而心方正,相時之儀也。」又問曰:「衣服皆輕細何?」對曰:「此是上清五銖服。」又問曰:「比聞六銖者,天人衣何五銖之異?」對曰:「尤細者,則五銖也。」談論不覺日晚,乃別去。才出門,而忽不見。

  文本知是異人,後令人潛送。詣其所止,出山亭門,東行數步,於院牆下,瞥然而沒。文本命工掘之三尺,得一古墓。墓中無餘物,惟得古錢一枚。文本方悟:上清童子,是青銅;名元寶,錢之文也;外圓心方,錢之狀也;青衣,銅衣也;五銖服,亦錢之文也;漢時生於吳,是漢朝鑄五銖錢於吳土也。文本得之,而錢帛日盛,後官至中書令。十餘年,忽失古錢所在,而文本遂薨。

  聚寶竹

  溫州鉅賈張願,世為海賈。往來數十年,未嘗失。時紹興七年,因涉大洋,遭風漂船,不知所屆。經五六日,得一山,修竹戛雲,彌望極目,乃登岸伐十竿,擬為篙棹之用。方畢事,見白衣翁云:「此非汝所當留,宜急回,不可緩也。」篙師叩首白曰:「某輩已迷失路,將葬魚腹,仙翁幸教歸途。」翁指東南,得還。

  十竹已雜用其九。臨岸有倭客及崑崙奴,望桅檣拊膺大叫「可惜」者,不絕口。既泊,眾凝涕船內,見一竹尚存,爭欲求買。曰:「吾不論價,願索錢二千緡。」眾齊聲歡答,即就近取錢以償。願曰:「此必定至寶也,非五千絹不可。」崑崙奴尤喜,如其數,輦錢授之,而後立約。約定,願問之,曰:「此竹既成交易,不可反侮。然我實不識為何寶,而汝曹競欲售,盍為我言之?」對曰:「此乃寶伽山聚寶竹。每立竿於巨浸中,則諸寶不彩而聚,吾畢世尋求,視鯨波滔天如平地。然但知其名,未嘗獲睹也,雖累千萬價,亦所不惜。爾奚知之。」願乃嗟嘆而去。

  龜寶

  徐太尉彥若之,赴廣南,將渡小海,有隨軍于海淺瀨中,得一小琉璃瓶,大如嬰兒之拳。內有一小龜,長可寸許,往來旋轉其間,略不停止。瓶口僅如錢,不知所人之由也。因取而藏之。是夕,忽覺舟重,而且欹,有危覆之狀,亟起視之,乃有眾龜,千萬層迭,就船而上。彥大懼,急取瓶投諸海,眾龜遂散。既而以告胡人,胡人曰:「此所謂龜寶也,希世之靈物。若得而藏諸家,何慮寶藏之不豐哉。」  

  波斯人

  昔波斯人來閩,相古墓,有寶氣,乃謁墓鄰以錢數萬,墓鄰不許。波斯曰:「此墓已無主五百年矣。」墓鄰始受錢。波斯發之,見棺中惟存一心,堅如石。鋸開有佳山水,青碧如畫,旁有一女,靚妝憑欄凝睇,益此女有愛山水癖,朝夕玩望,吞吐清氣,故能融結如此。

  陸傳

  吳郡陸,家於長城,世以明經仕。自幼嗜面為食,食愈多而質愈瘦。及長,從本軍貢於禮部。既下第,遂為生太學中。後數月,有胡人數輩,攜酒食,詣其門。既坐,顧謂曰:「吾,南越人,生長蠻貊。聞唐天子羅天下英俊,且欲以文化動四夷,故我航海梯山來中華,將觀太學文物之光。惟吾子峨焉其冠,焉其,庄然其容,肅然其儀,真唐朝儒生也,我故願與子交歡。」謝曰:「幸得籍,名於太學,然無他才能、何足下見愛深也?」於是,相與歡宴,酪酊而去。信士也,以為群胡不敢欺。

  旬余,群胡又至。持金繒為壽,始疑其有他,即固拒之。胡人曰:「吾子居長安中,惶惶然有饑寒色,故持金繒,為子一日仆之費。所以交吾子歡耳,無有他瀆,幸勿疑也。」  

  不得已,受金繒。及胡人去,太學中諸生聞之,偕來謂曰:「彼胡率愛利,不顧其身,爭鹽菜之微,尚致相賊殺者,寧肯棄金繒為子壽乎?且太學中諸生甚多,何為獨厚君耶,是必有故,君宜匿身郊野間,以避之也。」   

  遂僑居渭上,杜門不出。僅月余,群胡又詣其門,大驚。胡人喜曰;「比君在太學中,我未得盡言。今君退居郊野,果吾心也。」既坐,胡人挈手而言曰:「我之來,非偶然也,蓋有求君耳。幸望諾之。且我所祈,於君,固無害;於我,則大惠也。」曰:「謹受教。」胡人曰:「吾子好食麵乎?」曰:「有之。」曰:「食麵者非君也,乃君腹中一蟲耳。今我欲以一粒葯進君,君餌之,當吐出蟲,則我以厚價從君易之,其可乎?」  

  曰:「若誠有之,又安有不可耶?」已而,胡人出一粒葯,其色光紫,命餌之。有頃,遂吐出一蟲,長二寸許,色青,狀如蛙。胡人曰:「此名消面蟲,實天下之奇寶也。」曰:「何以識之?」胡人曰:「吾每旦,見寶氣亘天在大學中,故我輩得以謁君。然自一月余,清旦望之,見其氣移於渭水上,果君遷居焉。此蟲稟天地中和之氣而結,故好食麵。蓋以麥自秋始種,至來年夏季成實,受天地四時之全氣,故嗜其味焉。君宜以麵食之,可見矣。」即以面斗余致其前,蟲乃食之,立盡。又問曰:「此蟲所用也?」胡人曰:「夫天下之奇寶,但稟中和之氣,此蟲乃中和之粹也。執其本而取其未,其遠乎哉。」既而以筒盛蟲,又以金函扃之,命置於寢室,謂曰:「明日當即來。」及明旦,胡人以十兩重輦金玉絹帛,約數萬,獻於。共持金函而去。

  自此大富,致園屋,為治生具,日食粱肉,衣鮮衣,游於長安中,號豪士。僅歲余,群胡又來,謂曰:「吾子能與我偕游海中乎?我欲探海中之奇寶,以耀天下,而吾子豈非好奇之士耶?」既以甚富,素用閑逸自遂,即與群胡俱至海上。胡人結宇而居,於是置油膏於銀鼎中,構火其下,投蟲於鼎中,煉之七日不絕燎。忽有一童,分發,衣青襦,自海水中出,捧白盤。盤中有徑寸珠甚多,來獻胡人。胡人大聲叱之,其童色懼,捧盤而去。僅食頃,又有一玉女,貌極冶,衣露綃之衣,佩玉珠,翩翩自海中而出,捧紫玉盤,中有大珠數十,來獻胡人。胡人罵之,玉女捧盤而去。俄有一仙人,戴碧瑤冠,衣紫霞衣,捧絳帕籍盤,中有一珠,徑二寸許,奇光泛彩,照數十步,仙人以獻胡人,胡人笑而受之,喜謂曰:「至寶來矣。」即命絕燎,自鼎中收蟲,置金函中。其蟲雖煉之且久,而跳躍如初。胡人吞其珠,謂曰:「子隨我入海中,慎無懼。」 

  即執胡人佩帶,從而入焉。其海水皆豁開十步,鱗甲之族皆辟易迴避去,游龍宮,入鮫室,珍珠怪寶任意所擇。才一夕,而獲甚多。胡人謂曰:「此可以致億萬之富矣。」已而,又以珍具數品遺於。 

  售於南越,得金千鎰,由是益富。後竟不仕,老於閩越中。

第十一卷

  魏沂

  越魏沂居近天台。一日,過赤城,仰瀑布,因而彩草實,備藥餌,遂深入焉。迨晚,至一林下,見一老叟,紅中素服,曳杖而行,有自得意。沂進揖曰:「山深路迷,晚無所之,敢問老丈,此處有旅店乎?」叟曰:「山中安得旅店,老夫敝室甚邇,願賜光臨何如?」沂聞之,欣然從行。穿林涉澗,入一茅屋,藤床石凳,甚整潔焉。茶畢,出豆飯,共沂食之。沂見壁上有軸,軸上有詩。詩云:

  養就丹砂壽算綿,雞群獨出勢昂然。

  數聲唳月歸三島,幾度乘風上九天。

  長夜聽琴來蕙帳,清晨覓食在芝田。

  自從華表歸來後,滄海桑田幾變遷。

  沂讀未畢,叟笑曰:「此老夫之自贊也。」沂不喻,止宿其屋。翌日辭歸,叟攜手送至舊路而別,曰:「君行宜珍重,勿輕回顧。」沂乃緩行,數步而竊回視之,見叟忽然化為白鶴,騰空而去。始憶詩讚為鶴焉。

  陶必行

  陶必行,江湖之逸士也。一日,放舟洞庭,泊於群山之下。是夜月色皎潔,必行豁然吟一絕曰:

  一湖煙水綠於羅,藻涼風起白波。

  是處扁舟歸去晚,滿篷豪興月明多。

  吟間,聞岸上笑語聲。視之,乃二女子,容色絕美,衣裳甚腴,相與吟詩於沙諸。一錦衣者吟曰:

  采采珍禽世罕儔,天生匹偶得風流。

  丹心不改常同舊,翠羽相輝每共游。

  齊瓦對眠金殿晚,點沙雙蹲玉田秋。

  此生莫遣輕離別,交頸成雙到白頭。

  一素衣者吟曰:

  同盟三五共優遊,鎮日清閑得自由。

  片雪晴飛紅蓼晚,玉衣寒映碧波秋。

  相親相近來還去,無束無拘沒又浮。

  歲暮江湖誰是侶,忘機長伴釣魚舟。

  必行登岸趨之,二女亦不駭走,乃徐言曰:「先生遨遊江湖,曾識妾二人否?」必行曰:「不識。」錦衣者曰:「妾楊氏,此素衣妹歐氏也。」必行曰:「然則何以夜行?」女曰:「妾輩生長於斯。就此玩月博笑耳。」必行挑曰:「予舟中無人,肯過訪否?」女欣然從之。乃攜手登舟,酌於篷下,極其戲濾。已而就寢,兩情甚濃。必行喜而吟曰:「倚翠偎紅情最奇,巫山黯黯雨雲迷。」二女同聲和曰:「風流好似偷香蝶,才過東來又向西。」  

  天將曙,二女急起,躍舟涉波而去。必行但見一鴛鴦,一白鷗也。

  陳元善

  蘇州婁門陳元善,情度瀟洒,尤好奉道,常學請仙召將諸術,自稱洞真。往來嘉定諸大家,嘗寓談氏。談氏有一雞,畜十八年矣。一日,元善與主人語,雞自庭中飛至其前,舒翅伸頸,遂死於地。

  夜睡書房中,有女子款門笑而入,自稱「主人之女,慕君曠達,故來相就。」元善視之,姿色妍麗。問其年,曰「十八矣」。遂留與狎。自是晨往暮來。嘗自言屬雞。陳元善所至,女輒隨之。每來,元善遂覺昏沉如夢,去則洒然。如是歲余。元善亦疑之,以語談氏。主人驚曰:「吾家安有此女,是必祟也。且彼雲年十八而屬雞,以今歲計之,生肖不合。獨吾家所畜雞,其年十八,得無是乎?」乃用法水符咒以辟之,女來如故。密藏符於懷袖,女輒怒曰:「爾乃疑我!」手反覆撲之,俟符墜地,則奪去。或教以《周易》置裹肚中。女至,撲之再三,終不墮,乃去。

  一夕與數友同宿。數友相戒無睡,以覘其來。忽聞元善夢中有聲,視之,見有物憑床,如交合者。訊元善,則遺精矣。眾乃大噪逐之。見帳頂一黑團,作雞聲飛去。元善乃結壇,召術士遣之。女來謝曰:「無逐我,我數日將往無錫托生矣。汝送我不可至井亭,懼為井神所收。當送我於野地耳。」如其言,以符水祭物送城外數里荒僻處,自是遂絕。

  令史妻

  唐開元中,戶部令史妻有色,得魅疾。家有駿馬,恆倍芻秣,而瘦劣愈甚。令史疑之。鄰舍胡人,術士也。曰:「馬行百里猶倦,況夜夜行千里余乎。」令史益疑。隱身密察,見妻起靚妝,令婢鞍馬,臨階御之。婢騎掃帚隨後,乘空而去。始大駭,謂胡曰:「信魅疾矣,奈何?」胡令再伺之。

  一夕,令史在堂前幕中,妻還,問婢:「何以有生人氣?」婢即以掃帚燭火,遍燃堂廡,令史狼狽入堂大瓮中。須臾復往。婢已燒掃帚,無可騎,倉卒間遂騎大瓮而行。令史在瓮中,懼不敢動。須臾至一處,是山頂林間。供帳幕,宴席甚盛,群飲者七八輩,各有匹偶。宴飲洽昵,良久方散。妻既上馬,婢將騎瓮,驚云:「瓮中有人!」妻醉,婢亦醉,推令史出瓮。令史不敢言,妻婢亦不知令史也,仍騎瓮而去。

  及明,四顧無人,但余煙燼而已。乃尋徑路,崎嶇約數千里,行乞數月而歸。妻驚問之,令史以他事遠出答之,言不泄而陰謀之胡人。胡曰:「魅已成。伺其再去,可遽縛取,火焚之。」如其言,則聞空中乞命不已。頃之,有蒼鶴墮火中焚死。妻疾愈。

  京師女

  京師有民家女,為陰鬼所侵,夕昏朝爽,恆若酗宴。父母延醫巫治之,經年不除。乃召朝天宮道士建醮。其女出禮神,道士問:「姐姐見此物作何形?」女曰:「戴赤冠,衣白衣,而腰有赤帶,足著褐皮靴。每來,作叩齒聲。旦去如飛。問其家所在,但笑而不答。」女退,道士相與論究。俄而群雞出於庭中,一白而雄者,腰毛赤色,昂昂獨立,約重七八斤,蓋其女之過關雞也。道士想像其形,指之而笑曰:「夜與處女為歡者,非汝也耶?」雞正立凝視,若嗔其言。眾告主人曰:「必此物耳。」主人亦悟曰:「此雞已十二年矣。因其每日上屋、不食,至暮乃下,又不入塒,心竊怪焉。今其然乎。」遂呼童烹之以祭。其夕,女見此怪浴血而至,曰:「我已為汝父害,永不復歡好矣。」連淚言別,女為慘然。明起,神爽復舊。

  劉潛女

  隴右劉潛家富,惟一女美,家養一鸚鵡,能言,此女每日與之言話,後得佛經一卷,鸚鵡念之,或有差誤,女必正之。每念此經,女必焚香。忽一日,鸚鵡謂女曰:「開我籠,爾自居之,我當飛去。」女曰:「何謂也?」鸚鵡曰:「人不識爾,我固識爾。爾本與我同偶。爾既托化劉家,今須卻還本族,元怪我言。」女驚白於父母。父母遂放鸚鵡飛去,日夜監守其女。後三日,女無故而死。父母驚哭不已。忽見一白鸚鵡,從屍中飛出而去。

  蚍蜉王傳

  有徐玄之者,自浙東遷於吳,於立義里居。其宅素有凶怪,玄之利其花木珍異,乃營之。

  月余,夜讀書,見武士數百騎,升自床之西南隅,於花壇上置繒繳,縱兵大獵,飛禽走獸,不可勝計。獵訖,有旌旗豹纛,並導騎數百,又自外入至西北隅。有帶劍操斧,手執槌鑊者,凡數百。挈幄幕簾榻、盤碟鼎筐者,又數百。負器盛陸海之珍味者,又數百。道路往返,奔走探偵者,又數百。玄之熟視轉分明。至中軍,有錯彩信旗,擁幘幀紫衣者,侍從數千。至案之右,有大鐵冠執鉞前宣言曰:「殿下將欲觀漁於紫石潭。其先鋒後軍及甲士執戈朝勿從。」於是赤幘者下馬,與左右數百,升玄之石硯之上,北設紅拂廬帳,俄爾。盤榻、幄幕、歌宴、客席畢備。賓旅數十輩,緋紫紅綠。執簽竽蕭管者又數十輩,更歌迭舞,俳優之目,不可盡記。酒數巡上,客有酒容。赤幘顧其左右曰:「索漁具。」復有扯綱網籠罩之類凡數百,齊入硯中。未頃,獲小魚數百千頭。赤幘謂諸客曰:「予請為渭濱之業以樂賓。」乃持鈞於硯中之南灘,眾樂徒歌《春波引》,曲未終,獲魴鯉鱖百餘。遽命操促膳,凡數十味,皆馨香不可言。金石絲竹,訇鏗齊奏。酒至,赤幘者持杯顧玄之,而謂眾賓曰:「吾不習周公禮,不讀孔氏書,而貴居王位。今此儒髮鬢焦禿,飢色可掬,雖孜孜屹屹,而又奚為。肯折節為吾下卿,亦得陪今日之宴。」玄之忽乃以書卷蒙之,執燭以 ,一無所見。

  玄之舍卷而寢。方寐間,見披堅執銳者數千騎,自西牖下,分行布伍,號令而至。玄之驚呼僕夫,數騎已至床前。乃宣言曰:「蚍蜉王子獵於羊林之澤,釣於紫石之潭,玄之庸奴,遽自迫脅,士卒潰亂,宮車震驚。既無高共臨危之心,須有晉文還國之伐。付大將軍龔( )燈追過。」宣訖,以白練系玄之頸,甲士數千羅曳而去,其行迅疾。倏忽加入一城門,觀者架扃迭足,凡五六里。又行數里,見子城,入城,有宮闕甚麗。玄之至階下,有赤衣冠者唱言:「追徐玄之至!」蚍蜉王大怒曰:「服儒服,讀儒書,不修前言往行,而敢肆勇凌上。付三事已下議。」乃釋縛,引入會議堂。見紫衣冠者十人,玄之遍拜,皆 目踞受。所陳設之類,尤炳煥於人間。是時王於以驚恐入心,厥疾彌甚。三事已下議請置肉刑。議狀未下,太史令馬知玄進狀論曰:「伏以王子自不遵軌法,游佚失度,視險如砥,自貽震驚。徐玄之性氣不回,博識非淺,況修天爵,難以妖誣。今大王不能度己,反恣胸臆,信彼多士,欲害哲人。竊見雲物頻興,怪屢作;市言訛,眾情驚疑。昔者秦射巨魚而衰,殷格猛獸而滅。今大王欲害非類,是躡殷秦,但恐季世之端自此而起。」王覽疏大怒,斬太史馬知玄於國門,以令妖言者。是時大雨暴至。草澤臣慰飛上疏曰:「臣聞縱盤游、恣漁獵者位必亡;罪賢臣、戮忠讜者國必喪。伏以王子獵患於絕境,鑄禍於幽泉。信任幻徒,熒惑儒士。喪履之戚,所謂自貽。今大王不究湛游之非,反聽詭隨之議。況知玄是一國之元老,實大朝之世臣。是宜彩其謀,匡此顛仆。全身或止於一諫,犯上未傷於一言;肝膽方期於畢呈,身首俄驚於異處。臣竊見兵書云:『無雲而雨者天泣。』今直臣就戮,而天為泣焉。伏恐比干不恨死於當時,知玄恨死於今日。大王又不貸玄之峻法,欲正名於肉刑,是抉眼而觀越兵,又在今日。昔者虞以官之奇言為謬,卒並於晉公;吳以伍子胥見為非,果滅於勾踐。非敢自周秦悉數,累黷聰明;竊願以塵埃之卑,少益嵩岳。」王得疏,即拜飛為諫議大夫,追贈太史馬知玄為安國大將軍,以其子為太史令,賻布帛五百段,米粟各三百石。某徐玄之待後進止。於是詣官門進表曰:「伏奉恩制云:『馬知玄有殷王於比干之忠貞,有魏中尉辛毗之諫諍。而我亟以用己,昧於知人。焚棟樑於將立大廈之晨,碎舟揖於方濟巨川之日。由我不德,致彼非辜。是宜褒贈其亡,賞延於後者。』宸翰忽臨,載驚載懼,叩頭斷號,回心止泣。伏以臣先父臣知玄,學究天人,藝窮曆數,因通玄鑒,得居聖朝。當大王彩芻蕘之晨,是臣父展嘉謨之日。逆耳之言難聽,驚心之說易誅。今蒙恩澤旁臨,照此非罪。鴻恩沾灑,猶驚已散之精魂;好爵彌縫,難續不全之腰領。今臣豈可因亡父之誅戮,冒國家之崇榮。報平王既非本心,效怕禹亦非素志。況今天圖將變,曆數堪憂。伏乞斥臣遐方,免逢喪亂。」王覽疏不悅,乃退寢於候雨殿。既寤,宴百執事於凌雲台,曰:「朕有嘉夢,能曉之使我心洗然而亮者,賜爵一級。」群臣有司,皆頓首敬聽。王曰:「吾夢上帝云:『助爾金,開爾國,展爾疆土,洎南自北,赤玉洎石,以答爾德。』卿等以為如何?」群臣皆拜舞稱賀曰:「啟鄰國之慶也。」飛曰:「大不祥,何慶之有!」王曰:「何謂其然?」熨飛曰:「大王逼脅生人,滯留幽穴,錫茲咎夢,由天怒焉。夫助金者,鋤也;開國者,辟也;展疆土者,分裂也;赤玉泊石,與火俱焚也。得非玄之鋤吾土,攻吾國,縱火南北,以答系頸之辱乎?」王於是赦玄之之罪,戮方術之徒,自壞其宮以禳厥夢。又以安車送玄之歸。才及榻,玄之夢覺,汗流浹洽。

  既明,乃召家童,於西牖掘地五尺余,得蟻穴如三石缶。因縱火焚之,靡有於遺。自此宅不復凶矣。

  木師古

  貞元初,游士木師古,行金陵村落,投古精舍,僧乃送一陋室。師古怒責僧。僧曰:「誠非敢慢也,實因客廳向有妖怪,三十年內,傷三十人矣。是以不敢。」師古不允。僧不得已,令啟戶洒掃,內之。師古亦自惶惑。遂取篋中便手刀一口,置於床頭。寢至二更,忽覺增寒,漂沸風冷,如有扇焉。師古乃抽刀一揮,狀如中物,墮聲床左。寢至四更,前扇又至,師古亦揮刀如故。僧及側近天明叩戶,師古乃朗言告之。僧徒視床左,則二死蝙蝠也。翅長一尺八寸,珠眼圓大,爪銀色。按《神異秘經法》云:「百歲蝙幅,於人口上,服人精氣,以求長生。至三百歲,能化人形,飛游諸天。」今據師古能制,神力猶淺,尚且殺人。斃之不亦宜乎。

  科斗郎君

  隋煬帝征遼,十二軍盡沒,總管(來護)坐法受戮。煬帝欲盡誅其家,子君綽憂懼,與秀才羅巡、羅逖、李萬進結為奔友,共亡命。至海州,夜黑迷路,路旁有燈火,因與共趨之。叩門,有一蒼頭迎拜曰:「此是科斗郎君,姓威,即當府秀才也。」遂啟門秉燭,引客入。床塌茵褥甚備,主人辭彩朗然,文辯紛錯。自通姓名威污蠖,曰:「污蠖忝以本州島鄉試,得與足下同聲。清宵良會,殊是欣願。」即命酒洽坐,漸至酣暢,談謔交至,眾所不能及。君綽頗不能平,欲挫之無計,因舉觴曰:「請起一令,以座中姓名雙聲者罰。」乃曰「威污蠖」,眾皆柑手大笑,以為得言。污蠖改令曰:「以座中人姓為歌聲,自二字至三字。」令曰「羅李、羅來李」。羅巡曰:「君聲足比雲龍,何玉名之自貶耶?」污蠖曰:「仆久為主司所屈,既後於群士,何異尺蠖於污池乎。」巡曰:「君何氏族?」污蠖曰:「我本出於齊威王,亦猶桓丁之類耳。」既蝸兒舉方丈盤至,水陸珍羞,無有不備。君綽等及仆□元不飽飫。夜闌徹燭,連榻而寢。

  遲明敘別,恨悵俱不自勝。君綽等行數里,猶念污蠖,復來昨所,了無人居。惟污池邊有大,長數尺。又有鰓螺,皆大異常。方知污蠖及二豎,皆此物也。各嘔吐不已,出青泥及污水數升。

  石憲

  長慶二年夏,太原石憲嘗商於代北,往雁門關,中途暑盛,但大木下。忽見一僧,蜂目褐衲,謂憲曰:「我廬於五台山之南,有窮林積水,出塵俗甚遠,實群憎清暑之地。可偕我游乎?」憲遂與西去。數里,果有窮林積水,群僧在水中。憲怪而問之,僧曰:「此玄陰池。我徒浴於中,以盪炎燠。」引憲環池行。憲獨怪群僧在水中,服飾森然,其狀貌又無一異者。日暮,僧曰:「可聽吾徒之梵音也。」於是憲立池上,群僧即於水中合聲而噪。少頃,僧挈手曰:「可與我偕浴於池,慎無畏也。」憲隨僧入池,忽覺一身盡冷,噤而戰。由是驚悟,因亟趨於大木下。衣濕寒慄,抵宿村舍。

  明日,往尋之,果有玄陰池,窮林積水,其蛙甚多。憲曰:「此能易形以惑人,豈非怪乎。」乃盡殺之而去。

  蠍魔

  西安有蠍魔寺,塑大蠍於棟間。相傳國初有女子,素不慧。病死復生,遂明敏,以文史知名。時有布政適喪偶,娶之。後布政方視事,使閽人入謁夫人。夫人不應,但見老蠍大如車輪,卧於榻。閽出以白,布政怒叱之。閽請曰:「他日相公下堂,願無發聲,必可見也。」如其言,果見老蠍伏榻上,展轉間,又成好女子矣。是夕人定,乃出拜燈下曰:「妾本蠍魔。所以夤緣見公者,非敢為幻惑,欲有求耳。公不終拒,乃也輸情。」許之。乃曰:「我昔為魔,得罪冥道,賴觀音大士救拔免死。因假女屍為人,獲侍左右。覬公建一像宇,以報大士之德耳。今丑跡已彰,幸公哀憐。」布政頷之,女子遂隱。他日命司建寺,至今存焉。

  王雙

  宋文帝元嘉初,盂州王雙,忽不欲見明。常取水沃地,覆以菰,薦席眠焉。恆稱:「有女著青裙白,來就寢。」薦下常歷歷有聲。發之,有青色白纓(頸)蚯蚓,長二尺許。

  朱誕給使

  淮南朱誕,字永長,吳孫皓時,為建安太守。有給使疑妻為人所奸者,隱身穿壁窺之,見妻遙瞻樹上笑語。給使仰視樹上,有青衣少年人。給使射之,化為鳴蟬,其大如箕,翔然飛去。給使怪其故。

  後又見二兒於陌上相語曰:「何以久不見兄?」答曰:「為人所射,病耳。賴朱府君樑上膏以敷之,然後得愈。」給使乃白誕曰:「人盜君膏藥,頗知之否?」誕曰:「吾膏久致樑上,人安盜之。」給使請誕視之。視之封如故。給使曰:「試開之。」則膏已去過半,掊刮趾跡存焉。誕奇而問之,給使具告。自是樹間之人亦絕跡矣。

  瘦腰郎君

  天寶中,桃源女子足甚小,因呼名吳寸趾。夜恆夢與書生合。問其姓氏,曰:「仆瘦腰郎君也。」始而夢,久之若非夢矣。一日晝寢,書生忽入帳,既合而去,出戶漸小,化蜂飛入花叢中。女取而養之。自後恆引蜜蜂至,甚眾。後女家竟以作蜜,富甲里中。

第十二卷

  山莊夜怪彔

  大中年,有寧菌秀才,假大僚庄於南山下。棟宇半壞,牆垣又缺。因夜風清月朗,吟詠庭際。俄聞叩門聲,稱「桃林班特處士相訪」。菌啟門,睹處士形質瑰瑋,言詞廓落,曰:「某田野之士,力耕之徒。向畎畝而辛勤,與農夫而齊類。巢居側近。睹風月皎潔,聞君吟諷,故來奉謁。」菌曰:「某山居甚僻,農具為鄰;蓬蓽既深,輪蹄罕至。幸此見訪,頗慰羈懷。願聞處士之業如何。」特曰:「某年少時,兄弟竟生頭角。每讀《春秋》,至穎考叔挾轅以走,恨不得佐助其間。讀《史記》至田單破燕之計,恨不得奮擊其間。讀《東漢》至光武新野之戰,恨不得騰躍其間。此三事快意,俱不能逢,但恨恨耳。今則老倒,又無嗣子,空懷舐犢之悲耳。又慕徐孺子吊郭林宗言曰:『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其人加玉,即不敢當;生芻一束,堪令諷詠。」  

  俄聞人叩門曰:「南山班寅將軍奉謁。」菌遂延入。氣貌嚴聳,旨趣剛猛。及二班相見,亦甚慰意。寅曰:「老兄知得姓之根本否?」特曰:「昔吳太伯逃荊蠻,斷髮文身,因茲遂有班姓。」寅曰:「老兄大妄,殊不知根本。且班氏出自斗谷於菟,有文班之象,因以命姓。遠祖姑婕妤好辭章,大有稱於漢,皆有傳於史。其後英傑間生,蟬聯不絕。後漢有班超,立功萬里外,封定遠侯。某為虎賁中郎將,官在武班。因有過竄于山林,晝伏夜遊,露跡隱形,但偷生耳。適聞松吹月高,牆外閑步,聞君吟詠,因來追謁。況遇當家,尤增慰悅。」寅因睹棋局在床,謂特曰:「願接老兄一局。」特遂欣然為之。良久未有勝負。菌玩之,教特一兩著。寅曰:「主人莫是高手否?」菌曰:「若管中窺豹,時見一斑兩斑。」寅笑曰:「大有微機,真一發兩豹。」遂傾菌壺請飲。及罷局,而飲數巡。寅請備脯修以送酒,菌出鹿脯,寅嚙決,須臾而盡。特即不如。茵詰曰:「何故不食?」特曰:「無上齒,不能咀嚼故也。」  

  數巡後,二班使酒作劇,言語紛。特曰:「弟倚爪牙之士,而苦相凌耶!」寅曰:「老憑軾之士,苦相低何也!」特曰:「弟誇猛毅之軀,若值人如卞莊子,子當為粉矣。」寅曰:「兄誇壯勇之力,若值人如庖丁,當碎頭皮耳。」菌前有削脯刀,長尺余。菌怒而言曰:「吾有尺刀在是,二客不得喧競,但旦飲酒,勿喧也。」二客懷悚久之。特舉曹植詩曰:「『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位』,此一聯甚不惡。」寅曰:「鄙詩云:『鵲鳩樹上鳴,意在麻子地。』」俱大笑。菌曰:「無多言,各請賦詩一章。」菌曰:

  曉讀雲水靜,夜吟山月高。

  焉能履虎尾,豈用學牛刀。

  寅繼之曰:

  但得居林嘯,焉能當路蹲。

  渡河何所適,終是怯劉琨。

  特曰:

  無非憐寧戚,終是怯庖丁。

  若遇龔為守,蹄 向北溟。

  菌覽之曰:「大是奇才。」寅見菌稱特奇才,大怒,拂衣而起曰:「寧生何黨此輩。自古只有班馬之才,豈有班牛之才。且我生三日,便欲噬人。此人況偷我姓氏。但未能共語者,蓋惡傷其類耳。」遂曰:「終不能搖尾於君門下。」乃長揖而去。特亦怒曰:「古人重者白眉,君今白額,豈復有人延譽耶!何相怒如斯。」特遂告辭。

  及明,視其門外,惟虎跡牛蹤而已。寧生方悟。尋之數百步,人家廢庄內,有一老瘦牛卧,而猶帶酒氣。虎即入山。菌後更不居此而歸京。

  陳豐

  成化年,長樂士人陳豐,獨坐山齋。樑上忽墜二鼠相鬥。

  俄化兩老翁,長可五六寸,對坐劇談,聲如小兒。合復為鼠,分復為老翁,回此者四三遍。既而由兩而四,由四而八,由八而十六,合坐共飲。中有兩女子歌舞勸酬。其歌詞曰:   

  天地小如喉,紅輪自吞吐。

  多少世間人,都被紅輪誤。   

  又歌曰:   

  去去去,此中不是儂住處。

  儂住三十三天天外天,玉皇為儂養男女。   

  酒既闌,乃合為一大鼠,向士人供揖而去。

  淮南獵者

  張景伯之為和州也,州有獵者,常逐獸山中。忽有群象來,圍獵者,令不得去。一大象獨前,鼻絞獵夫,置之於背。獵夫刀仗墜地,象皆銜送還之。馱獵夫入深山。經五六十里,有大盤石,石際無他物,盡象之皮骨血肉存焉。獵夫私念曰:「得無於此啖我乎。」象仍馱過之,至五十步外,有大松樹。象以背依樹,獵夫因得登木焉。弓墜於地,象又鼻取仰送之,獵夫深怪其故。象亦馳去。俄而一青獸,自樹南細草中出,毳衣,爪牙可畏,其大如室,電目雷音,來止盤石,若有所待。有頃,一小象自北而來,遙見之,俯伏膝行,既至,恐栗戰懼。獸手取之,投於空中,隨即接取,如是再三。獵夫嘆曰:「向來將予于山,欲予斃此獸也。畜類尚求救於人,予曷可不救。」於是引毒箭射獸,中左腋。獸即釋象,來取獵夫。又迎射貫心,獸始踣焉,展轉而死。小象馳還。既而有象二百餘頭,來至樹下跪伏。大象復馱獵夫出山,諸象圍繞喧號,將獵夫至一所,奮鼻破阜,出所藏之牙,凡三百餘莖,獵夫盡取之,象乃跪謝而去。

  嵩山老僧

  嵩山一僧,修持不出。忽一兒求為弟子,僧誦經不顧。自旦至暮。僧伶而問之,其意甚真,其辭甚懇,僧為之祝髮。精進勤劬,聰明穎慧,演法悟道,僧一不如。

  後數年,秋日凄涼,木凋溪清。忽慨然四望,朗吟曰:

  我本生深山,何更入他門。

  爭如訪舊伴,朝夕休勞神。

  吟訖,長嘯。有群鹿過,即脫衣化鹿,跳躍而去。

  冀州刺史子

  唐冀州刺史令子之京。未出境,見貴家女,容美麗,心悅而問之。老婢怒曰:「我幽州盧長史家娘子,因喪夫在此。君非州縣,何由得問。」子曰:「吾父現任冀州,欲求婚好。」女甚驚,佛然其陰動□繾綣情者,筆不能述也。子留戀不已,終成野合。遂與同歸。刺史愛子心勝,亦不究其不之京矣。其婦僕從甚盛,且兼應答如流,刺史亦不之疑矣。

  夫妻歡樂僅逾月,忽婦馬相踢。刺史使婢等往視,婦遂禁婢等不之出。及曉,房中不見奴婢,櫪中又不見馬。家人疑之,白刺史。刺史至房前,呼子不應。令人壞門入之,止有一大白狼沖人走去,其子被食略盡矣。

  巴西侯傳

  開元中,吳郡盧溪尉張罷秩,調選不補,竟歸成都,行次巴西,日暮。方促馬前,忽一人道左山徑中出,拜而請曰:「吾君聞客暮無所止,將欲奉邀,命某以請。願隨某去。」因問曰:「爾君為誰,得非太守見召乎?」曰:「非也,乃巴西候耳。」 

  挺即隨之入山。行數里,望見朱門甚高,人物甚多,甲士環衛,雖侯伯家不如也。及至,使者止於門曰:「願先以白吾君,客當伺焉。」入久之而出,乃引曰:「客且人矣。」 

  既入,見一人立於堂上,衣褐革之裘,貌及(甚)異。綺羅珠翠,擁侍左右。趨而拜。既拜,乃揖升,謂曰:「吾乃巴西侯也,居此數十年矣。適知君暮無所止,故輒奉邀。幸少留以盡歡。」  

  拜謝。命開宴致酒。其所玩用,皆華麗珍具。又令左右邀六雄將軍、白額侯、滄浪君、五豹將軍、巨鹿侯、玄丘校尉,且傳命曰:「今日貴客來,願得盡歡,故命奉請。」使者難(諾)而去。久之乃至。有六人皆黑衣, 然其狀,曰六雄將軍。巴西侯起而拜,六雄將軍亦拜。又一人錦衣白冠,貌甚猙獰,曰白額侯也。巴西侯起而拜,白額侯亦拜。又一人衣蒼,其質魁岸,日滄浪君也。巴西侯起而拜,滄浪君亦拜。又一人斑衣,似白額侯而稍小,曰五豹將軍也。巴西侯又拜,五豹將軍亦拜。又一人衣褐,首有三角,曰巨鹿侯也。巴西侯揖之。又一人亦異狀,類滄浪君,曰玄丘校尉也。巴西侯揖之。然後延坐。巴西候南向坐,北向,六雄、白額、滄浪處於東,五豹、巨鹿、玄丘處於西。既坐,飲酒、命樂,美人歌者舞者十數,絲竹既發,窮極其妙。白額侯酒酣,顧謂曰:「吾今尚未夜食,君能為吾致一飽耶?」曰:「未卜君侯所以食者,願教之。」白額侯曰:「君之軀,可以飽吾腹,亦何貴他味乎。」懼,悚然而退。巴西侯曰:「無此理。奈何宴席之上,有忤貴客耶?」白額侯笑曰:「吾之言乃戲耳,安有是哉。」久之,有報洞玄先生謁事。其人黑衣,頭長而身甚廣。拜,巴西侯揖之,與坐。且問曰:「何為而來乎?」對曰:「某善卜者也。知君將有甚憂,故輒奉白。」巴西侯曰:「所憂者何也?」曰:「席上人將有圖君。君不除之,將必為害。願君詳之。」巴西侯怒曰:「吾歡宴方洽,何處有怪。」命殺之。其人曰:「用吾言,皆得安。不用吾言,則吾死君亦死,將若之何。雖有後悔,其可追乎。」巴西侯遂殺之,致於堂下。時夜將半,眾盡醉,而卧於榻。 

  亦假寐焉。天將曉,忽悸而寤,見己身卧於大石龕中,其中設綉帷服玩,珠璣犀象。有一巨猿,人狀,醉卧於地,蓋所謂巴西侯也。有巨熊,卧於前者,蓋所謂六雄將軍也。一虎,頂白,卧於前,所謂白額侯也。又一狼,所謂滄浪君也。一文豹,所謂五豹將軍也。一巨鹿,一狐,皆卧於前,蓋所謂巨鹿侯、玄丘校尉也。有一龜,死於龕前,形狀甚異,即洞玄先生也。 

  始大驚,馳出山,告里中。里人相集,得百數。遂執弓挾矢入山,至其所。猿忽驚而起,且曰:「不聽洞玄先生言,今日果如是矣。」遂圍其龕,盡殺之。其所陳器玩,莫非珍麗。乃具事以告太守。先是,人有持金貝繒帛過此山者,則必不知所失,且有年矣。自後始絕其患。

  連少連

  饒州安仁連仲舉之子連少連,與母貧居,未室。寄館於里中富家讀書。一夕,燈月交輝。有紫衣老媼,豐頤皤腹,前宣言曰:「予媒婆也。東里蕭家小娘子,色艷貲厚,因慕秀才成疾,父母憐之,使我道意。」生曰:「俟歸白母行之。」媼曰:「事在迅速,豈宜少緩。且汝終歲勤苦,何如一夕豪富,無論汝母榮生,即汝父亦必陰為樂死,何稟命之有。此舜之所不告娶也。姑待明日,設或此姻不諧,將若之何!」生許之。

  少頃,則兩鬟率眾,茵帳金玉錦繡,不可勝計。已而音樂漸近,翠幢寶蓋,畫扇圍列。女子乃下花輿,席地步入,真國色也。生私念曰:「姑與之結好,則室中之物,皆吾有矣。」老媼即知之,咄曰:「秀才何遽起薄念!」生諱謝之。禮成,就寢,但覺女兩肩有牛吻氣。生疑,遲曰:「此地多盜。」急起收金玉錦帛等於篋中藏之。忽一羊頭人自外持梃入,喝曰:「秀才無禮!」風起燭滅,一切奔散。起視之,月色依然,小童熟睡,吹燈發篋,並己之衣衾書策亦失之矣。

  明日,走告主翁。主翁偶曰:「吾將祭祖。有大牛一,大羊一,儲於祠後。」生往觀之,則牛若自慚,羊若含笑者然。

  韓生

  唐貞元中,大理評事韓生,家西河郡。畜一黑犬,一良馬。忽馬無故而倦,乃責圉人。圉人不之解也,竊卧於廄舍,終夜於隙中窺之。忽見黑犬至廄,且曝且躍,化一大黑人,駕馬而行矣。至門垣,則鞭馬躍過。逮其歸,仍嗥躍化犬。圉人恐,不敢言也。

  一夕,雨後犬出,馬跡可尋,圉人乃循馬跡,則直南十餘里,一古墓中,馬跡絕矣。圍人乃潛墓側俟之,果見黑人來。系馬入墓,與數輩歡語。褐衣人曰:「韓氏名籍安在?」黑人曰:「吾收在搗練石下,無以為憂。」褐衣曰:「無泄。」黑人曰:「謹受教。」褐衣曰:「彼稚童有名乎?」曰:「未也,彼未有乳名耳。」  

  圉人密以白韓生,縛犬而啟石,則信有姓名存焉。只韓生之於,生閱月矣,未之載也。韓生怒,乃殺食之。而搜古墓,復得數犬,毛狀皆異。

  天元鄧將軍

  法師趙善蹈,來之宗室也,適奉化董松妻王氏,為祟所憑。始,見少婦狎之,未幾而化一男子矣。王氏遂心傾愛之,常夢登寶車,入朱門,華屋佳苑,名花節物,長如春景。松常睡榻,睡醒,則見已身睡榻下矣。舉家苦之,以告趙。趙以法印印其胸,乃醒曰:「我與少年飲,忽赤衣使者來,少年避,我隨歸耳。」自是只三夕不至。

  趙乃設壇圓光。圓光者,黏紙於壁,紙上生煙,煙中生光,其光甚圓;光中生像,其像人形人言,昭然可見,朗然可聽者也。忽見光中據胡床坐者曰:「吾天元考召鄧將軍也。汝等所啟,特一獸耳,何足告我。大凡畜產,死不可埋,日辰相符,合為怪矣。」董始悟曰:「曾埋黑犬,三年矣。」即發視之,皮毛依然如故。將軍又曰:「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殺之無益,徒令穢氣觸人,反受其損。不若復其本形,然後殺之。」趙乃復設法,請於上帝,其犬即醒。乃奉帝命斬之。時淳熙八年暮冬也。

  蓬瀛真人

  黃岩祝氏子未娶。嘗邀紫姑,暇則焚香致請,有蓬瀛真人下降。妄請留宿,真人不拒。自是每夕必來,已半年矣。其母第見子形之減、神之耗也。叩之不已,始得其情。乃曰:「此必怪也。焉有仙而始終皂衣,不能一更者乎,既與人處而反令人受損者乎,已經半載,而不能一白晝相接者乎?子盍欲詣其居以觀其應子否也。」子以告真人,真人許之。攜手同行,穿荊棘,半里許,乃其宅也。雖不華敞,而短垣周匝,護以曲欄。命童置飲。曰:「暮夜無品,只得豆羹濁醴耳。」及陳器具,不甚豐備也。觀其役使,僅小童八九而已。

  祝歸以白母。母使遍索無蹤。或曰:「吾聞物久則妖。君畜牝豬已過十年,其豚現在八九。況皂其本色也。」母然之,議鬻諸屠肆。是夕,真人與子訣曰:「相從有幾,冥緣遂絕,勸子自愛,無以我思。」言之涕泣而去。

  大士誅邪記

  洪武間,鹽官會骸山中有一老道,緇服蒼顏,幅中繩履,居常恂恂,詼諧則秀髮如瀉。雖不事生業,而日常醉歌於市間。歌畢長舞,或跳木,或緣枝,宛轉盤旋,驚魚飛燕,莫能過也。又且知書善詠,嘗與登游文士相賡歌焉。山居熟識者,雖以道人呼之,而心甚疑議,然卒莫能根究其實也。一日大醉,索酒肆中筆硯,題《風》、《花》、《雪》、《月》四詞於石壁,閱者稱賞。後見墨跡漸深,磨涅不能去,人又怪之。詞並彔於後。其一:   

  風裊裊,風裊裊,冬嶺泣孤松,春郊搖弱草。收雲月色明,卷霧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來,極夏頻將炎氣掃。風裊裊,野花亂落令人老。   

  春二:   

  花艷艷,花艷艷,妖嬈巧似妝,鎖碎渾如剪。露凝色更鮮,風送香嘗遠。一技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花艷艷,上林富貴真堪羨。   

  其三:   

  雪飄飄,雪飄飄,翠玉封梅萼,青鹽壓竹梢。灑空翻絮浪,積檻聳銀橋。千山渾駭鋪鉛粉,萬木依稀擁素袍。雪飄飄,長途遊子恨迢遙。   

  其四:   

  月娟娟,月娼娟,乍缺鈞橫野,方圓鏡掛天。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詩人舉盞搜佳句,美女推窗遲月眠。月娼娟,清光千古照無邊:  

  離山裡許,有大姓仇氏者,夫妻四十無嗣。乃刻慈悲大士像供禮於家,朝夕香花,欲求如願。每年於二月十九則齋戒虔誠,躬往天竺而禱。如是者三,越歲果妊,得育一女孩。及周,名為夜珠,取掌上珠意也。時年十九,父母已六十餘矣。端慧多能,工容兼妙。夫妻望之甚重,必得佳婿,倚托殘年,故荏苒以待也。詎料為老魅所知,不求媒的,自薦於其門。父母大怒,逐之使出。老魅從容不動曰:「吾丈誤矣。蓋聞選擇東床,不過為老計耳。仆能孝養吾丈於百歲前,禮祭吾丈於百歲後,是亦足以任所重矣,酬所託矣。此不為佳,何為佳乎?」大姓復叱曰:「不思人鳳熏蕕,甚非偶類,而乃冒漸妄語,狎侮傷人,非病狂則爽心者,奚足與較。」復呼壯力持杖逐之。老魅行且言曰:「今則去矣。後雖追悔,何門求見我哉。」大姓復指詈曰:「視汝罪骨已枯,棺冢待之方急,人形鬼質,求汝奚為。行將見汝為犬鴉所飽,則有之矣。」老魅掀髯長笑而退。

  越兩日,夜珠方倚窗繡鞋,忽見巨蝶一雙飛至,紅翅黃身,黑須紫足,如流霞飛火,旋繞夜珠左右而不舍,似若眷戀其香者。夜珠喜異,輕以袖羅撲之。撲不能得,笑呼女奴徐相追逐,直至後園牡丹花側,二蝶漸大如鷹,扶掖夜珠,從空逾垣飛去。女奴駭報大姓,大姓驚走號呼,莫可挽救,時夜珠雖心知墮術,而此身則無主也。履荊榛,踐險陰,方至山窟中。一洞甚小,僅可容頭。洞邊老魅拱立,伸把珠手。不覺轟然有聲,洞忽開裂,而身已進內。回視其門,則抱合不可啟矣。洞中寬敞如堂。人面猴形者二十餘,皆承應老魅所役。旁有一房精潔,頗類僧室,幾窗間且置筆硯書史,竹床石凳,擺列兩行。又有美婦閨鬟八九人,或坐或立。床前特設一席,無烹炙味,香花酒果而已。老魅因謂眾曰:「試與新人成禮。」遂牽珠衣。夜珠且恐且怒,卻之甚嚴。老魅喝猴形者四五輩,揪按並坐。老魅喜,頻自行酒,頃之大醉。一婦一鬟,扶伴中床而寢。夜珠雖蹲踞凳下,苦不成寐。明起,老魅見珠悲泣,拊肩慰之曰:「家園咫尺,勝會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徒為自苦。若欲執迷,則石爛河枯,此中不可復出。不知從事之為得也。」夜珠聞言,觸壁欲盡。老魅私使眾美勸之。珠遂不食水米,欲自餓死。奈處及旬,一毫無恙。因見老魅秋收田間稻花,貯之石櫃,日則炊花合余,則玉粒滿釜。又能以水盛瓮,用米一撮,仍將紙封其口,藏於松灰間,不開。二三日開封取吸,湛然香醪也。或天雨不出,則剪紙為戲,有蝶者、鳳者、犬者、燕者、狐狸者、猿猱蛇鼠者,囑之使去往某家取某物來,則時刻即至。用後復使還之。其桃梅榛栗等果,日輪猴形者二人供辦。然皆帶葉連枝,非貨殖市中物也。數者皆怪異,又不知何法。一日老魅他出,眾美亦嘆息謂珠曰:「吾輩豈山妖野偶乎?但今生不幸,為彼術致此中,撇父母,棄糟糠:雖朝暮優思,竟成無益。所以忍恥偷生,譬作羊豕牛馬以自解耳。事勢如斯爾,吾力且何奈?不若稍寬一二,待命於天。苟彼罪惡有終,或可披雲再世。」言畢,各各淚下如雨。忽傳老魅至,俱掩拭而散。

  是夜珠遭攝之後,大姓思望雖殷,無所用力。但日夕於慈悲大士前,哭祝而已。一日,會骸嶺上、忽幡竿直豎,竿未掛一物莫識。好事者船梯而至其所,但見中一洞甚大,婦女十餘人,倚卧不一,如醉迷之狀。其老猴數十,皆身首異處,膏血交流。竿上之物,則一骷髏高綴耳。好事者驚異,急報其令長官,令長官即差兵捕收勘,方知皆良家婦女,為妖所誤。出示召領間,而大姓喜躍奔探,女果在內。及視幡竿,方識天竺大士殿前物也,年月猶存。一旦徙至於此,非神力詎可能乎。因悟大姓感神之誠,同還者皆來拜謝。於是協資建廟山頂,奉像其中,香火不絕。其石壁書詞又且拂滅如洗,人遂得知道人即老魅雲。

  申屠澄傳

  申屠澄者,貞元九年,自布衣調補濮州什 尉,之官,至真符縣東十里許,遇風雪大寒,馬不能進。路旁茅舍中為煙火甚溫煦,澄往就之。有老父、嫗及處女,環火而坐。其女年方十四五,雖蓬髮垢衣,而雪膚花臉,舉止妍媚。父嫗見澄來,遽起曰:「客沖雪寒甚,請前就火。」澄坐良久,天色已晚,風雪不止。澄曰:「西去縣尚遠,乞宿於此。」父嫗曰:「苟不以蓬室為陋,敢不承命乎。」澄遂解鞍,施衾幬焉。其女見客,更修容靚飾,自帷箔間復出,而閑麗之態,尤倍昔時。

  有頃,嫗自外摯酒壺至,於火前暖飲。謂澄曰:「以君冒寒,且進一杯,以御凝冽。」因揖讓曰:「始自主人。」翁即巡行,澄當婪尾。澄因曰:「座上尚欠小娘子。」父嫗皆笑曰:「田舍所育,豈可備賓主。」女子即回眸斜睨曰:「酒豈足貴,謂人不宜預飲也。」母即牽裙,令坐於側。澄始欲探其所能,乃舉令以觀其意。澄執盞曰:「請征書語,意屬目前事。」澄曰:「厭厭夜飲,不醉無歸。」女低鬟微笑曰:「天色如此,歸亦何往哉。」俄然巡至女,女復今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澄愕然嘆曰:「小娘子明慧若此。某幸未婚,敢請自媒如何?」父曰:「某雖寒賤,亦嘗嬌保之。頗有過客以金帛為問,某先不忍別,未許。不期貴客又欲援拾,豈敢惜,即以為托。」澄遂修子婿之禮,祛囊以遺之。嫗悉無所取,曰:「但不棄寒賤,焉事資貨。」明日又謂澄曰:「此孤遠無鄰,又復湫隘,不足以久留。女既事君,便可行矣。」又一日,咨嗟而出,澄乃以所乘馬載之而行。

  既至官,俸祿甚薄。妻竭力以成其家,交結賓客,旬日之內,大獲名譽。而夫妻情義益俠,其於厚親族,撫甥侄,泊童僕廝養,無不歡心。後秩滿將歸,已生一男一女,亦甚明慧。澄尤加敬愛焉。嘗作贈內詩一篇,曰:

  一官慚梅福,三年愧孟光。

  此情何所喻,川土有鴛鴦。

  其妻終日吟諷,似默有和者,然未嘗出口。每謂澄曰:「為婦之道,不可不知書,倘更作詩,反似嫗妾耳。」  

  澄罷官,罄室歸秦。過利州,至嘉陵江畔,臨泉藉草憩息。其妻忽悵然謂澄曰:「前者見贈一篇,尋即有和。初不擬奉示。今遇此景物,不能終默之。」乃吟曰:

  琴瑟情雖重,山林志自深。

  常憂時節變,孤負百年心。

  吟罷,潸然良久,若有慕焉。澄曰:「詩則麗矣,然山林非弱質所思。倘憶賢尊,今則至矣,何用悲泣乎?人生姻緣業相之事,皆由前定。」後二十餘日方至,至則草舍依然,但不復有人矣。澄與其妻即止其舍。妻思慕之深,盡日涕位。於壁角故衣之下,見一虎皮,塵埃積滿。其妻見之,忽大笑曰:「不知此物尚在也。」乃披之,即變為虎,咆哮拿攫、突門而去。澄驚走避之,攜其二子尋路歸,望林大哭數日,竟不知所之。

  王知古

  唐咸通中,盧龍節度使檢校尚書左僕射張直方,抗表請修入覲之禮,優詔允焉。先是張氏世蒞燕土,燕民亦世服其恩。禮燕台之嘉賓,撫易水之壯士,地沃兵庶,朝廷每姑息之。自直方之嗣事也,出絝紈之中,據方岳之上,未嘗以民間休戚為意。而酗酒於室,淫獸於原,巨賞狎於皮冠,厚寵襲於綠幘。暮年而三軍大怨,直方稍不自安。左右有為其計者,乃盡室西上至京。懿宗授之左武衛大將軍。而直方飛蒼走黃,莫親徼道之職。往往設置罘於通道,則犬彘無遺。臧獲有不如意者,立殺之。或曰:「輦轂之下,不可專戮。」其母曰:「尚有尊於我子者耶?」其槽軼可知也。於是諫官列狀上,請收付廷尉。天子不忍置於法,乃降為燕王府司馬,俾分務洛師焉。

  直方至東都,既不自新,而慢游愈極。洛陽四旁,翥者攫者,見皆識之,必群噪長嗥而去。

  有王知古者,東諸侯之貢士也。雖博涉儒術,而數奇不中春官選。乃退處于山川之上,以擊鞠飛觴為事,遨遊於南鄰北裡間。至是有介紹於直方者。直方延之,睹其利喙贍辭,不覺前席。自是日相狎。壬辰歲冬十一月,知古嘗晨興,則僦舍無煙,愁雲塞望,悄然弗怡,乃徒步造直方第。至則直方急趨,將出獵也。謂知古曰:「能相從乎?」而知古以祁寒有難色。直方顧小童曰:「取短皂袍來,請知古衣之。」知古乃上加麻衣焉。遂聯轡而出長夏門,則微霰初零,由閉塞而密雪如注。乃渡伊水而東南,踐萬安山之陰麓。而韝戈之獲甚伙。傾羽觴,燒兔肩,殊不覺有嚴寒意。及霰開雪霽,日將夕焉,忽有封狐突起於知古馬首。乘酒馳之,數里不能及,又與獵徒相失。須臾,鵲噪煙瞑,莫知所之。隱隱聞洛城暮鍾,但仿惶於樵徑古陌之上。

  俄而山川闇然,若一鼓將半。長望間,有燭火甚明。乃依積雪光而赴之,復若十餘里。至則喬木交柯,而朱門中開,皓壁橫亘,真北闕之甲第也。知古及門下馬,將徙倚以待旦。無何,小駟頓轡,閽者覺之,隔闔而問阿誰,知古曰:「成周貢士太原王知古也。今日有友人將歸於崆峒舊隱者,仆餞之伊水濱,不勝離觴。既摻袂,馬逸,復不能止,失道至此耳。遲明將去,幸毋見讓。」閽者曰:「此乃劍南副使崔中丞之庄也。主父近承天書赴闕,郎君復隨計吏西征,此惟閨闈中人耳,豈可少淹乎。某不敢去留,請聞於內。」知古雖怵惕不寧,自度中宵矣,去將安適,乃拱立以俟。少頃,有秉密燭自內至者,振管辟扉,引保母出。知古前拜,仍述厥由。母曰:「夫人傳語,主與小子皆不在家,於禮無延客之道。然僻居與山藪接畛,豺狼所嗥,若固相拒,是見溺而不援也。請舍外廳,翌日可去。」知古辭謝,從保母而入。過重門惻廳所,欒櫨宏敞,帷幕鮮華,張銀燈,設綺席,命知古坐焉。酒三行,復陳方丈之饌,豹胎魴腴,窮水陸之珍。保母亦時來相勉。食畢,保母復問知古世嗣官秩,及內外姻黨,知古具言之。乃曰:「秀才軒裳令冑,金玉奇標,既富春秋,又潔操履,斯實淑媛之賢夫也。小君以鍾愛稚女,將及笄年,常托媒妁為求佳對久矣。今夕何夕,獲遘良人。潘楊之睦可遵,鸞鳳之兆斯在,未知雅抱何如耳。」知古斂容曰:「仆文愧金聲,才非玉潤,豈室家為望,惟泥塗是憂。不謂寵及迷津,慶逢子夜,聆清音於魯館,逼佳氣於秦台。二客游神,方茲莫計;三星委照,惟恐不揚。倘獲托彼強宗,眷以佳偶,則平生所志,畢在斯乎。」保母喜,謔浪而入白。復出致小君之命曰:「兒幼移天崔門,實秉懿範:奉蘩之敬,如琴瑟之和。惟以稚女是懷,思配君子。既辱高義,乃協夙心。上京飛書,路且不遙,百兩成禮,事亦非僭。欣慰孔多,傾矚而已。」知古盤折而答曰:「某蟲沙微類,分及湮淪,而鐘鼎高門,忽蒙彩拾。有如白水,以奉清塵,鶴企鳧趨,惟待休旨。」知古復拜。保母戲曰:「他日錦雉之衣欲解,青鸞之匣全開,貌如月華,室若雲遽,此際頗相念否?」知古謝曰:「以凡近仙,自地登漢,不有所舉,孰能自媒。謹當銘彼襟靈,志之紳帶,期於沒齒,佩以周旋。」復拜。時則燎況當庭,良夜將艾。保母請知古脫服以休。既解麻衣而皂袍見。保母曰:「豈有縫掖之士,而服短役之衣耶?」知古謝曰:「此乃假之契與所最熟者,固非己有。」又問所從,答曰:「乃盧龍張直方僕射所借耳。」保母忽驚叫仆地,色如死灰。既起,不顧而走入宅。遙聞大呼曰:「夫人差事!宿客乃直方之徒也。」復聞夫人者叱曰:「火急逐出,無啟寇!」於是婢子小豎輩群出,秉猛燭,曳白棒而登階。知古,走於庭中,四顧遜謝,詈言狎至,僅得出門。才出已橫關闔扉,猶聞喧嘩不已。知古愕立道左,自嘆久之。將隱頹垣,乃得馬於其下,遂馳去。

  遙望大火若燎原,遂乃縱轡赴之。至則輸租車方飯牛附火耳。詢其所,則伊水東,草店之南也。復枕轡假寐。食頃而震方洞然,心思稍安。乃揚鞭於大道。比及都門,已有直方騎數輩來跡矣。趨至其第,既見直方,而知古憤懣不能言。直方慰之。坐定,知古乃述宵中怪事。直方起而撫髀曰:「山魑木魅,亦知人間有張直方耶?」且止知古。復益其徒數十人,皆射皮飲冑者,饗以酒豚肩,與知古復南出。既至萬安之北,知古前導。殘雪中馬跡宛然,直詣柏林下。至則碑板廢於荒坎,樵蘇殘於密林,中列大冢十餘,皆狐兔之窟穴,其下成蹊。於是直方命四周張羅,彀弓以待,內則束蘊荷鍤,且掘且熏。少頃,群狐突出,焦頭爛額者,掛者,應弦飲羽者,凡獲狐大小百餘頭,以其屍歸之水。

  何讓之

  唐神龍中,廬江何讓之赴洛。遇上已日,將涉老君廟,瞰洛中游春冠蓋。廟之東北二百餘步,有大丘三四,時亦號後漢諸陵。故張孟陽《七哀》詩云:「恭文遙相望,原陵郁。」原陵即光武陵。一陵上獨有枯柏三四枝,其下盤石,可容數十人坐。見一翁,姿貌有異常輩,眉鬢皓然。著中、襦褲、幘烏紗,抱膝南望,吟曰:

  野田荊棘春,閨閣綺羅新。

  出沒頭上日,生死眼前人。

  欲知我家在何處,北邙松柏正為鄰。

  俄有一貴戚,金翠車輿,如花之婢數十,連袂笑樂而出徽安門,抵榆林店。又睇中橋之南北,垂楊拂於天津,繁花明於上苑,紫禁綺陌,軋亂香塵。讓之方嘆棲遲,獨行踽踽,已訝前吟翁非人。翁忽又吟曰:「洛陽女兒多,無奈孤翁老去何。」讓之遽欲前執,翁倏然躍入丘中,讓之從焉。初入丘,曛黑不辨。其逐翁已複本形矣,遂見一狐跳出,尾有火焰如流星。讓之卻出玄堂之外。門東有一筵已空。讓之見一几案,上有殊盞筆硯之類。有一帖文書,紙盡慘灰色,文字則不可曉解。略題云:「應天狐超異科策八道。」後文甚繁,難以詳載。讓之獲此書帖,喜而懷之,遂躍出丘穴。

  後數日,水北同德寺僧志靜來訪讓之,說云:「前者所獲丘中文書,非郎君所用,留之不祥。其人近捷上界之科,可以禍福中國。郎君必能卻歸此物,它亦酬謝不薄。其人謂志靜曰:『吾以備三百縑,欲贖購此書。』如何?」讓之許諾。志靜明日,挈三百縑送讓之。讓之領訖,遂給志靜,言其書已為往還所借,更一兩日,當征之,便可歸本。讓之復為朋友所說,云:「此僧亦是妖魅,奈何欲還之。所納絹,但諱之可也。」後志靜來,讓之悉諱云:「殊元此事,兼不曾有此文書。」志靜無言而退。

  經月余。讓之先有弟在東吳,別已逾年,一旦,其弟至焉,與讓之話家私中外,甚有道理。夜則兄弟聯床。經五六日,忽問讓之:「某聞此地多狐作怪,誠有之乎?」讓之遂話其事,而誇云:「吾一月前,曾獲野狐之書文一帖,今見存焉。」其弟固不信:「寧有是事!」讓之至遲旦,揭篋,取此文書帖示弟,弟捧而驚嘆,即擲於讓之前,化為一狐矣,俄見一少年,若新官之狀,跨白馬,南馳疾去。適有西域胡僧賀云:「善哉,常在天帝左右矣。」少年嘆讓之相紿。讓之嗟異。

  未幾,遂有敕捕,內庫被人盜貢絹三百匹,尋蹤及此。俄有吏掩至,直摯讓之囊檢焉,果獲其縑,已費數十匹。執讓之赴法。讓之不能雪,卒斃枯木。

第十三卷

  王秋英傳

  韓夢雲,福清諸生也。嘉靖甲子,授經於邑之藍田。道過石湖山,見遺骸焉,哀而掩之。其夜宿於藍田書舍,忽聞異香滿室。頃之,一童子入門投刺曰:「娘子奉謁。」夢雲愕然,則麗人已立燈下,斂而拜曰:「妾藁里之累也,委身草莽,二百年於茲矣,君子厚德,惠及骼。靜言感念,銜結焉忘。偶作小圖,用伸寸報。」遂取袖中彩蟑一軸以遺之,題其標曰「萬鳥啼春」。夢雲馨折拜受,因詢其家世。麗人曰:「妾楚人也,姓王氏,名秋英,淡容其別號也。父曰德育,元至正間,以兵曹郎參軍入閩。妾從父之任,見執強寇,至石湖山,不忍受污,投崖而死,曩者車騎臨況,躡踵相從。此亦夙世姻緣,非偶爾也。」因與夢雲共談,言如懸河。夢雲曰:「卿能詩乎?」曰:「惟先生命。」於是啟齒微吟曰:   

  咄咄復咄咄,二百年來滯閩越。

  口頭往事付空華,淚逐西風寒刺骨。

  當時恨不早見幾,扁舟一葉隴襄歸。

  海上風煙驀地起,一家骨肉隨流水。

  渺渺殘魂寄碧岑,花開花落古猶今。

  相逢此日無他物,贈爾平生一片心。

  夢雲擊賞久之。遂申伉儷之私。

  枕上作《滿江紅》一闋曰:   

  偶度銀河,霎時間雲收雨歇。在做了叢莽溪頭,一場轟烈。江山風雨百年心,家國存亡千里月。愧今宵勾引蔓藤,又添凄切。

  煙花恥,應難雪。雲雨債,何時滅。只為塵緣把白瑜玷缺。高唐夢裡情如海,望帝山中淚成血。羞睹著嫦娥長自在,瓊瑤闕。   

  曉起,謂夢雲曰:「妾以感遇之故,失身於君,惟君始之終之,君之惠也。不者曲且在君,妾何敢言。」遂飄然而去。

  自是數日一至,則究校經籍,揚榷古今,意灑如也。

  是歲之冬,夢雲歸自藍田,獨坐於其家之小樓。秋英遣向者之童子遺以詩曰:

  朔風振撼似瀟湘,滿樹歸鴉噪夕陽。

  不見王孫停駟馬,惟聞牧豎喚牛羊。

  荒山野水悲長夜,懶鬢疏容怯凍霜。

  漠漠陰雲愁黯黯,幾時相對一爐香。

  夢雲乃以除夕設主於樓,薦以酒饌。其夜,秋英盛妝飾而至,與夢雲宴飲。酒酣,憑雲肩作《臨江山》一闋曰:   

  燈火滿城鳴竹爆,家家收拾殘年。春陽初轉動朱弦。金爐香幾縷,裊裊長轉煙。

  人事天時又一歲,迎春送臘開筵。多情杯酒更烹鮮。殷懃斟玉 ,相對淚潸然。   

  明年寒食,夢雲復攜雞黍,過秋英墳上。少頃秋英至,設席藉草,謳唱相和。夢雲以巨觥酌秋英曰:「今日之樂,千古一時,可無片詞以紀盛事?」於是秋英乃作《瀟湘逢故人慢》一闋曰:   

  春光將暮。見嫩柳拖煙,嬌花帶霧。頃刻間風雨。把堂上深恩,閨中遺事,鑽火留餳,都付卻落花飛絮。又何心挈 提壺,鬥草踏青載路。子規啼,蝴蝶舞。遍南北山頭,紙灰綠醑。奠一丘黃土。嗟海角飄零,湘陰凄楚,無主泉扃,也能得有情雞黍。畫角聲,吹落梅花,又帶離愁歸去。   

  因謂夢雲曰:「妾懷君之子,今將免身矣。當產君家,食以生人乳少許,乃可育於人間也。」

  遂與夢雲並轡同歸。夢雲妻子皆安之。客有問及淡容前身者,以詩答之曰:

  地老天荒一化人,寒煙衰草度芳晨。

  冥冥渺渺無生死,豈有前身與後身。

  其二曰:

  煢煢瘦魄濯寒流,偶為塵緣世外游。

  莫道此生原不滅,生生滅滅一浮漚。

  後月余,產一丈夫子,時乙丑年四月十八日也。夢雲妻聞之大喜,遍覓人乳以食之。於是里人求觀者如堵矣。秋英乃謂夢雲曰:「神奇之事,愚者駭焉。兒育於君,恐招物議。妾當歸楚,寄兒於楚人。後十八年,圖與相見未晚也。」乃作留別詩曰:

  兩年歡會夢魂中,聚散人間似轉蓬。

  歲月無情催去燕,關河有信寄來鴻。

  劍沉延浦光終合,瑟鼓湘靈調自工。

  他日扁舟尋舊約,夕陽疏影楚雲東。

  遂將兒擘瓦升屋而去。

  忽一日,遺夢雲以詩曰:

  處處青山叫子規,家家乳燕鑄芹泥。

  獨憐知己千山外,遙望白雲雙眼迷。

  是後每歲巧夕,一過小樓。

  嘗作《滿江紅》一闋曰:   

  蓐暑誰收,秋聲報,梧桐一葉。又聽得蛩泣階除,雁啼沙磧。清光玉字本無塵,無奈妒雲遮素魄。意難忘,倏忽馭飆輪,尋舊約。

  柳風疏,歡情拆。芙露冷,離愁結。這滴滴丁丁,不堪苦咽。夢魂河漢來年期,骨肉關山千里別。兩關情極目楚山雲,龍江月。   

  迫至萬曆壬午,遺書夢雲,招之入夢曰:「兒寄湘陰黃朱橋,今弱冠矣,君得無意乎?妾請為嚮導。暇間賦得《長相思》二篇,請教。其詞曰:   

  長相思,相思長。獨鶴高飛九迴翔。楚天嘹唳驚胡霜,側身東望淚沾裳。思君間阻天一方,欲往從之河無梁,臨流欲溯川無航。江東渭北恨參商,安得共此明月光。長相思,相思長。   

  其二曰:   

  長相思,相思長。寒蟲卿卿九迴腸。中夜為君起彷徨,期君不至倚胡床。衰草淡煙漫隴襄,願言載道歷盤塘,扁舟一葉過武昌。身隨鴻雁度衡陽,無令戚戚滯湖湘。長相思,相思長。   

  是年夢雲不果行,明年乃行。自洪塘買舟,秋英已先至矣。與之同寢處,他人莫見也。及至湘陰,果有黃朱橋者,湘陰豪宗也。有三子,日鶴算、鶴齡、鶴鳴。鶴算得之神女,叩門授兒忽不見,以白布裹兒也,而題以血書曰:

  血書尺帛裹呱兒,抱送君家好護持。

  乙丑之年辛已月,甲申日主丑初時。

  閩生楚長人非幻,陽氣陰胎事亦奇。

  莫道螟嶺難似我,恩深還有報恩期。

  末書「十八年後,閩有韓夢雲來,此其子也。」及夢雲至,相視愕然。夢雲具道其詳,朱橋大駭。鶴算持父哭,幾不自勝。是時鶴算已婚易氏女,不能從父之閩,夢雲遂留之二十日而別。秋英乃從夢雲入閩。閩士大夫及當道諸公,往來玉融,卜事求詩者,踵相接也。

  萬曆癸已年,秋英謂夢雲曰:「妾以冥數,得侍巾櫛,不自韜斂,籍籍人間。今者賓客如雲,答之則事涉漏泄,不答咎且歸君。然亦塵緣已盡,吾將從此逝矣。」夢雲及妻子聞之,驚愕挽留,秋英亦揮涕而別。於是合家皆號慟,為之舉喪。今遂寂然。

  游會稽山記

  天順年間,有鄒生者,名師孟,字宗魯,慶元縣人。年二十一,丰姿貌美,善會吟詠,博學才高。素聞杭州有山水之勝,西湖之景,遂乃令仆攜琴囊書劍,以往觀之。凡遇勝跡名山,琳宮梵宇,無不登臨游之。又聞會稽山以為天下第一奇觀,遂策馬往游。愛其秀麗,下馬步行,進不知止。頃間,斜陽歸嶺,飛鳥爭巢,天色將哺,退不及還。正交雜左右,乃一巨室也。俄有一青衣童子自內而出。鄒生近前而揖曰:「失路至此,欲假一宿,未知尊意如何。」青衣人報,出復命曰:「主母已允,請先生入內相見。」生隨之而進。只見迭謝重樓,麝蘭馥郁。引至中堂,但見一少年美人,盛妝危坐,其顏色如花。見生降榻祗迎。生女相見禮畢,分賓主而坐。青衣遂捧茶至。茶畢,美人啟唇致問,鄒生實告鄉貫姓名。美人即呼侍妾設酒以待。但見餚醴馨香,迥異塵俗。旁立二美姬,身衣錦繡,手執檀香拍板,歌《天仙子》詞一闋以侑酒。詞曰:  

  金屋銀屏疇昔景,唱徹雞入眠未醒,故宮花落夜如年,塵掩鏡,笙歌靜。往日繁華都是夢。天上曉星先破瞑,明滅孤燈隨隻影。翠眉雲鬢麝蘭塵,空嘆省,成悲哽。無數落紅堆滿徑。

  歌訖,美人遽止之曰:「勿歌此曲,徒增傷感。」生起坐致問曰:「仙娃高姓,閥閱何郡,郎君何人?」美人顰蹩曰:「妾本姓花,名喚麗春,臨安府人也。僑居於此二百餘年。先夫趙,表字咸淳,與妾為夫婦,十年而卒。妾今寡居。誓若有人能詠四季宮詞者,以稱妾意,不論其門戶高下,即與成婚。杳無其人。不知先生能之乎?」生曰:「但恐鄙陋,有污清聽。」遂濡筆而吟四絕雲。

  其一曰:

  花開禁院日初晴,深鎖長門白晝清。

  側倚銀屏春睡醒,綠楊枝上一聲駕。

  其二:

  鎖窗倦倚鬢雲斜,粉汗凝香濕絳紗。

  宮禁日長人不到,笑將金剪剪榴花。

  其三:

  桂吐清香滿鳳樓,細腰消瘦不禁愁。

  朱門深閉金環冷,獨步瑤階看女牛。

  其四:

  金爐添炭燭搖紅,碎剪瓊瑤亂舞風。

  紫禁孤眠長夜冷,自將錦被傍熏籠。

  下筆立成四景宮詞,不加點綴。美人曰:「詠出宮詞,若身處其地者,真佳作也。妾今芳年無主,形影相弔。幸遇君子,才華出眾。妾不違誓,願托終身。君亦不可異心,妾身更無外慕。從茲偕老,永效于飛。」生起致謝。

  已而夜靜酒闌,彼此忘懷,笑語歡謔,挨肩攜手,淫情各熾,遂入室解衣就寢,雲情雨意,兩相歡合,口送丁香,極盡綢繆。美人就枕上吟詩一律。詩曰:

  幽閉深宮幾度秋,妝台塵鎖不勝愁。

  故園冷落凌波襪,塵世經添海屋籌。

  陰伉儷偕陽伉儷,新風流是舊風流。

  追思向日繁華地,盡付湘江水上漚。

  自是生與美人情好日密。每旦,令生居於宅內,不容出外,將及一年矣。忽一日美人對生語曰:「燈前對酌,盡此之歡。」然淚下如雨。生曰:「深蒙不棄,俯賜玉成。雖六禮之未行,諒一言而已定。仙娥何故發悲?」美人曰:「本欲與君共期偕老,不料上天降罰,禍起蕭牆。今夕盡此一歡,明朝永別。君宜速避,不然禍且及君。」生固問之,美人終不肯言,但悲咽流涕而已。生以溫言撫慰,復相歡狎。美人長嘆,吟詩一律。詩曰:

  倚玉偎香甫一年,團圓卻又不團圓。

  怎消此夜將離恨,難續前生未了緣。

  艷質罄成蘭蕙土,風流盡化綺羅煙。

  誰知大數明朝盡,人定如何可勝天。

  迫次日黎明,美人急促生行。生再三留意,不勝悲愴。行未數里,忽然玄雲蔽空,若失白晝。生急避林中,少頃,雷雨交作,霹霹一聲,火光遍天。已而雲散雨收。生復往其處視之,則華屋美人,不知所在。只見旁邊有一古墓,被雷所震,枯骨交加,骷髏震碎,中流鮮血。生大恐懼。急尋歸路,回至寓所。詢問諸人,鄉人言曰:「此處聞有花麗春者,乃宋度宗之嬪妃。其墓亦在此山之側。」生因憶其言:所謂姓趙名,即度宗之諱名;而咸淳乃其紀年。又況宋之陵寢,俱在此山。而自宋咸淳年間,至我朝天順年間,實二百餘年。其怪即此無疑矣。急治裝具,回至慶元縣,備以前事白之於人,眾皆驚異。生感其異情,不復再娶。後修鍊出家,游雲夢各省。將家業盡廢,遂入天台山,再不復返,不知所終矣。

  趙合

  進士趙合,貌溫氣直,行義甚高。太和初,游五原,路經沙磧,觀物悲嘆,遂飲酒,與僕使並醉。因寢於沙磧,中宵半醒,月色皎然,聞沙中有女人悲吟曰:

  雲鬟消盡轉蓬稀,埋骨窮荒無所依。

  牧馬不嘶沙月白,孤魂空逐雁南飛。

  合遂起而訪焉,果有一女子,年猶未笄,容色絕代。語合曰:「某姓李氏,居於奉天,有姊嫁洛源鎮帥,因往省焉。道遭黨羌所擄,至此撾殺,劫其首飾而去。後為路人所悲,掩於沙內。今經三載。知君頗有義心,倘能為歸骨於奉天城南小李村,即某家榆耳。當有奉報。」合許之,請示其掩骼處。女子感泣,告之。合遂收其骨,包於橐中。

  伺旦,俄有紫衣丈人躍騎而至,揖合曰:「知子仁而義,信而廉。女子咨祈,尚有感激。我李文悅尚書也。元和十三年,曾守五原。為犬戎三十萬圍逼,城池之四隅,兵各厚數十里。連弩灑雨,飛梯排雲,穿壁決壕,晝夜攻擊。城中負戶而汲者,矢如毛。當其時,捍禦之兵才二千。激勵其居人,婦女、老幼,負土而立者,不知寒餒。犬戎於城北,建獨腳樓,高數十丈。城中巨細,鹹得窺之。某遂設奇定計,其樓立毀。羌酋愕然,以為神功。又語城中人曰:『慎勿拆屋燒。吾且為汝取薪,積於城下,許人鈞上。』及太陰稍晦,即聞城之四隅,多有人物行動聲,雲以夜攻城。城中懾栗,不敢暫安。某曰不然,潛以鐵索下燭而照之,乃空驅牛羊行脅其城。兵士稍安。又西北隅被攻,摧十餘丈。將遇昏晦,群胡大喜,縱酒狂歌,雲候明晨而入。某以馬弩五百,張而擬之,遂下皮牆障之。一夕並工暗築,不使有聲。滌之以水。時嚴寒,來日冰堅,城之瑩如銀,不可攻擊。又羌酋建大將之旗,乃贊普所賜,立之於五花營內。某夜穿壁而奪之如飛。眾羌號泣,誓請還前擄掠之人,而贖其旗。納其老幼婦女百餘人,待其盡歸,然後擲旗而還之。時 徑救兵二萬人,臨其境,股慄不進。如此相持三十七日,羌酋乃遙拜曰。『此城內有神將,吾今不敢欺。』遂卷甲而去。不信宿達宥州,一晝夜而攻破其城。老小三萬人,盡遭擄去。以此厲害,則余之功及斯城不細。但當時賞罰無章,不得仗節出此城,空加一貂蟬耳。余聞延陵韋大夫舊築一堤,將防水潦。後三十年,尚有百姓及廉問周公願其功,而奏立德政碑然。若余當時守壁不堅,城中之人,盡為羌胡之賤隸,豈存今日子孫乎?知子有心,請白其百姓,諷其州尊,與立德政碑足矣。」言訖,長揖而去。合既受教,就五原以語百姓及刺吏,俱以為妖,不聽。惆悵而返。至沙中,又逢昔日神人,謝曰:「君為言,五原無知之俗,刺史不明。此城當有大災,方與祈求幽府。吾言於五原之事不諧,此意亦息。其禍不三旬而及矣。」言訖而沒。果如期災生,五原城饉死萬人,老幼相食。

  合挈女骸骨至奉天,訪得小李村而葬之。及明日,道側遇昔日女子曰:「感君之義。吾之大父,乃貞元中得道之士,有《演參同契》、《續混元經》,子能窮之,龍虎之丹,不日而成矣。」合受之,女子已沒。合遂舍家,究其玄微。居於少室。燒之一年,能使瓦礫為金寶;二年,能起斃者;三年,餌之度世。今時有人遇之於嵩嶺耳。

  虞秀才

  陸次孫家閶門下塘。有琴川吳氏,僦其旁室居焉。其女美而知書,解詞曲,雅好樓居,倚欄吟眺,甚適也。既而徙上塘。過期不偶,憂思成疾死。

  死後五年,次孫延崑山虞秀才廷皋教子,館於此樓。一旦,戲謂虞曰:「此吳家小娘子所居,余香猶在也。今君孤眠長夜,得無憐而至乎。」虞年少子,聞之恍然。

  迫夜入房,則此女在燈下。遂神迷心蕩,相與綢繆。自此無夕不至。後雖白晝,嘗見其在旁。久而瘵擦日甚。其父亦授徒他處,亟來叩之,不言。固問,始吐實,云:「陸次孫害我。」父驚惋,具舟遣歸,女已在舟中矣。歸而坐卧相隨,妻雖同床,弗能間。未幾竟死。

第十四卷

  褚必明

  鎮江褚必明,醫人也。少業舉之,弗偶,乃棄儒業醫。明歧黃之精蘊,察藥餌之君臣。遠近迎接者,絡繹於道,一時稱國手雲。

  正統乙已,因視疾往遠村,歸抵中途,天色已瞑。俄大雨如注,雷與電交作。必明甚怖,不能前進。俄見路旁一叢林,蓊鬱可依,疾趨避之。至則昂然一居所,且燈燭有光。必明見之,大喜過望。遂叩其門。忽見一丫鬟秉燭而出,問曰:「客何來?」必明曰:「夜深迷路,且值暴雨,欲假宿耳。」丫鬟喏喏,引至中堂,入報。少頃,一女盛妝出迎。花容壓西子,月貌賽嫦娥,豐彩動人,異香滿室,年可十八九。接必明敘禮畢,坐分賓主。言詞舉止,悉中矩度。茶罷,女起問曰:「官人尊姓,閥閱何居?」必明揖曰:「仆本郡鄙人,以醫為業。因遠視疾,迷路至此,暫借貴宅一止宿,未審容否?」女即首肯之。既而泣下曰:「妾早喪嚴君,鴛幃失偶,即今春秋十八矣。每因時而感嘆,恆睹物以傷情。《詩》云:『阜螽,腰腰草蟲。』微物遇時,常能感興,矧人為萬物之靈,反獨守閨房而空老耶?妾之慨嘆者殆此耳。」必明聞言大悟。乃徐言曰:「日月逝矣,歲不我與。青春易失,良晤難期。且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故《詩》詠《關睢》,《易》首《咸》、《恆》。河間女子非不足稱,而西廂佳人尤企仰止耳。娘子年芳美貌,何患無配。倘不棄鯫生,敢效魚目之混珠也。」女笑而謝曰:「誠良緣,事出天定,非人耳。」即攜生手共至寢榻。見壁中掛《彩蓮曲》一幅,曲乃女所自製者。生朗誦之。曲曰:   

  彩蓮朝下湖西曲,短袂輕綃斗妝束。小紅艇子駕雙撓,盪破搖搖鏡光綠。荷葉荷花 錦雲,鴛鴦兩兩護波紋。荷錢卻喜似依鈿,藕絲還愛似儂裙。湖頭昨夜西風雨,沙嘴新添三尺水。翠倒紅翻相向愁,波心半露青蓮子。彩蓮復彩蓮,回船正迎浪。不惡歸去遲,只嫌明月上。明月團圓湖水秋,清光滿面照人羞。郎家只隔湖南宅,咫尺橫波日夜流。湖南復湖南,彼岸石頭岩。欲上無由上,掩面空自慚。   

  閱誦既畢,深贊其妙。遂解衣就寢,極其歡美,彼此繾綣之私情,固有不待言者。久之,女復請曰:「與君一夕夫妻,猶勝百年姻眷。君他日過此,毋忘舊情可也。」生心疑其言。已而聞雞鳴聲,女辭起,生復就睡。夢中不覺,一張目,但見天色爽明,日光映體。亟起視之,乃袒卧於一荒冢間焉。

  赤丁子

  牟穎,洛陽人。少年時,因醉誤出郊野,夜半方醒,息於路旁。見一發露骸骨,穎甚傷之,達曙,躬自掩埋。其夕,夢一少年,衣白練衣,仗一劍,拜穎曰:「我強寇耳。平生恣意殺害,作不平事。因與同輩爭,遂為所害,埋於路旁。久經風雨,所以發露。蒙君藏我,故來謝君,我生為凶勇人,死亦為凶勇鬼。若能容我棲托,但君每夜微奠祭我,我常應君指使。我既得托於君,不至饑渴,得令君所求徇意也。」穎夢中許之。及覺,乃試設祭饗之,暗以祈禱。夜又夢鬼曰:「我已托君矣。君每欲使我,即呼『赤丁子一聲,輕言其事,我必應聲而至也。」穎遂每潛令竊盜,盜人之財物,無不應聲隨意,致富有金寶。

  一日,穎見鄰家婦有美色,愛之。乃呼赤丁子令竊焉。鄰婦至夜半,忽自逾垣而至。穎驚起款曲,問其所由來。婦曰:「我本無心。忽被一人擒我至此,恍如夢覺。不知何怪也。何計卻得還家?」悲泣不已。穎甚憐之。潛留數日。而其夫家人求訪極切,至於告官。穎知之,乃與婦人詐謀,令婦人出別墅,卻自歸,言不知被何妖精取去,今卻得回。

  婦人至家後,每三夜或五夜,依前被一人取至穎家,不至曉即卻送歸。經一年,家人皆不覺。婦人深怪穎有此術。後因至切,問於穎曰:「若不白我,我必自發此事。」穎遂具述其實。鄰婦遂告於家人,共圖此患。家人乃密請一道流,作禁法以伺之。赤丁子方夜至其門,見符篆甚多,卻反白於穎曰:「彼以正法拒我,但力微。再與君力爭,當惡取此婦,此來必須不放回也。」言訖復去。須臾,鄰家飄風驟起,一宅俱黑色,但是符篆禁法之物,一時如掃。復失婦人。

  至曙,其夫遂告官,同來穎宅擒捉。穎乃攜此婦人逃,不知所之。

  趙慶雲

  天水趙君錫,富而好禮者也。側室有一女,名慶雲,年及笄,未許字。聰明美貌,出於天然。父母鍾愛之。於後園中構屋數椽,匾曰「百花軒」,女居其內。嘗題詩於白壁曰:  

  千紅萬紫競芬芳,正值清明景艷陽。

  春意不容輕漏泄,任它蜂蝶往來忙。

  時深秋之節,草木黃落,景物蕭條。慶雲不勝凄愴。因散步後園,用以自適。過太湖石畔,俄見隔壁一少年,聰明卓犖,休誇宋玉之才;俊雅風流,不下潘安之貌。問其年,可十六七而已。往來竊視,幽情瀟然。女雖不以介懷,然而春心飄蕩,深有不能以自拘禁者。自此慶雲日往園中,則少年日在窺。彼此目成既久,一日慶雲以白羅香帕擲與少年,少年以水晶扇墜復之。吟曰:「花下遇喬才,令人倍愴懷。」女曰:「鵲橋今夜駕,專待粉郎來。」是夜女獨俟於門側,侍妾悉屏去。甫漏盡,少年果至,相與攜手而入,解衣就寢,極其歡娛,雖世所稱魚水相投,膠漆孔固,莫是過也。

  一夕,女與少年酌於花下,金風乍起,秋思爽然。少年乃歌《秋風》詞一闋。詞曰:   

  秋風蕭蕭兮雁南歸,草木黃落兮夕露沾衣。明月皎皎兮照我帷,蟋蟀在壁兮吟聲悲。嗟予山中之人兮猿穴與居,悵獨處此兮情莫能娛。懷佳人兮路修阻而莫隨,涉川無梁兮登山無車。歲冉冉其逾邁兮曷雲能來,念昔者之歡會兮今焉別離。愛而一見兮使我躊躇。   

  女亦口佔一律以答云:   

  小衾孤枕興蕭然,蟋蟀微吟近枕邊。千里有緣誰約信,幾秋多病只高眠。殘雲淡月梧桐影,孤雁西風蠟炬煙。人道少年行處樂,我今惆悵酒尊前。   

  吟畢盡歡。

  自是旦去暮來,倏經半載。而慶雲日見其眉鎖春愁,臉消粉黛,神思恍惚,肌膚疲弱,病覺深矣。父母怪問其故,女終不答。忽雲「郎君至矣」,遂昏沉半晌。君錫知其為鬼祟所惑,乃潛於卧處窺之,直更余,見一少年自外而入,撫女曰:「慎勿以此情,泄於汝父母。萬一不謹,不惟貽累於我,抑且取罪於汝。汝之症將久而自愈也。」女唯唯而已。臨別,少年曰:「會晤難先期,居諸不再得。」女應聲曰:「今日百花亭,明朝何地客。」少年泣別而去。君錫乃尾之,至後園桑下而沒。

  翌日,令人伐木發其地,得一伏屍,儼然若生者狀。君錫怒斬其首,而焚其骸骨,夷其故址。少年遂不復見,而女病亦尋愈矣。

  鄭婉娥傳

  洪武初,吳江沈韶,年弱冠,美姿容。嘗遨遊襄漢間,次於九江。偶秋雨新霧,水天一色。韶偕陳、梁二生,同訪琵琶亭。吟白司馬蘆花楓葉之篇,想京城女銀瓶鐵騎之韻,引睇四望,徘徊久之。於時月明風細,人靜夜深。方取酒共酌,聞月下彷佛有歌聲,乍遠乍近,或高或低。三人相顧錯愕。梁生戲曰:「得非商婦解事乎?」韶曰:「爾時樂天尚須千呼萬喚,今日豈得容易呈身哉。」陳生曰:「老大蛾眉,琵琶哀怨,縱使尊前輕攏慢捻,適足以增天涯淪落之感,豈能醉而成歡耶?」韶曰:「且靜聽之。」良久而寂。酒罷回船,竟莫知其何故。

  獨韶迭宕,好事多情,翌日往究其實。躊躇之間,了無所見。興闌體倦,方欲言還,忽奇香馥郁,縹緲而來。韶異之,延仁以俟。茶頃,一麗人宮妝艷飾,貌類天仙。二小姬前導,一持黃金吊爐,一抱紫羅綉褥,冉冉登階。意必貴家宅眷,臨賞於此。隱壁後避之。小姬鋪褥庭心,麗人席地而坐。顧姬曰:「何得有生人氣,元乃昨夕狂客在是乎?」韶懼其使人搜索,趨出拜見,且謝唐突,麗人曰:「朝代不同,又無名分,何唐突之有?但諸郎夜來談笑,以長安娼女、浮梁商婦見目,無亦太過乎?」韶倉卒莫知所對。麗人呼使同茵,辭讓再四,固命之,乃就席。因問姓氏,麗人曰:「欲陳本末,懼駭君聽。然吾非禍於人者,幸勿見訝。妾偽漢陳主捷妤鄭婉娥也,年二十而死,殯於近亭,二侍女,一名鈿蟬,一名金雁,亦當時之殉葬者。」韶素有膽氣,兼重風情,不以為怪也。麗人曰:「妾沉鬱獨居,無以適意,每於此吟弄,聊遣幽懷。詛意昨宵為諸郎所據,敗興浩歌而返。今幸對此良宵,復遇佳客,足以償矣。」使鈿蟬歸取酒肴,飲於亭上,自歌其詞曰:「郎憶之乎,即昨日所謳之《念奴嬌》也。」詞曰:   

  離離禾黍。嘆江山似舊,英雄塵土。石馬銅駝荊棘里,閱遍幾番寒暑。劍戟灰飛,旌旗烏散,底處尋樓艘。暗嗚叱吒,只今猶說西楚。樵淬玉帳虞兮,燈前掩面,淚交飛紅雨。鳳輦羊車行不返,九曲愁腸慢苦。梅瓣凝妝,楊花翻曲,回首成終古。翠螺青黛,繹慵畫眉嫵。   

  歌竟,勸韶盡飲數杯。後韶豪態逸發,議論風生。與麗人談元末群雄起滅事,歷歷如目睹,且詢陳王行事之詳。麗人凄然泣數行下。泣已收淚曰:「且談風月,不必深言,徒令人懷抱作惡耳。」因口佔一詩曰:

  風檻龍舟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

  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台鸞鏡匣長封。

  憑君莫話興亡事,淚濕胭脂損舊容。

  誦而索和。韶即依韻賡以酬之曰:

  結綺臨春萬戶空,幾番揮淚夕陽中。

  唐環不見新留襪,漢燕猶余舊守宮。

  別苑秋深黃葉墜,寢園春盡碧苔封。

  自慚不是牛僧孺,也向雲階拜玉容。

  麗人  曰:「可謂知音。」於是促席暢飲,共宿於庭,相與媾歡,一如人世。少焉,天上啼鳥,城頭鼓歇。兩人扶攜而起曰:「今夕當歸舍中,謀為久計。不宜風眠露宿,貽俗子輩嗤笑。」韶頷之。

  亟返逆旅,則陳、梁二生緊候開舟。乃紿曰:「昨得家書,促回甚急,必有他故,不得同行矣。」二生信之,執手而別。韶是晚再去,金雁已先在矣。遂導過亭北竹陰中,半里余,見朱門素壁,燈燭交輝。才及重堂,麗人迎笑。出紫玉杯飲韶曰:「此吾主所御,今以勸郎,意亦不薄矣。」宿留月余,不啻膠漆。一夕,麗人語韶曰:「妾死時偽漢方盛,主寵復深,故玉匣珠襦,殯送極一時之富貴,幽宮神道,墳塋備一品之威儀。是致五體依然,三魂不昧。向者廬君愛女南極夫人偶此嬉遊,授妾以太陰鍊形之術。為之既久,不異生人。夜出晝藏,逍遙自在。君宜就市求青羊乳半杯,勤勤滴妾目中,乳盡眼開,白日可起。」韶如言求乳,以滴其兩。屈指三旬,然能步。或同攜素手,游衍隧中,或並倚香肩,笑歌亭上。韶迷戀情深,鄉閭念淺,春來秋去,四載於茲。雖比目並游之鱗,戢翼雙棲之羽,未足以喻其綢繆婉戀也。

  是年冬初,麗人無故忽耳。」韶聞言,凄惶感愴,欲自縊於隧間。麗人不可,曰:「郎陰壽未終,妾陰質未化,倘沉溺世緣,致君非命,冥司必加重譴。彼此牽纏,何時是了。兼之定數,舉莫能逃。縱曰捨生,亦為徒死。」韶乃止。金雁、鈿蟬輩亦依依不忍舍。咸設飲食,與韶送程。既曉,麗人奉赤金條脫一雙,明珠步搖一對,付生曰:「表誠寓意,睹物思人。再會無期。願郎珍重。」親送至大門之外,掩袂障面而還。韶猶悲不自己,殘淚盈眶。顧盼之間,失其所在。乃重尋原店,收拾歸家。

  數月,梁生至自襄陽。陳生客死房縣。方咎韶負約,韶密以告,弗信也。出條脫步搖示之,乃驚曰:「此非塵上間物,奇寶也,誠子之遇仙矣。」知此事者,惟梁生一人。故生有《琵琶佳遇》詩,並附於此。詩云:   

  憶昔少年日,加冠禮初成。

  春衣紫羅帶,白馬紅繁纓。

  吳中自昔稱繁華,迴環十里皆荷花。

  窺紅問綠謝遊冶,與余共泛星河槎。

  星槎留連盆浦邊,空亭醉訪琵琶弦。

  銀 擊節不堪問,錦襪生塵殊可憐。

  廬山月下猶未去,婢停玉貌湖邊遇。

  追隨鈿雁雙嬌嬈,直入金屏最深處。

  春風東來綻牡丹,洞房香霧 椒蘭。

  合情慣作雲雨夢,鴛枕生愁清夜闌。

  前朝佳麗誇環燕,圖出千人萬人羨。

  太真顏色趙肌膚,綉帳懸燈幾回見。

  情緣忽斷兩分飛,歸來如夢還如痴。

  縹囊留得萬金贈,凄涼忍看徒傷悲。

  徒傷悲,難再得。當初若悟有分離,  

  此生何用逢傾國。韶從此不復再娶,投禮道士周玄初為師,授五雷斬勘之法。往來兩浙間,驅邪治病,禱雨祈晴,多有應驗。後失所在,近有人於終南及嵩山諸處見之,疑其得道雲。

  馬仲叔

  遼東馬仲叔、王志都,相知至厚。仲叔先亡。忽現形謂志都曰:「吾不幸先亡,心恆相念。念卿無婦。當為卿得婦。」遂與之期。至日,大風晝昏。向暮,果有婦人在寢室中。志都問其由,曰:「我河南人,父為清河太守。臨當見嫁,不知何得至此。」志都告之故。遂成夫婦。往詣其家,大喜,以為天相與也。志都後為南郡太守。

  三趙失舟

  淳熙十二年,趙宗室叔侄三人,自臨安調選。共買小舟經吳興,過溪中一灘,午風大作,天色晦瞑,舟即淪覆,水淺不死。適一籠漂至,則叔之誥敕袍靴之屬也。叔甚喜。繼又漂至一籠,則二侄文書在焉。日已暮,投宿村舍。清晨徒步而行,見田父荷鋤治地。以昨事告之,父曰:「何不問趙法師也。」三趙行訪,則法師亦宗室素相善者。法師曰:「彼小小川瀆,何能壞舟,是必有異。吾術制神鬼,立可知矣。」少頃,神鬼盈門。詢昨為祟者,即此田父也。法師責之,索舟中之物,答曰:「一一皆分屬鬼家矣。」法師怒曰:「汝既溺舟,又取所齎,安得逃罪!」對曰:「某忝為當界土地,前此奉城隍司牒,命覆此舟。舟中物皆據牒交領,惟三人誥命書制,非籍中所載,旋送還之矣。牒存可驗。」法師取而視之,果然。

  張生

  張餘慶年十四。其老僕王某有女,年十三而美。嬉戲相得,曰:「吾他日為官,則以爾為次夫人。」至女年十六,有孕未產,王某夫婦,俱不知其為餘慶好也,令之自縊。女哀哭乞命,而餘慶竟不之白。迨死焚屍,但日夜飲泣而已。

  嗣後,餘慶常見此女,紅裳綠衣,於靜中現形。及餘慶將娶,見女賀曰:「大舍成親乎?吾當以一白羊相贈。」及成婚三四旬,餘慶於枕下撫一人臂,以為妻也。問妻,而妻不知。乃於密室獨處,時見其來,然不及亂。後病,則盛妝而至,登榻求合,不能拒也。乃祖延一道者,教以修鍊。道者對榻,聞其夢中作咿嗄聲,揭被視之,則遺精矣。道者再三問故,以告。道者慍曰:「君誤我事。我術每三月必調攝見效,而誰知君有此哉。」乃向空祝曰:「若張生陽壽合終,小娘子今夕再至。若不當夭,則舍之何如?」是夕餘慶復見此女力求歡合,餘慶坐以揮之,三夕不就枕。又十五日而亡,年僅二十九。

  來儀

  高郵張同知,里中有王氏女,以夫貧不能娶而死,女亦自縊。張嘉其節,為言於有司,欲表其閽,未之竟也。張有僕名來儀者,年弱冠。使之運小舟,旋風大作,舟幾覆者數。忽見空中一宮妝女子下,有二仆青衣小帽,號曰「先鋒」,一名張寶,一名王友宣。言曰:「我天仙織女也,愛汝俊少,願為夫婦。」來儀不從,欲執而鞭之,不允,乃去。明日又至,如是再三。張疑擬曰:「來儀得非因里中王氏故感怪耶?」言已,此女即傳言:「我非織女,實王氏女也。感汝厚意,故來就汝,汝何用固辭。」張乃為文祭女子:「汝棄生全節,方得鄉譽。奈復自污,甘人唾罵,汝必不為。或他鬼假託汝名,汝亦不可不訴諸天曹治之,以清汝跡。」祭畢,女不復至。

  鬼國母

  建康鉅賈楊二郎,本以牙儈起家,數販南海,往來十餘年,累資千萬。淳熙中遇盜,同舟盡死,楊墜水得免。逢木抱之,沉浮兩日,漂至一島。登岸信腳所之,入一洞中。男女多裸形,雜沓聚觀。一最尊者稱鬼國母,令引前問曰:「汝願住此否?」楊無計逃生,應曰「願住」。母即命鬟治室,合為夫婦。飲食起居,與世間不異。或旬日,或半日,常有駛卒持書至曰:「真仙邀迎國母,請赴瓊室。」母往,其眾悉從,楊獨處洞中。他日楊亦請行,母曰:「汝凡人,不可。」楊累懇,母許之。飄然履虛,如躡煙雲。至一館宇,優樂盤餚,極為豐潔。母正位而坐,引楊伏於桌幃,戒之屏息勿動。移時,庭中焚楮,哭聲齊發。審聽之,即楊之家人聲也。乃從桌下出,家人皆以為鬼。惟妻泣曰:「汝沒于海中二年余,我為汝發喪行服,招魂卜葬。今夕除靈,故設水陸做道場。何由在此,人耶鬼耶?」楊曰:「我原不曾死。」具道所遇曲折,妻方信之。鬼母在外招呼,繼以怒罵,然終不能相近。少頃寂焉。楊乃調葯數歲,頂項始複本形。

  僧智圓

  鄭餘慶知梁州時,有龍興寺僧智圓,善持禁鬼術,制邪理病如神,候門者日數十人。後老稍倦,鄭頗禮之。因求往城東隙地,起草舍而居,有沙彌二人服役。

  數年,有布衣婦人,甚端麗,至階作禮,泣曰:「妾不幸夫亡子幼,老母病危,求神師特救。」僧曰:「貧僧老倦,請母就此。」婦人再三泣請,且言「母病亟,不可扶舉」,許之。婦言:「從此向北二十餘里,至一村,村側近有魯家莊,但訪韋十娘是也。」僧詰朝如言訪之,不得乃還。明日婦人復至,僧責曰:  

  「昨我遠赴約,不意差謬如此。」婦人曰:「只去師所二三里耳。」僧怒曰:「老僧衰暮,決不往矣。」婦人乃大聲曰:「既作慈悲,何難此耶?今須去!」因上階牽僧臂。僧亦疑其非人也,以刀刺之,即一沙彌死矣。僧遽瘞之。

  是日,有人備報沙彌之死於其家人。家人即詣僧,僧猶紿焉。家人遂訴官。鄭公大駭。僧曰:「此宿債也,有死而已。但求假七日,得歸持念,為將來資糧。」鄭公許之。僧沐浴設壇,急印契縛考其魅。凡三夕,婦人見於壇上,言:「我類所求食處,輒為師所破。沙彌且在,若設誓,必相還也。」智圓設誓,婦人喜曰:「沙彌在城南古丘中。」僧言於官。吏如言尋之,沙彌果在,神已痴矣。發棺中屍,乃一苕帚也。僧自是絕其術。

  唐儉

  唐儉過洛城,渴甚。見路旁一室,有婦人向明縫襪,因乞漿焉。婦轉別室取漿,儉視其室,無廚灶也。問之「何不置火?」婦曰:「貧無以炊,側近求食耳。」言未已,即縫襪如故,觀其意緒,甚忙也。又問之,曰:「妾夫薛良,貧販者也。妾謹事舅姑十餘年矣。明早吾夫將來,故忙耳。」儉微挑之,堅拒不答。儉愧謝之,致餅兩軸而行。

  明晨,因遺失要書,復反,則途遇貨師薛良之樞也。儉駭異,隨至墓所,即昨之路旁耳。及啟穴葬良,見良妻棺上有餅兩軸,新襪一雙。即問其死之年,葬之地,信舅姑之側也,十餘年矣。

  儉遂東去,舟次揚州。州有二墓,一太湖令韋漳之子,葬已十年;一江都尉裴冀之愛妾,葬期年。適值兩發其棺,則韋之一履在妾棺中,妾之一履在韋棺中。韋父大嘆,妾夫唾罵。儉訊之,因知其未死前之通姦者。儉思念曰:「貧販之妻,死猶有事舅姑之心。逾寵之妾,既死而好心不已,況於生乎!信士君子不可厚於此輩,而薄薄妻也。」

第十五卷

  鈕婆

  鄲州司法關某,有佣婦人,姓鈕,年長,謂之「鈕婆」。並有一孫名萬兒,關氏子名封六,年俱五六歲。關氏亦優視萬兒焉,每封六制一新衣,即將故者與萬兒,鈕婆忽怒曰:「皆是小兒,何貴何賤!而彼衣皆新,我兒獨舊,甚不平也。」關妻曰:「此吾子。爾孫仆隸耳。吾念年齒相類,故以衣之,奈何不知公理。」鈕婆笑曰:「二子何異乎?」關妻曰:「仆隸那與好人同。」鈕婆曰:「審不同?吾請試之。」遂引封六及其孫,悉內於裙下,著地按之,封六即與萬兒無別。乃曰:「此即同矣。」關妻大懼,與司法同請,仍以二子致裙下按之,復還封六本形。關氏始另居鈕婆,陽厚待之,陰欲害之。令妻以酒醉之,司法伏戶下,以攫擊之,中腦有聲,而窺視其形,乃數尺栗木也。關氏夫妻大喜,命斧砍而焚之,鈕婆又自室中出矣。曰:「郎君何戲之酷耶?」言笑如前,殊不介意。鄲州之人知之。關不得已,將白於觀察便。已見有一白於觀察使者,即己之身形面貌也。懼而歸家中,已有一己之身形面貌者先歸矣。妻子莫能辨,又哀求鈕婆,始兩關身複合為一。自此鈕婆在關氏十數年,無敢患之者。

  劉氏子妻

  劉氏子者,少任俠,有膽氣。常客游楚中,交遊多惡少,鄰人王氏有女,劉求聘之,王氏不許。

  後數年,仍游楚中,與舊交晝獵夜飲。一日,於郊外十餘里,見墓棺暴露。夜歸飲酒,雷雨忽作。是日王氏女暴卒於家,雷雨失屍,莫知之也。眾見雷雨才息,群戲曰:「此時能至壞冢者,當設一筵以賞其事。」劉曰:「我能之。」乃取一磚,寫列眾名,持去墓所,夜半方至。見有物蹲踞棺上,劉視之,乃即王氏女之死屍也,劉舍磚於棺上,負屍而歸。眾方歡飲,聞劉有負重之聲,門開,直人燈前,則置屍於地,屍亦卓立。一座驚倒。劉曰:「此我妻也。」遂擁屍同寢。至四更,忽覺口鼻微微有氣,已漸蘇矣。問所以,乃知即是日暴疾亡者女,亦不知屍踞棺上何由也。劉遂與之洗面耀手,整釵髻。聞鄰相駭:王氏女暴卒未殮,因雷失屍。乃始告王氏,成婚焉。

  大曆士人

  唐大曆中,有士人獨行,到鳳凰台,望見一男子與一婦人相和而歌,聲徹雲際。婦人歌曰:

  深閨閑鎖難成夢,那得同衾共綉床。

  一自與郎江上別,霜天更自覺宵長。

  男子和曰:

  纖阿斂照窗風起,漸覺霜寒逼玉床。

  幽恨從來無早暮,不知宵漏向人長。

  又歌曰:

  愁聽黃鶯喚友聲,空閨曙色夢初驚。

  窗間總有花箋紙,難寄妾心字字明。

  和曰:

  遙知把筆怯禽聲,密語書來屢自驚。

  若道花箋傳不盡,幽情含處已分明。

  又歌曰:

  寂靜璇閨度歲年,並頭蓮葉又如錢。

  愁人獨處那堪此,安得君來獨枕眠。

  和曰:

  愁多四月日如年,金錯囊無買醉錢。

  滿地落花愁不寐,非關明月夜遲眠。

  又歌曰:

  卧病匡床香屢添,夜深猶有一絲煙。

  懷君無計能成夢,更恨砧聲到枕邊。

  和曰:

  寒燈未滅夜愁添,輕帳垂羅薄似煙。

  忘卻閨中病無寐,空教魂夢到君邊。

  歌罷,其人迫而視之,乃二獸焉。一類豬而體特高,蔚有文采;一類龍而小,遍體純黃色。其人驚而走。行者問之,因語其故。共往觀之,寂然無所見。

  王守一

  唐貞觀初,洛城有一布衣,自稱終南山人,姓王名守一。常負一大壺賣葯,其葯神效,人皆德之。然人求其葯,而或不之與;人不求葯,而或強與之。

  有柳信者,其子弱冠。忽於眉頭生一肉塊,療之不能。守一焚香,備酒脯,若祭祝者。乃於壺中探一丸藥,嚼敷肉塊。復請具樽,須臾,肉塊破,有一小蛇墮地,長半尺,五彩爛然,漸長及丈。守一將酒盡飲,叱一聲,其蛇騰起,雲霧昏暗。守一即乘蛇而去,不知所在。

  臂龍

  大江金山寺,有行者,素佻達。嘗晝寢,同袍戲之,畫一龍於其臂,狀頗逼真。行覺曰:「吾寢而臂出龍,豈非天授乎。當黥之以成其異。」乃以針刺而加墨焉。

  積數月,墨色漸紫,又數月,其紋隆起,約高一黍米。每風雨之夕,此龍蜿蜒如動,一臂為之搖搖不安。行病之。他日澡於江,江水為之開豁數丈。此臂騰掉,如非己有者。行益以為神。時沒水中,見黿鼉魚鱉,歷歷在目。一旦,自念曰:「金山盤踞江心,其下疑有根著。盍探之。」乃下投,窮至江底,見山根,大僅數抱,若一柱擎其山焉。因運臂撼之,山為搖不止,屋字皆動。僧怖,以為地震,焚香祝三寶。食頃而定。行既登山,而竊笑之。旬日,乃為同袍說其實。同袍驚以白長老。長老曰:「此妖人也。」潛詣鎮江告官,請殺之。官謂誣妄,不為理,僧懼其為己累也,醉行而縊之。行既亡,龍亦頓逝,無靈焉。

  張茂先

  張茂先博學強記。嘗為建安從事,游於洞宮,途遇一人問曰:「君讀書幾何?」對曰:「往古之書,茂先盡讀之矣。」其人笑而不應。張見其人議論超然,心服歡交,隨之入大石中,則見別是天地,宮室嵯峨。一別室,陳書滿架。其人曰:「此歷代史也。」又一室,則曰「萬國志也」。室室不同,書名不一,皆世所未有者。如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禱機》、《春秋》,亦皆在焉。惟一室宇高封密,二犬守之。其人指二犬曰:「此龍也。內藏玉京、紫蔽、金真、七玻、丹書、紫字諸秘籍耳。」張心樂之,願賃住數日。其人笑曰:「君痴矣。此豈可賃地耶?」即命童送出。張訊地名,童曰:「 福地也。」

  張出,回首視之,但見雜草藤蘿苔薛,周圍繞石而已,撫石徘徊,不忍速舍。良久,下拜而去。隨著《博物志》,多琅  中所得。帝使削去,惜哉。

  王布女

  永貞年,(東市)百姓王布知書,藏鏹千萬。生女年十四,艷麗聰明,非凡人比。而兩鼻孔垂寸許息肉,如皂莢子,根如麻線,觸之痛入心髓。布為之求醫,不治。偶有乞食梵僧求治,布許之。僧以白色葯吹鼻,摘息肉而珍藏之,鼻仍無恙,略出黃水而已。僧不受謝,行疾如飛。

  少頃,一美少年叩門曰:「有胡憎來否?」布白之。少年不悅曰:「我因馬小,竟後此僧矣。」布問之,曰:「上帝失樂神二人,藏於君家女鼻中。我奉帝命來取,不意僧先取之。吾當獲譴矣。」布方作禮,舉首而失。

  海賈

  大觀中,廣南有海賈,舟落一所。舟中有一老於海者曰:「此海外怪洋也。我曾至此,百怪出沒,幾喪其命。今已矣夫!」至暮,天水皆黃濁。忽一山峙水,山巔崩,巨聲振厲,激水高丈余。黑雲亘山橫起,雲中兩朱塔,隱隱有光。老者趨移舟曰:「是龍怪也。」令眾持弓矢滿引,鳴鉦鼓,齊噪而行。一巨人長丈余,出水面,持金剛杵來。眾齊聲誦觀音,投經文,乃沒。老者曰:「此不宜夜泊,盍入怪港。」指示篙師,水迅急,轉盼即到,磴泊港心。風止月明。老者命摶飯數百枚,或問其故,老者不應。忽大舟然來,擲飯與之,且唾且罵。彼人爭奪而食。少頃舟益多,或出或沒。擲飯如前,約四更始散。老者曰:「是皆覆舟鬼也,月中無影。常視舟行求食者。」將曉,張帆前進,忽覺水氣腥穢,大蟒千百出沒波間。將舟浮至高岸,隆然如山,多荊棘。少壯數人登之以問途。行四五里,見長城橫亘,不知所極,高百尺。到一門,兩巨人坐門下,各持眾髻,掛於大木杪。入門,攜火盆出,取一人炙焦黑,分食之。旋攜盆入。眾乘其入也。悉斷髮,沿水疾走。老者亦不之識也。適幸風便,猶數月到家。

第十六卷

  盧生

  李弘農令之女,盧生聘之矣。及吉日,女巫謂夫人曰:「佳婿盧郎,信長髯者乎?」夫人曰「然」。女巫曰:「是非夫人之子婿也。夫人之婿,形中而白,且無須也。」夫人驚曰:「吾女今夕得適人乎?」巫曰「得」。夫人曰「既得適人,又何雲非盧郎也?」巫曰:「我亦不識也。」舉家怒巫而逐之。

  及盧親迎,見女,忽驚而奔。眾賓追之不返。李弘農素負氣,不勝其憤,且恃女容可人,盡邀客人,呼女出拜。指之曰:「此女豈驚人者耶?今不覿面,人且以為獸形也。」眾皆憤嘆。弘農曰:「此女已奉見矣,如有能聘者,願應今夕佳期。」鄭任為盧之濱,在焉。遂起拜,成禮。家眾視其貌,即巫之所言也。

  後鄭任逢盧,問其故。盧曰:「兩眼赤且大,如盞。牙長數寸,出口兩角。寧不驚而奔乎。」鄭、盧素相善,乃出妻以示之,盧大慚而退。

  李君

  江陵副使李君,未第時,於華陰店中見白衣人,與之圍爐飲啜,隨與同行。至昭應,白衣人曰:「凡事預定,不可多求。君欲知後事,當留一筆。」乃書三封,題緘云:「甚急則開之。」遂謝別而去:後連求第,不得,且無資糧。乃開書一封,則曰:「青龍寺門前坐。」遂往,已晚矣。坐良久,不敢歸。適寺僧將閉門,見李君,延入。熟視久之,曰:「得非松滋李長官之子乎?」李君曰:「然。」憎曰:「長君,我故舊也。曾有錢二千貫,寄在我處。今還付郎君,幸之幸矣。」明日李君載而行,遂為富室。後又不第,進退兩難。再開書一封,則曰:「西市轡行頭坐。」即往坐樓飲。適樓下有議將錢買科甲者。問之,曰:「曾有願出錢一千貫買及第者,約之不至。所以主試郎君在此。」李君即自買之,及第,官至殿中江陵副使。後患心痛危急,開第三封書,則曰:「可處置家享矣。」由是遂卒。

  李行修

  故諫議大夫李行修,娶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貞懿賢淑,行修敬之如賓。王久有幼妹,嘗挈以自隨。行修亦深所鞠愛,如己之同氣。

  元和中,有名公與淮南節度李公論親,諸族人在洛下。時行修罷宜州從事,寓居東洛。李家吉期有日,固請行修為儐。是夜禮竟,行修昏然而寐,夢己之再娶,其婦即王氏之幼妹。行修驚覺,甚惡之,遽命駕而歸。入門,見王氏晨興,擁膝而泣。行修尋究其由,家人皆曰:「老奴於廚中自說,五更作夢,夢阿郎再娶王家小娘子。」行修以符己之夢,尤惡其事,乃強喻王氏曰:「此老奴夢,安足信。」元何,王氏果以疾終。

  王公悲慟且極。遂有書疏,意托行修續親。行修傷悼未忘,固阻王公之請。有秘書衛隨者,即故江陵尹伯玉之子,有知人之鑒,言事屢中,忽謂行修曰:「侍御何懷亡夫人之深乎?如侍御要見夫人,奚不問稠桑王老。」

  後二三年,王公屢諷行修,托以小女,行修堅不納。及行修除東台御史,是歲,汴人李介逐其帥,詔征徐泅兵討之。行修緩轡出關,程次稠桑驛,已聞敕使數人先至,遂取稠桑店宿。至是日造曛瞑,往逆旅間,有老人自東而過,店之南北,爭牽衣請駐。行修訊其由,店人曰:「王老善彔命書,為鄉里所敬。」行修忽悟衛秘書之言,密令召之。遂說所懷之事。老人曰:「十一郎欲見亡夫人,今夜可也。」乃引行修,使去左右,屣屨,由一徑入土山中。又涉一坡,近數仞,坡側,隱隱若見叢林。老人止於路隅,謂行修曰:「十一郎但於林下呼『妙子』,必有人應。應即答云:『傳語九娘子,今夜暫將妙子,同看亡妻。』」行修如王老教,呼於林間,果有人應。仍以老人語傳人。有頃,一女子出,行年十五,便云:「九娘子遣隨十一郎去。」其女子言訖,便折竹一枝跨焉。行修觀之,迅疾如馬。須臾,與行修折一竹枝,亦令行修跨,與女子並馳。依依如抵西南。行約數十里,忽到一處,城闕壯麗,前經一大宮,宮有門。乃云:「但循西廊直北,從南第二院,則賢夫人所居。內有所睹,必趨而過,慎勿怪。」行修心記之。循西廊,見朱里堤幕下燈明,其內有橫眸寸餘數百。行修一如女子之言,趨至北廊。及院,果見行修十數年前亡者一青衣出焉,迎行修前拜,乃齎一榻云:「十一郎請坐,娘子續出。」行修比苦肺疾,王氏嘗與行修備治疾皂英子湯。自王氏之亡也,此湯少得。至是,青衣持湯,令行修啜焉,即宛似王氏手煎之味。飲未竟,夫人遽出,涕位相見。行修方欲伸離恨之久,王氏固止之曰:「今與君幽顯異途,深不願如此,貽某之患。苟不忘平生,但得納小妹鞠養,即於某之道盡矣。所要相見,奉托如此。」言訖,已聞門外女子叫:「李十一郎速出!」聲甚切。行修倉卒而出,其女子且怒且責:「措大不別頭腦,宜速返!」依前跨竹枝同行。有頃,卻至舊所。老人枕塊而寐,聞行修至,遽起云:「豈不如意乎?」行修答曰「然」。老人曰:

  「須謝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亦如其教。

  行修困憊甚。因問老人曰:「此等何哉?」老人曰:「此原上有靈應九子母祠耳。」老人行,引行修卻至逆旅。壁熒熒,櫪馬啖芻如故,僕夫等昏憊熟寐。老人因辭而去。行修心幘然一嘔,所飲皂英子湯出焉。

  時王公亡,移鎮江西矣。從是,行修續王氏之婚,後官至諫議大夫。

  盧求

  楊嗣復,李翱之妹婿也。盧求者,翱之子婿也。嗣復主試時,盧求不第。翱典合肥郡,識一道士,奇之。令備奏章,問盧功名焉。道士乃飲酒數斗,稍寢,整衣北拜。對案手疏二緘,授翱曰:「有主試,方開小緘。見榜,方開大緘。不可錯亂。」及定主試,仍楊嗣復也。小緘云:「裴頭黃尾,三求六李。」翱亦未知盧求之果得功名否也。及張榜,狀元即裴求也。盧求次之。榜未者黃駕也。翱始開大緘,緘中並無他說,但抄彔所張之榜耳。翱益奇敬之。

  後翱領襄陽,道士復來曰:「公之政美,當有善報。盍出子女示之。」既視翱子,乃曰:「不及公矣。」又曰:「三女皆貴人母也,外孫必皆宰輔。」後果盧求子盧攜,鄭亞子鄭畋,杜審權子杜讓能,皆官將相。

  秀師言記

  唐建中未,崔晤、李仁鈞,表兄弟也,同候調京師。薦福寺一僧名神秀,曉陰陽術,崔李共問己之禍福焉。僧不應,而私厚禮李曰:「君今選江南縣,甚稱意。又六年,攝本府糾曹,合監刑小僧。乞將小僧骸骨,葬於瓦棺寺後松林中,則僧願也。」言訖墮淚。又曰:「崔之福,已盡此矣。崔之孤子,君實扶之。崔之孤女,君之繼室也。秘之秘之。」崔詰朝問李,李曰:「無他說也,但云李當作崔之婿耳。」崔妄其言不信。

  後果僧坐泄宮中密事,付李笞死。李捐俸,賃瓦棺寺地,築浮圖以葬之。未幾。一軍伶前白曰:「一女子求婚於君。雲君之表侄女也。」召而問之,乃:知即崔晤之女也。晤已死五六年矣。晤子女因不能餬口,乃隨叔曄來至李之任所,而曄又不知所之矣。李憐而納之,曰:「僧之言信也。」

  尉遲敬德

  隋未,太原一書生,家鄰官庫,因穴入之。內有金甲人持戈曰:「此錢數萬貫,尉遲公之有也。得尉遲帖來,任汝所取。」書生乃遍訪之,適裸身鍛鐵處得尉遲敬德焉。尉遲方蓬首鍛煉,書生乃伺其歇也,拜之曰:「生貧困,乞借君錢五百貫可乎?」尉遲曰:「吾打鐵人耳,何故侮我。」生曰:「若能哀憫,但賜一帖足矣。尉遲大笑,即書付之。書生以帖至庫,金甲人即令書生系之於樑上,而以五百貫與之。

  後敬德立殊功,請歸鄉里,敕賜錢一庫。閱其簿,則失五百貫矣。主庫者乃於樑上得帖,即尉遲之手筆也。尉遲大驚,召書生問其故而禮之。出庫錢,聚故舊而分之。

  車公

  唐貞元中,萬年縣捕賊官李公,以膾食客。膾未至,適一客遽然來曰:「我能識定數。」李公曰:「今日食膾,抑誰不得食者?」客微笑曰:「惟足下不得食耳。」李公不信。適京兆尹來召,李公趨赴,且曰:「庖人必留膾以待我。」及李公歸,御膾將食,適屋毀墮,盤碎膾泥,竟不得食。

  崔潔

  太府鄉進士陳彤,能知定數。崔潔謂其妄,不信也。同寓長安。一日,陳謂崔曰:「我當與汝食於裴公亭。」崔笑之,不應也。至午,同過天門街,逢賣者。崔愛其鮮也,買之,乃謀食所。左右曰:「裴公亭近,可食也。」崔始驚悟,謂陳曰:「解是者誰也?」陳曰:「第一部樂人,衣紫者也。」乃備砧刀待之。適衣紫者三四人來,熟視曰:「甚鮮也。」其一人拊刀砧曰:「有膾不能解乎?我解之,但祈分而已。」崔謂陳曰:「彼得食乎?」陳曰:「不得食也。止有三千里外九品官,得食半碗汁耳。」既解,忽人來呼紫衣曰:「駕幸龍首池,喚第一部樂人。」紫衣急應呼而去。崔、陳食畢,適延縣尉李耿來謁。崔索食之,止半碗汁矣。李果捧食之而去。

  張太

  京師有王四老,鏹貫巨萬。張太者,其故人之子也。貧無餬口,丐於王門,王遽叱之。王妻曰:「叱者誰也?」王老曰:「故人子也。」妻曰:「既故人子,不周之,而叱之何哉?」遂呼太禮食,教之話言,助之十金。曰:「以是貿易,慎毋妄費。」太亦能警省,王老亦頗愛之,遣侄隨太販木荊南。奈江行甚遲,二子謀先陸進。一夕,月下見水面有缸盛物,自遠浮來,其行如飛。二子攬之,缸流不止,止得缸丬一片。明夕,舍于田翁。田翁曰:「得非張太乎?」太曰:「子何以知我也?」翁曰:「昨夕得一缸金銀,內有一銀牌曰:『張太應得五百金。』故拱候久矣。」隨以五百金還張太。復出五十金贈之,太不受。翁乃作餅五十,每餅藏銀一兩送之。二子途中渴甚,乞漿,一田婦欣然與之。二子銜感,以五十餅酬之。婦隨以一付兒,以四十九示夫。夫曰:「盍同一雞,攜送汝父,告借銀息肩可乎?」婦之父,即得缸之田翁也。翁笑曰:「餅中五十金不受,反來告貸耶?」婦驚,將兒手中餅開之,則又無銀者。翁究其故,乃知妻作餅時,偶有一餅失置銀者。翁乃嘆曰:「數也,命也,不可強也。」予女十金而遣之。

第十七卷

  劉長史女

  吉州劉長史,與司丘掾高廣相善。俱秩滿,同歸。劉無子者也。生三女,皆殊色,甚愛之,而長女年十五,忽以病死,屍載舟中。廣之子,年二十,貌揚質慧。兩船相去百餘步。一夕,子披書未睡,適一婢來借火,曰:「我長史船中也。」子甚愛之,通焉。婢曰:「我家小娘子,比奴更艷。奴當為郎致之。」明夕又來,曰:「事諧矣,郎可少待。」子喜,立候船外。是時風清月朗。女子自後船來,子遙望見之,不自禁也,縱步相摟,倍常款愛。嗣此月余,來無虛夕。忽謂子曰:「有言欲啟,得無相猜乎?」子固請說之。乃曰:「我長史亡女也。今肖更生,為汝之妻。汝當白我家尊開棺,使我得面承霜露,可耳。」子以告父廣。廣即達長史。長史不信,子更苦求之。長史怒。長史夫妻同夢女有言,乃信之。開棺視之,面如生。乃帷岸置棺,守焉。達旦,能飲。數日,依然如舊。遂擇吉於此地成婚。後生數子。因以「禮會村」名其地焉。

  麗春

  麗春者,唐韋諷祖母之美婢也。祖母妒之,乘夫他出,生埋麗春於園中。至韋諷時,已九十年矣。諷好園事,鋤地,見發,掘之,乃麗春也。眉目漸開。已而前來拜諷曰:「麗春初蒙冤死,即被二黑人引至一王府。春亦不敢自訴,而陰府已經知悉。減主母十一年祿以與春,乃付判官處分。適判官去職,此事遂寢,九十年矣。蓋陰司亦以下人故,不急也。昨天官來搜幽司,積滯者皆決遣。春是以得生。」諷問曰:「天官何狀?」曰:「絳衣赤冠,如今道士一也。」又問曰:「汝屍何得不毀?」曰:「冥事未結,屍不毀也。蓋地界主以葯敷之耳。」諷遂以為室。相道幽冥事,勸諷修德。曰:「天報之以福,信也。」勸諷修鍊。曰:「入仙之路,福之福也。」嗣後數年,忽失諷、春所在。

  秋英

  臨海樂安章泛,年二十,死經日而蘇。乃曰:「吾之外兄,即天曹主也,吾是以得免,不惟免吾身,並一女子名秋英者,吾亦乞免之矣,其女即與我同歸。日暮路宿共枕,約以夫婦。當訪問之,彼雲『吳縣烏門,臨瀆徐家,門前有倒棗樹者。,」至其所問秋英。主人亦心知矣,陽為不知者,而遞示以婢數人。泛曰:「皆非也。」乃出秋英示之,遂成婚,生子日「天賜」。

  郄惠連

  大曆中,山陽人郄惠連,始居泗上。以其父嘗為河朔官,遂從居清河。父沒,惠連以哀瘠聞。廉使命吏臨吊,贈粟帛。既免喪,表授漳南尉。

  歲余,一夕獨處於堂,忽見一人,繡衣佩刀,趨至前,謂惠連曰:「上帝有命,拜公為司命主者,以冊立閻波羅王。」即以錦紋箱貯書,進於惠連曰:「此上帝命也。」軸用瓊鈿,襟以紋錦。又象笏、紫緩、金魚、玉帶以賜。惠連且喜且懼,心甚惶惑,不暇顧問,遂受之。立於前軒,有相者趨入,贊曰:「驅殿吏卒且至。」已而有數百人,繡衣紅額,左右佩兵器,趨入,羅為數行,再拜。一人前曰:「某幸得為使之吏,敢以謝。」詞竟又拜。拜訖,分立於前。相者又曰:「五嶽衛兵主將。」復有百餘人趨入。羅為五行,衣如五方色,皆再拜。相者又曰:「禮器樂懸吏、鼓吹吏、車輿乘馬吏、符印簿書吏、帑藏廚膳吏。」近數百輩,皆趨而至。有頃,相者曰:「諸岳衛兵,及禮器樂懸車輿乘馬等,請使躬自閱之。」惠連曰:「諸岳衛安在?」對曰:「自有所自耳。」惠連即命駕。於是控一白馬至,具以金玉。其導引控御從輩,皆向者繡衣也。數騎夾道前驅,引惠連東北而去,傳呼甚嚴。可行數里,兵至萬餘,或騎或步,盡介金執戈,列於路。槍槊旗旆,文綉交煥。俄見朱門外,有數十人,皆衣綠執笏,曲躬而拜者,曰「此屬吏也」。其門內,悉張帷几榻,若王者居。惠連既升階,據幾而坐,俄綠衣者十輩,各齎簿書,請惠連判署。已而相者引惠連於東廡下一院,其前庭有車輿乘馬甚多,又有樂器鼓蕭,及符印管鑰,盡致於榻上,以黃紋帕蔽之。其榻繞四墉。又有玉冊,用紫金填字,似篆籀書,盤曲若龍鳳之勢。主吏白曰:「此閻波羅王之冊也。」有一人具簪冕來謁,惠連與抗禮。即坐,謂惠連曰:「上帝以鄴郡內黃縣南蘭若海悟憚師有德,立心畫一,冊為閻波羅王,禮甚重。以執事有至行,故拜執事為司命主者,統冊立使。某幸列賓掾,故得侍左右。」惠連問曰:「閻波羅王居何?」府掾曰:「地府之尊者也。冠岳讀,總幽冥之務;非有奇特之行者,不在是選。」惠連思曰:「吾行冊禮於幽冥,豈非身已死乎?」又念及妻子,怏怏有不平之色。府掾已察其旨,謂惠連曰:「執事有憂色,得非以妻子為念乎?」惠連曰:「然。」府掾曰:「冊命之禮用明日。執事可暫歸治其家。然執事官至崇,幸不以幽顯為恨。」言訖遂起。惠連即命駕出行,而昏然若醉者,即據案假寐。

  及寤,已在縣。時天才曉。驚嘆且久,自度上帝命,固不可免。即具白妻子,為遺命,又白於縣令。令曹某不信。惠連遂湯沐,具紳冕,卧於榻。是夕,縣吏數輩,皆聞空中有聲若風雨,自北來,直入惠連之室。食頃,惠連卒,又聞其聲北向而去。嘆駭。因遣使往鄴郡內黃縣南問,果是蘭若院禪師海悟者近卒矣。

  蒼壁

  蒼壁性聰慧,唐李林甫之愛仆也。暴死而蘇。以告林甫曰:「我初見門首,儀仗擁一貴人,如君上者。方窺視之,即被後人擒去,至一奇山一大樓下。望見殿上珠簾、碧玉案,道袍白玉冠。殿下仗衛千人。即門首貴人也。一朱衣人奏一文簿,備載安祿山顛未。貴人曰:『唐君之祚絕,而唐君之壽未絕,何也?』朱衣對曰:『唐君奢侈,所以絕祚。獨不好殺,所以壽不絕也。』貴人曰:『繼安祿山者,不一偽主,無令多敘,以傷帝心,今李林甫、楊國忠等,宜早追之,毋殘民也。』朱衣曰『諾』。少頃,又一朱衣奏一文簿,乃大唐第六朝天子複位,及佐命大臣全具者。貴人曰:『但可惜秦世民耳。』乃召蒼壁曰:『當語林甫,速歸我紫府。應知人間之苦也。』言訖,遣人送我,我由是復醒,初不知身之死,但覺身之歸也。」林甫由是恣酒色,不視事。

第十八卷

  盧氏

  上谷侯生妻韓氏,夢黃衣數輩,召至官署。軒宇華壯,人物極眾。隨引至一院。院主青衣,危冠方履,狀甚峻峙。左右數百。韓氏再拜。有一婦人,年二十許,身長豐麗,衣碧襦絳袖,以金玉釵為首飾,門外而來,自稱盧氏,謂韓氏曰:「妾與子仇敵,且久,子知之乎?」韓氏曰:「妾一女子,未嘗出深閨,安得有仇敵耶?」盧氏怒曰:「我前身,嘗為子誣告,使吾野死,非仇敵乎?今我訴帝,且欲雪冤,汝之死,不朝夕矣。」韓氏懼而辯,而盧氏喋喋不已。青衣謂盧氏曰:「汝之冤固如是,然韓氏未當死,不可為也。」遂令吏出案牘。吏曰:「韓氏余壽一年。」青衣曰:「可疾遣歸。」行未數里,忽若驚,而是夢醒矣。惡之,不敢言。自是神色沮喪,若抱疾者。侯生訊之,以告。後韓氏又夢盧氏曰:「子將死矣。」韓氏驚寤,疾甚遂卒。侯生竊嘆異,未嘗告人。後旅遊襄漢,復娶蕭氏。蕭氏嘗衣絳袖碧襦,以金玉釵為首飾,身長豐麗,與韓氏先夢同。生因以韓氏之夢告焉。蕭氏不樂曰:「妾外族盧氏。妾孩提時,為伯舅見念,命為己女,故以盧為小字。則君亡室之夢信矣。」

  綠翹

  唐咸通戊子,西京咸宜觀有女道士,名魚玄機,字幼微者,色麗能文,尤善吟詠,人多私焉。綠翹者,即其女童也。亦聰慧有色,而性貞節,人咸敬之。

  玄機適鄰院。有訪玄機者,即玄機之私昵也。聞玄機出,即策馬而回。綠翹亦未之面也。玄機歸,疑綠翹與之通也。迨更余,扃戶,裸而笞之數百。將死,請杯水酹地曰:「今必死矣。無天則無可訴,若有,誰能禁我。」言訖命絕。機瘞之於後庭,自謂無人知者。不意人之多蹤跡綠翹也。機應之曰:「逃矣。」而人疑益甚。客宴於機室,見瘞地蒼蠅集,視之則血痕存焉,且腥也。客私語仆,仆歸語兄。仆兄,府卒也,而素不悅機者。聞之,即至觀。觀門有數人聚語綠翹事者,仆兄引之,同發綠翹之屍,則貌猶如生也。報官伏罪。而朝士猶多袒機者。機獄中詩云:「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獨府尊上表求決,言甚真懇。是秋,竟梟首示眾。

  王士真

  唐貞元中,有李生者,家河朔間。少有膂力,恃氣好俠,不拘細行,常與輕薄少年游。年二十餘,方折節讀書,為詩歌,人頗稱之。屢為河朔官,後至深州彔事參軍。生美丰儀,善談笑,曲曉吏事,廉謹明干。至於擊鞠飲酒,皆號為能,雅為太守所知。

  時王武俊帥成德軍,恃功負眾,不顧法度,支郡守畏之側目。嘗遣其子士真巡屬郡,至深州。太守大具牛酒,所居備聲樂,宴士真。太守畏武俊,而奉士真之禮甚謹。又慮有以酒忤士真者,以故僚吏賓客一不敢召。士真大喜,以為他郡莫能及。飲酒至夜,士真乃曰:「幸使君見待之厚,欲盡歡於今夕。豈無嘉賓,願得召之。」太守曰:「偏郡無名人,不敢奉宴席。惟彔事參軍李某,足以侍談笑。」士真曰:「但命之。」於是召李生入,趨拜。士真目之,色甚怒。既而命坐,貌益恭,士真愈不悅,瞪顧攘腕,無向時之歡矣。太守懼,莫知所謂。顧視生,靦然而汗,不能持杯。一坐皆愕。有頃,士真叱左右,縛李某系獄。左右即牽李袂疾去,械獄中。已而士真歡飲如初。迨曉宴罷,太守且驚且懼,乃潛使於獄中訊李生曰:「君貌甚恭,且未嘗言,固非忤於王君。君寧自知耶?」李生悲泣久之,乃曰:「常聞釋氏有現世之報,吾知之矣。某少貧,無以自資,由是好與俠士游,往往掠奪里人財物。常馳馬彎弓,往還大行道,日百餘里。一日遇一少年,鞭一駿驢,負二巨囊,吾利其資,顧左右皆岩崖萬仞,而曰漸曛黑,遂力排之,墮於崖下。即疾驅其驢至逆旅,解其囊,得繒百餘段。自此家稍贍。因折弓矢,閉門讀書,遂仕而致此。及今凡二十七年矣。昨夕君侯命與王公之宴,既入而視王公之貌,乃吾曩時所殺少年也。一拜之後,中心慚惕。自知死不朝夕,今則延頸待刃,又何言哉。為我謝君侯,幸知我深,敢以身後為托。」有頃,士真醉悟,急召左右,往取李某首。左右即於獄中斬其首以進。土真熟視而笑。既而又與太守大飲於郡齋,酒醉。大守因歡而訊其故,士真笑曰:「李生亦無罪。但吾一見之,遂忿然激吾心,已有戮之之意。今既殺之,吾亦不知其所以然也。吾無復言。」及宴罷,太守密訊其年,則二十有七矣。蓋李生殺少年之歲,而士真生於王氏也。太守嘆異久之。因以家財厚葬焉。

  軍使女

  唐西川節度使嚴武,少時仗氣任俠。嘗於京師與軍使鄰居。軍使女美,窺見之,賂左右誘而竊之以逃。軍使告官,且以上聞。詔遣萬年縣捕賊官乘遞追逐武舟。自鞏縣聞,懼不免,飲女酒,解琵琶弦以縊之,沉於河。明日,詔使至,搜之不得。此武少時事也。

  及病甚,有道士從峨嵋山來謁。武素不信巫祝之類,門者拒之。道士曰:「吾望君府,鬼祟氣橫,所以遠來。」門者納之。未至階,自為呵叱,論辯久之。謂武曰:「君有宿怨。君知之乎?」武曰:「無之。」道士曰:「階前冤女,年十六七,頸系一弦者誰乎?」武叩首曰:「有之。奈何?」道士曰:「彼雲欲面,盍自求解。」乃洒掃堂中,令武齋戒,正笏立檻內,一童獨侍檻外。道士坐於堂外行法。另洒掃東閣,垂簾以俟女至。良久,閣中有聲。道士曰:「娘子可出。」其女被發頸弦,褰簾而出。及堂門,約發拜武。武驚慚掩面。女曰:「妾雖失行,元負於公,公何太忍!縱慾逃罪,何必忍殺?含冤已久,訴帝得伸。」武悔謝求免,道士亦為之請。女曰:「事經上帝,已三十年矣。期在明晚,言無益也。」遂轉身還閣。未至簾而失其形矣。道士謝去,武乃處置家事,明晚遂卒。

  唐紹

  唐給事中唐紹,能記憶前生事。獨善視里中李邈,雖事親不之若也。人皆異之。邈亦不知其故。

  及開元初,驪山講武之昨日,召家人曰:「李邈者,前生被我殺之犬也。我前生為灞陵王氏婦。姑嚴。而吾年十七,於冬至夜,奉姑命主饌,憊甚。姑又命我縫羅裙,倦燈忙針,周章不暇。適犬自外沖扉,擊燈油仆。叱之,犬走突扉,扉闔,犬不得出,伏於床下。舉火,則見裙之盡油也,懼甚。乃以剪刀刺犬於床下,折剪一股。以一股又刺之,犬斃。又二年而我卒,遂生於此。明日之死,蓋緣報也,執刀者其李邈乎?

  及明日講武,唐紹攝札部尚書。玄宗授桴擊鼓,而郭元振遽令紹奏畢。帝怒,將斬元振。眾請元振有功,乃斬紹。李邈行戮。初刀折,亦易刀焉。紹妻子因是駭愕。

  滿少卿

  滿生少卿者,失其名,世為淮南望族。生獨弛不羈,浪遊四方。至鄭圃,依豪家。久之,覺主人倦客。聞知們出鎮長安,往投謁,則已罷去。歸次中牟,適故人為主簿, 之,不能足,又轉而西抵鳳翔。窮冬雪寒,飢卧寓舍。鄰望焦大郎見而惻然,飯之,旬日不厭。生感幸過望,往拜之。大郎曰:「吾非有餘,哀君逆旅披褐,故量相濟。非有他意也。」生又拜:「幸異時或有進,不敢忘報。」自是日詣其家,親昵無間。杯酒流宕,輒通其室女。既而事露,慚愧無所容。大郎叱責之曰:「吾與汝本不相知,過為拯拔,何所為不義若此,豈士君子行哉!業已爾,雖侮何及!吾女亦不為無過。若能遂為婚,吾亦不復言。」生叩頭謝罪,願從命。既成婚,夫婦相得,歡甚。

  居二年,中進士第。甫唱名即歸。綠袍槐簡,跪於外舅前,鄰里爭持羊酒往賀,歆艷誇詫。生連夕宴飲。然後調官,將戒行,謂妻曰:「我得美官,便來取汝,並迎丈人俱東。」焦氏本市並人,謂生富貴可俯拾,便不事生理,且厚贐厥婿,貲產半空。

  生至京,得東海尉。會宗人有在京者,與相遇,喜其成名,拉之還鄉。生甚不欲,託辭以拒。宗人罵曰:「書生登科名,可不歸展墳墓乎?」命仆負其囊裝先赴舟,生不得已而行。到家逾月,其叔父曰:「汝父母俱亡。壯而未娶,宜思嗣續計。吾為汝求宋都朱從簡大夫次女,今事諧矣。汝需次尚歲余,先須畢姻,徐為赴官計。」叔性嚴毅,歷顯官,且為族長,生素敬畏,不敢違抗,但唯唯而已。心殊窘懼。數日,忽幡然改曰:「彼焦氏非以禮合。況門戶寒微,豈真吾偶哉!異時來通消息,以禮遣之足矣!」遂娶於朱。朱女美好,而奩具頗厚,生亦甚適。凡焦氏女所遺香囊中帕,悉焚棄之。常慮其來,而杳不聞問。如是幾二十年,累官鴻腫少卿,出知齊州。視印三月,偶攜家人子散步後堂。有兩青衣自別院右捨出,逢生輒趨避。生追視之,一婦人著冠帔褰帷出,乃焦氏也。生惶懼失措。「焦泫然泣曰:「一別二十年,向來婉孌之情,略不相念,汝真忍人也!」生不暇叩其所從來,具以實告。焦氏曰:「吾知之久矣。吾父已死,兄弟不肖,鄉里無所依,千里相投,前一日方至此。為閽者所拒,懇祈再三,僅得托足。今一身孤單,茫無棲泊。汝既有佳偶,吾得備側室,竟此餘生,以奉事君子及尊夫人足矣。前事不復較也。」語畢長慟。生軟語慰藉之,且畏彰聞於外,乃以語朱氏。朱素賢淑,欣然迎歸。待之如妹。越兩旬,生微醉,詣其室寢。明日,門不啟。家人趨起視之,則反扃其戶,寂若無人,破壁而入,生死牖下。口鼻流血。焦與青衣皆不見,是夕,朱氏夢焦曰:「滿生受我家厚恩,而負心若此。自其去後,吾抱恨而死。我父相繼淪沒。年移歲遷,方獲報怨。此已幽府申訴逮證矣。」朱未及問而寤,但護喪柩南還耳。

第十九卷

  妖柳傳

  熙寧間,福人陶彖,以令至秀州,攜子希侃遊學。希侃美丰姿,尚詼諺。涉山水而怕情,侶花酒以適意。長吟獨詠,慕景興懷,慨然有超天下志,而功名事不足掛齒也。

  一日,道經會稽,泊舟山下。時微風棲林,淡月漾水。希侃不能成寐。起未數步,而山鍾野笛,又飄然交送於耳。正欲假律一賦獨得,香氣已忽忽入息矣。疑盼間,一婢婷參前。陶生驚謂曰:「夢耶,祟耶?」妖曰:「羨君高懷,特伴幽獨。」生問其居址遠近,妖答曰:「門崖壁石,顧在咫尺。青山我主人,茭葑我鄰比也。」生曰:「獨居荒寂,得無至此一遣乎?」妖曰:「非也。送月迎風,何居之獨!啼駕語燕,何荒之寂!日飄搖於煙水之鄉,無所郁也,又何假於一遣乎?」陶因微笑,牽妖袖,井坐月中,引身私之,妖亦不拒。因問生曰:「操帆徒涉,碌碌何之?使得久留,當堅永約。」生曰:「此衷願耳。奈家尊赴宦,且屬意鄙身,固難捨也。」妖恍然 欷曰:「君猶未知乎?青苗梗法,荊棘當途,正殆者有投林之想矣,君乃欲為風中之樹耶?」生曰:「拙哉子言,將使我埋光丘壑乎?」妖曰:「徙木南門者,孰與種梅孤山之為逸!看花長安者,何如摘菊籬下之為高!孰謂丘壑非賢者事哉?」生曰:「是固然。但君子疾泯泯耳。」妖笑曰:「王庭三槐,竇家五桂,不可謂不芬馥也。今未幾而雨露凄涼,調殘相繼。甚者將軍之大樹,斧斤及之矣,何赫赫足雲!」生曰:「苟能遺芳,是亦可也,何必較身後之遇。」妖曰:「不然也,顧所處何如耳。茹芝四老子,採薇二餓夫,自身已後,其來不知幾許時矣。而商山、首陽之秀號,至今與霜松雪竹同清,未聞榮前而悴後者,何耶?」生又曰:「聖於清者不足論矣。若中人已上而身無一遇,如虛生何!」妖曰:「此又不可強也。試以吾輩言之:有步步生蓮花者,有妝飛梅萼者,寵愛何其殷也!有蒸梨見逐者,有啖棗求去者,疏斥何其甚也!謂是其色弗若歟?非然也。夫婦女且爾,而況丈夫乎!故天苟遇我,則廟棟堂梁,天不我遇,則塗樗泥櫟。遇不遇,命也。君謂由人乎哉!

  不然,渭之釣叟,傅之築佣,苟非商周拔茅而物色,則一竿一版,朽爛濱岩之下。老死無聞矣。故曰遇又不可強也。」生勃然曰:「信如子言,甘與庸庸者伍,何以自別歟?」妖曰:「豈有異哉!杏園一宴,桃李春官,雖與臣草莽、友蓬蒿者不若,及其南柯夢後,衰草荒棒,寒煙暮雨,同一丘耳,孰分梧棘乎?」生曰:「世之急功名者何限,而子獨以忤眾者願我,何也?」妖曰:「妾非願君,欲悟君耳。正以此輩為可鄙也。垂涎富貴者,不啻望梅止渴;妄想功名者,孰無松夢之思。攘攘營營,爭枝匝樹,雖忙逐槐塵而不惜,禍甘桃實而莫知,彼將謂可根深蒂固也。豈知桑榆之景易窮,草頭之露易涸,華茂未幾,枯槁隨至。方將宴笑堂中,而長夜之室,人已為我築矣。悲思此景,願將何屬乎?」生曰:「人孰無死也。必欲高潔以逃之,不幾於固耶?」妖曰:「死固難免,但當值此死耳。苟徒朝求井上之李,暮拔園中之葵,勞苦迎合,驅馳世途。憂憤迭興,驚疑靡一,遑遑然無俄頃之舒眉袒腹。人而至此,縱廟柏成龍,雷陽感竹,終無益也。而況未必得此者乎!若夫托赤松以遨遊,隱橘中以行樂,餐菊英,紉蘭佩,逍遙於塢之北,溪之南,與木石通情,猿鶴同夢,雖片月浮雲,不足以喻其閑,飛花流水,莫能以狀其適,天地至樂,斯人久享歷焉。誠所謂時可當日,而日可猶年者,亦將與恆人論歲月乎!以此評死,果孰值而孰負耶?」生喜曰:「不期一話,足開心胸。子殆非山家者流歟?而何其典達也。」妖復低容促膝曰:「章台舊裔日微,漢禁隋堤,風光非昔,霸陵之門戶,問者疏而隨者少也。行行種種,無非攀愁送恨之情、故特僑寓以避此耳。」生嘆曰:「然,才容兼妙,無怪乎不屑事人也。」妖又太息曰:「張君一別,腰緊眉粗,眠卧含情,春秋虛度。連理之樂,殆不可復望於今矣!」生曰:「然則有兄弟否?」妖曰:「紫荊伐後,萁豆相煎者多也,念本連枝者誰歟?」生曰:「既爾孤獨,曷求一友乎?」妖曰:「金蘭契絕,勢利成風,負荊人遙,青松落色。當今之世,而欲所求乎友,非賣則擠矣!」生曰:「若然,則人可絕乎?吾恐不如是之甚也。」妖曰:「殆有甚焉。朝廷鮮勝任之良干,郡縣乏敷惠之甘棠。趙家喬木,為庸材輩寒而蠹也數矣。又且放王呂之牛羊,株連善類。顛仆之禍,行將切於本根,一木豈能支哉!」生曰:「子誠熟識世故者。然今茲之處,樂耶,憂耶?」妖曰:「方其凄風寒雨,杏褪桃殘,山路蕭條,愁雲十里,苔荒蘚敗,情 魂銷,不可謂無憂也。及其芳洲晴暖,一簇翠煙,畫舫玉,酒旗搖映;又或送夕陽,掛新月,暮蟬數咽,野鳥一鳴,萬縷春光,心怡意適,殆不知造物之有盡也。夫誰曰不樂乎?」生笑曰:「樂則樂矣,第少一知心也奈何?」妖亦笑曰:「安排青眼,窺人多矣,無如郎君。是以不辭李下私嫌,竟赴桑間密約,且  為君道也。」生挽其手曰:「咀嚼卿言,不覺俗心頓破,但不能置此身耳。」妖曰:「是不難。即當潛名澗壑,俯結松蘿,寄跡雲霞,永聯絲木。襟披楊柳之風,步緩梧桐之月。山樵泉飲,快一塵於無驚;鶴伴鷗賓,洗墾淄於不染。上蹤萃野之孤犁,春田清靄;下續桐江之一線,秋水寒潭。拄杖穿花,一無留念;攜壺藉草,百不關情。惟夢繞乎松杉,據弄床頭之笛;且心飛於蘭桂,移彈石上之琴。誠可謂神仙中人,不特與竹林而較勝;風塵外物,直將與桃源而爭芳者也。何必喘慕紫蔽之台閣,肩挨黃棘之門牆,韁鎖情懷,桎梏手足,以自取辱哉!」生見其言詞流發,博洽多聞,艷冶括目,裊娜醉心,意必仙種也,感慕益切。」復取舟中行褥,鋪松陰之下,欲求再會。交接間,極盡情事。起與生別,雞三唱矣。生因請其姓,妖答曰:

  不必牽衣問阿嬌,幽情久已屬長條。

  禹王山上無人處,幾度臨風夜舞腰。

  生溺於欲,竟不詳其意而散。

  明日,象欲發泊,生意逗延不進。夜果復來。生乃匿之舟中,欲與之任。妊怫然不許曰:「妾奉蒲姿於君者,實欲與君開綠野之堂,結白蓮之社,彩武安之葯,種邵平之瓜,冷淡岩雲湖水中也。顧可自蹈危機,為人振落剪拂,甚哉,妾所不願也。」生情不能舍,哀哀懇乞,約以送至家尊,即當與俱此山。請之再四,乃從。及抵秀年余,希侃忽遘異疾,不可救療。會元凈法師過秀,令彖亟詣告之。師乃除地為壇,設觀音像,取楊柳洒水咒之,結跏趺坐,引妖問曰:「汝居何地,而來至此?」妖答曰:「會稽之東,汴山之陽,是我之宅,石木蒼蒼。」師曰:「噫!兒蓋柳也。吾嘗聞是兒返性矣,不道其復為幻也。」妖乃囅然笑曰:「陶君有緣,兒將教以不死之術,非祟也。」師不能窘,為宣《楞嚴秘密神咒》,令痛自悔恨,毋為物邪所轉。於是號泣請去。復謂陶生曰:「久與子游,何忍遽舍,願觴為別。」即相對引滿,作詩泣曰:

  仲冬二七是良時,江上多緣與子期。

  今日臨歧一杯酒,共君千里還相思。

  遂去不復見。生疾亦尋愈。方知其妖柳也。故所論議,皆花木之事。然鑿鑿造理者也。因悟其言,改名希靖,不求仕進,歸家享年壽雲。

  薛藩

  薛,河東人。幼時於窗欞內窺見一女子,素服珠履,獨步中庭,嘆曰:「良人負笈遊學,艱於會面。對此風景,能無悵惋!」因吟曰:

  夜深獨宿使人愁,不見檀郎暗淚流。

  明月將舒三五候,向來別恨更悠悠。

  又袖中出一畫蘭卷子,對之微笑,復淚下吟曰:

  獨自開箱覓素紈,聊將彩筆寫芳蘭。

  與郎圖作湘江卷,藏取齋中當卧觀。

  其音甚細而亮,聞有人聲,遂隱於水仙花中。

  忽一男子從叢蘭中出,曰:「娘子久離,必應相念。阻於跬步,不啻萬里。」亦歌詩曰:

  相期逾半載,要約不我踐。

  居無鄉縣隔,邈若山川限。

  神交惟夢中,中夜得相見。

  延我入蘭幃,羽帳光璀璨。

  珊然皆寶襪,轉態皆婉孌。

  歡娛非一狀,共協平生願。

  奈何庭中鳥,迎旦當窗喚。

  繾綣猶未畢,使我夢魂散。

  於物願無烏,於時願無旦。

  與子如一身,此外豈足羨。

  又歌曰:

  憶昔初邂逅,玄蟲鳴樹間。

  崔巹飲好,又將還。

  隱几夜不寐,朱火 青煙。

  沒績素,藉以開我顏。

  展轉復反側,傷彼《關睢》篇。

  沉吟下階步,四五月方殘。

  嗟哉牛女星,遙遙隔河端。

  鴛機不成匹,服箱良獨難。

  虛名如有益,敢惜同心肝。

  歌已,仍入叢蘭中。

  苦心強記,驚訝久之。自此文藻異常,蓋花神啟之也。一時傳誦,謂二花為「夫婦花」。

  鄧

  晉陽西有童子寺,在郊牧之外。貞元中,有鄧者,寓居於寺。是歲秋,與朋友數輩會宿。既闔扉,忽一手自牖間入,其手色黃而瘦甚。眾視之,俱栗然。獨無所懼,反開其牖。聞有吟嘯之聲,不之怪,訊之曰:「汝為誰?」對曰:「吾隱居山谷有年矣。今夕縱風月之游,聞先生在此,故來奉謁。亦不當列先生之席,願得坐牖下,聽先生與客談足矣。」

  許之。既坐,與諸客談笑極歡,久之告去,將行,謂曰:「明夕當再來,願先生未見擯。」既去,與諸客議曰:「此必鬼也。不窮其跡,且將為患矣。」於是緝絲為緡數百尋,候其再來。系之。明夕果來,又手出牖間。

  即以緡系其臂,牢不可解。聞牖外問:「何罪而見縛,其議安在?」遂引絡而去。

  至明日,與諸客俱窮其跡。至寺北百餘步,有蒲桃一株,甚蕃茂,而緡系其枝。有葉類人手,果牖間所見者。遂命掘其根而焚之。鮮血淋漓,呻吟之聲宛然。

  狄明善

  仁和狄明善,之海鹽,舟至瞰澉六七里,天色已瞑,野無人居。遙見前村燈明,疾趨赴,則一酒肆也。明善徑入肆門,惟見一女,甚美。問曰:「郎君為飲而來耶?」明善然之。女遂引明善至肆後小軒,匾日「天香毓秀」。女又問曰:「郎君何姓?」明善曰:「仆姓狄名明善,杭之仁和人也。敢問芳卿尊姓?」女曰:「姓桂,名淑芳。嚴君早逝,族屬凋零,故僑居於此,以貨酒為生耳。」遂設席,與狄對酌。明善半醉,乃詠桂一律以挑之:

  玉宇無塵風露涼,連雲老翠吐新黃。

  種分蟾窟根因異,名自燕山秀出常。

  綴樹妝成金粟子,逼人清噴詠沉香。

  今宵欲把高枝折,吩咐 娥自主張。

  女聞而笑曰:「君之詩,其御溝之紅葉乎。」乃相與就寢,極其繾綣。越明日,辭去。女泣曰:「君此去難期。倘因事至此處,不吝一見,妾之願也。」明善亦 欷而別,明年秋復往,訪之,第見豐草喬林,杳無酒肆,惟一老桂,夾道而花耳。

  周少夫

  曹昊字太虛,武林人也。因慕淵明,別字元亮。性愛種菊。至秋,無種不備。一日早起,見黃大菊當心生一紅子,漸大,三日若櫻桃焉。人皆不識。有鄰女周少夫者,年十六,姿甚淑令,月下同女伴來看,竟摘食之。食已,忽乘風飛天。昊驚報其家。父母姊妹,向天號哭,初不反顧。自首及足,漸沒於青天之中。已而有老父至,向菊拊掌嘆息曰:「我無緣哉,何至之遲也!」昊方問故,忽變一老孤馳去。數日後,諸菊盡死。此地方百里三年無菊。吳始悟仙家所謂「菊實」者,即此物是也。

  僧智通

  臨湍寺僧智通,常持《法華經》,入禪晏坐,居寒林寂境,非人跡所至處。經年,忽夜有人環其院呼智通,至曉聲方息。歷三夜,聲侵戶,智通不耐,因應曰:「呼我何事,可入來言也。」有物長六尺余,皂衣青面,張目巨吻。見僧初亦合手。智通熟視良久,謂曰:「爾寒乎?就此向火。」物乃就坐。智通但念經。至五更,物為火所醉,因閉目開口,據爐而鼾。智通觀之,乃以香匙舉灰火,置其口中。物大呼,起,至門,若蹷聲。

  其寺背山。智通及明視蹷處,得木皮一片。登山尋之,數里,見大青桐樹,其下凹根,若新缺。僧以木皮附之,合無縫隙。其半,有薪者創成一蹬,深六七寸余,蓋魁之口,灰火滿其中,光猶熒熒,智通焚之,其怪遂泯。

  翻經台記

  潤州單于忠訪友於江州,寓南門外。時季夏望,乘酒興步月數里,至一台邊。台上有五女子色富麗,與清瘦四女子交嗤。皆曰:「人來也,吾等當去。」一富麗者曰:「異鄉人也,無避焉。」忠意必豪門姬妾,遠視不敢登。清瘦者麾忠上,各為禮,將欲告以相嗤之意。忽又一人來,貌骨堅剛,謂忠曰:「君何來?」忠恐其疑,乃曰:「乘興月游,非有心冒突也。」斯人笑曰:「人生何處不相逢,奚嫌之有。」邀相席地而坐,推忠居首,斯人次之,女子各以為序。忠問富麗者姓,女曰:「吾姊妹五人,何氏。」問清瘦者,女曰:「吾姊妹四人,符氏。」及斯人,乃曰:「吾姓石名平。適聞諸女相嗤,予特來分解耳。敢問何也?」忠亦曰:「未知諸美人出何名門,因何事相竟耶?」清瘦者曰:「予等共適一門一人,姓謝。彼五人恭逢盛時,予四人身當厄運。彼以榮華誚我凄涼。殊不知物各有時,泰極者必否,否極者必泰,此造化一定之理。彼但知其盛,不知衰漸至,爾其將來之我也。但見我衰,不知我盛可待,我其既往之爾也。蠢爾丫鬟,不識乘除之數,妄為非誚,是以不平耳。不意一時見笑於君子。」富麗者默然。內一女子,拂綠綃,移玉履,舞而歌曰:  妾生長兮水中央,熏風吹兮漣漪香。

  粉臉嬌兮羞楚娃,纖腰脆兮愧王嬙。

  珠璣狼藉兮雨露,文章燦爛兮鴛鴦。

  弓鞋兮潘妃誇金,判溪兮越女墮妝。

  清風來兮翠桁,明月上兮雕梁。

  歌悠揚兮驚 娥,舞婆娑兮響  。

  笑彼兮剝霜暴日,委顏兮灰死草黃。

  齊無鹽兮形質,買臣妻兮行藏。

  我歌兮丹鳳鳴,我舞兮碧鸞翔。

  廣寒兮燦燦輝彩,蘭樹兮拍拍春陽。

  繼而清瘦中一女,整素鬟,拖碧袖,亦舞而歌曰:

  秋日來兮風氣涼,天地廓兮羅空囊。

  群菲卸兮趁東流,惟孤芳兮開秋江。

  遞清芬兮輕漾,弄媚影兮斜飛陽。

  臨湘流兮倚台妝,承玉露兮沐容光。

  清操兮彷佛臞仙,嬌姿兮出類花王。

  適我兮得意盛時,正爾兮失所悲傷。

  豎枯桔兮御殘蓼,依破蓋兮搖寒塘。

  富貴兮渾如春夢,矜詡兮倏爾彷徨。

  天道兮消息自然,物理兮盛衰靡常。

  嘆么么兮罔識化機,得融和兮頓肆輕狂。

  餘韻未絕,車聲軋軋。皆驚曰:「家有人來,各宜散去。」忠慮其家人見以致禍,不顧而走。至寓所礁已三更矣。愛其詞新,記而彔之。明日再往,孤台悄然,題曰「翻經台」。忠思《一統志》言,謝靈運作翻經台於江州是也。台邊有小池,荷花五柄,池北溪畔,芙蓉四株。忠始悟富麗女子五人姓何者,荷也;清瘦女子四人姓符者,芙蓉也。荷及時向榮,芙蓉失時未茂,花神各相譏笑耳。比至一頹亭中,見有石桌鐫圍棋局,乃知石平者,枰也。覓上人問之,台池果謝靈運所創。昨夜乘車而過者,靈運之流裔謝大郎雲。

  海月樓記

  嘉興朱士元,年二十餘,丰神飄逸,遊興頗濃。一日,道經南城下。仲夏夕也,鬱蒸恍忽,至海月樓西,竟迷去路。心正驚疑,忽有一女童施札於前曰:「奉主母命,邀先生過山避暑。」朱曰:「素不相識,得非邀之錯耶?」女童曰:「至當自知,幸無見卻。」朱與偕行,但見夾路清陰,仰視前林,樹生絳果可羨。朱自念:「生長郡內,不知有此佳境。」更進半里,入一洞門,遙望數台,度一石橋,方抵其處。屏後出一女子,上下綠衣,脂唇粉面,降階而迎。引入中室坐定,女童進茶畢。朱問女姓氏,女笑曰:「妾遂良之裔。邀君欲了宿緣也。」頃間設宴,酒肴羅列。女童捧一水晶盤,盛絳果,狀如楊梅,其色略淡,鮮圓可愛。二人暢飲,以絳果奉朱。即命女童歌《賀新郎》詞以侑觴。詞曰:

  花柳卻炎蒸。運神工,重樓迭宇,頃刻間成。綠水青山多宛轉,免教燕駭鶯驚。看來無異到神京。慮只慮佳期不定。天從人願,邂逅多情。相引處,佩環聲。等閑回首遠蓬瀛。呼小玉敬陳繹果,漫薦蘭羹。須信是瓊漿一飲,頓令百感俱生。且休道塵緣易盡,縱然雲收雨散,琵琶峽依舊風月交明,此會果非輕。

  酒闌就枕,曲盡魚水之歡。逮晨,朱謂女曰:「生承款愛,甚欲留連。但吾父甚嚴,欲即歸以免深罪,與卿再圖後會耳。」女曰:「靈境難逢,佳期易失。妾因夙緣未了,故委身耳。正擬久聚,何即去乎?」朱復懇辭。女仍設席,復出絳果。將行時,出一軸展於幾,寫詩三絕以贈,乃揮淚而別。詩曰:

  壺天移傍郡城壕,雲自飛揚鶴自巢。

  千載偶偕塵世願,絳桃花下共吹蕭。

  又云:

  澗水沿流出鳳台,引將劉阮入山來。

  郎懷何事難拘束,漫被東風吹得開。

  三云:

  陽台後會已無期,眉上雲橫不自知。

  那更靈官傳曉令,含情騎鵠強題詩。

  朱攜詩軸出洞,忽狂風大作,飛沙瞇目,不覺失足墮于山下,乃顛仆城隅,宛若夢覺。歸而其父嗔朱夜宿於外,欲責,朱乃出軸詩呈父。父不之信,令人蹤跡其地,惟有一石橋,過橋豐林,左有楮樹一株,絳果累累,他無所有。女乃楮樹之精。其頻頻奉絳果,蓋即所結之實,世所謂「椿桃」雲。

  蘇昌遠

  中和中,有士人蘇昌遠,居閶州屬邑。有小庄,去官道十里。

  吳中水鄉,率多荷芰。忽一日,見一女郎,素衣紅臉,容質艷麗,閱其色,恍若神仙中人。自是與之相狎,以庄為幽會之所。蘇生惑之既甚,嘗以玉環贈之,結系殷懃。或一日,見檻前白蓮花開敷殊異,俯而玩之,見花房中有物,細視,乃所贈玉環也。因折之,其妖遂絕。

  焦氏

  馮漢字天章,為吳學生,居閻門石牌巷。一小齋庭前,惟植花木,瀟洒可愛。夏月薄晚,浴罷,坐齋中榻上。忽睹一女子,綠衣翠裳,映窗而立。漢叱問之,女子斂拜曰:「兒焦氏也。」言畢,忽然入戶。熟視之,肌體纖妍,舉止輕逸,真絕色也,漢驚,疑其非人,起挽衣將執之。女忙迫,絕衣而去。漢執得一裙角,以置所卧席下。明視之,乃蕉葉耳。先是漢嘗讀書鄰僧庵中,移一本植於庭。其葉所斷裂處,取所藏者合之,不差尺寸。遂伐之,斷其根,有血。後問僧,云:「蕉嘗為怪,惑死數僧矣。」

  野廟花神記

  河陽,巨邑也。去城數里,舊有真君廟在,南向,塑真君像坐堂之中,衛以眾將,狀貌凜凜,類公署然。堂之階下兩旁,好事者為種辛夷、麗春、玉蕊、含笑四名花。廟既偉傑,花復典麗,觀者竊心賞矣。

  一日,儒士姚姓諱天麟者,河陽人也,因訪友遠出,及歸,未入郭而天色已昏黑矣。退無所及,進無所之,倉皇引望,遙見一古林,奔赴之。見林內有屋數椽,意必民居也,忙步謁其門。及至,有一蒼頭,仁立於門外。天麟揖而叩之曰:「此非旅館乎?」蒼頭笑曰:「誤矣。堂堂巨室,豈旅館乃爾也!」天麟曰:「然則何居?」蒼頭曰:「河陽真君之宅。」天麟遂求蒼頭引見真君。蒼頭不拒,引天麟入重門。至階下,乃見一叟襆頭緋衣,端坐堂上。天麟頓首曰:「仆河陽布衣,姓姚名天麟。迷路至此,伏乞相容。」真君起揖天麟,謂曰:「文士勿過為禮。」天麟起,真君曳之上堂,延坐以賓次。復命蒼頭進以酒,列以果,與天麟對酌。酒數行,真君沾沾喜,顧謂天麟曰:「家有四姬,長於歌舞,尤善吟詠。欲出以侑觴,恐見誚於大方文士也。」天麟避席謝曰:「重辱雅貺,敢謂誚乎。」真君召之。少頃,四姬出見,容色倍常態,纖纖若仙侶謫降者。真君首命賦詩,四姬請題,真君曰:「各以若名為題可也。」其一姬名辛夷,自吟曰:

  桃杏飄殘春已終,芳容新吐玉欄中。

  筆施紫粉非人力,苞拆紅霞似畫工。

  露染清香疑蘸水,風吹舞勢欲書空。

  何當折向文房裡,一掃千軍陣略雄。

  其二姬名麗春,自吟曰:

  一種根株數種花,雨余紅白靜交加。

  精神未數趙飛燕,顏色宛如張麗華。

  倦倚春風耽宿酒,濕涵曉露點靈砂。

  東君自是豪門客,吟對芳叢興覺賒。

  其三姬名玉蕊,自吟曰:

  瓊花柳絮與山礬,名品先賢辨別難。

  數朵妝成冰片皎,千枚划出雪華寒。

  唐昌覓種分歸植,仙女尋香折取看。

  回首東君渾不管,狂風滿地玉闌珊。

  其四姬名含笑,自吟曰:

  天與胭脂點絳唇,東風滿面笑津津。

  芳心自是歡情足,醉臉常含喜氣新。

  傾國有情偏惱客,向陽無語似撩人。

  紅塵多少愁眉者,好入花林結近鄰。

  吟畢,真君命之歌。歌罷,命之舞。其歌麗曲似鳳囀喬林,舞纖腰即柳眠紫禁,天麟盡歡酩酊,少憩幾席間,忽覺天已明矣。視之,不見真君四姬所在,獨一泥像儼然,廟中堂題曰「當境土地河陽真君廟」。兩旁四種花,則辛夷、麗春、玉蕊、含笑也。天麟驚嘆而返。

  菊異

  和州之含山別墅,四望寥廓,草木蕃盛,春花秋鳥,自度歲華,人亦罕到之者。洪熙問,有士人戴君恩者,適他所路迷,偶過其地。迭迭朱門,重重綺閣,煙雲縹緲,望之若畫圖然。君恩為驚訝,謂不當有此華屋也。仁立久之,忽見門內出二美人,一衣黃,一衣素,笑迎於君恩前曰:「郎君才人也。請垂一顧,可乎?」君恩悅其人,從之。於是美人前導,君恩後隨,歷重門,登崇階,乃至中堂。敘禮延坐,羅以佳果,飲以醇醪,情意頗濃。而君恩時半酣,乃散步於中堂四壁,見壁間掛黃白菊二幡,花蕊清麗,筆端秋色盈盈。君恩大悅,即顧謂美人曰:「壁間畫菊甚工,不可不贈以句,當各吟短律何如?」於是黃衣美人先吟黃菊曰:

  芳叢燁燁殿秋光,嬌倚西風學道妝。

  一自義熙人彩後,冷煙疏雨幾重陽。

  君恩吟曰:

  平生霜露最能禁,彭澤陶潛舊賞音。

  蝴蝶不知秋已暮,尚穿籬落戀殘叢。

  白衣美人吟白菊曰:

  嫩寒籬落數株開,露粉吹香入酒杯。

  卻笑陶家狂老子,良花錯認白衣來。

  君恩吟曰:

  冷香庭院曉霜濃,粉蝶飛來不見蹤。

  寂寞有誰知晚節,秋風江上玉芙蓉。

  三人吟畢,撫掌大笑,彼此俱忘情矣。君恩乃從容言曰:「娘子獨守孤幃,寧無睹物傷情之感乎?」美人笑曰:「萬物之中,惟人最靈。睹物傷情之感,寧能免乎?既見君子,我心則降。永諧琴瑟,奚復疑哉?」是夕,二美人與君恩共薦枕席,情愛尤加,美人戲曰:「紅葉傳情,非衛玉而求告。」君恩答曰:「素琴感興,非逾牆而相從。」

  翌日,君恩辭歸,美人泣曰:「恩情未足,衾枕未溫,安忍棄妾而遠去乎?」君恩曰:「固不忍舍,其如家人之屬目懸切耳。去而復來,庶幾兩全而無害矣。」於是黃衣美人出金掩鬢以贈別,白衣美人出銀鳳釵二股以贈別,僉曰:「好賞二物,聊見此衷。願郎睹物思人,不忘妾於旦暮可也。」黃衣美人泣吟曰:

  山自青青水自流,臨歧話別不勝愁。

  含陽門外千條柳,難系檀郎欲去舟。

  白衣美人亦位吟曰:

  為道郎君赴遠行,匆匆不盡別離情。

  眼前落葉紅如許,總是愁人淚染成。

  君恩 欷,不及成韻慰答,三人各含淚而別。君恩歸第,時切眷注,或成夢寐,或形詠嘆,私心喜不自禁矣。

  迨明年,復有故他往,道經別墅。君恩謂可再見美人,訪之,則不知所在。君恩驚以為神,急取掩鬢、鳳釵視之,皆菊之黃白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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