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池長老因為痴迷收藏袈裟, 乾脆就去做了和尚!|寺廟|長老

原標題:金池長老因為痴迷收藏袈裟, 乾脆就去做了和尚!

日期:[2014-05-27] 版次:[B11] 版名:[大道文化副刊·專欄] 字體:【大中小】

●陳思呈,非資深閱讀者,不自由撰稿人。現供職於新快報文化新聞部。

假如擺在金池長老面前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吃唐僧肉以換長生,放棄袈裟;一種是佔有袈裟,放棄唐僧肉,他也許會選擇後者。 據《陳惠冠·新繪西遊記》

做個痴人,談何容易

也不是每個人都那麼稀罕唐僧肉的。荊棘嶺的十八公一夥,就只想和唐僧吟風弄月,而觀音禪院里的金池長老,覬覦的則是唐僧的那件袈裟。

對這件袈裟的痴愛和震撼,

竟使這個兩百多歲的老同志完全失態

金池長老並非不貪生,他與黑熊怪過從甚密,以友相稱,學些「養神服氣」之術,就為了活個兩百多歲,但是或許因為在觀音禪院的時候,關於吃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的傳言還沒有開始流傳,金池長老還不知道唐僧肉有這樣的奇效,所以,當時他只對唐僧那袈裟痴迷。

金池長老是一個隱匿於寺廟裡的收藏家。這名活了二百七十歲的長老對珍奇異寶有特別的興趣和痴迷,就連他的打扮,也是體現出一定的收藏實力——頭上戴一頂毗盧方帽,貓睛石的寶頂光輝;身上穿一領錦絨褊衫,翡翠毛的金邊晃亮。一對僧鞋攢八寶,一根拄杖嵌雲星……

他給唐僧師徒獻茶:「一個小幸童,拿出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琺琅鑲金的茶盅;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杯香茶。真箇是色欺榴蕊艷,味勝桂花香。」如果把這待遇看作是對唐僧師徒的恭敬,倒抬舉唐僧師徒了,事實上這是資深收藏家的職業習慣,逢到可能的人選就想交流一下:「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獎?老爺自上邦來,可有什麼寶貝,借與弟子一觀?」

看看,想切磋業務了。

但他這次碰上人物了。孫悟空安全感很足,最熱衷於比斗,老和尚說他今年兩百七十歲,他也要喊上一嗓子:這還是我萬代孫兒呢!這當下老和尚顯擺袈裟,猴子怎肯讓他獨出風頭?立馬解開包袱,取出那件惹禍的寶貝。

說來唐僧這件袈裟,我們不是頭一回見。早在書中第十二回,就濃墨重彩地描述過這出名的寶貝,它是如來佛賜觀音的五件寶貝之一,名為「錦斕異寶袈裟」,上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塵珠、定風球,又有那紅瑪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是「冰蠶造練抽絲,巧匠翻騰為線。仙娥織就,神女機成,言方簇幅繡花縫,片片相幫堆錦筘。」可以想像,一時間,金池長老畢生收藏都暗然失色。

對於一名以收藏為終身事業的人,金池長老這一刻的心情是什麼?他心中轟轟而來的絕望和貪婪,正如決堤洪水,無法攔截。他很想說服自己,鎮靜、鎮靜,可是他對這件袈裟的痴愛和震撼,竟使這個兩百多歲的老同志不能把持,完全失態,只有放聲痛哭:

「卻說那和尚把袈裟騙到手,拿到後房燈下,對袈裟號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為何,卻去報與眾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時候,還不歇聲。』有兩個徒孫,是他心愛之人,上前問道:師父,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無緣,看不得唐僧寶貝!』小和尚道:『公公年紀高大,發過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開看便罷了,何須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長久,我今年二百七十歲,空掙了幾百件袈裟。怎麼得有他這一件?怎得做個唐僧?』」

他把「癖」無條件地發展下去,變成了沒有底線的貪

若不是這一夜痛哭,我不會對這老和尚,產生一種「政治不正確」的同情。

觀音禪院里另外兩名提議殺人方案的小和尚,廣智、廣謀,有智有謀,謀財害命,按部就班,那真是毫不含糊啊。他們是簡單分明的劊子手,沒有什麼好說的。

而金池長老不同。在那失態的一夜痛哭中,他的痴迷有一種力量,而,如你所知,有力量的東西是可愛的,令我產生了為他翻案的衝動。

他不是那種活得輕飄的庸人,也不是活得僵硬的蠟人,他是一個有癖的人,是痴人。

足夠痴了,就不要臉了,也不要命了。在那件袈裟面前,金池長老只想「怎得做個唐僧」,連命都肯與唐僧交換。雖然,沒有生命,這所有的收藏就無以附麗;但是假如只有生命而沒有收藏,這生命又只是巨大的空虛和惆悵。假如擺在金池長老面前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吃唐僧肉以換長生,放棄袈裟;一種是佔有袈裟,放棄唐僧肉,他會選擇哪一種?也許是後者。

中國古人對「癖」是欣賞的,豈止欣賞,簡直是認為癖是非有不可的。張岱聲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痴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袁宏道深有同感: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

以風雅著稱的張潮,對癖的問題更是上綱上線: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

我就不羅列了,總之,癖是可愛的,王羲之愛鵝,林和靖梅妻鶴子。金池長老那收藏之癖,寶物之愛,怎麼就不行了?怎麼就不是雅趣了?他那以茶待客的架勢,怎麼就不能視為一個大收藏家的風度呢?他為他的畢生追求,連命都不要了,這痴妄,還不夠酷?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坐下來以四十五度角仰視一下這位老和尚了?

好像又不對。問題在哪裡?道德、倫理等等,不是我們要討論的。金池長老的問題,不在於他老和尚的身份,問題是——他把「癖」無條件地發展下去,變成了沒有底線的貪。所以,他的人生失控了。

《世說新語》中有「支公好鶴」一則,支遁與金池長老同是和尚,也同樣有痴,支遁是對鶴痴:「支公好鶴,住剡東峁山。有人遺其雙鶴,少時翅長欲飛,支意惜之,乃鎩其翮。鶴軒翥不復能飛,乃反顧垂頭,視之如有懊喪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令翮成,置使飛去。

我還是響應胡適號召,用白話文把這故事說一遍。支遁(支道林)對鶴痴迷,住在剡東峁山時有人送了他一對鶴,他怕鶴長大了要飛走,就把那對鶴的翅膀給剪了。後來,飛不了的垂頭喪氣的樣子讓支道林頓感懊悔,悟出自己對鶴不是痴愛,而是佔有,需把佔有心給去掉,才是「桶底脫落」。

吳承恩筆下的和尚,

簡直是「怎麼不像和尚怎麼來」

當然我還可以說得更有高度一些。

我們可以說,金池長老收集的不是寶物,是貪戀,是空虛人生的寄託。

常人尋求升官發財,甚至尋求多子多福、傳宗接代,這些都是貪。金池長老在貪慾的酒池裡大醉不醒,正如叔本華說,我們可將財富比作海水,喝得越多,越是口渴。

他不知道,一件袈裟不外是纖維、顏料這堆物質的組合結果。所謂寶物,不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礦物質。他對「物」的執著,就彷彿《海底總動員》裡面那隻幾天沒吃魚的、忽然聞到了血腥味的巨鯊,那飆升而起的慾望,就連沉船里的炸彈也無法將它阻擋。

奇怪的是,吳承恩為什麼偏偏要拿一個老和尚來上演「貪嗔痴」的好戲呢?吳承恩偏好惡搞和反諷,在這個觀音禪院,他慣用的惡搞之法,又來一次。

按吳承恩的意思,佛寺簡直就是各種男盜女娼、貪嗔痴怨的薈萃地。多少傷天害理,正好靠它暗渡陳倉。後世的詩人說高尚是卑鄙的通行證,吳承恩說和尚是卑鄙的通行證,披上和尚的外衣,來行驕奢淫逸之實,正好安全隱蔽。

鎮海寺里的和尚,因為跟金鼻白毛老鼠精(也稱地涌夫人)變成的美女通姦,被吃了一個又一個。敕建寶林寺里的和尚,因為勢利眼,被孫悟空打得狼狽告饒。吳承恩筆下的和尚,簡直是「怎麼不像和尚怎麼來」。

佛經教誨:眾生生活於世間,以眼耳鼻舌身等器官與外界接觸,產生五欲,執著於五欲併產生染愛之心,便成為貪,因此又以貪與愛為同體異名。「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痴」……好吧,既然需要「怎麼不像和尚怎麼來」,所以,金池長老就只好貪嗔痴全佔了。

這位在長夜裡為一件袈裟痛哭的和尚,讓我們為他樹碑吧!他其實是觀音禪院里的卧底,他的真實身份,是收藏界里的無名英雄。他不容易啊,潛伏在佛祖的眼皮底下,堅持他的痴戀事業。我們也許可以確定,金池長老不是因為做了和尚,才順便收藏袈裟,好比貓兒收藏魚骨頭;不,他是因為痴迷收藏袈裟,乾脆就去做了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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