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轉按】毛澤東詩詞文章沒有心靈雞湯,魯迅對心靈雞湯也很不屑。真正的民族精英遠離心靈雞湯,真正的民族英雄鄙夷心靈雞湯。心靈雞湯,視改造社會為罪惡,扼殺人們改造社會的決心和勇氣。國難當頭之際,梁實秋、陳西瀅、徐自摩等玩純文學,寫風花雪月蚊蟲鳥獸,大搞心靈雞湯。這樣的文學追求,在救亡圖存的時代背景下,說其用心險惡,似乎也不完全冤枉。故而,被魯迅批評和痛罵。最有代表性的心靈雞湯,是「我們不能改變世界,我們只能改變自己。」貫穿三十年的「不要抱怨」,教人逆來順受,放棄競爭,放棄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唯上,揣摩上意,拍馬屁。「不要抱怨」的惡果是人人爾虞我詐,陷害別人,對別人落井下石。不要抱怨之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你過的不好,你心中有不平,是你自己有問題,而不是社會有問題。 微博時代與微信時代的次第降臨,使我意識到,原來還是低估了心靈雞湯的殺傷力。我本以為,心靈雞湯的受眾,主要是我弟弟這樣的貨色,生在五線城市,僅具初中文化,平時基本不讀書,業餘生活以喝酒和打牌為主;不曾想,心靈雞湯在今日中國,幾乎造成通殺。以我的朋友圈為例,喜歡傳播甚至製造心靈雞湯的人士,包括大律師、檢察官、工程師、教師、商人、白領和學生,從政治光譜上講,則勿論左派還是右派、保守還是激進、廟堂還是江湖。他們的面目與頭腦,原本千姿百態,甚至針鋒相對,然而,一旦傾倒於心靈雞湯的蠱惑之下,所有靈魂,卻是一樣的枯涸、虛弱,像一朵即將枯萎的花,等待甘霖的澆灌。 豈止他們呢。我的青春期,何嘗不是為心靈雞湯所統治;我們這代人所共同擁有的文化記憶,如余秋雨的散文、汪國真的詩歌、林清玄和劉墉的小品、瓊瑤和路遙的小說等,大抵都可納入心靈雞湯的版圖(路遙不過是一個用苦難敘事的瓊瑤,論及與心靈雞湯的距離,毋寧比瓊瑤更近)。自1990年代提前開啟以來,中國便進入心靈雞湯澆注的盛世,置身於溫情的霧霾之中,沒有多少人可以倖免,區別僅僅在於,有些人吸食少許,有些人大快朵頤,有些人識別了其中的毒素,有些人則甘之若飴。
「心靈雞湯」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傑克·坎菲爾德和馬克·漢森這二位世界級勵志大師聯袂製作的《心靈雞湯》系列叢書,1993年,第一本《心靈雞湯》在美國面市,被《紐約時報》評為該年度暢銷書。不過,倘拋開名目,可知心靈雞湯早已在中國風靡一時,如1990年,心靈雞湯寫作的先驅汪國真便已經成名;再往前追溯,明朝人洪應明撰《菜根譚》,則是古裝版的心靈雞湯,諸如「遍閱人情,始識疏狂之足貴;備嘗世味,方知淡泊之為真」,「與人者,與其易疏於終,不若難親於始;御事者,與其巧持於後,不若拙守於前」,與如今流行的格言有什麼本質差異呢,稍加修飾,正可托於陳丹青、白岩松等名下,在朋友圈叱吒風雲。 從起源和歷史上講,心靈雞湯並非貶義,無論《菜根譚》,還是美國佬的《心靈雞湯》叢書,所包含的修身與處世智慧,足夠世人受用終身。若視心靈雞湯為商品,它首先有其價值,其次有其需求,而且這是一種正當的供求關係,既無強迫,亦非欺詐。由此而言,喝飲心靈雞湯,並不丟人。 那麼,為什麼在今日中國,心靈雞湯一詞幾乎徹底淪為貶義,即便是其忠實受眾,有時都羞於承認自己熱愛心靈雞湯?與此同時,心靈雞湯依然擁有巨大市場,假如這是一種問題產品,病源何在? 心靈雞湯的淪落,原因不難尋見:雞湯的水平在下降,同時受眾的口味在上升。現在的心靈雞湯,鮮有上品,不是事實存在謬誤,就是邏輯難以自洽。譬如那則《鷹的重生》,話說鳥類世界,鷹的壽命最長,可以活到70歲,不過,並非任何一隻鷹都能如此長壽,它必須在40歲那年,身體功能退化之際,完成一次蛻變,它要拔掉衰老的指甲和羽毛,還要換喙,這一重生過程,需要150天,熬過這150天,便可換來此後三十年的鷹擊長空。這個故事何其勵志,卻與科學完全相悖,換喙拔毛,近乎天方夜譚。
還有一則著名的雞湯。富翁與漁夫(有時化作總裁與農夫)對話,從他如何發跡說起,結論是:成為億萬富翁,你就可以像我一樣到海濱度假,釣魚、曬太陽,享受生活。漁夫笑道:原來你奮鬥這些年,只是為了達到我現在的生活狀態。其主旨,無外乎幸福如此簡單,他人孜孜以求的事物,你正坐擁於懷,自己卻渾然不覺,由此提醒世人,不要好高騖遠,而當把握眼前。事實上,這個故事極具迷惑性,它把富翁拉到了漁夫的狹隘處境,從而簡化了生活的可能,富翁享受生活,不止「到海濱度假,釣魚,曬太陽」一種,漁夫除此之外,卻別無選擇。把二者等同、混淆,不啻是一種嚴重的邏輯錯誤。 雞湯的療效,一在撫慰,二在激勵。然而所謂撫慰,未必是包紮傷口,而是誘導你去認同,傷口是一種存在,存在是一種合理。如富翁與漁夫的故事,便美化了漁夫的現實。再如于丹教育國人怎麼應對霧霾,不是抗爭,而是逃避:「關上門窗,盡量不讓霧霾進到家裡;打開空氣凈化器,盡量不讓霧霾進到肺里;如果這都沒用了,就只有憑自己的精神防護,不讓霧霾進到心裡。」她固然承認了霧霾的危害,卻也證成了霧霾的合理。這樣的撫慰,形同麻醉,簡直是一種精神霧霾,甚至比霧霾還要可怕。 于丹這番話,可視為中國特色的心靈雞湯之代表。大多心靈雞湯,都是勸諭受眾回歸內心、反觀內心,在內心避難。反求諸己,一日三省吾身,並無問題,問題在於,反省與審視內心,立意在於克服、戰勝自己身上的種種幽暗意識,從而獨立於外在世界,而非把心當作終點,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以至隔絕於外在世界。所謂「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誤人多矣,除非把心與世界打通,此言才能成立,否則,世界那麼大,心卻那麼小,只能承載一碗添加了罌粟殼的心靈雞湯。 心靈雞湯的最大毒害正在於此,它以撫慰之名,教人退避,教人忍耐,教人自欺,教人麻痹,在此陰影之下,其激勵作用幾可忽略不計。說起來,這是一種我們再也熟悉不過的精神勝利法:首先在於承認現實的合理性,其次,縱使現實不夠合理,受眾卻無力進取,他們已經為雞湯所沉醉,所催眠,在幻覺之中,內心從現實叛離,割據稱王,他們只要做心靈王國的主人,而不會在乎自己陷入了現實的重重奴役。這樣的心靈雞湯,堪稱犬儒之激素,維穩之良藥。 心靈雞湯的受眾之心理,與其說空虛,不如說怯懦,與其說焦渴,不如說懶惰。對這些受眾而言,他們不僅缺乏必要的知識,更缺乏正視現實之慘淡、人性之幽暗的勇氣。有時,他們不是不能辨識雞湯所包含的毒素,而是不願、不敢辨識,寧可飲鴆止渴,在溫柔的自戕之中,尋覓自慰的快感。所以說,這個雞湯時代的病源,其實不在知識,而在德行,不在健康、清明的理性之喪失,而在敢於運用理性的勇氣之喪失。
對心靈雞湯的批判,並非徹底否認其存在價值;況且,心靈雞湯的特質,足以消解理性和勇氣的衝擊,批判往往對其無可奈何。人民需要雞湯,正如需要陰謀論,需要成功學,這是不爭的事實,你必須尊重。我們只能善意提醒,請注意心靈雞湯的限度:對個體而言,雞湯不能作為主食,只喝雞湯,註定虛胖,浮華之下,毫無骨頭;對時代而言,雞湯不能成為主流,一個為心靈雞湯所主宰的時代,不僅是一個虛弱的時代,還是一個犬儒的時代,一個「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一個把奴性美化為人性,犬儒美化為智慧,身為奴隸而不自知的時代。 作者:羽戈2015年5月6日《中國經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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