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課 | 蘇童:鄉土是滋養作家的最大糧倉
按照我們的習慣來說,所謂的鄉土應該是鄉村與土地,鄉村與土地不僅在歐美文學史,也是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始終是作家們所依靠的最主流的創作題材。
即使是魯迅這樣的作家,他的雜文中你看不見一個所謂的故鄉,所謂的鄉土,但在他的小說中你都能看見紹興。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文學史給我們一個非常強烈的信息,甚至變成了一個真理,鄉土是滋養一個作家最大的糧倉,從哪裡出生的,然後以文字反哺做一次無論是精神的還鄉,還是文字的還鄉,來完成很多作家一生的創作,所以鄉土在作家的創作中,是一個如此重要的詞語。
比如莫言,如果沒有想到高密的東北鄉,莫言還存在嗎?賈平凹如果不寫陝南地區,他存在嗎?我是說鄉土文學當中的鄉可以是鄉村,但同時我始終認為從文學史和社會發展對應的呼應關係,我們首先在文學這一側要做出一個反應,必須重新認識鄉土文學當中的鄉是什麼?文學是什麼?我現在比較傾向把鄉土文學中的鄉完全改成故鄉,而不是鄉村。
這個時代人口遷徙非常普遍,我的祖上也是遷徙的產物,我成了一個蘇州人。雖然我身上流著的是農民的血,但從小我在城市的石板街上長大。蘇州當地人認為不說蘇州話和上海話的都是外地人。說蘇北話的是最被人瞧不起的,因為蘇北代表著貧窮、沒文化、沒教養。我的故鄉處於蘇南與蘇北交界的揚中,恰好我老家的口音是偏蘇北的,親戚一來我最害怕親戚大聲說話,這樣我就被當作了蘇北人。從小對故鄉通常人都有的某種自豪感,我是沒有的,我是躲躲藏藏、畏畏縮縮的,就因為地域方面的歧視。
在一個人口流動的社會,故鄉、故土對人的意義其實是會隨著時間而流逝,每個人都位移,會發生很多微妙的變化。今天的農耕文明恐怕並不能支撐很多文學藝術的創作,所謂的傳統鄉村的美學概念已完全不能支撐一個人的身份,或者說不能支撐他所需要的文學的所有內容,所以必須重新定位、思考很多東西。
其實,真正在鄉村的人不考慮文學。現在還留在農村的別說蘇南地區,那基本上是城鎮化的,就是在中國的縱深腹地,還生活在鄉村的那些留守的老人等,有多少人在乎、考慮故土、鄉土問題?恰好是我們這些遠離鄉土、土地的人在考慮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也值得考慮。一方面我們允許到現在仍然可以習慣於依賴鄉村作為最可怕的一種文學美學評判標準,仍然可以在依靠這麼一個可靠的寫作資源;另外一方面我們必須重新審視這個寫作資源,怎麼在這個時代下對它做出新的思考。我的感覺是每個人對鄉土的概念其實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回望的姿態,那個姿態有時會爆發出非常煽情的浪漫的「啊,故鄉」。但故鄉現在對很多人來說,它在生活中已經不具備多少意義,每個人都是在拋離、逃離的過程中,所以現在對鄉土、故鄉這些詞,每個人應抱的姿態是回想,那片土地的清香和城市裡的油煙、霧霾,真的構成一個非常強烈的衝突,但這個衝突是被目前的生活掩蓋的,它顯得非常纖弱微小,在哪裡還存在?在哪裡還可以挽留這樣一個衝突?恰好是文學、寫作,我覺得這仍然可以把鄉土文學當中的鄉字描述成鄉村的想法,立足於我們仍然把鄉土文學當中的鄉當成故鄉。
如果要讓鄉土兩個字在文學創作中能夠產生更大能量,讓這個詞更加經得起推敲,不能把鄉土的鄉改為故鄉的鄉,這是一種默認,似乎是每個作家總是跟鄉村有關係,事實上不是每個作家的生活跟鄉村一定會產生關係,對這麼龐大可怕的文學資源的依賴,對每個作家都產生不同的意義。比如王安憶跟鄉土有關係嗎?用我的那套邏輯和理論沒有關係,但鄉土文學中,我把鄉挪用為故鄉,就一下子產生關係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每個人的寫作幾乎都有一片鄉土,這就像印證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話,叫「我在哪兒,什麼就在哪兒」,在這個時代,我傾向於用這樣的概念和姿態來認定一個作家與鄉土的關係,那就是「我在哪兒,鄉土就在哪兒」。它不是一個回望的姿勢,不是一個站在千里之外來看產生這樣的距離,這種距離產生的某種情感能量,讓你去回憶緬懷。在這個時代,你從小生長的這塊土地基本上會構成你現有的鄉土,它仍然是足以支撐你的創作和眼力。
(本文原載《遼寧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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