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憶晴雯丨芙蓉花神遠，夜長人奈何

06-30

圖/南京雲錦

南京有首民謠「大腳仙，咸板鴨，玄色緞子琉璃塔」，說的是當地幾大特色風物，其中玄色緞子便是南京雲錦。

在《紅樓夢》里，黛玉穿的「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襖」、寶釵穿的「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寶玉見北靜王時穿的「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俱是雲錦。雲錦工藝繁複、富麗典雅、金碧輝煌，至今無法用機器織成。

《紅樓夢》五十二回，寶玉將老祖宗送的孔雀裘不慎燒壞一個洞，第二天便要穿，眾人慌張地不知如何是好時，卧在病榻上的晴雯將這件雲錦天衣接過來，移了燈，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得過去。」

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聽了，撐著病體為寶玉徹夜補衣。

她「先將里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

圖/晴雯補裘

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說道：「真真一樣了。」

曹家世代為江寧織造，故能將這補衣過程寫的如此細緻。《紅樓夢》判詞中稱晴雯「風流靈巧」，其靈巧處盡在這段著名的「抱病補裘」中了。

晴雯位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之首，先於襲人。而其畫像：「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靄霧而已。」這一片陰暗穢濁摧毀了晴雯、圍困了黛玉、也瀰漫了曹寅的一生。

張愛玲的《茉莉香片》里寫過一位身陷不幸婚姻而無力反抗的女子，名喚碧落——

「她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綉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里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這段今日讀來慘烈異常的文字難道就是古代女子的尋常命運么?那些灰暗的歲月如同發霉的裹腳布將女人的生命與自由勒住，緊得不能再緊。

誰料，一部紅樓橫空出世，世上所有的燈都亮了，寶玉道出一席話驚詫了眾人：「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這兩個尊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

而他身邊的晴雯非但不甘做屏風上的鳥，實在是連籠子里的鳥都不願做！

三十一回，晴雯跌落了扇子，寶玉不過數落幾句，她便不依不饒起來，寶玉先是生氣，不到半日又乖乖笑著賠罪：「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

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大笑。

圖/晴雯撕扇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如此率真、如此放肆！

晴雯性情剛烈，關於她的身世，書上只交代她父母早亡，十歲被賣與賴大家，賴嬤嬤常帶她出入榮府，小晴雯聰明伶俐，深得賈母喜歡，賴嬤嬤順水推舟，將晴雯送給賈母，後來賈母又叫她服侍寶玉。

所以說晴雯最初的身份只是奴才的奴才，像個物件一樣一送再送。判詞說晴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她雖是奴婢言談舉止卻毫無媚態，更恨極了趨炎附勢。

一日，秋紋歡歡喜喜地走過來，原是王夫人賞了她幾件衣裳，被晴雯撞見了，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這樣打發叫花子般的賞賜晴雯才不稀罕。

另一次，寶玉屋裡的小丫頭偷了東西，晴雯得知後火冒三丈，「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麼? 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

「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晴雯的坦率與直言不諱深得寶玉讚許，可大觀園裡的人哪裡個個如寶玉呢?

抄檢大觀園前夕，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指名道姓地告狀：「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道道，大不成個體統。」

王夫人最不能容忍寶玉身邊有這樣的狐媚女子，聽了王保善家的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

在王夫人眼裡，晴雯是個標準的狐狸精。

搜檢大觀園時，晴雯已經抱病，其他小丫頭悉順從的配合搜查。當這些為虎作倀的奴才來到晴雯這兒，「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

圖/抄檢大觀園

晴雯才受了王夫人的謾罵不久，這是她病逝前所做的最後的反抗。

寶玉知道，王夫人聽信的不會是一人讒言，怡紅院中還有誰會忠於王夫人、偷偷告密呢?他猜是襲人，後來證實也確是她。

病榻上的晴雯虛弱纏綿，卻是有恨無悔，她嗚咽道：「……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說畢又哭。

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罷。」因與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

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並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寶玉聽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也不過這樣就逝去了。清白不屈的晴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女子。

甲戌本第八回脂評：「晴有林風，襲乃釵副。」襲人與寶釵是相像的，寶釵詩「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為爭名分地位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晴雯則是黛玉的影子，《紅樓人三十中解讀》說大觀園裡的人個個戴著面具，而「在眾女子中，徹底撕毀面具的，只有黛玉，還有晴雯。」

寶玉挨打後，為了私相傳遞，讓林妹妹放心，故先支走了襲人，將舊帕交給真正信任的晴雯。晴雯死後，又為她寫了《芙蓉女兒誄》，在寶玉為大觀園的女子們寫過的所有詩文中，只有這一篇文字最多、情感最真、風格最奇異、效果最完美。

他與黛玉一起議論誄文時曾說「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晴雯與黛玉也是惺惺相惜，女兒誄中「豈道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一句，令黛玉黯然。

圖/祭奠晴雯

繁盛的大觀園容不下不合規矩的晴雯，康乾盛世也容不下獨立才高的文人，那些詭譎的文字獄，那些嫉妒之心與告密之風，粉飾著表面的法紀太平，同時也摧毀著延續其生命力的精神內核。

《芙蓉女兒誄》是既是寶玉悼念晴雯的祭詞，又是顰兒命運的讖語，也是曹雪芹對「屈賈誼於長沙，穿梁鴻于海曲」的不公世道的控訴。

誄文中寶玉盛讚晴雯：「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他回憶著二人親歷過的如水韶華：「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葯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

《芙蓉女兒誄》仿楚辭，寫得奇幻深邃，在寶玉筆下，晴雯乘坐著玉虯，瑤象，在箕星尾星的照耀下，在危虛二星的護衛下，在雲月二神鸞鳳神鳥的迎送中，漸漸遠離了黑暗，遠離了陰冷的墓穴，化為芙蓉花神，緩緩升入天際。

關於芙蓉，《離騷》將其與荷花並為一物，漢代辭賦亦然，《古詩十九首》中「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所說的芙蓉就是荷花，出淤泥而不染，香遠益清，亭亭凈植，末句「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便寫出了求之不得、欲罷不能的紅塵之憾。

到了唐代，木芙蓉在宮闈庭院廣泛種植，詩詞為了和諧優美，多把木芙蓉也稱作「芙蓉」，如王維的「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花朵生在樹枝之末的自然不能是荷花。

寶玉誄晴雯的季節在「蓉桂竟芳之月」，這是秋天了，寫完便「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這裡的芙蓉也應是木芙蓉。花文相應，獨少了美人的笑靨歡聲。

蘇軾詩「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後來三毛游杜甫草堂時，問身邊的人「這花幾時能開，開時是啥樣子?」導遊便引了蘇軾的這句詩。

芙蓉又稱三變花，花色一日三變，晨白午紅夕紫，但令人惋惜的是晨開暮落，榮華短暫，所以又有詩人說，這或許不是花，而是秋天的一場凄涼夢吧……

日本詩人小林一茶有首悼念亡女的詩，「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這樣。」少女早夭，瞬息浮生，與露水彷彿，可生命就算再短暫也總有獨一無二的經歷與回憶。

在晴雯的青春時光里，她見過花朵清風、望過疏星朗月、深諳女紅針線、最重要的還是遇見了真心待她的寶玉，「多情公子空牽念」，活著的人這樣說，若芙蓉花神在天有靈，看到枝頭飄搖的長篇誄文，看到樹下徘徊的痴情公子，也應無憾。

情到深處，一切都不是枉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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