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宮的9371個房間里尋找隱秘    錢江晚報

本報記者 馬黎

　　祝勇在故宮上班。

　　黃昏，遊人散盡，故宮西北角的一個四合院里，燈亮著，總有人加班。他鎖上古舊木門，沿著紅牆，從英華殿、壽安宮、壽康宮、慈寧花園的西牆，一路北走，夕陽的餘暉正從三大殿鎏金的戧脊上退去。他照例在原來屬於內務府的那片空場上站一會兒，夜色越深，宮殿的其他部分，會慢慢隱入黑暗中，神奇的是，那些鎏金的部分卻越來越亮。

　　「攝影師一般會抓住這個時候拍。一般遊人趕不上這個時候。」

　　這是只有「宮裡人」才能看見的隱秘時刻。比如，最近已成網紅的在故宮修鐘錶的王津師傅，還有祝勇，他在故宮裡寫故宮。

　　祝勇的故宮寫作，從《舊宮殿》開始，已經持續了十多年，以前是在宮外寫，2011年，他讀完博士後，進入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上班。

　　最近，他的又一本新作《故宮的隱秘角落》出版了。

　　這些隱秘角落，可以是夕陽餘暉落入屋脊的轉瞬即逝，可以是未開放區，比如慈寧花園、壽安宮，也可以是我們能進去的開放區，比如武英殿，就是去年無數人奔去看《清明上河圖》的地方，但很少有人去看，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建築、文物都可以修復，讓它們歷經滄桑之後恢復原初的美，但時間不能。」祝勇說，他試圖用史料去填補那些破損的時間，破解宮殿深處的隱秘。

跟著學者祝勇

在故宮的9371個房間里

尋找隱秘

　　漱芳齋

　　還珠格格並沒有住過

　　前些天，祝勇的辦公室剛剛搬了家，從西北角樓搬到了南三所。「我挺想搬到那邊，西北角樓那塊原來是城隍廟，現在有點擠，人越來越多，東邊的南三所，是原來太子讀書的地方，更清靜些，而且有個好處，和書畫部挨著，對我來說更方便。」

　　故宮有9371間房間，祝勇說，他大面上都走過，但不能保證每個房間都進去。但是，還是經常有朋友來問八卦，或者類似甄嬛和還珠格格住在哪個房間的問題。

　　還珠格格當然沒住過漱芳齋。祝勇每次走進漱芳齋，都喜歡去前殿東次間佔滿整個牆面的多寶格看看，上面原樣擺放著百餘件玉瓷珍品。這曾經是皇帝的書房，室內曾掛著一幅匾額，上面寫著「靜憩軒」。

　　皇帝真的能安靜地休息嗎？

　　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了。但這間書房裡，卻透露了皇帝的心事——當然，一般人都無法得知。祝勇知道。

　　就在這面華麗麗的多寶格左下方，居然隱藏著一道不容易察覺的暗門，它的背後，是一條幽黑的秘密暗道，一直通向室外的竹林。

　　這是一條逃生的暗道。「即使在放鬆身心的娛樂場所，中國皇帝仍然沒有忘記兇險的存在。」

　　祝勇的眼睛很毒，時常看到人們不會注意的細節。他說，在莊嚴的核心區域（前朝三大殿），你找不出一株活物，即使有，也只是一些人造的花卉藤蔓，對於季節的變幻，它們無動於衷。而後宮，則長滿了各種花草樹木。比如百合、玉蘭花、桃樹、梨樹、杏樹，最著名的海棠，從文華殿蔓延到東華門，「我從來不知道海棠可以這麼高，像大海一樣。」

　　在壽安宮

　　尋找一位廢太子的下落

　　有沒有哪個地方，是祝勇平時最喜歡呆的？他一笑，工作太忙，還真沒想過會特地去哪個地方散散心，但有個宮殿，他幾乎每天必去報到。

　　壽安宮，這座宮殿至晚自明代就有了，當年，乾隆皇帝在這裡與母親進茶侍膳看戲，如今，成了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祝勇在這裡讀得最多的，是《文淵閣四庫全書》印影版。「這些書買不起，也沒地方放，去圖書館查也費盡，這裡是開架的，跟自己家的書房一樣，可以帶著電腦進去。」

　　那天，他在壽安宮查一個人的下落。

　　這個人，是康熙第二個兒子、雍正的異母哥哥——胤礽。他曾被康熙立為太子，而且是兩次，但自從第二次被廢，他的身影就在宮殿里消隱了。只因他沒有當上皇帝，在今天，幾乎沒有人記得他。

　　那天坐在壽安宮，他查到了胤礽被廢之後的幽禁地，居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這座壽安宮。

　　這種感覺，太奇妙了。在壽安宮曾經發生過的歷史，被那些書頁承載著，又回到了壽安宮。

　　如今的故宮圖書館，進壽安門，迎面就是春禧殿，也就是現在的閱覽室，鋥亮的木地板，成排的書架，覆蓋了它原有的古意，殿北是壽安宮。「就在我坐擁書冊的地方，胤礽，這位被廢的皇太子，或許隔窗打量著滿庭的塵光黯淡，傾聽著風竹蕭索時的情調。」祝勇這樣寫道。

　　祝勇說，春天他們研究所最熱鬧的事兒，就是打棗。《我在故宮修文物》第二集里，也能看到年輕人打棗的日常細節，「宮裡人」就是講究，接棗的宣紙，特意要選有韌性的。祝勇說，壽安宮的院子里，種了兩棵棗樹，落在地上，擦擦就能吃。三百年前，那個彎腰拾棗的人，就是胤礽。

　　武英殿

　　李自成的細節還需繼續尋找

　　去年故宮成立90周年的《石渠寶笈》特展，很多人在故宮開門前到午門卡位，時刻準備著大門一開，便投入到「跑男」的競爭中，只為奔去武英殿看一眼《清明上河圖》。但，很少有人會去看看這座武英殿。

　　祝勇在辦公室搬家前，每天從西華門進宮，首先看到的，就是武英殿。

　　當年李自成在紫禁城登基做皇帝，不是在太和殿，而是在武英殿。人們常說紫禁城是明清兩代皇宮，卻忽略了在明清之間，還夾了一個大順王朝，皇帝在這裡登基只一天，就灰飛煙滅了，著實不入歷史學家的法眼，自動忽略不計。

　　「他到底在北京幹了什麼，這段歷史一直是被遮蔽的。歷史裡只是說他在宮女的糖衣炮彈前巋然不動，然後迅速就垮了，他怎麼就跨了？這是歷史的盲點。我從小就聽姚雪垠的長篇小說《李自成》，但整個小說和結果是矛盾的。我又買了全套的書，重點看最後一部分，失敗的部分，卻是輕描淡寫。」

　　於是，祝勇就大量找資料、筆記。那段時間正好是官方史料缺失的時間，明朝滅亡，崇禎弔死，史官也跑了，沒有人詳細記錄這段歷史。而且大順朝還沒鞏固，大清朝還沒來，從官方史料上找，特別困難。這時候，祝勇就開始找民間史料，當時有很多文人在筆記，日記里有大量記錄，但涉及可靠性的問題。

　　「任何史料都存在這個問題。所以需要不同史料相互參照、對比，分析以後，再確定。如果覺得這個說法非常有意思，但不能肯定的，就真實地說明是誰說的。所以很多細節，都來自這些史料。」

　　八卦、宮斗，好玩，這是歷史的第一個層面，但祝勇覺得還不夠。「為什麼要去講它，它跟我們這個時代，有什麼關係，這是我更想思考的事情。中國人缺乏反思，過去就忘了，就不再去想了，如何從歷史中得到有益的東西，很多東西都被遮蔽了，或者被篡改了，我想把這些事情講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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