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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變了嗎?(上部)

2013-07-29 10:19 | 作者: 曹順妮來源:《中國企業家》

「我願意做一個被人遺忘的人。」諾獎後的莫言一直在強調這句話。可是近一年來,他究竟在做什麼,他變了嗎?7月13日,鮮有露面的莫言,出現在「文化中國·多聞多思講壇」上。黑黃紋的街版式花體恤,和去年登台領獎的燕尾服相比,家常,接地氣,就跟他此刻一張口說話一樣,透著山東高密的鄉土味。當然幽默的腔調里,隱藏的儘是歲月留下的絲絲謹慎。你沒辦法要求一位「開會一直想到最後一排座位上去,走路一直是走馬路的最邊上,說話永遠要低調」的人,忽然去改變什麼,儘管這個改變,因為諾獎。

莫言的此次出場,可以想像的人頭攢動,場面黑壓壓,原計劃200多人的場地,最後連站的地方都不易找到。面對這樣的場面,莫言又謙虛了,他說自己撐不下來,於是把央視名嘴白岩松拉過來做搭檔。「我答不上來他肯定會幫我救場」。

因為諾獎,莫言備受爭議。有人罵他恨他,有人愛他誇他。莫言說,「我希望他們不要太恨,太恨了傷身體。」笑聲、掌聲哄地壓倒他的聲音。

變的究竟是莫言,還是我們自己?那好,本刊作為現場一員,選取莫言此次演講中的某些片斷以饗讀者。

文學作品裡面的思想表達,實際上應該是通過形象來表達的,而不是說是像教師一樣,在裡面宣教。作家的思想當然要在作品裡面表現,但是一定要通過形象來表現出來的。

(上部)

得與失

——「如果我是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我寫的作品一定要是超水平高水平不能讓人笑話,這種嚴格的要求也很好,但是給自己的寫作造成的傷害很大。」

世界上的事物都是有得必有失,儘管有人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其實種瓜得不到豆,還是失去了得豆的機會,得這個獎也是一個很大的榮譽,很多的獎金,肯定是得到了很多,但是實際的就是,好像也沒有失去什麼。(自己嘿嘿一樂,現場觀眾也跟著樂)

若說失去的話,就失去了一些自由,我在得獎以前,可以騎著自行車在平安大街上跑來跑去,去郵局,去銀行,去商場都可以,得獎以後可能這種自由就失去了,我去北大醫院開藥去,在馬路上就被兩個外國人追了,追上我,合影,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也是得到了某種東西。

儘管我不願意承認現實,儘管我一點點的感覺到我的內心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客觀上確實有一些變化,剛才我講過,儘管我還是希望能夠騎著自行車上街辦我的事情,事實上是不太方便了,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所謂的權力,我現在要辦一件事情,確實也容易了。比如說我去醫院看病前,有人可以讓我簽名,醫生也認識我,你先來你先來,我也失去了自由,我也得到了方便,所以不管怎麼說,得名之後,確實是有一種無形的東西在控制你,這個我覺得很可怕。

但是這也難以避免,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自己的內心無論如何不要發生變化,我在瑞典也說了八個字,就是心如巨石、風吹不動。不管外面有什麼樣的變化,你內心深處應該非常清楚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不要說我是一個諾貝爾獎得主,就可以為所欲為,就可以隨便的胡說八道,可以肆意的去干一些不該乾的事情肯定不會。

這樣是對文學的最大傷害,如果你老是把諾獎的包袱放不下,那今後的寫作會非常的困難。如果我是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我寫的作品一定要是超水平高水平不能讓人笑話,這種嚴格的要求也很好,但是給自己的寫作造成的傷害很大,不敢下筆了,寫完了以後自己都不敢拿出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要忘掉過去的榮譽,寫作的時候還是過去的我,還是要千方百計的保持自己的創作個性,而且要有膽量不怕寫壞,我們過去老覺得我們應該努力往最好的寫,現在我覺得應該反過來,不要怕寫壞,不要怕寫出來被人笑話,這樣才能輕裝上陣,才有可能寫出好的作品來。老擔心寫不好,很可能就真的永遠寫不好,我想很多諾獎得主得獎了以後創作停止了,可能更多的就是被這個包袱壓跨了。

(從獲得諾獎後)小說一個新的開頭都沒有,還是舊的開頭,而且基本沒有延續,從去年10月10號到現在,應該說沒有寫小說,也沒有寫劇本,寫了一些很小的文章,我也很焦慮,現在老想趕快坐下來寫,趕快坐下來。

去年春節前我想,過了春節一定要坐下來寫作,過了春節以後,我想今年下年半一定要坐下來寫作,現在是下半年了,我想明年過了春節我再寫。(觀眾大笑)

我最願意做一個被人遺忘的人,開會一直想到最後一排座位上去,走路一直是走馬路的最邊上,說話永遠要低調,這是我做人的一個習慣,今後我還希望這樣,我也反覆說過,大家趕快把我忘掉,個人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要不然這樣很大的獎,確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反覆說我在中國在世界上,很多作家都有資格獲得這個獎,甚至很多人比我更有資格,我無非是碰巧了,碰到我身上了,所以希望大家繼續關注我,如果只關注我一個人是不對的,應該關注更的的作家,如果只讀我的書更不對,應該讀更多的作者寫得比我好得多的作品。

自信與不自信

——人應該是有一個兩面性比較好,你不自信的時候,你就會有一種謙虛的內斂的精神,就會去仰望別人,學習別人,就會見賢思齊,自信的時候就會戰勝困難,會產生一種往前進的力量,這兩個狀態都需要。

自信與不自信,兩個都是我,每一個人實際上都有兩種精神狀態,在寫作的過程當中,也是自信和不自信的兩個人在搏鬥,寫得順的時候,叼上一支煙,念念昨天寫的,啊,真是天才!寫得不順的時候,心想這是什麼玩意兒,感覺自己沒寫過。在完成一個作品當中,經常交替的出現這兩種狀況,在做人方面也是一樣,有時候特別自信,有時候突然感覺真是事事無能,幾十年來一直是這樣的,如果一個人一輩子永遠自信,我想不是狂人也是傻瓜,如果一個人永遠不自信,那我想確實也什麼事情幹不成,人應該是有一個兩面性比較好,你不自信的時候,你就會有一種謙虛的內斂的精神,就會去仰望別人,學習別人,就會見賢思齊,自信的時候就會戰勝困難,會產生一種往前進的力量,這兩個狀態都需要。

剛開始學習寫作確實是在模仿,真正獲得一種自信還是有一個比較有名的中篇小說叫《透明的胡蘿蔔》這個寫的過程中也不自信,寫完了以後也懷疑自己這是小說嗎,小說可以這樣寫嗎?但是寫完了以後發表了,然後得到了文壇的好評,而且引發了一些爭論,這個時候突然感覺到自信了,既然可以這樣寫,大家覺得好,我就可以批量的生產,因為類似的題材、故事、素材很多很多,從這部小說以後,緊接著就是《紅高粱》啊,《天堂蒜薹之歌》啊,很快很快就出來了。

再也不上人當了

——「拖著死貓上樹」,你把我拖上去了我能不能下來,他們不管了。

讀軍藝時,李存葆的《高山上的花環》已經在全國有巨大的影響,我當時讀完也內心澎湃,覺得李存葆真是代表我們這一代軍人講出我們內心深處的一些話,後來第二部小說《山中,那19座墳塋》,我發自內心感覺他寫得不好,而且當時我的很多同學也都說不好,他們在後面推我,說你發言,你上來批評他,結果我一上來就大放厥詞,說得非常的尖刻,尖酸刻薄。結果我發言了以後,這些人全都不說話了,有的借上廁所的機會跑了,不露面了,可能我的火力太猛太沖了,大家一看局面不好收拾了就跑掉了。

從此以後我就學狡猾了,再也不能上人的當了,我們老家那句話,拖著死貓上樹,你把我拖上去了我能不能下來,他們不管了。這是開玩笑的話。

總而言之有一點,那個時候是八十年代中期,當時確實是在文學界裡面的思想解放,氛圍比較好,另外就是我們軍藝文學系營造了一個很好的小環境,同學們之間暢所欲言,每個人赤誠相見,彼此坦率的能夠表達自己的看法,再者那時候確實比較年輕,後來慢慢的也不是說學滑了,講話稍微注意一點藝術了。

作家需不需要有思想?

——文學作品裡面的思想表達,實際上應該是通過形象來表達的,而不是說是像教師一樣,在裡面宣教。作家的思想當然要在作品裡面表現,但是一定要通過形象來表現出來的。

到了80年代,我們這一代作家應該是生在一個比較好的時期,我們開始反思這個問題,我們也注意到,文學作品作家的思想不能空白,作家要表現一個戰爭或者表現另外一個事物,必須有自己的思考在裡面。大家都在寫抗日戰爭,除了故事不一樣以外,重要的是藝術方面有很多的探討。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方面,每一個作家更應該有自己的看法,這樣的文學作品才是比較好的文學作品。

文學作品裡面的思想表達,實際上應該是通過形象來表達的,而不是說是像教師一樣,在裡面宣教。作家的思想當然要在作品裡面表現,但是一定要通過形象來表現出來的。是藉助作品裡的人物來表現出來的,作家自己跳出來,在裡面指手畫腳議論這是比較笨拙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要把自己的思想埋藏得很深很深比較好,絕對一點說,有時候思想太多了反而會傷害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

為人民寫作還是作為人寫作

——如果一個作家自我的痛苦和整個的時代的痛苦是同步的,他表現自我出發的作品,就有可能帶有人民性。但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說我是作家就可以居高臨下,要給你們指路,指引你們往哪一個方向走,我特別反感這一點。你身上自己帶著泥巴,才有可能和農民貼在一起,你如果身上抹的是雪花膏,貼也貼不住。

中國對作家這個職業的定位評價,還是沿襲了蘇聯時期的評價——作家詩人都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使我們的很多作家一時找不到北了,我是人民藝術家我應該怎麼樣,我應該坐在國家領導人的身邊吃麵包、喝啤酒,自己把自己抬到很高的位置上去,我們在文革期間很多作家一下子由天堂回到了人間,受到很多不公正待遇,實際上也是一個事情的兩個方面。

我們把作家捧上天,因為他是人民的代言人,是人類的良心,是人類的靈魂的工程師,這是一種過高的評價,一下子把它打下地獄,認為小說可以篡黨,可以顛覆一個國家政權,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評價,作家沒有那麼大的能耐,沒有那麼崇高也沒有那麼低下,他們利用小說顛覆一個社會一個國家是不可能的,而且我想一個人也不可能說讀了一部好的作品立刻變成了聖徒,也不可能說一個作品你立刻變成一個流氓,這是對作品過高的評價。我認為作家是一個職業,作家一方面確實通過他的作品來反映了廣闊的社會生活,某些作品確實代表了人民的心聲,反映了很多人的內心深處想表達的一種慾望。

作家認為在寫作之初帶有這樣的想法,來反映這個時代,我覺得有一點是不自量力,創作是一個個性化的矛盾,我個人認為,作家還是應該用自我出發來寫作,還是從自己感受最強烈的地方來入手,寫自己感受最真切的,自己最有把握的一部分生活,這會產生一個說法就是,你從自我出發,個人獨立,你只關心自己小痛小癢,只關心自己個人的小恩小怨,沒有一種人民意識,沒有一種歷史時代意識。

我覺得這個當然會有這樣的後果,但是我覺得也有一種巧合,就看這個作家幸運不幸運了,如果一個作家自我的痛苦和整個的時代的痛苦是同步的,他表現自我出發的作品,就有可能帶有普遍性了,有可能帶有人民性。

我時刻提醒自己,你作為一個作家要對職業有一個正確的認識,不要說我是作家就高人一等,就可以居高臨下,要給你們指路,指引你們往哪一個方向走,我特別反感這一點,我是一個作家,但是我應該時刻不要忘記,我是老百姓中的一員,我是老百姓中的一分子,我要和老百姓感同身受,只有這樣的話才有可能真正的貼近生活。你身上自己帶著泥巴,才有可能和農民貼在一起,你如果身上抹的是雪花膏,貼也貼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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