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精神與哲學合法性辯護(上)
文/賀來
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院長,長江學者。
摘要
烏托邦精神是哲學特有的精神品格,但在現代西方哲學中,它面臨著十分嚴峻的挑戰。對烏托邦精神的批判、否定和質疑,是現代西方哲學中一個突出而引人注目的現象。拯救哲學的烏托邦精神,須克服西方傳統形而上學思維方式與哲學烏托邦精神之間的內在衝突,重建哲學與現實的人的生命存在之間的關係,哲學的烏托邦精神在人的生命存在有著深刻的根據,它凝聚著人的自我理解和自我意識,體現著人們對於自身生存需要和發展的自覺與憧憬,是推動人不斷走向自由與解放的不可替代的思想力量。以現實的人的生命存在為根據,哲學的烏托邦精神將真正擺脫形而上學思想方式的桎梏,以現實生活為基礎,把對「不在場」的未來希望的追求精神和「反偶像崇拜」的反思批判精神確立為哲學烏托邦精神的核心內涵。哲學的當代合法性由此將得到深刻而有力的辯護。
關 鍵 詞:烏托邦精神;哲學合法性;形而上學;生命存在
哲學與其他學科的重大不同在於,它總是需要為自身存在的合法性①進行辯護。在現代西方哲學中,「哲學的終結」成為不少流派和哲學家們的一個重要主張,「雖然哲學一直受到懷疑,但是在20世紀,哲學卻受到了來自哲學家的一連串史無前例的指責」。②在日益世俗化的現代社會,人們或訴諸無反思的常識,或從功利主義的價值觀出發,對哲學的存在價值同樣提出了種種質疑和否定。這使得為哲學的存在合法性進行自我申辯,已成為「哲學家所遇到的最尖銳、最有意義、最深刻和最有活力的問題」。③要為哲學的當代合法性進行有力的辯護,基本前提在於拯救哲學所特有的精神品格,這種品格一個十分重要的內容即是哲學的烏托邦精神。④哲學的烏托邦精神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是事關哲學存在合法性的性命攸關之處,同時也是極為艱難的課題。本文將在現代西方哲學發展的語境中,運用馬克思哲學的觀點,圍繞著烏托邦精神與哲學當代合法性二者之間的深層關係,對哲學的當代合法性進行專門的探討。
一、烏托邦精神的危機:哲學的當代合法性所面臨的重大挑戰
筆者所使用的「烏托邦精神」從「烏托邦」這一概念引申凝練而來。文中不對烏托邦思想進行具體探討,更不涉及「烏托邦」設計的種種具體細節,而是從中提煉出「烏托邦精神」這一概念,特指哲學之為哲學特有的精神品格。
對於「烏托邦」一詞,人們經常從常識和科學的觀點出發,把它斥為「虛幻」和「空想」。常識植根於人們的日常經驗,從它的觀點看,「烏托邦」無異於是沒有經驗根據,也無實際用途的「幻想」或「幻覺」的代名詞;而從科學主義的觀點看,由於「烏托邦」無法被實證方法和經驗手段予以證實和檢驗,因而屬於「無意義」的「胡說」。在思想史上,曼海姆重新闡釋「烏托邦」的含義,使之擺脫上述常識和科學主義理解,並成為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哲學概念。他在《意識形態和烏托邦》一書中區分了「意識形態」與「烏托邦」,把「烏托邦」規定為「超越現實,同時又打破現存秩序的結合力」的精神取向。烏托邦是人類精神的重要維度,這一維度的消失,將「帶來事物的靜態,在靜態中,人本身變成了不過是物」,「烏托邦已被摒棄時,人便可能喪失其塑造歷史的意志,從而喪失其理解歷史的能力」。⑤20世紀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中的許多學者,例如布洛赫、馬爾庫塞、哈貝馬斯、詹姆遜、哈維等人,從不同視角對「烏托邦」所包含的重要的哲學內涵和意義進行了闡發。⑥他們的工作啟示我們:超越常識和科學主義的立場,從一種哲學價值論的視角來理解「烏托邦」,人們將發現,在被常識和實證科學認為「不切實際」和「虛幻」之處,恰恰體現了一種「人性的真實」與「價值的真實」。在種種烏托邦設想和想像中,貫穿著一種不斷超越現存狀態,追求更美好生存樣態的精神,一種立足於可感現實並不斷超越當下境況的對真善美價值理想的追求,一種「相信未來可能要從根本上優於現在的信念」。⑦正是這種精神,推動著人類對自身生存現狀保持永不停止的反省和批判態度,並向其敞開另一種「更值得生活」的希望空間,不斷呼喚和引導人們追求和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由於這種烏托邦精神,我們就「決不能把烏托邦與幻想等同起來。幻想建立在無根據的想像之上,是永遠無法實現的,而烏托邦則蘊含著希望,體現了對一個與現實完全不同的未來的嚮往,為開闢未來提供了精神動力。烏托邦的核心精神是批判,批判經驗現實中不合理、反理性的東西,並提供一種可供選擇的方案」。⑧
本文所指的「烏托邦精神」,正是在上述區別於常識和科學主義立場的哲學意義上使用的。在哲學發展過程中,以一種理論思維和反思意識的方式表達和顯示這種烏托邦精神,構成哲學的一種重要品格。縱觀哲學史,超越可感的當下存在,指向無限性的終極眷注,成為貫穿於其中最為強勁的精神定勢。哲學家們雖然具體觀點不同,但都努力在最深層面和最根本意義上去把握世界、解釋人與世界的關係,理解生活的價值,並由此表現出一種對於「終極性」的渴求。該渴求在「存在論」上追求「終極存在」,在「認識論」上追問「認識何以可能」的終極基礎,在「價值論」上則探尋人的「終極意義」。在這種指向「無限性」的終極關懷中,哲學向人們彰顯出一種既立足於現實同時又否定現實的超越性理想,它要求人們克服自身的自然惰性和對現存事實的消極默認,避免人的思想在非批判和質疑中陷入僵化和教條,呼喚和推動人們從當下有限的現實中躍起,永遠保持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空間。在此意義上,美國哲學家伯恩斯坦說道:「烏托邦精神是所有真正哲學的靈魂,並且,哲學不僅是烏托邦式的,而且要為一種理性的烏托邦辯護。」⑨
哲學的烏托邦精神在其獨特的追問和思考方式中得到了集中體現。哲學家面對眼前的現象世界,卻要否定它,以理性的方式去尋求和建構更為「本真」的「存在」。對此,馬爾庫塞概括道:「哲學按照真理來思考就是答應要按照真理去生存」,「尋求正確的定義、尋求善、正義、忠義和知識的概念,於是就變成了一項顛覆性的事業,因為所要尋找的概念意指一種新的城邦」。⑩這表明,哲學的追問和思考不同於日常意識與實證科學。常識安居於自在自發的世界,對於現存狀態持「習慣」和「接受」的基本態度;實證科學以經驗事實為出發點,以「客觀性」與「可驗證性」為最高標準。與它們不同,哲學不僅不以接受、肯定現存狀態為滿足,恰恰相反,它以否定和超越現存狀態、追求比現存狀態更美好的狀態為己任。這種獨特思維方式所體現的烏托邦精神,使哲學作為人類精神創造的一個特殊維度的存在合法性得到了充分確證。
哲學的烏托邦精神長期以來是哲學家們十分自覺的理論意識和精神支柱。對此,伯恩斯坦的論述頗為中肯:「貫穿形而上學傳統的衝動是烏托邦衝動,在這種活動中,我們進行的懷疑保有了活生生的靈魂,並對看似明晰與確定的東西從不停止質疑。……形而上學的懷疑要求我們揭示並探究批評所包含的理想」。(11)柏拉圖的《理想國》是經典的烏托邦精神的誕生地,成為後人烏托邦想像的重要思想源泉。康德被公認為西方哲學史上帶有轉折性的重要哲學家,在他那裡,哲學的烏托邦精神得到了更進一步的展現,這尤其體現在其對「目的王國」和人的「價值主體性」的論證中,康德深知「人的確是足夠罪惡的」,但在任何時候都把人當作目的本身來看待並由此建立的目的王國中,人真正超越它受制於自然必然性的「污濁」本性,並使自己的尊嚴和人格得以確立。(12)黑格爾是辯證法理論的集大成者,他清醒地看到了「人們的目光過分執著於世俗事物了,以至於必須花費同樣大的氣力來使它高舉於塵世之上」,為此,人們必須在精神力量的激勵下,不斷否定和克服一切「不合理」的障礙和「僵硬的事實」,在精神力量的激勵下,建立起「新世界的形象」。(13)在此意義上,黑格爾以「絕對精神」概念為核心的辯證法理論所體現的正是哲學的烏托邦精神。
然而,在現代西方哲學中,對哲學烏托邦精神的批判、否定和質疑,成為一個十分突出而引人注目的現象,並因此構成了對哲學合法性最具根本性的挑戰。
現代西方哲學對哲學烏托邦精神的批判、否定和質疑,關涉到20世紀以來許多重要的哲學運動,如語言分析學派、邏輯實證主義、唯意志主義哲學、存在主義哲學、實用主義、後現代主義等。由於篇幅所限,本文無法展開具體分析。概括而言,其內在邏輯表現如下。第一,把哲學的烏托邦精神與傳統形而上學的獨斷和教條等同起來,在批判和否定傳統形而上學的同時,也一同冷落與拋棄哲學的烏托邦精神。傳統形而上學迷戀於超感性的終極存在,這使得哲學的烏托邦精神貫注著一種「絕對意識」,即總是設定無限完美的「另一個世界」作為「現存世界」的替代物,並設定了絕對的、無條件的「終極存在」作為「另一個世界」真理性的根據和保證,在此意義上,哲學的烏托邦精神與傳統形而上學的理解原則和思維方式一樣體現出獨斷性和教條性,宣告傳統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終結,也必然隨之宣告哲學的烏托邦精神的終結。在這點上,尼採的觀點頗具代表性,他說道:「把世界分為『真正的』世界和『假象的』世界,不論是按照基督教的方式,還是按照康德的方式,都只是頹廢的一個預兆,——是衰敗的生命的表徵」,因此,「隨同真正的世界一起,我們也廢除了假象的世界」!(14)第二,揭示哲學的烏托邦精神所蘊含的價值虛無主義本性。以「彼岸世界」與「此岸世界」的二元對立為基礎,通過前者對後者的貶低和否定來顯現哲學的烏托邦精神,這是長期以來哲學的思維定勢。但這是以人們生活於其中的此岸現實生活的否定與瓦解為代價的,而現實生活的瓦解,實質上是現實的人的生命存在及其價值的否定和瓦解,這表明,哲學的烏托邦精神雖然以超越性的價值理想為追求目標,但在根底上卻恰恰具有價值虛無主義的本質,就此而言,哲學的烏托邦精神是自我挫敗與自相矛盾的。海德格爾無疑是這種觀點最有影響的代表者,他通過對西方傳統形而上學的分析,作出了這樣的診斷:「形而上學是這樣一個歷史空間,在其中命定要發生的事情是:超感性的世界,即觀念、上帝、道德法則、理性權威、進步、最大多數人的幸福、文化、文明等,必然喪失其構造力量並且成為虛無的」。(15)第三,揭示哲學的烏托邦精神所蘊含的非批判的話語霸權和權力意志。哲學對現存世界的否定和超越以彼岸世界的終極存在為根據,而彼岸世界的終極存在是由哲學家的理性慧眼所「發現」的,因此,哲學代表著凌駕於一切生活領域和具體知識之上的超級話語,哲學的烏托邦精神完全由這種「超級話語」所規定和支配,在此意義上,哲學的烏托邦精神不過是自詡為人與社會歷史的立法者、預言者和裁判者的哲學家的「思想自戀」,表達著自身企圖佔據話語權力中心,體現著哲學的學科帝國主義傾向。在這種企圖與傾向的支配之下,極易助長一種自命掌握開啟未來之謎鑰匙的幻象,以及以真理為名塑造未來的野心,並對現實的社會歷史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福柯對「總體性話語壓迫」的解析、德里達對「形而上學暴力」的反思、拉康對「主人話語」的批判,等等,即是從不同視角對此所作的揭示。
現代西方哲學的某些流派對烏托邦精神的這種態度有著深刻的社會與文化根源。美國學者雅各比曾用「烏托邦之死」來概括當代盛行的文化氣氛,其根本特徵是「相信未來將比現在更加美好的這種信念已經消失」。(16)這體現在當代文化的諸多層面和領域。其中最有影響的當屬「意識形態終結論」以及與此相關的「歷史終結論」。「意識形態終結論」針對蘇聯所代表的教條式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及其實踐所帶來的嚴重後果,認為「自由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及其實踐已取得了最終勝利,「歷史終結論」更進一步認為,隨著東歐及蘇聯社會主義的解體,以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民主政治為基本特徵的資本主義制度的真理性已獲得了一勞永逸的確證,人類歷史已經達到了至終究極的圓滿狀態。很顯然,按照這種觀點,「未來」不過是「現在」的同質延伸,人類超越性的烏托邦精神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與可能性。從社會層面上看,哲學對待烏托邦精神的這種態度與現代社會日益世俗化的傾向,以及功利主義成為最為強大的價值觀密切相關。社會理論家已經深刻地指出,現代社會是一個不斷「世俗化」的過程,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韋伯的「世界的理性化」、盧卡奇的「物化」、哈貝馬斯的「勞動烏托邦」等概念都是從不同角度揭示:功利主義「代表著最為典型的現代性倫理——如果現代性有倫理的話」。(17)在這種世俗化和功利主義價值觀佔據支配地位的情況下,人們寧願沉溺於「貪婪攫取欲」的滿足而對不能帶來現世「實惠」的烏托邦精神採取一種冷漠、厭惡和無視的態度。
針對現代西方哲學中烏托邦精神的衰竭,哈貝馬斯說道:「如果烏托邦這塊沙漠綠洲枯乾,展現出的將是一片平庸不堪和絕望無計的沙漠」。(18)現代西方哲學對哲學的烏托邦精神的反思、批判和否定,既是從根基處對哲學本身的存在合法性提出了嚴峻挑戰,同時也是以一種特殊方式表達了當代文化和當代人對於超越性價值理想的冷漠和懷疑。因此,捍衛哲學的烏托邦精神,既是對哲學當代合法性,也是對當代文化和當代人的價值理想進行辯護。
要捍衛哲學的烏托邦精神,需要直面並回答三個前提性問題:第一,哲學的烏托邦精神在當代是否可能以及何以可能?第二,以往哲學的自我理解及其所體現的烏托邦精神究竟存在什麼深層理論困境?第三,在當代理論語境中,應如何重新理解和闡發哲學的烏托邦精神?
二、人的現實生命存在:烏托邦精神與哲學合法性的深層根據
哲學的烏托邦精神是否可能以及何以可能?我們認為,哲學的烏托邦精神在人的生命存在中有著深刻根據,它根植於人特殊的生命存在方式,凝聚著人的自我理解和自我意識,體現著人們對於自身生存需要和發展的覺解與憧憬,是推動人不斷走向自由與解放的不可替代的思想力量。可以說,哲學的烏托邦精神是人生命存在的烏托邦精神的自覺理論表達。正是在這裡,哲學的存在合法性獲得了最為堅實的根據。
「認識你自己」,自古以來是哲學最高的主題。但另一方面,人又是所有存在中最難把握的對象,之所以如此,根源於人的特殊的生命存在方式。
人生命存在方式的特殊性,最根本的在於他不是單一和單重性的存在,而是處於「自然性」與「超自然性」、「物性」與「神性」、「有限性」與「無限性」等矛盾性的兩極所形成的「張力」之中,通過實踐活動實現「兩極」之間的否定統一,同時又不斷地打破這種「張力」,推動人們向未來敞開自我生成和自我超越的空間,構成了人特殊的生存方式。
人來源於自然,這一點決定了「自然性」構成了人的重要性質,馬克思指出:「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這些力量作為天賦和才能,作為慾望存在於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19)但是,人與動物的重大分別在於,動物完全從屬於其本能生命,「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20)而人卻從不滿足於自然生命存在,而是要以自然生命為基礎同時又突破自然的主宰,通過實踐活動去創造自己所需要的生活資料,生成「屬人」的「生活世界」和生存環境,對此,馬克思說道:「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就是說,是自為地存在著的存在物。」(21)這表明,人的生命存在又具有自為、自主和自由的本性。
人的自為、自主和自由本性,決定了人擺脫了一切「前定本質」的規定而具有了面向未來的「生成」品格。動物的存在遵循單一的「自然」尺度,因此,它的「存在」被其「本質」(即「自然」)所預先規定。但是,人不是自然現成的、被「完成」的作品,而是需要通過自主性創造、自為性活動和自由性追求而成就自身。因此,不斷面向未來的「自我超越」,成為人的生命的根本特徵。布洛赫把人規定為「希望的主體」,海德格爾把人理解為以「將來時間」為導向的生存活動,舍勒把人界定為「超越的意向和姿態」等,都是從不同角度對人的這一獨特生命存在本性的闡明。
人的自我超越本性是人區別於自然物的根本特徵,但這種「超越性」並不意味著人能達到「無限」。人總是居於「有限」與「無限」的張力之中,並不斷地從「有限」向「無限」敞開。這裡所說的「有限性」包括兩個方面的重要內涵。一是指人作為自由的超越者,其超越的前提是「有限」的,在一定的條件下,無論是人的理性能力、實踐能力乃至個體的生命,都具有「有限性」,正是這種「有限性」,才為人的自我超越和創造提供了基礎和空間,如果人徹底擺脫了「有限性」,也就失去了超越和創造的驅動力。二是指人的自我超越永遠不可能達到終極圓滿的結局,不可能達到只有神才能達到的擺脫一切矛盾、絕對自由的理想狀態,否則人也將同樣失去超越和創造的必要性。在此意義上,人又區別於「神」的存在。
可以清楚地看到,人處於「自然性」與「神性」這兩極之間,同時又通過實踐活動否定性地統一該兩極。一方面,人天生具有「自然性」與「神性」的某些特點;另一方面,他又區別於單純的「自然存在物」與「神性存在物」,前者是孤立、靜止和封閉的,後者是極端完美和理想化的。只有在人特殊的生命本性中,貫穿著一種不斷超越現存狀態,追求和創造美好生活的渴求,一種立足於歷史和現實並不斷向未來可能性自我超越的衝動,它表明:烏托邦精神是人的生命所特有的「生命精神」。
人特殊的生命存在需要一種與之相適應的理解方式,以一種反思意識的理論思維方式對人獨特的生存方式進行自覺理解,正是哲學的重大功能。如果說烏托邦精神是人特有的「生命精神」,那麼,哲學因其對人的這種獨特生存方式和生存本性的自覺理解,使得烏托邦精神成為哲學不可消解的重要精神品格。
要自覺理解人特殊的生命存在,首要前提是克服從「兩極對立」觀點去尋求人的單極本性,由於人生命存在所具有的「雙重」和「矛盾」本性,使得無論是從「自然物質」一極,還是從「神性」(指極端的自由性與無限性)一極出發,都將導致人的生命存在抽象化,這是哲學在把握人的存在問題上的最大困難。在哲學史上,康德和黑格爾對此問題作出了特殊貢獻。
康德的重要貢獻在於他通過「理性」批判,自覺地揭示了人的「理論理性」的有限性,並以這種「有限性」為基礎,論證了人在實踐領域所具有的自由超越性。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指出理論理性在把握「無條件總體」時必然陷入「先驗幻象」,因而必須限制思辨理性的使用。但康德揭示「理論理性」的有限性,並不是要限制人的自由超越性,相反,他恰恰要為後者提供廣闊的空間。如果說在理性的理論運用中,我們必須依賴經驗,但道德法則的根據不能到經驗中尋找,只有超越經驗對象的限制,才能確立道德法則的根據:「這正好就是使人超越自己(作為感覺世界的一部分)的東西,就是將他與只有知性才能思想的事物秩序聯結起來的東西,而這種秩序同時凌駕於整個感覺世界之上,凌駕於那與感覺世界一起可以在時間裡被經驗地決定的人的此在以及所有目的的整體(只有它才切合於作為道德法則的無條件的實踐法則)之上。它不是任何別的東西,只是人格而已,亦即超脫了整個自然的機械作用的自由和獨立性,而這種自由與獨立性同時還被看作是存在者委身於特殊的、即由他自己的理性所給予的純粹實踐法則的能力」,(22)超越經驗世界中感性事物的誘惑和束縛,遵循理念這一「無條件的總體」所提示的「至善」方向,使道德法則的力量在人不斷自我改善、自我提升和超越的實踐中得到最充分的體現。
康德的上述思想,顯示了他對於人生命存在中「有限性」與「無限性」之間張力的深刻理解以及以澄清人的「有限性」為前提而對人的自由超越性的憧憬。正是在此意義上,布洛赫在《烏托邦精神》中,把康德引為自己的同道,認為康德哲學中所貫徹的正是哲學的烏托邦精神。
黑格爾的重大貢獻則在於,他的精神辯證法以一種抽象的方式表達了人通過自己的創造性活動,不斷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並生成自身的自由和自為本性。在黑格爾的辯證法中,精神作為「實體」之所以同時又是「主體」,在於它是一種「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自由能動精神,精神從其直接性出發,自己規定和展開自己,不斷地否定自身又不斷揚棄這種否定性而返回自身,這是一個不斷否定自身的抽象性、並不斷達到具體性、豐富性和現實性的過程,也是一個精神的自我成長、自我發展和自我創造的過程。但是,黑格爾對人自我超越的自由創造本性的理解是以否定人的自然物質本質為前提的,「人」被異化為抽象的精神存在而成為了「上帝」的代碼,他通過凸顯精神的能動性和自由性否定和超越了「物化的人」,但與此同時卻又把人抽象化為「神化的人」。在此意義上,馬克思指出:黑格爾的辯證法只是為人的發展歷史「找到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這種歷史還不是作為一個當作前提的主體的人的現實的歷史」。(23)
馬克思對該問題作出了根本性的貢獻。他把感性的生活實踐活動確立為人根本本性的生存方式,既克服了康德把實踐僅局限於道德領域的局限性,同時也克服了黑格爾把實踐理解為「精神勞動」的抽象性,並以此為根據,對人特殊的生存本性進行了深刻的揭示。以實踐觀點為根據,哲學將真正貫徹「矛盾」、「辯證否定」和「歷史發展」的觀點,以一種符合人本性的方式實現對人的把握。
首先,在實踐觀點的視野里,人的生命存在和生存活動在本性上就是「對立統一」的或「矛盾」的,自然性與超自然性、物性與神性、有限性與無限性等矛盾關係在人的生命存在中內在統一,使之既不像在純粹自然世界一樣,受純粹自然因果性支配,也不像在純粹神性世界一樣,受絕對的、無條件的自由和目的性所支配,而是處於二者的辯證張力之中。要理解人的這一本性,就不能運用知性思維方式,該方式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24)以之來把握人,其結果必然導致人的生命存在的瓦解、分裂與抽象化。辯證法的「矛盾」觀點正是克服了「非此即彼」的知性思維,在「兩極對立」的否定性統一中把握人的「矛盾」本性。黑格爾說道:「辯證法是現實世界中一切運動、一切生命、一切事業的推動原則。同樣,辯證法又是知識範圍內一切真正科學認識的靈魂」,(25)在黑格爾那裡,「矛盾進展」的「主體」是「絕對精神」,這實質上是以一種扭曲的方式表達了人的生命存在的矛盾本性,馬克思把黑格爾的精神活動性置換為人本源性的生命存在和活動方式,即感性實踐活動的基礎上,從而使「矛盾性」和「對立統一性」自覺成為把握人的理論觀點。
其次,在實踐觀點的視野里,「否定」和「超越」是人的存在的固有本性。要理解人的這一生存性質,就不能運用把握物的「本質主義」思維方式。物的存在完全是由自然賦予的前定性質所規定的,具有「本質前定」的性質,因此,「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與物的存在方式正相適應。但如果運用它來把握人的存在,就會窒息人的自我否定性和超越性。辯證法的辯證否定觀點正是對這種本質主義思維方式的克服。馬克思說道:「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後成果——辯證法,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偉大之處首先在於,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作非對象化,看作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可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26)馬克思明確把「作為推動原則與創造原則」的「否定性」視為辯證法的最重大成果,並認為它的偉大貢獻在於描述和表達了人的自我產生和創造過程,從而使辯證否定觀點成為把握人的自我否定性和超越性的自覺的理論觀點。
最後,在實踐觀點的視野里,任何聲稱歷史達到了終極狀態的教條主義和獨斷論都與人的生存本性相違背。物的存在是給定的和自在的,被自然界規定其存在界限,因而它在本性上是「非歷史」的;上帝是「永恆常在」的,它已經自足圓滿,無需向未來敞開。與此不同,在「有限」中追求「無限」,在「歷史」中尋求「超越」,「成為其所是」同時又不斷地「否定其所是」。這是人所特有的生存方式。正是在此意義上,馬克思強調,「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於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並改變現存的事物」。(27)沒有「歷史的終結」,沒有「完美的歷史終極狀態」,只有面向未來的不懈追求和創造。由此,馬克思才說:「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28)
在矛盾性中不斷自我否定和超越,向未來更為美好的世界敞開,這是在人的生命存在中所體現的烏托邦精神;而貫徹矛盾觀點、辯證否定觀點、歷史和發展觀點的哲學真正以一種符合人的本性的理論思維方式,自覺實現了對現實的人的存在的理論表達和理解,在這種自覺表達和理解中,哲學的烏托邦精神得到了充分體現。這是我們立足於馬克思哲學關於現實的人的存在及其歷史發展的觀點,運用其辯證法理論所得出的基本結論。它啟示我們,只要我們承認深植於人的生命本性中的烏托邦精神,也就難以否認,烏托邦精神是哲學不可消解的理論精神,哲學也因此成為人類思想文化圓周中不可終結的重要扇面之一。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京)201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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