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成|與饒宗頤關於古文字與書法的對話
著名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於2018年2月6日凌晨去世,享年101歲。生前任香港中文大學、南京大學等學校名譽教授,西泠印社社長。其學問幾乎涵蓋國學的各個方面,且都取得顯著成就,並且精通梵文。與季羨林齊名,學界稱「南饒北季」。
為緬懷饒宗頤先生,今天特推薦劉正成先生於1999年與饒宗頤先生的一篇關於「古文字與書法」的對話。引用劉正成先生在其《晤對書藝:劉正成書法對話錄》里的前序里的話作為引語:「在香港半山那間並不寬敞的書房兼客廳的寓所里,我拜訪饒宗頤先生的談話,一下子把中國書法拉向了中西歷史文化大視野背景下,讓我似乎進入了一個眼花繚亂的寶庫中。當時,饒宗頤先生要把他談話中所提到那張《羅塞塔》石碑照片找出來給我看,雖然當時沒有找到,是我後來回到北京才找到,但他以古埃及和古巴比倫文化作比較所提出來的關於文字與書法的問題,使我不僅僅關注到人類藝術起源的共同性特徵,還讓我摘到了「漢字樹」上所結出的許多果實。」
關於古文字與書法的對話
劉正成×饒宗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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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1999年5月
地點:饒宗頤香港半山寓所
談話:饒宗頤(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中大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
劉正成(時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秘書長、《中國書法》主編,現為《中國書法全集》主編,國際書協主席)
一、中國古文字與巴比倫、埃及古文字是不能互通的
劉正成:首先,我代表《中國書法》向您表示深深的敬意並感謝您在百忙中安排時間接受採訪。去年(1998)我曾作為中國書法家代表團的一員去了法國,這是我的第二次歐洲之行,在法國和義大利看到了許多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及古巴比倫楔形文字(圖1、圖2)。我有這樣一種想法,就是人類在最初使用文字語言的時候,可能有一種共同的地方——即從象形的角度出發去創造文字。記得饒教授有許多專門研究中外古代文字關係的專著,很感興趣,今天想請您再深入地談一談。
▲ 圖1 埃及圖坦卡索法老金棺象形文字
▲圖2 古巴比倫楔形文字
饒宗頤:有關這個方面的問題,我很早以前就留意了。1952年在港大教書時就承擔了一門文字學的課程,一教就是16年之久,後來又到新加坡大學任中文系主任。前一個時期主要是從中外文字比較的角度進行研究,後一時期則是側重於「字母」問題的研究。我覺得人類的發展,在接觸自然的過程中,每個地區乃至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特色,但從根本上說則許多地方是共通的。記得在新加坡時,見到剛發表的半坡考古簡報,我發表了一篇文章,認為半坡的陶符(圖3)與中國文字發展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聯繫。之後,南洋大學的李孝定先生也隨之連續寫了好幾篇相關的論中國文字起源的文章,一來還專門出了一本書,當時還有一位外國學者,寫了一本談論世界上字母的書,認為字母是從中國古代的天文學中借鑒而來,要我寫書評,但我認為他的文章所用的材料取自日本,很有問題,因而沒有寫。所有這些,引誘並促使我去注意並研究世界的字母起源的問題,為此下了很大功夫收集、考察了兩河流域文明發展與古埃及的材料。也看了很多西洋人寫的東西,有人認為中國文字是從古埃及來的。但事實則不然,中國的文字與古埃及象形文字之間,是不存在這樣的關係的!有關兩河流域文字的問題,如果在世界範圍講文字的起源,它可能比古埃及更早一些,到底如何則至今仍在爭論,因為如今出土的古埃及文物年代也相當久遠,但兩河流域所出土的東西則更多、更具體,比我們的「甲骨文」也多很多。兩河流域文明的發展經歷了幾個階段,最早的是蘇美爾,大致在現在的伊拉克、敘利亞一帶。剛剛講到的「楔形文字」已經是我們通常所指的阿卡德文Aecadian,蘇美爾文字才是象形的,如它有一個中間一個水兩邊各有一個腳印的符號(圖4),顯然與甲骨文的「涉」相類似,當然我們不能因之就說它是個「涉」字,這兩種文字實際上都有它獨特的結構,相互間是不能互通的。
▲圖3 半坡刻畫符號
▲圖4 蘇美爾象形文字與符號同形之泥板文字資料
劉正成:您剛剛論述了中西文字之間存在的關係,是不是可以說中國的文字是外來的或受到外來影響而創造的呢?
饒宗頤:決不能這樣認為。值得一提的是英國牛津大學有一個叫波爾(C:J.Ball)的講師,寫了一本《中文與蘇美爾文》(Chinese and Sumeriam1913)的書,他認為中國的文字是從巴比倫來的,這種說法與所謂中國文字來自古埃及的說法一樣都是不能成立的。
劉正成:在我的印象中,中國的古文字如甲骨文已經不完全是象形,與剛剛所講的蘇美爾文字相比,它不僅僅只是象形或者只是對等一具體形象的描畫,而是很抽象的了。
饒宗頤:古埃及象形文字是這樣的,如他的一個「人」字,有很多很多人的具體的狀態,比我們甲骨文的「人」具體得多。
劉正成:我覺得古埃及文字更像一個圖案。我想問的是,從半坡刻畫陶符到早期金文、甲骨文字之間,是否存在著一個至今未曾發現的發展過程?
饒宗頤:從半坡到早期的甲骨文之間大概有兩三千年的時間,儘管這個斷層的文字材料至今尚未發現,但存在的可能性是有的。
劉正成:不久前山東鄒平發現的丁公陶文,有人認為它是東夷文字。
饒宗頤:大家不要輕易相信這個說法,那個山東出土的東西,只能說明那個地區是屬於東夷地區,我認為這個字應該算作是甲骨文一系的,為此我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
劉正成:在甲骨文以前是否發現有完全象形的文字,正如古埃及早期的文字同圖畫差不多那樣?
饒宗頤: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不應是這樣的。楔形文字,正式的學名叫「阿卡德」語言,它是由蘇美爾(圖5)演進而來的,實際上它已經是表音節的字母。但它的常用符號最少有2000多個,後來減少到常用的324個,從(i),可看I.J.Gell的書。因而記憶非常辛苦,有時寫了一大堆音節字母,只是一個人名而已,因此研究這種文字是很麻煩的,最初能夠認識它,只有通過同古波斯文的對比。顯然,這種文字是不能同甲骨文相比擬的,中國文字遠比它進步!
▲圖5 公元前3000年兩河流域示意圖(蘇美爾)
二、 古埃及象形文字消亡的主要原因:不實用,宗教的消亡
劉正成:一般認為古埃及的文化是由於羅馬帝國的入侵而中斷的。那麼,埃及象形文字為什麼沒有能夠發展成為一種成熟的文字,是因羅馬帝國的入侵對它歷史的切斷,還是這種文字本身的特點所決定它要消亡的呢?
饒宗頤:在此之前古埃及文字已經有過三次變化。開始研究者看不懂古埃及文字,後來怎麼會懂的呢?是因為發現了一塊叫做「羅賽塔」(Rosetta)的石頭,它是希臘人入主埃及與法老政權交替時期的產物,上面刻了同樣內容的三種文字,最上面是古埃及的聖書體象形文字,中間是一種它的簡草書,下面則是希臘文字。這樣通過希臘文而認識了埃及文字。現在這塊石頭在歐洲,我還收藏有它的整拓本。
劉正成:埃及的象形文字是怎樣消失的呢?
饒宗頤:主要是自然退化,是自己不用的。實際上這種文字主要是用在宗教上的,因而只有僧侶才懂。
劉正成:所以埃及神廟中刻滿了這種文字(圖6)。我國早期的甲骨文也主要是用在卜事中的,這裡是否有相通的地方?
▲圖6 埃及盧克索神廟遺址象形文字
饒宗頤:這一點我想全世界應該是一致的,因為首先掌握文字的都是代表所謂的「神」說話的負責宗教或占卜的「知識分子」,而不是一般世俗的人們。
劉正成:由他們傳達「神」的旨意或解釋天意,所謂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
饒宗頤:對,中國、埃及與巴比倫等文字的產生都是源於宗教。
劉正成: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中國的文字因為進入了世俗而得到了延續,而埃及文字則沒有。
饒宗頤:後來埃及文字的消亡,則主要是希臘人的入侵。亞歷山大征服埃及,在紀元前332年,把它的領域打到印度,希臘人退了之後,又代之以羅馬人。
劉正成:怪不得尼羅河的出海口叫「亞歷山大港」。是否可以這樣說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在此之前長期使用在宗教中,直到希臘人來了才完全消亡?
饒宗頤:大致是如此,在希臘羅馬時代流行僧侶體,後來通用俗書體。即所謂Demotie了。
劉正成:古埃及象形文字的消亡原因有二:一是它本身所具有的弱點;二是外族人的入侵所導致文明的衰落。
饒宗頤:前者是主要的,實用性不強是它退化的根本原因。另外有一個非常關鍵的原因是埃及的象形文帶有「字母」,借希伯來和阿拉伯語記音,三隻鳥形是3w.m,腳形是b,水形是n之類,加上一些用圖畫表示的表意符和法定詞,更增加文字的複雜性與辨認的困難。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標誌,一是字母,二是數字。如果沒有字母與數字,是無法想像的。在數字的運用方面,近東即巴比倫是比較早的,當時他們用的是60進位制的。10進位制的產生大概是在殷代。可能更早我國最早使用的也有60進位制,如「甲子」一周現在仍在使用。
劉正成:那麼到底是誰使用更早一些呢?
饒宗頤:這是個問題。從甲骨文中可知當時中國人已經在用60進位來計算日子,什麼日子、什麼日子記得非常清楚,全世界也沒有這麼清楚的,後來又用它來計算年代,總之,我們的先人最早是用它來記日子的。
劉正成:《二十四史》中的年表都是記日子的。
饒宗頤:巴比倫人的60進位,則主要是用來計算度量衡等。
劉正成:現在用的「阿拉伯數字」是否就是阿拉伯產生的?
饒宗頤:其實中國古代也有,「一」到「十」早就有,只是寫法不同而已!這方面可能中國人很早就被「同化」了(笑)。再回到文字的問題,剛剛講到「字母」是人類發展的重要標誌之一,是人類實用與思考緊密相連的象徵。但中國人至今卻不用字母,這到底好不好呢?現在有人認為不好,比不上人家科學發達,其實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如果中國文字變成了字母,也就沒有中國文化了,你們書法家也就不必寫書法了。阿卡德、蘇美爾時代已經有字母雛形,實際上剛剛講的古埃及文字是象形文字的說法是不確切的,他們的「象形」主要是象形的字母,與我們的象形文字是不一樣的。他們一開始就是如此,主要用字母,附帶用圖畫作為決定詞(deteimuaetine)去幫忙,圖畫符號之繁雜,像表示人形動作即有55個,表人體的便有60個以上(見A.Gardirue的《埃及文法》附錄的象形字表)。蘇美爾文阿卡德文亦有決定詞,常用的有表示神的24個。
劉正成:您是否可以再深入講一下為什麼中國人不用字母的問題。
饒宗頤:去年在北大開漢學會議,我是大會發言的第二人,因當時有兩個記者問有關文字的問題,故改發言為回答記者的提問。其中有一個「中國文化中什麼東西最有魅力」的問題,我的回答就是中國的文字,同時我還深入闡述了它何以會最有魅力的原因。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歷來中國人都不太注重用語言來表達,而更側重於依賴文字,歷來中國的文字始終是第一位的,語言則是第二位的。
劉正成:文和言是分開的。
饒宗頤:是故意這樣分開的!
劉正成:是否可以理解為不讓語言來沖淡文字?
饒宗頤:中國人更重視文字,這是與其他國家所不同的,為什麼呢?因為語言有一種不穩定性,且帶有地區的限制,不容易統一,現在中國的方言還是那麼多,因而只能用其中的一種作為標準語言。相對而言,對文字的認同要容易許多。所以說,不借重語言、不把文字言語化,故字母無所用其技,這是我們的一大特徵。
劉正成:《牛津字典》不斷更換它的用詞,而《說文解字》已經兩千年了,仍然還是我們文字的依據,而它的表音則兩千年來的變化就大了。
饒宗頤:這樣做有它的不方便的地方,但好處是顯著的。文字圖形的用途的深化,以至和藝術與文學結合,文字形態另行獨立發展完成為一種「書法藝術」,你們書法家因此才能寫字,所以講中國人是喜歡藝術的。相反,在歐洲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在羅馬帝國時代,拉丁文統一整個歐洲,但後來又很容易地被其他東西所替代。那麼,在現代中國人有沒有必要自己放棄自己的傳統呢?近現代中國有過多次文字改革運動,據我所知有關方案多達200餘種,其核心不外是以拼音來代替漢字,但現在都擱下了,行不通!如果行得通就壞了,我們的文化也就沒有了。對我們以前的文明不能統統否認,沒有這個必要,因為文明是在積累的基礎上延續與發展的,況且我們的文明已是我們所引以為自豪與驕傲的,僅僅只是圖形使用上的方便,那是淺層次的問題。在電腦時代,漢字的優越性正在凸現,表達更加方便。總之,如果中國的文字改得沒有了,文化也就沒有了。說漢字難學,是沒有去下功夫的緣故。
三、 宇宙性符號——不要在誰是始祖的問題上一爭高低
劉正成:腓尼基(phoenician)與中國文字的關係如何?
饒宗頤: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也是我首先搞起來的。「腓尼基」的具體位置在今日黎巴嫩加上以色列、敘利亞一小部分地區一直到近東海邊(圖7)。它的文字是用字母的,腓尼基字母A是aleph,B是beth,希臘字母改讀為alpha、beta,並把二名合稱為alphabet遂成「字母」之稱。腓尼基的先輩也是使用楔形文字。雖然字母發明自烏格烈德(ugarit)人,這種字母也是用楔形文字來表達的,但它的影響較弱。因此,現在ABC可以說是來自於腓尼基,從此,人們可以很方便地記錄自己的語言,它是人類文明發展與文化推進的重大轉折點。然而,您知道世界上又是誰最早想到使用字母的?
▲圖7 古代以色列和腓尼基地圖
劉正成:沒有認真地想過,有時對最熟悉的事情反而很少過問。
饒宗頤:腓尼基、烏格烈德人雖然有字母,但他們這種字形的寫法又是來自何處呢?我的研究所得出的結論是可能與中國有些關係!這種說法其他人沒有想到的,但我是有證據的,去年我出了本書,大家可能沒有注意,書的名字叫《符號、初文與字母——漢字樹》,裡面有一張腓尼基字母同半坡系刻畫符號的形狀與結構對照表(圖8),外國人有幾個字相同就可以作論證了,我這裡相同的竟有20個之多。
▲圖8 腓尼基字母與半坡系陶文比較
劉正成:昨天晚上在中大崇基學院吃飯時,我曾提過類似的問題,當時有一位任博士認為,「腓尼基」字母與中國半坡系陶符之間的聯繫是偶然的,從成千上萬的字形中找出幾個相同形狀的符號不能說明問題。由於我還未讀您的這本書,因而也無法同他討論。
饒宗頤:只要認真讀過我的這本書,會改變這種看法,這本書是商務列為百周年紀念的書之一。美國大學有朋友就用了我的這個材料組織了專門的討論會,成為研究這方面問題的重要參考。你看人家很重視我們的研究。你大概到過周原,我這裡有兩張圖片,一張是西亞哈雷夫的陶器上的符號(圖9),另一張是周原西周建築遺址中出土的蚌雕人頭像(圖10),其人高鼻深目,系白色人種。這兩張圖片上都有一個字,甲骨文中出現很多,大家確認為是「巫」字,這兩者之間可能存在著某種關係。但孰為先後,卻很難質言。遠古絲路,必有長期交往非今日能夠想像得到,但互有接觸,當不能免,此中正透露一點長期以來被淹沒的人類文化交流的信息,同時也是解決半坡系各地符號啞謎的重要線索。這幾年在香港我手頭的資料不夠用,如果在國外,則研究可能會更深入。上述那個朋友的文章,他又找到了另外一些新的例子。
▲圖9 西亞哈雷夫陶女神肩部的」+「字元(左)與哈雷夫陶器的「+」字元(右)
▲圖10 陝西省扶風縣召陳村西周建築遺址乙區出土蚌雕人頭像
劉正成:這張圖片上的「卍」(圖11)字是什麼意思?
▲圖11 《符號的遷移》所載各種符號
饒宗頤:這是亞歷山大時代的,它出現在器物上,以西亞為最古,印度河谷次之,中國也有且遠可追溯到彩陶時代。它是人類歷史上代表吉祥美好的具體而微的表識。有人說它是太陽的象徵。為此我還專門寫了《卍字在遠東的傳播》一文,對這個字的研究,世界上差不多已經有150年了。
劉正成:對您的比較表,他的理解與肯定的部分是什麼?
饒宗頤:最起碼是承認表中所列的這個事實,那篇文章的出發點也幾乎與我的想法一樣。中國人往往只要講中國人的東西就是原生的。事實有時不完全是這樣,我的意思是說人家用我們的或者我們用人家的,都是正常的現象,這個就是「宇宙性」,在學術上大可不必在誰是始祖這個問題上一爭高低。要打破這一界限,泯除過去所謂「東來說」或「西來說」的舊觀念,東西文化交流上的鴻溝極宜加以消除,再進一步尋求彼此間有關聯的線索,這對於歷史上廣大的人類文明演進的了解,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必有更重要的收穫。
劉正成:他用您的這張比較表這個事實,就足以說明您的研究比他更早了!
饒宗頤:你看這是他進一步找到的使用「卍」字與「巫」字地區和對照表,其中許多地方用了我的材料。另一方面,我們也決不能認為自己的文化只有自己才可以研究,人家研究起來可能更厲害!你看我的書剛出來,他們馬上就引用了我的成果並有所發揮。
劉正成:這說明我們的學術研究仍然存在不注意借鑒別人研究成果的弱點。
饒宗頤:我們不但方法、思想落後,連做學問的精神、態度也落後!甚至還要到外國請人來審查我們自己的成果,豈不是開玩笑。不能這樣自甘落後嘛!
劉正成:還想請您深入地闡述有關字母的問題。
饒宗頤:現在國外有些學者在研究「腓尼基」字母與我們的「干支」關係的問題。千方百計推側中國古代或有字母痕迹,有人對十干十二支的解釋,認為是子音,但既然如此,何必殷人只把干支用以紀日。在數萬片卜辭中,沒有半點語言作用的意味。由於立論脆弱尚難取信於國人。我不敢說我完全正確,但起碼存在著我所講的現象,腓尼基字母的產生我認為是在新石器文化時代,西北地區閃族人與羌人雜處,通過商品貿易,閃族人採取陶符作為字母的依據來代替楔形文書體,遂引出字母的發明。後來字母的製作用何者為素材、如何採擇(adaption)是很費心思的, 如日本的字母就是從漢字揀取而來的。日本人自己也這樣認為並引以為榮,那時候他們對中國文化非常尊重,可能換了現在,講是自己發明的也很難說,因為他們有片假名與平假名兩套字母,這是歷史上別國的字母取自漢字的例證。如果按它那個新的寫法,又會有誰會完全相信它是借用了中國的字母呢?總之,我的意思是講古代閃族人也完全可能像日本人那樣。半坡刻畫的是「陶符」,當時整個中西都用陶器。並且,這種符號在當時必定有其特定的意義與讀音,只是至今我們仍然不清楚,當時的人相互間借用是可能的。為什麼我的說法外國人看了不會罵我呢?是因為我雖然講腓尼基借用了我們的東西,但有些東西又不是只有我們所獨有,如烏魯克(uruk)的符號,不少同於半坡系晚期的陶符而這些陶符,在漢字中實所未見而乃出於海西,故知其與近東很早已有接觸(圖12)。
▲圖12 半坡陶文和蘇美爾人之烏魯克古文比較表
劉正成:烏魯克是哪裡的呢?
饒宗頤:也是西亞的,屬蘇美爾文化,它的時代也很久遠。約在公元前3300—2900年間。
劉正成:腓尼基的字母有多少個,與我們相同的又有多少?
饒宗頤:有22個,字形相同的約有20個。腓尼基人主要是經商的,他們到處跑。其名首先出於埃及的文獻,年代約在公元前1575年,其字母則從公元前1400起至公元前842年開始流行。哈佛專家的最新研究認為,公元前11世紀是腓尼基字母正式誕生的年代。而我們陶符的產生,渭水流域是白家村、北首嶺、秦安、半坡、姜寨的年代應在8000到5000年之前,比西亞的烏魯克早,比腓尼基就更早了,是不是他們用了我們的東西(笑)!
四、漢字樹——中國象形文字的成功發展
劉正成:從您的談話中可知,不管是從中國學的還是原生的,他們從這個時候就使用字母並開始走向純粹的表音文字,而在中國則象形文字仍在發展。
▲圖13 埃蘭象形文字
饒宗頤:他們不能不用字母,因為「蘇美爾」那種複雜性是沒有辦法使用的,例如一種在「埃蘭」的象形文字。字母這樣複雜,如(圖13)第一行的7、8、9、10同第二行的5、6、7、8一樣,它的音就是、「Shu-Shi-na-ak」的意思就是「蘇撒神」,全文只有地名蘇撒和神名Inshushinak和人名Kutik-In-shushinak shinpi-hish-huk,而用線條圖文表示讀音竟占篇幅如是之多,可謂浪費之至。「蘇撒」是「埃蘭」的國都,約在今天的伊朗境內,這個地區出土了許多東西,其中有一種東西與廣東南越王墓出土的東西完全一樣,當時我說這是蘇撒的,沒有人相信。後來北大的一位學者研究證明這的確是「蘇撒」的,這說明漢高祖時的南越王國與蘇撒是有往來的。我要強調的是,這麼複雜的一組圖案,這麼麻煩的寫法,實際上往往只表達了一個名字或一個動作,這樣的文字怎麼能夠適應時代的發展?它一定會被淘汰的!另外,千萬不要看到它是一個象形的圖案就認為它就是象形的文字,它實際上只是記音的字母。
劉正成:西方象形符號式的文字是否均被淘汰了?
饒宗頤:中國文字的長處是一個字一個音,而他們往往有五六個音,還有其他的什麼限制。太複雜的東西一定會死亡,後來他們改用現在這種字母,簡單了許多,可以用字母來記音,用語言來管理一切。而中國人則相反地更重視文字。如果我們的祖宗向外國看齊改用字母,則你們書法家也早就沒飯吃了(笑)!
劉正成:如果這樣的話,則中國的傳統也就被破壞了。
饒宗頤:現在西方的字母已經完全是表音的系統,早在古希臘文明時,就不用那種累贅的象形字母。
劉正成:您認為漢字圖形化持續之久與漢語文字的字形抽象之妙密不可分,怎樣看待這個謎底?
饒宗頤:首先,我們是一個字一個音,文字的構造,以形聲為主,占最高百分比,由一個形符與聲符組成,前者保存漢字的圖象性的美感,後者與語言維持相當聯繫,從而形成了文學上的形文與聲文結合的文字體制,奠定漢字不必去追逐語言。其次是我們的歷史表明中國的政治生活是非常講究把文字施於政令禮制上面,而不必與語言結合。相反,語言的發展與文字之間有相當的距離,所以我說漢人是用文字來控制語言的,讓「語、文分離」——所謂「書同文」,表面是統一字形,實際是使文字不隨語言而變化;字母完全記音,漢字只是部分記音,文字不作語言化,反而結合書畫藝術與文字上的形文、聲文的高度美化,造成漢字這一大樹,枝葉繁茂,風華獨絕,文字、文學、藝術(書法)三者的連鎖關係,構成漢文化最大特色和引人入勝的魅力。
▲饒宗頤先生於1997年在香港宅邸題贈給劉正成先生的新著《符號、初文與字母—漢字樹》一書
劉正成:新文化運動把文與言分開,白話文運動是否有消極的一面?
饒宗頤:白話文推行的結果是把文字與語言之間的距離拉近了,這當然是一種進步。但如果把傳統優秀的東西當作負擔甚至全盤否定,則是完全錯誤的。
劉正成:那麼,現代人寫的散文其審美價值能不能與唐宋八大家相提並論?
饒宗頤:這要看從什麼角度來看。今天與古代的角度不同,相互間不能相混,不能用今天的標準來衡量古人,反之亦然。
劉正成:現在書法家的作品很少有人寫白話文內容的,相反絕大多數是寫古典詩文的,這是不是就是說明在文字元號數量相同的情況下古典詩文的容量就更大一些?同樣多的文字,古詩文的內含可能更多,或者說它的意外之境、境外之意更為豐富,而白話文則有局限?
饒宗頤:這也不一定!但古人的東西是用之不盡的!
▲饒宗頤先生在香港西貢的《心經》簡林
劉正成:饒教授今天談話的大意,是否可以歸納為兩點:一是中國文字的圖形之迷,二是它所具有的形、音、意三者統一的優勢。
饒宗頤:還有一個優勢,就是這麼多年來字形的演變,無不與書法相關,每個時代的書法都有各自的特色。從它的內在意義上講,我們寫出的作品,本身就表達了作者的感受,並且這種感受還可能在看這件作品的人身上產生共鳴。
劉正成:漢代人總結出了「六書」的理論,認為它是古代造字的原則。
饒宗頤:「六書」的法則在早期甲骨文中就已經運用,所以說早在殷代我們的文字就很成熟了,我想可能也正是這種成熟,才能被後人所繼承並發揚光大。如果像外國人那樣那麼複雜,它可能早就改變使用字母了。
劉正成:有人講「六書」是漢代人的猜測,對不對?
饒宗頤:漢代人絕沒有猜測,他們只是作了總結,且總結得不夠,講它是漢代人的猜測是因為他們半懂不懂所產生的說法。我覺得不能輕率就講古人如何如何,我懇求所有的讀書人不要把我們的先人看得太低!
劉正成:您是不是講「疑古」要慎重?
饒宗頤:自作聰明太害人了!
劉正成:李學勤先生講本世紀是一個「疑古」的時代,要走出「疑古」時代!
饒宗頤:我很早就說過「疑」是可以的,但決不能輕易否定,這才是科學的態度。
劉正成:您認為「六書」理論早已在殷代就已運用,它是中國文字具有旺盛生命力的最主要的原因。
饒宗頤:正是如此,它才能滋長,盛行不衰。
劉正成:中國的文字用簡單的圖形表現深刻的含意……
饒宗頤:而且是意思越來越豐富多彩!
劉正成:您研究中西文字已經多年,比較而言,中國書法的魅力是不是主要取決它獨特的文字?
饒宗頤:書法有幾個方面的魅力,文字當然是其中的重要方面。
劉正成:現在有人要搞「書法現代化」,極端者希望把漢字的字形全部去掉,代之以完全的抽象表現……
饒宗頤:什麼是自創的抽象?對此,我是要大聲疾呼的!要慎重的!
劉正成:不能把最寶貴的東西捨棄,漢字不能去掉,它不僅有其優美的形,還有其獨特的意,完全抽象書法也就完了!
饒宗頤:不但是書法,還有很多傳統的經典語言都是從文字推進來的。
劉正成:饒教授您講了這麼多,是否稍微休息一下?
饒宗頤:我很健康的。
五、書法的現代意義——能夠表現一個人的精神
劉正成:現在書法藝術在內地很興盛,全民都喜歡,各種階層都有參與,我到香港來發現也有很多人在從事書法活動,您認為作為最傳統的一種藝術,書法在現代社會流行的意義是什麼?
饒宗頤:最主要的是書法能夠表現一個人的精神,當然真正要在書法上達到這樣的境界是很難的。我覺得僅僅把書法作為一件裝飾品是不對的,用洋人的話語來套書法,認為它是「視覺藝術」的說法就有問題了,因為書法決不僅僅只是視覺的,更主要的是要通過心靈,它是一種性靈的表現,任何一個大書法家的作品決不會只是一種視覺的關係!
劉正成:所謂「字如其人」!我曾在《中國書法的美術化傾向》一文中,提出美術對中國書法構成的影響,但如果用美術觀念來套書法則是一個危機。
饒宗頤:不能用單純西方觀念的東西講來講去。說明白了,文學藝術都是心靈的東西,還有人格等等,我看過你寫的研究黃道周的文章,很好嘛!他的作品就是一種精神與人格的表現,所有的大書法家都是如此。王鐸雖然是「貳臣」但他還是個大詩人嘛!有那麼深的文學功夫書法才能寫得那麼好。藝術決不只是光寫幾個字的問題,光寫幾個字就能成家?我不信!
▲饒宗頤先生為《中國書法全集》題字
劉正成:蘇東坡講:「古人論書,兼論其人生平,苟非其人,雖工不貴。」
饒宗頤:正是這樣!要先破除「視覺藝術」這四個字來論書法,書法不只是視覺上的,如果這樣的話,它與漫畫之間就沒有區別了。
劉正成:對內地及香港書法的發展與取得的成果您有什麼印象與看法?
饒宗頤:這個問題涉及太多,出發點不同答案也不同,恕我不作回答(笑)。
劉正成:您不回答就是回答了(笑)。
饒宗頤:我覺得現在書法已經能夠作為藝術品並獲得了當代社會與國際的認同,僅此一點我就很滿足了。
劉正成:1998年底在「巴黎中國書法藝術大展」上,希拉克總統來看展覽並題詞,認為中國的書法是藝中之藝,他欣賞書法的美,可見中國書法的影響與魅力。饒教授不回答的本意我想是要讓它不受任何制約、自由地發展。對嗎?
饒宗頤:書法要自由地發展!為什麼呢?因為藝術不能一概而論,每個人都有他獨特的心得,也有他自身條件的限制,一定要他怎麼怎麼地做,實際上是行不通的。
劉正成:您的意思是說就書法的創作而言,大家可以各抒己見,不要有固定的程式,要走自己的路。
饒宗頤:是這樣的!這樣最好,大家都高興。
劉正成:謝謝。
▲ 饒宗頤先生出版的《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這篇對話收入此文集之中
▲劉正成先生與饒宗頤先生的交往照片故事
(摘自回憶錄(未刊稿)《我與書法二十年》(79)香港豈敢稱「沙漠」)
饒宗頤|(1917-- 2018),學者、書畫家,法國索邦高等研究院人文科學博士並獲法國文化部文學藝術勳章,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2000年獲特別行政區政府頒授香港最高榮譽「大紫荊勳章」。其著述可分為:「敦煌學」、「甲骨學」、「詞學」、「史學」、「目錄學』、「楚辭學」。「考古學」(含「金石學」)、「書畫」等八大門類,代表作有《殷代貞卜人物通考》、《敦煌本老子想而注校箋》、《清詞年表》、《楚辭地理考》。1999年作者應邀赴香港中文大學舉辦「劉正成書法展」,饒公出席開幕式並剪綵,隨後在半山饒宅作了此次長談。
本文原載《中國書法》2000年第4期,又輯入饒宗頤自選《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後收錄於劉正成著《晤對書藝:劉正成書法對話錄》
文字和圖片皆為劉正成先生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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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編:劉 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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