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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氣與真意2

3、 錯招與新手

那真是吳清源少年人生的好時光啊。

每天只需下棋比賽吃飯睡覺,他自己後來也回憶說那是他學棋最認真的一段時間,孜孜不倦地研究著傳說上古神獸們本因坊秀策、本因坊秀榮的棋譜。

閑扯一句這位本因坊秀策,同志們啊,有沒有覺得很眼熟啊,《棋魂》啊,藤原佐為第一個附身的小孩啊。原名虎次郎的那位少年啊。

其實歷史上的本因坊秀策,本身就充滿了武俠小說的傳奇韻味。

傳說井上家傳人井上幻庵挑戰本因坊坊主本因坊秀和。

幻庵在棋局中設下一個圈套,在場高手包括本因坊秀和都沒有發覺,眼看秀和就要落子步入對手的陷阱。

此時突然有一個隨侍小童突然打翻了茶杯,驚擾了棋局。秀和突然停住了落子,重新打量棋局,發現了這個驚天的陰謀,擊退了井上幻庵。

此時幻庵只當是天意。直到四年後他在雲遊時再次遇到一位少年,那位少年邀他對弈。幻庵一看這正是當年在秀和身邊打翻茶杯的隨侍小童,好奇之下,就答應和他下棋。

結果幻庵連連敗北。

此刻幻庵算是徹底明白了,當年那個打翻的茶杯根本就不是天意也不是巧合,這位少年扼殺了自己一生稀有的一次擊敗本因坊秀和的機會。

這個扼殺有多嚴重?

幻庵的愛徒赤星因徹為了幫助井上家爭「名人」之位,對戰本因坊主本因坊丈和,吐血棋盤而死;

幻庵代表井上家再次提出挑戰,對戰本因坊秀和,第一戰兩度嘔血而輸,被稱為「獻身之名局」;

兩年後幻庵養好身體再戰,力戰三天而敗,棋局步步精彩,被稱為「失棋所之名局」。

幻庵不服,第三次再請戰,這一次他幾乎就成功了,直到眼前這位少年故意打翻茶杯。

三戰三敗,幻庵羞憤之下跳崖自盡未遂,從此歸隱山水。而井上家主井上秀徹長期精神壓抑,終於神經錯亂,砍死了自己的弟子。

所以,此刻幻庵所面對的本因坊秀策(此時還叫桑原秀策),年紀只有17歲,在四年前年方14的時候,破壞了幻庵的復仇大計,讓幻庵不得為死去愛徒報仇,差點要了幻庵的命,直接毀了井上家。

這世界上面對這種情況,或許有一萬種選擇。但井上幻庵的選擇一定是最特別的那個。

他抓住這位未來本因坊主的手,哈哈大笑:

「下得好!下得好!將來執棋壇牛角者,非君莫屬呀!」

幻庵的反應或許有一萬種解釋,但我的理解是,求道者得以切磋道中百年一遇之天才,可含笑瞑目。

一切是非恩怨血債陰謀,都在得見自己所熱愛事業之真意代表時,煙消雲散。

那話怎麼扯來著,朝聞道,夕死可矣,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不過來到日本棋院研習的吳清源研究秀策和秀榮的棋譜,肯定不是為了八卦。而是他和木谷實最近的勝率都下降了。

因為他倆升了段位,拿到白棋的機會增多了。

在下棋時,執黑者先行,而先行是佔了極大的便宜的。

所以現代的圍棋規則,執黑先行需要貼目,就是最後計算雙方佔地多少時,黑子要自動扣去一定的數目。

而在那時的日本,黑棋是不貼目的,高段棋手和比自己段位低的棋手下時,為了表示高貴冷艷,通常需要讓先,讓低段者執黑,自己執白。

現在規則中,黑子貼目貼多少呢?至少要貼六目半。

想官子無敵的李昌鎬曾經每每以「半目勝」,這六目半其實是很可怕的一個數字。

所以,那個時候,高段讓先執白就相當於什麼呢?

那就等於,突然頒發了一個新規則,請各位歐冠球隊按照歷史積分排序,積分高的踢積分低的,一律從0:1落後踢起。

而之前我們扯過,木谷實此時的棋風是鋼筋混泥土保守型,執黑的時候倒還無所謂。一執白,就等於是一支專善防守反擊的球隊,還從先落後一球開踢。攻也不是,守也不是。

吳少年研究秀策和秀榮,就是希望能從中找到提速白子的方法。

在吳清源和木谷實之前,圍棋的布局演進是這樣的

圍棋自中國始,一開始需要放「座子」——開局前在4個星位交錯放置黑白各2子。

「座子」是一種很有趣的思路,可以限制模仿棋,但是卻讓整盤棋從一開始就陷入激烈的拼殺,失去了整體布局的變化。

本因坊算砂,就是那個下棋耽誤掉了織田信誠小命的上古神獸,本身是僧侶出身,認為這種下法太過於殘酷激烈,不符合這項運動應有的修身養性本質,而且限制了圍棋的變化,提出廢除座子。(傳說我國棋手在宣統年間也是探討了廢除座子的必要性。但我覺得鬼子還是沒有參透,即使廢除座子之後,這項運動照樣有不少人吐血戰場,殘酷激烈還是因為人的慾望本身,和棋沒有干係。)

本因坊道策,漸漸完善了布局體系,找到了「小目」這一較為理想的布局點,完成了布局的基本理論;

本因坊丈和時代出現了「大斜」定式;

本因坊秀策時代出現了「秀策流布局」;

本因坊秀甫、本因坊秀榮時代出現了「星位布局「,尤其在晚期,秀榮執白,屢屢占星位展開布局;

還記得剛才我扯過吳清源和本因坊秀哉下測試棋,第一手落星位,坊門弟子都想剁了他。

這也是坊門的悲哀。

看看上面的布局演進史,坊門之所以能熬過那麼血腥的爭棋時代,一直位居四大家族之首,長期霸佔「名人「稱謂。不僅在勝率,還在能出現敢於探索布局,不斷求變的人才。

圍棋的布局史是一個追求大局觀的歷史,追求最大程度聯動棋子的歷史。

但是到了本因坊秀哉的時代,坊門門規森嚴,本因坊秀哉認為汝等小兒,好好按祖宗留下的規矩,練好基本功才是,不許在定式之外胡亂落子,你以為你是秀策秀榮前輩么?人家是天才是大師,你是普通材質。

再加上本因坊秀哉訓弟子極嚴格,動不動就是雷霆萬鈞的大聲呵斥,又喜歡把人逐出師門,弟子們自然戰戰兢兢。

難怪,金庸會把吳清源當做他心中風清揚的化身啊。當時的日本棋院多像一個華山派,重視內力修鍊的坊門是氣宗正統代表,佔據絕對優勢。而略自由一點點的鈴木為次郎和更加自由放任的瀨越憲作,給了門下弟子木谷實和吳清源以空間,去打破定式,探討新的布局,將劍宗天馬行空自由無拘束的風範帶回棋局。

我一直覺得木谷實和吳清源能夠搞出新布局,天賦之外,還是吃定了自己的師傅們不會因為自己亂下棋就逐自己出師門。尤其是吳清源,他父親早逝,瀨越憲作對他簡直就是又當師傅又當爹。

吳清源回憶說,因為自己那個時候執白的機會多了,開始研究執白取勝之道——

「我十分尊敬的本因坊秀榮名人的時局譜中,就屢屢見他執白於投於星位.我之所以形成一種捷足先登、儘快展開的棋風,理由就在於我對於小目布局的棋深感急不可待。當時我打出的三三或星的布局,是以「一手佔據角地、儘快向邊展開」的想法為根據的,這種想法時我來講已是理所當然的思路,可是,人們當時把由角上小目開始締角看作是絕對正確的,所以我的新下法惹起了巨大的迴響。「

話所我曾看到有人是這麼評價秀策和秀榮,說秀策是「化亂戰成平和「,牢牢控制局面,把棋控在自己手裡,贏得不多,但對手也沒機會;而秀榮是在控制中不斷轉換,讓對手不斷處在頻繁的判斷中,以此彌補白棋在速度上的不足,說看古棋譜通常是混戰一片,看秀榮的棋譜,往往會有」這麼大的空擋真的沒問題么?「這樣的感慨。(我寫道這段的時候,不知道為啥腦袋裡直接浮現的就是西班牙和巴薩的區別。)

此時吳清源的探索,是有意識為了贏棋,但無意識想要開創什麼新流派、新布局。

他敢於試來試去,完全出自一種非常天真的天才之心,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極端的自負和自信,無所謂啊,試試搞搞,反正不行老子再想辦法找補回來。

這就是他和木谷實的不同。

吳清源關於木谷實的回憶都是充滿了朝氣和少年趣味的:

「我看木谷實的樣子總想笑,他每擊一球(撞球)都要用四、五分鐘。擊球杆往往在他的手裡上下持七到八次才能定下往哪兒打。誰知剛要打,又縮回手來,正一正眼鏡,然後再摸幾下桿。就這樣,欲打又罷,反覆斟酌。總之,擊一球要摸三、四十下球杆才真的下手。難怪對手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打麻將也是如此。一手、一手地苦思冥想,半天捨不得出牌。由於木谷實的長考,經常急得牌友們坐立不安。不過,因對手大都是他的師弟或晚輩,不得已,只好耐著性子陪他玩。「

木谷實要是在我家鄉打牌,估計會被逐出牌桌一萬次的。

吳清源曾經問過木谷實,你為什麼這麼喜歡「長考「。

木谷實回答,他首先在作為直感而浮現於眼前的四、五手中,從最不可能成立的一手開始,一手一手地往下計算。這樣看來,因沒有漏算的地方,失誤自然就少。

吳清源認為,人非聖賢,棋局之變是算不盡也計不清的,如果對方不按你的計算走呢?在你計算範圍外下了一手,你是不是還得重新開始算?

所以吳清源下棋,喜歡從最可能的一手想起,覺得太迷信計算,就會忽視大局。

這種性格上的差異,真是太有趣了。

從競技的角度來說,木谷實的思維縝密嚴謹,追求完美的正確,非常值得稱道。

但是從圍棋的角度來說,吳清源這種「且待我試了再說,失誤也無妨「的隨意,更接近真意。

他兩後來的人生軌跡也是如此,吳清源探索再探索,木谷實探索加總結;吳清源登頂觸天,木谷實落地生根;吳清源在真意中孑然一人,木谷實在求道中桃李滿天下。

我每每對比木谷實、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三人的人生軌跡,常常會很感慨運命真是一個很詭異的東西,充滿了「求之不得隨遇而得「和」失之東籬收之桑榆「的戲碼。

又扯遠了。扯回到少年吳清源和木谷實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執白求勝。

那個時候,在棋院里出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現象。

師兄們在指導師弟們下棋時,懵懂無知的師弟們有時會在定式之外,下出錯著。

錯著一出,師兄卻慌了,你不按規矩來,我就不知道怎麼下了,結果師兄反而輸棋。

很搞笑的事情就出現了,師弟下錯著,然後把師兄給下輸了。

坊門是怎麼處理這件事情的呢?

一旦有師弟下錯著,師兄們就會集結起來研究破這一著的方法,研究出來之後再去訓斥師弟:你以為你是誰,好好按照規矩下!

本因坊秀哉更是非常生氣,把弟子全部攏到一起,咆哮斥責:你們才學幾年棋,就想挑戰上古神獸們一生的心血,圖森破圖耐意誤!

坊門弟子被罵得狗血淋頭,也就不敢再亂來了。

但是可憐的瀨越憲作老師,就木有秀哉這麼有威嚴了。瀨越憲作喜歡收天才,教天才,他先後養了中日韓三國各一個天才:吳清源、橋本宇太郎、曹薰鉉(曹還是從後來木谷實手裡搶來的,這個天才癖啊)。神奇的是這三個人棋風差別極大,可見瀨越老師對於弟子多麼寬鬆自由了。

這個時候,瀨越憲作老師發現,除了來自中國的讓他時不時就要「納尼!!!!「的吳清源,橋本宇太郎也開始不正常了。

橋本宇太郎是他從關西的久保松勝喜代那裡擼來的。在橋本宇太郎來東京之前,久保松勝喜代臨別贈了他一樣禮物。

一手特別的下法,一步看似錯著的下法。

這也太武俠了,徒弟去闖江湖,師傅說:來,孩兒啊,師傅將從未展示人前的密招贈你,你遇強敵可以此爭勝,這招看似違背常理的敗招,實則威力巨大,你莫要隨便用。

不過橋本宇太郎年輕氣盛,隨隨便便在一次私人聚會的友誼局中,就使出了這招。後來這一棋譜傳到鈴木為次郎那裡,大驚其精妙,加以改進,屢屢用以克敵。被稱為「鈴木新手」。

久保松勝喜代很生氣,屢次抗議那是老子的原創,鈴木是山寨。

涯叔八卦貼的樓主是這麼感慨的:一手錯著下法,就能震撼當時的圍棋界,可想而知,當時的棋壇真是守舊已久。

這一新手就是一招棄角爭中腹的「錯著」。是啊,自古「金角銀邊草肚皮」,棄金銀不顧而去吃草不是瘋了么?

但是在後來的春季手合戰中,橋本宇太郎用這招殺掉了木谷實,並且屢屢克敵制勝。

瀨越憲作老師壓力大了,他一開始覺得橋本這招頂多吃一兩個人,然後發現不靈就回歸正道。但是橋本居然越走越遠,萬一碰到真正的高手是要吃大虧的啊。

瀨越憲作就這點比本因坊秀哉好,他規勸弟子不靠咆哮責罵,他拉著橋本宇太郎好好的下了一局指導棋,將橋本的中腹大陣屠得乾乾淨淨。終於苦口婆心地將橋本拉回正常的下法。

瀨越老師這邊剛剛勸下橋本。吳清源就又開始興風作浪了。

吳清源這個人仗著自己天才就喜歡到處試,他執白次數多了之後,潛心研究本因坊秀榮執白勝的棋局,秀榮晚期搶佔星位提升速度的做法,吳清源此時還未能完全掌握徹底,在對戰中運用也沒有取勝的保證。

於是他開始琢磨,秀榮占星位,是為了以一枚棋子護角提速白棋展開進攻,但是以後還是需要再補棋回防,不然防守不穩。有什麼位置比星位更能護角呢?

於是在1931年,吳少年在一次對局中,毫不在意的把棋子落在了「三三」。

三三,顧名思義,就是圍棋棋盤上橫三縱三的交織處。

上古神獸們已經多次論證過,星位太激進,三三太疏遠,小目才是最均衡的點。

三三守角雖然守角牢固,但是被隔離在整個棋局之外,不利於借用外勢。

所以,在坊門,三三是禁手,被稱為「鬼門」。

吳少年這一手等於是直拍鬼門。

又拍出了「 納尼!!!!!!!!!」一片。

瀨越憲作,快被告狀的人淹沒了。

但是瀨越老師真是好人啊,他找到吳清源各種耐心勸說。不得不說,瀨越憲作一生除了棋藝好,外交口才也是極好。吳清源雖然不太明白不能下這一點的技術原因,但是終於明白了一些不能下這一點的政治原因,也就暫時收手了。

此後,吳清源逐步實踐本因坊秀榮的執白下法,在棋賽中勝率又逐漸提高,在秋季手合戰中奪得第一,並且在《時事新聞》主辦的「時事棋戰」中,連贏十八人,轟動一時。

吳清源消停了,木谷實又開始癲狂了。

在橋本宇太郎掏中腹贏了木谷實之後,木谷實就一直在潛心研究進軍中腹的下法,一支球隊已經成型了防守反擊的打法,現在突然要改全攻全守,實在是很痛苦很難受的事情。所以在吳清源大殺四方的時候,木谷實陷入低迷,一邊陷入低迷一邊實踐瘋狂的進攻。

鈴木為次郎看到木谷實現在這種直取中腹的下法,也快瘋了,千方百計勸說木谷實。但是木谷實不愧為鈴木為次郎門下以「求棋道」為己任的弟子啊,性子倔強固執,怎麼說也不聽。

要怪也只能怪鈴木為次郎,一直倡導什麼「忽略勝負,要做對圍棋有意義的選手」,這位弟子貫徹得就很好嘛。

於是鈴木為次郎只好跑去罵瀨越憲作,就是你家橋本宇太郎先胡來,我家木谷實好好一孩子,也跟著胡來。

瀨越憲作回答:事情變成現在這樣呢。是大家都不想的。不然我去給你下碗面?

於是,事情在老師們無可奈何的放任自由中,越發不可收拾了。

1933年的升段賽,吳清源對木谷實。

對於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來說,這真是小祖宗對小祖宗的一局棋啊。

一開始,吳清源就直接佔住了右邊上下兩個星位,一個非常奇怪的二連星布局。木谷實還算很本分,佔住兩個小目。

瀨越憲作:我擦,小祖宗你又來了。

鈴木為次郎:呵呵。

隨著對局的進展,木谷實本來還在老老實實從角部掏空吳清源,突然,抽風一樣,跑去中間搶地盤。

這下輪到鈴木為次郎叫小祖宗了。

這局棋,由於木谷實強行進攻中腹,吳清源在對攻中大勝。

但是這並沒有打擊到木谷實,他依舊持續在探索中腹進攻之道,屢敗不悔。

與此同時,吳清源在星位上越來越胡來了。

1933年,日本棋院春季大手合戰,吳清源對岩本薰六段。

吳清源首先迅速地佔住了右上角的星位。

當然此時日本棋院的諸位在一次次的「納尼!!!!!!」之後,也都適應了,不就是下星位嘛,想想秀榮名人也下過嘛。

不過,吳清源下一手,佔住了,左下角的星位,兩個落子形成了一個對角星。

天才就是天才,永遠在你適應之後,給你新的驚喜。

瀨越憲作又看到了浩浩蕩蕩地前來告狀、指責、怒罵的人群。

吳清源的這個下法,酷似中國古代棋局的座子,剛才我們已經扯到了,座子早在N久以前,就因殺伐太重破壞布局,被本因坊算砂給廢了。

棋局迅速被吳清源拖入了亂戰,並在亂戰中屠掉了岩本薰。

但是岩本薰並不寂寞,過了幾天,吳清源又用同樣的對角星,贏了宮本采二。

被本因坊家廢掉的中國座子要在日本棋院里重生了,可想而知,本因坊秀哉現在的情緒與狀態。

他怒斥即將與吳清源對局的福田正義五段:要是被吳清源的對角星給贏了,那就滾吧。

福田五段倒真沒被對角星給贏了,他礙於天威想出了一個很囧的方法,吳清源一占星位,他就迅速把對角星位給佔了。

但是,福田哪裡會從星位下起,迅速還是被吳清源中盤就屠了。

這也算是,完成了本因坊秀哉的命令……吧?

本因坊秀哉跑去大罵瀨越憲作,你怎麼能夠教出這麼無法無天的弟子。

呵呵,本因坊秀哉可不比鈴木為次郎,瀨越憲作立馬就給罵回去,本來就討厭你,就算我也覺得吳清源有點胡來,但是你要罵我就陪你對罵,反正我口才好。

真是令人感動的好老師啊。

同在1933年,《時事新聞》報社邀請吳清源和木谷實展開一次十番棋戰,被稱為「下一輩王者之戰。」

這一次對弈,不是他們一生中唯一一次十番棋,但是這一次對弈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改變了日本棋壇,也改變了圍棋歷史。

多年後,奠定吳清源「昭和棋聖」地位的升降十番棋,第一個對手,也是木谷實。

兩次對決,兩位好友,卻是完全不同的心情與境遇了

吳清源和木谷實第一次十番棋,吳清源十九歲,木谷實二十四歲。《時事新聞》同步刊登棋局。

我非常喜歡涯叔新布局八卦貼里那位樓主的描述,說此時的日本棋院,大家都在等這份報紙所刊登的十番棋第一局的布局。

本因坊門的弟子拿起來就罵;

本因坊秀哉看完就發脾氣;

瀨越憲作老師看到了當沒看到,有人問他就裝失憶:熟么?有人在下十番棋么?人家不知道呢。

在這一布局裡,吳清源繼續對角星,而木谷實回到了傳統的下法。

鈴木為次郎又安心了一些,還是回到正道了啊。

又,安心早了。

在十番棋比賽的間隙,木谷實繼續參加著棋院的手合戰,對陣筱原正美,就是當初第一位代表日本棋院測試吳清源棋力的棋手。

鈴木為次郎懷著一顆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感恩之心,前來觀戰。

第一手,兩人都很守規矩地放在了小目。第二手筱原正美跑去了星位,吳清源的惡劣影響啊。

鈴木老師還沒有感慨完,木谷實一落子,落到了高目。這是比星位更加接近中腹的一點。高目不是不能下,但是木谷實的第一手小目和第二手高目,是……一個對角。

這,比吳清源的對角星還要惡劣。

鈴木老師,要氣死了。

這局棋,木谷實真的運用高目和小目的對角陣,圍出了中腹的浩瀚星空。

歷史以後會反覆證明,木谷實是一個當老師的奇才,因為他善於總結,他不像吳清源那樣為下棋而下棋,他已經在默默思考有沒有可能將這種下法,總結成一種全新的布局方式。

比鈴木老師更可憐的是筱原正美,他剛輸完木谷實,下一輪就對吳清源。

這是一次很奇特的棋局。吳清源照常將第一子放在了星位。

筱原正美想破對角星,但是像福田那樣把吳清源第一子的對角星位給佔住,已經證明是行不通的。怎麼辦?

筱原正美做出了一個破格的決定,他落在了對角的鬼門:三三。

當年秀哉是怎麼忍下吳清源的啊,簡直就是帶壞了整個棋院。

筱原正美的思路其實很有意思,他想通過步步貼身緊逼,限制吳清源的發揮。

這就像,足球中對戰比你技術高的球隊,採取兇狠的逼搶,希望能破壞對方的傳球,打亂對方的進攻。

不過,天賦和技術這個東西,不能強求。吳清源最後以13目之多贏了筱原正美。

接下來,更駭人的事情出現了,吳清源的下一個對手小野田千代太郎,同樣在對抗吳清源的時候,落子在三三,同樣希望以纏鬥來限制吳清源。這一次,吳清源乾淨利落地,中盤勝。

然後吳清源在春季戰最後一輪對陣向井一男時,布局就是兩個三三。打開兩扇鬼門,以圍大空的方式勝了向井一男五目。之前扯過,「三三」之所以叫鬼門,是它隔離在外,不好借勢。結果吳清源用兩個三三圍出了中腹大空。

怎麼說好呢,這就好比一個球隊用後衛hold住了整個中場。

整個日本棋院都沸騰了。

看到這裡,我真心覺得天才真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存在啊,這簡直就是侮辱人:來來來,讓我來教你們怎麼下三三。

接下來,與吳清源和木谷實十番棋同步的,出現了另外一件大事兒。

日本《讀賣新聞》報社為了紀念「讀賣新聞報第二萬號出版」,決定舉辦一次「日本圍棋選手權戰」。挑戰勝者獲得獎勵是——能夠與本因坊秀哉正式對戰。

挑戰賽的八強是:

吳清源VS林有太郎

木谷實VS瀨越憲作

橋本宇太郎VS前田陳爾

關山利一VS岩本薰

要是注意看前後次序的話,大家會發現這基本是新下法和傳統下法的一次對抗。

吳清源以對角星陣勝林有太郎。

橋本宇太郎同樣採取了非傳統的目外下法,險勝前田陳爾。

而木谷實和瀨越憲作的對決,木谷實打開鬼門,圍出中腹大空,擊敗了吳清源的老師。

也就是說新下法全部獲勝。

與本次挑戰賽同時在運行著的,是木谷實和吳清源的十番棋。

木谷實在十番棋中不斷轉換棋風對戰吳清源,用傳統戰術,用吳清源的星位戰術。

第三局,木谷實執白,用吳清源的星位戰術,擊敗了吳清源的三三布局。

一直在探索求棋道的木谷實,相對於歡脫闖鬼門的吳清源,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吳清源此時的下法,是守住角,然後迅速提升速度向兩翼進攻,但是木谷實由於秉持著鈴木門下「不以勝負為念專求棋道」的精神,一開始就是撲向中腹。所以在中腹絞殺時,木谷實比吳清源來得熟練。

我是這麼理解的,吳清源此時的下法是:守住邊角提速兩翼齊飛。木谷實則已經把目光投向浩瀚的中腹。於是木谷實開始思考,有沒有既能兩翼齊飛又能掌控中腹的搞法呢?

在接下來,吳清源在爭奪本因坊秀哉挑戰權的比賽中,執黑擊敗了木谷實,這一局棋雙方新手頻出,吳清源闖了兩個鬼門,而木谷實走出了星位加高目的布局。布局的四手,沒有一手是按規矩來的。

大概,此時,日本棋院的諸位已經徹底,習慣了。

這一局,雖然吳清源贏了三目,但是按照現在的貼目規則看來,木谷實並不算輸。

本因坊秀哉先是在弟子中大罵特罵這種歪風邪氣,還不夠解氣,又跑到報紙上去大加斥責。

我覺得,此時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本來就已經管不住徒弟了,再加上秀哉這麼破口大罵,逆反心理一起,乾脆,就徹底不管了。

接著,歷史走到了當年夏天,吳清源和木谷實十番棋的第四局。

吳清源後來是這麼回憶的,木谷實這個人喜歡長考,一想就想很久,天氣熱,吳清源落子完就跑去旁邊吹電扇,默默等著木谷實想完。

木谷實想了良久,突然毫無徵兆地說:吳君,我們打掛吧。

打掛,就是圍棋中的暫停。

木谷實此時已經結婚,娶得是一個溫泉旅館老闆的女兒,傳說木谷夫人甚美,令木谷實一見鍾情。我當然也秉持著嚴謹的態度去翻了照片,好吧,也不算特別瞎吹。

1933年夏天,木谷實邀請吳清源去他夫人家,那個叫做地獄谷的溫泉,進行避暑散心。

「地獄谷距湯田中很近,沿長野鐵道到上林站下車,再走三十分鐘左右就進入谷地。那裡有許多三寶鳥和猴子,是一個幽靜的山林溫泉勝地。我原打算舒適安閑地讀讀書。靜養一下,所以出門時帶上了《易經》和《中庸》兩冊書。」

帶著中國的典籍,吳清源帶著度假的心情到了地獄谷,卻發現不止木谷實一個人,還有一位叫做鴻原正廣的作家。木谷實正在和他商量寫一本書,叫做《布局與定式的統一》。

然後吳清源就聽到木谷實講出了一個全新的布局理論。

木谷實認為上古神獸們的思路其實一直就是希望大家能夠從某一塊地區的纏鬥中解脫出來,考慮大局。但是現在大家都太注重邊角,死背定式,反而割裂了整個棋盤,忽略了中腹。其實根本就是和上古神獸們背道而馳。

而木谷認為,要重新找到圍棋大局觀真義,需要的是在高位投子,儘快進入中腹,掌控全局。

譬之以足球,也就是說一隻球隊需要最快地將戰線推前,通過強有力的掌控,贏下全局。

接著木谷實提出了一種全新的布局方式,即是著名的「三連星」。在同一邊的三個星位落子,形成一條直線,整齊排列在離中腹較近的第四條線上,更利於爭取中央的浩瀚星空。

三連星的要義在於,你始終要以大局來看自己的棋子,不能執著於一角一地的得失,否則就失去了三連星的意義。

從此,外勢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每一個棋子都必須活躍起來,看向四周,我的同伴在哪裡?我們能夠有什麼美妙的聯繫。

每一個棋子都是大局中的一員,都不是孤零零隻為搶佔一塊地盤的存在,只要能找到將每一個棋子與整個棋局聯繫起來的方式,每一個棋子都既是進攻點又是防守點。

吳清源和木谷實在地獄谷反覆試驗這種下法,感到非常的興奮。

三連星最大的好處就是,它讓定式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了,因為定式是針對「爭角時周圍沒有其他棋子的情況」,以前大家都習慣先從角做起,定式當然重要,現在有人在兩個角中間放上了一子,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我記得有人這麼說過定式:初學者必須好好背定式;等到了你略牛逼的時候就可以選擇運用定式;等到你很牛逼的時候就可以捨棄定式學會舍邊角取全局;等到你super牛逼的時候,你下得就是定式。

那麼三連星這種下法,在當時的情況下,的確需要很牛逼的功力。

回到東京,吳清源迫不及待地把這事兒告訴了橋本師兄,橋本師兄被,嚇壞了,趕快去告訴瀨越憲作老師,老師也被嚇壞了,趕快去告訴鈴木為次郎,你家木谷實和我家吳清源搞出了不得了的東西,但是已經晚了。

我說過,木谷實這個人有一項天賦曠古爍今,甚至超越了他的圍棋天賦,就是當老師的天賦。他回東京之後,一邊興奮地和吳清源繼續研究三連星,一邊歡快地將這個布局方法以出色的授業天賦,展示給了師兄弟。

很多棋院的年輕人已經被這個布局給搞激動了,用得好就不用背定式了啊。多麼感人。

棋盤上的青春期真正到來了。

那個時候吳清源和木谷實一起常去西園寺公毅府邸。

出於狹隘的民族心理,我一直不太喜歡看鬼子的歷史,所以對於他們歷史人物知之甚少。但是西園寺這個姓,還真不用讀日本近代史,多看看日本少女漫就會知道這是一個很牛逼的姓。

即使日本近代史和日本少女漫都不看,看看我朝黨史也會發現這個名字。

他們這個姓近代出過很多神人,包括被稱為「守護最後的民主」的西園寺公望首相。

這位西園寺公毅一心追求的目標,據說是中日友好。所以他非常喜歡吳清源,常常讓木谷實帶他來府里下棋。

這個西園寺公毅一如家族傳統,非常神叨。在評棋之前,他要先跳大神,請傳說中的棋聖本因坊秀策上身,然後才開始評論。西園寺公毅信仰日蓮宗,讀法華經,吳清源身體不舒服,他就用氣功聚集精神力為其治療,吳清源居然也能說治療之後,疼痛感就沒有了。

司馬南老濕啊,快去救救他們吧。

西園寺公毅在去世前,對鐵道大臣三土忠造說:來了一個擔任將來中日友好使命的人。

如果這是西園寺的真心話,那麼我認為,吳清源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讓他失望了。

後來,吳清源回憶這段歲月的文字,真是有一種天才與天才蜜月期的感覺。

「可以說,我們(吳清源和木谷實)是在信仰的世界裡密為知己的。別人也許不知,與其說我把他當作棋逢對手的宿敵,倒不如說他對我親密得勝似兄長。在我倆經常出入西園寺公毅先生的府第期間,我們開始嘗試新布局的打法。

為了將用新布局下的棋復盤推敲,我倆廢寢忘食,不知在西園寺先生家裡流了多少汗水。雖說當年的汗水猶如釀造玉液瓊漿的酒麴,散發著一些憨痴的霉味,但隨著光陰的流逝,汗水已成為新布局浪潮的源頭了。在那難忘的年月,我倆年輕力壯,風華正茂。木谷實雖然正值新婚燕爾、蜜月纏綿,但在信仰和棋藝的兩條路上他仍然與我結下了和愛情一樣深厚的友情。「(吳清源每次回憶起木谷實都寫得頗情深意重遭不住啊。)

耐人尋味的是,吳清源在接來下和同門橋本宇太郎師兄爭奪最終挑戰本因坊秀哉資格時,並沒有用新布局,而使用了非常傳統星小目布局。

天涯新布局樓主用了一個很浪漫的解釋說因為他覺得吳清源在用最後一局棋,祭奠舊布局。

但我覺得不是,我覺得吳清源根本就沒有「新布局會帶來一個新時代」的自覺,他在棋藝上是很自我的人。

木谷實可能會想到「這種富有美感的下法真是棋道的精髓啊。」

可是吳清源估計想的是「這種方法可以有ABCDEF……種下法,啊,不知道,還沒有別的方式?」

驅動一代宗師的是求道之美,驅動不世天才的是求道之趣。

此刻,吳清源用傳統布局對付橋本宇太郎,我覺得他更多想的是「用這種方式對付橋本師兄應該挺有意思的。」因為雖然用傳統布局,吳清源依舊留了新意。

在棋局中,吳清源用了中國古棋譜的一種手法,叫做「九三分拆「。

我看了這招的解釋之後,覺得頗迷人。那時的日本棋壇,很注重實地利益,要求迅速定型。而中國圍棋的有一種別緻的思想,就是「求可能「,處處做空。我既可以往這邊,又可以往那邊,我既可以這麼下,又可以那麼下,跟打太極一樣,充滿未知的可能性。就像每一個棋子都是複合型球員,既是進攻點又是防守點。

天才討人厭吧,別以為我不會防守反擊,防守反擊我也能玩出花來。

同時我又隱隱有點驕傲,雖然我知道在這段歲月過後吳少年會頗令我糾結和失望。但是後來連鬼子們都不得不承認他這麼厲害,很大程度是因為中國文化對他的熏陶,讓他對於棋局的理解和當時的日本棋壇不一樣。

我一直傲嬌地覺得鬼子學我們的東西,往往最後是把形式發展到極致,然後固定下來。但是文化應該是流淌不息的水,在流動中才有真意

主辦這次挑戰賽的《讀賣新聞》傳奇社長正力松太郎,高興死了,新布局先鋒來自中國的吳清源,對戰舊布局第一高手日本的本因坊秀哉,還有比這個更有煽動性的事件么?

高興之下,正力松太郎甚至跑去握住人家橋本宇太郎的手說:您輸得好啊。

1933年10月,吳清源將對陣本因坊秀哉,走到他青春期的巔峰之戰。

4、新浪潮和最後的青春期

1933年,在秋季手合戰中,木谷實對陣前田陳爾,吳清源對陣筱原正美。

木谷實下出三連星,吳清源又開始玩看似沒有實利的下法,一負一和。

新布局就像脾氣不好的神獸,很難掌控。

但是這個世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什麼?是你堂堂正正地贏了,大家卻都在議論和讚美輸給你的人。

新布局雖然連木谷實和吳清源一時間都難以掌控,但是每個人都被它華麗的可能性所鼓動了,日本棋院乃至整個日本棋壇,從注重邊角實地,突然抬頭,看向中腹星空,無數棋手躍躍欲試。

在新浪潮中,吳清源和本因坊門小杉丁甚至下出了名為「十六六指對局」的棋局。

這是沒有近身肉搏,純粹比拼天才構思的名局。也就是說雙方完全從某一地的爭鬥中解放出來,像一個夢想家一樣,在棋盤上構建可能性。

你就想像,有兩支球隊,完全沒有身體接觸,全靠誰配合得更加精妙,大局觀更好,失誤更少,進行比賽。

在此局裡,小杉丁下出了「三三+天元」的布局。

小衫丁,可是坊門弟子啊,遠目。

當然,比拼天才,贏的自然還是吳清源。

接下來,木谷實對陣長谷川章,完全佔據中腹取得大勝,對陣高橋重行執白小負。

勝與負,此時對於棋壇和棋迷來說都不太重要了。

高橋重行勝了木谷實,但大家記住了依舊是木谷實三連星的華麗風采。

小杉丁負於吳清源,但這局「十六六指對局」成為他一生名局,作為坊門弟子敢於挑戰三三和天元,敢於釋放構思的勇氣,會被銘記。

在某種程度上說,一項競技的歷史,並不總偏向勝利者。

接下來,就是吳少年整個青春期的巔峰一戰了,挑戰本因坊秀哉。

其實他不只是挑戰本因坊秀哉,他是在挑戰本因坊門。

這在坊門眼中事關生死榮譽的關鍵一戰,要是一個中國人用新布局贏了本因坊秀哉名人,可謂奇恥大辱。

這也是鬼子媒體極度關注的一戰,當初犬養毅問瀨越憲作的那個著名問題:你把這個天才接到日本,萬一有一天他把我們全部打敗怎麼辦?現在也開始敲打在每一個日本人心裡。

但是,吳少年渾然不覺此戰的重要性。他後來回憶說,覺得不過就是趁著分段賽休息,媒體舉辦的普通比賽,在他心裡還是能夠決定段位的分段賽更加重要。

吳清源倒真不是瞎扯,他幾乎99%的情商和智商都用在圍棋上了,對於棋局之外的事情,判斷力接近為零。

我一直覺得,拋開圍棋,吳在本質上其實一個懦弱的傻子。

他當初敢在棋院闖開那麼多禁忌,不是因為他有勇氣,而是因為他就跟一個小孩一樣無知。

瀨越憲作出色的外交技巧,和對於天才的愛惜之心,把他保護得太好。

不過,正是有了吳少年這種「不就是一局在分段賽間隙的商業賽嗎?」心態,這局棋註定會成為他一生的名局。

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最熱愛這局棋的,不是廣大的棋手棋迷,而是主辦方《讀賣新聞》社長正力松太郎。

19歲的吳清源完全沒有讓他失望,面對本因坊秀哉,第一手,直落鬼門,三三。

其實這個時候大家都有心理準備,這個大不敬的小子肯定要搞出些幺蛾子來。

接下來,吳清源的第二手,放在了對角的星位,三三對星位。

這下子大家都迷茫了,三三是堅於守角,星位是攻守中間,你到底是要攻還是要守?

秀哉名人還是穩健地以兩個小目的布局對應,還沒等大家迷茫夠,吳清源抬手落下了第三子。

天元。

這就是吳清源流芳百世的「三三—星—天元」布局。

這已經不是「納尼!!!!!!!!!!」的問題了,這等於投了原子彈在日本棋壇。

本因坊弟子每個人都要化作噴發的富士山。

瀨越憲作也傻了,平時口才奇佳的他,面對本因坊弟子的咆哮譴責,說不出話來。

正力松太郎高興死了,在吳清源的每一步里,看到的都是蹭蹭蹭的報紙銷量。

吳清源執黑,卻不先急於搶佔實地,他讓出了速度的優勢,勾勒了一個龐大的布局與思路。

本因坊秀哉長考之後,宣布打掛。

僅僅五手棋就打掛。

但是這個開局足夠在日本引起地震。不僅僅是棋壇。

本因坊秀哉多年來一直被軍國主義分子樹立為大和民族優秀的象徵,是業界吹捧的神話。要是輸在一個使用怪陣的中國少年手裡,無疑為民族之恥。

鬼子媒體整個就本性畢露了,開始鼓吹吳清源如何對本因坊秀哉不敬,不敬本因坊秀哉就是不敬我大和民族。

被軍國主義洗腦的傻逼鬼子憤青們算是徹底爆發了,不斷寫信給《讀賣新聞》,言語非常激烈,要求停止這次比賽。

對此,吳清源完全不理解,在他眼裡,圍棋就是圍棋,跟這些沒有半毛錢關係。

這真是瀨越憲作的錯啊,一來是他把吳清源保護得太好,二來是他本人對本因坊秀哉就沒有半毛錢的尊重。

本因坊秀哉這個人呢,的確名利心很重,多年來千方百計阻止別的棋手升段,不是以棋力而是以詭計。這一點上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都非常討厭他。所以,少年吳清源心裡也許不覺得自己在對一個大師大不敬,而是覺得我在對戰一個日本的壞老頭。

而且,如果對於歷史日期稍微敏感一點,1933年,九一八事變已經發生,日本佔領東三省,建立偽滿洲國,並在這一年侵佔山海關,在這一年,更加重要的事情是,希特勒出任德國總理,通過國會縱火案,建立了絕對的獨裁權力。

對於吳清源來說,他對這些接近一無所知,在瀨越憲作的保護下,他甚至有一段時間並不知道東北淪陷的事情,只以為中日之間有一點糾紛。

但是他一生的糾結、分裂與悲劇,都已經在這一年,在他青春的巔峰期,埋下伏筆。

由於本因坊秀哉打掛了棋局,吳清源和木谷實他們一起又開始了例行的手合戰,對於吳清源來說,這個比賽要重視很多,因為涉及他的升段。

在這一次的手合戰中,吳清源執白用二連星加天元的布局,木谷實執黑用三連星布局,全部取得大勝,以浩瀚的氣勢將整個星空鋪陳到了中腹。

他們的棋局再次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棋手們紛紛傳閱研究。這種波瀾壯闊極富美感的下法,非常迷人,極難掌控,就像一把自己有靈氣的上古神兵利器,用得不好就傷及自身。除了木谷實和吳清源之外,當時的棋手們雖然紛紛開始研究和效仿新布局,始終不得要領,但這並不阻礙大家對於新布局的熱情。

一種主宰時代的競技思想,通常有兩種表現,一種是大家都紛紛開始學你,一種是大家都紛紛開始研究怎麼克制你。

但是,一種主宰時代並能體現競技真正奧義的思想,只有一種形容,就是歌德在《浮士德》里喊出的那句著名詩句:

太美了,請停一下吧。

接下來,就是新布局的狂飆期了。

新布局的兩位主將,吳清源和木谷實,在手合戰上遭遇了,同時之前的十番棋在報社的督促下也不得不繼續。

他兩的這兩次對決非常有意思。

在手合戰中,吳清源執白,和木谷實下成和棋。關於這局棋,或許可以這麼形容,那就是你看了一場10:10的華麗平局。

而在十番棋中,吳清源執黑贏了木谷實,兩人此時已經不是為了分勝負,而是為了探索更多布局的可能性。

三三、星位、目外、高目、天元……還有什麼地方時可以布局的?

在木谷實迎戰同門關山利一的手合戰中,木谷實給出了更加瘋狂的答案,他落在了五五。(顧名思義就是橫五豎五的那個點)

完全就是一開始就直插中腹。

這步棋有多詭異?詭異到,木谷實是歷史上第一個布局落五五的人。

關山利一此時的心情很有趣。比如你是一個教練,球賽一開始,突然發現,我艹,對面那個神經病隊怎麼感覺跟沒有後衛一樣,簡直就是10個前鋒壓上來了。

你會怎麼辦?

當然前提是鑒於這場比賽的對手是你哥們隊伍,而且比賽性質不是特別重要。

關山利一心情是:太好了,這麼瘋狂的比賽,就讓我和它一起流傳千古吧。

於是關山利一同樣直接將進攻線提前,落在高目。

木谷實進一步落在了對角五五,兩個五五的瘋狂布局。

在雙方華麗的進攻表演之後,木谷實中盤勝。這局棋將棋迷們的情緒推到了極致。木谷實成為新布局星空中最明亮的主星。

棋手們紛紛開始嘗試新下法,星位、三三、五五、高目、天元……各種神奇的布局層出不窮。

吳清源、木谷實、加藤信、關山利一,岩本薰,小杉丁,小野田千代郎……從瀨越憲作門下到鈴木為次郎門下到中立棋手甚至到本因坊門下,都開始嘗試新布局。

在手合戰中,排名前三的全是新布局的戰將,第一吳清源,第二木谷實,第三小野田千代郎。

這項古老的運動又迎來了全新的青春期。

而其中,最為特別和瘋狂的一個人,是我們的老熟人,久保松勝喜代。

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和前田陳爾的前老師。

那個時候,久保松老師為了升段位,不得不千里迢迢風塵僕僕地趕到東京來參加手合戰。

久保松老師從六段升到七段整整花了十三年,那個時候的段位真是太值錢了啊。

所以,本次久保松老師在手合戰的表現就尤為感人。

不遠千里來參加事關升段的手合戰,他卻非常大膽地挑戰了新布局中最為巔峰的一點。

久保松老師,開始探索天元這一點。他非常具有勇氣地在手合戰中,將第一手落在了天元。

可惜,久保松老師在這一年的手合戰上,前三戰依次面對木谷實、吳清源和橋本宇太郎,第一手天元的布局全部落敗。

從當初涉川春海觀宇宙和棋盤,預言天元是最為特別和玄妙的一點,從而敢於在和本因坊的爭棋中第一手落子天元,到吳清源對於木谷實頑劣的天元加模仿棋下法,再到久保松頗具膽略的探索,這種布局過於宏大而難以掌控,已經不是普通人所能參透。

涯叔八卦貼樓主給出了一個頗玄乎的說法,說這是神才能運用的布局啊。

許許多多年之後,當新布局都已經成為一種史話,當所有關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切都成為傳說。已經淡出比賽專心研究圍棋理論的吳清源,重新走到了這一點面前,此時的他已經不復當年的棋力,他和當初的久保松前輩一樣,開始思索這神奇的一點,並得出一個結論更像是一個預言:

第一手天元將會是未來圍棋的趨勢。

涯叔八卦貼樓主這麼寫道:

「棋的理論是向前發展的,後人的棋力終究會超越前人。總有一天,將會出現一個棋力高強到足以掌控天元一點那獨特威力的人!那時候的圍棋,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還是讓我們把時間繼續撥回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日本。

木谷實和吳清源人生的第一次十番棋,由於木谷實的升段而中斷了。而在本次番棋戰中間,木谷實結識了一個叫做安永一的棋手。

這位安永一,比較特殊,不是棋藝特殊,而是這人,挺有文化和膽識的。他從東北帝國大學數學系輟學,拜入本因坊秀哉門下。當年坊門為了阻截瀨越憲作升段,製造了「萬年劫」事件(自行百度吧~),安永一作為坊門弟子卻在媒體上仗義執言,討論圍棋規則中的漏洞問題,並發表《圍棋憲法草案》,日後被稱為「安永憲法」。

就在1933年的某一個夜晚,吳清源前往拜訪木谷實,發現他正在和安永一爭論關於新布局的問題,於是吳少年也加入了進來,和木谷實一起向安永一闡述新布局理念。

此刻,文化的力量完全展現出來的,安永一聽完他們的闡述後,將他們的思想與理論理出體系,落筆成書。

這本書名叫《圍棋的革命——新布局法》。出版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新布局不再只是棋手們作戰時的一種思路,而作為一種系統化的理論留在了圍棋歷史上。

在這些紛紛擾擾的名字和事件中少了一個人,橋本宇太郎。

橋本宇太郎此時卻開始走回了舊布局的道路,並且戰績不佳。

天涯新布局樓主說了這麼一個故事,說吳清源為了備戰橋本的前老師久保松勝喜代,跑去找橋本師兄練習,橋本從和吳清源的練習局中再次找到了下棋的樂趣所在,迅速回到了新布局的陣營。

這段故事我沒找到佐證。不過橋本宇太郎的一生,從此往後,一直是求新求變的一生。木谷實後來又走回到鋼筋混凝土的道路,但是橋本卻一直是輕靈明快刻意求新的棋風,一直到老,未曾改變。

其實早在橋本宇太郎年幼時,在一次贏棋之後,他的老師久保松勝喜代就曾經寫信非常嚴厲的斥責他:

「你的棋只給人一種守、守、守到底的感覺。讓5子的棋,只要死守,誰都會贏。但這種勝利絕非名符其實的勝利。望你今後不要過份計較勝負,要多多考慮如何攻殺,要積極地斷、吃,勇敢地作戰。否則將不是真正的圍棋!」

「只要死守,誰都會贏,但這種勝利並非名副其實的勝利。」有時候讀著鬼子圍棋手這樣的言論,心裡會突然覺得鬼子那些熱血少年漫,其實,也並非,沒有歷史積澱和群眾基礎。

而在橋本宇太郎成長道路上,也有另外一位棋手對他說過類似的話「決不許下沒有活力的棋!」

這一些,也許才是他一生堅持創新求變的思想之源吧。

(這位棋手名叫野澤竹朝,也是一位非常有意思的人物。他的故事我會專門留待以後扯一點。)

橋本宇太郎在青春期的時候一直籠罩在吳清源和木谷實的天才光芒下,儘管他也是一位少年天才,卻不得不接受這兩位好友一直以絕對的優勢佔據當時棋壇中心的事實。而他也因此,收穫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個感悟。

橋本20歲左右曾在神宮體育場看過一次馬拉松賽。當時,早稻田大學有名的繩田尚門跑在最前面,從中途開始,一個小夥子便脫穎而出,貼在繩田後面寸步不離。繩田開始緊張了,他不斷地回頭觀望。

橋本宇太郎看著繩田選手的狀態,明白了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真理:

做第一是可憐的,因為你會一直擔心被別人超越。

做天下第一是可憐中的可憐,因為意味著你的餘生只會用來等待一件事:被人拉下王座。

我不要這樣的生活。

橋本宇太郎是這麼描述他的這種哲學的:

圍棋如同馬拉松,始終一路領跑的人無愧為優秀選手,但他總是擔心被後面的人超過,這無論如何是個吃苦的角色。與其那樣提心弔膽地跑在最前面,還不如穩穩地跑在第2或第3位,並時刻準備加速超過第1位。我想,這樣前進才會感到輕鬆愉快。

正因為抱著這樣的哲學,橋本宇太郎常常被人詬病為——

「橋本對勝負過於淡泊,缺乏堅韌與執著的精神,這對一個躋身勝負界的人絕非優點。

木谷實是屬於那種即使已經不可挽回依然要力戰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而橋本宇太郎即使是後面依然有些扳回的機會也能隨意地放棄認輸。

其實我覺得這樣的哲學挺好,至少對自己好。

正因為橋本宇太郎不想下得這麼辛苦,所以,他最後成為所有人中職業生命最長的一個人。

其實我們很難去講,對於這項競技來說,究竟哪種方式才是真意所在。

是木谷實對於每一局棋都認真負責執著到底的態度;

還是橋本對於每一局棋但求新意不拘勝負的態度;

至少,以後的命運會給予他兩不同的哲學以不同的饋贈。

在木谷實瘋狂實踐新布局的同時,吳清源讓本因坊秀哉一次次地宣布打掛再打掛。每次打掛之後,本因坊門的弟子都聚集到了一起,研究對付吳清源的方法,但是吳清源毫無知覺。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根本不是在和秀哉一個人下棋,而是在和整個本因坊門下棋。

本因坊門弟子們商議的肯定是吳清源可能的思路和下法,但他們發現他們永遠也猜不中吳清源的構思,因為在他們心裡「棋,怎麼可能這麼下!」

吳清源在對弈中用兩個邊星一個角星加天元圍出了一個詭異的正方形。

可以想想,之前的圍棋下法都是從邊邊角角肩並肩背靠背的爭奪起,現在突然有個人先不搶實地,先畫出了一個巨大的可能,可能這一大塊都是我的哦,你要搶邊角實地,我就圍這塊,你要不甘心來攻擊我這塊,那我就去把你實地搶了。

實際上,吳清源這種下法是頗鬆散和危險的,稍有不慎就會輸棋。

我會這麼來比喻,A隊拉開一個奇怪的陣型,預備壓上進攻,B隊就得考慮,我是固守還是打他的空檔?普通情況下,B隊是選擇固守同時趁機打空檔。A隊野心這麼大,陣型這麼松,很容易出現弱點。

但是,注意,這是普通情況。

如果A隊是這麼一隻隊伍,你打他空檔,萬一沒打成被他打反擊,就能迅速造成巨大威脅。如果A隊是這麼一隻隊伍,你每一次喵到空檔,都能迅速有人補位,同時在每一次的爭奪中你並不能佔到便宜。

關鍵是,如果A隊是這麼一隻隊伍,它在推進中極少犯錯,每一個點之間都能形成奇妙的呼應。

這就是吳清源的屬性。

他晚年時,把這種思想描述為「六合之棋「。也就是說你每一枚棋子都是大局中的一員,你的每一步棋都該追求」最善一手「——讓棋盤上所有棋子作用最大化的一手。

看似空檔無數的「三三—星—天元」布局和四方形陣型,並沒有給秀哉太多的機會。這讓整個本因坊門都陷入了危機。

於是,圍棋史上一個著名的懸案即將產生了。

前田陳爾,那位在關西和橋本宇太郎、木谷實一起師從久保松勝喜代的少年,義無反顧地選擇投入到本因坊秀哉門下的天才棋手。

他本來投奔的是時代最強者,卻發現自己成為了木谷實、吳清源的背景,也許還不如橋本宇太郎。

這就像一個畢業生求著老師把自己推薦去微軟,臨頭髮現自己其餘兩個學弟在次一等的公司混得風生水起,關鍵是兩位學弟身邊還有一個年紀更小的天才,自己的BOSS天天盯著那位天才的工作,一邊罵著「史蒂夫是個混球」,一邊情不自禁地琢磨混球的思路。

此後源於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師承的棋手,如繁星璀璨,而本因坊門下則黯然失色。坊門在統治日本棋壇百年後,最終走向了衰落。

當初本因坊秀哉為了阻礙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升段,費盡心計。到頭來,卻敗在他們弟子手上。

我一直覺得本因坊秀哉臨死前那個震驚日本棋壇的決定,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人之將死,真正感受到功名利祿一場空,不如將歷史所得,還於歷史,人生所得,還於人生。

我無從揣測前田陳爾一生的心境,但據說在那一刻,在坊門集體討論對付吳清源的某一個晚上,他站到了棋盤前,對秀哉說:老師,可以考慮下這一手。

回到吳清源和本因坊秀哉的棋局。

在圍棋之外,遲鈍愚笨的吳少年被嚇到了。

不是報紙上憤青那些噁心人的言論,也不是新聞里故意煽動性的叫罵,而是對局當天,他偶然路過觀察室,看到裡面坊門弟子的狀態,他們聚集在一起,群情激昂,充滿了對於吳清源的敵視和不滿。

吳清源來到日本之後,也感受過日本社會對於中國的歧視,但是這一次他切切實實被這種真實而龐大的恨意嚇到了。他跑去找瀨越憲作尋求幫助。瀨越老師此刻也很慌張,我覺得他慌張的倒不一定是坊門乃至整個日本社會對於吳清源的敵意。瀨越老師慌張的是一直處於他羽翼保護下的吳清源發現了這一點。

瀨越老師迅速安慰了一下吳清源,然後去找了棋院的大讚助商大倉喜七郎。大倉和其他一些日本的政要向他保證會保護吳清源的安危。這事兒也就暫時過去了。

在打掛結束,即將又要與秀哉對局的前夕。吳清源收到了大倉喜七郎的邀請赴宴,在宴會散場時,大倉先生欲言又止地問吳清源:吳君,如果明天秀哉名人在這裡下一步棋你該如何應付?

吳清源並未將大倉這句話放在心上,簡單分析了一下這步棋的弊端之後就告辭了。

第二天,吳清源對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棋局,終於走到了一個著名的轉折點。

白160手。

這是一步非常有名的棋。秀哉落子之後,吳清源陷入沉思。

這就是大倉喜七郎告訴他的那步棋。此時吳清源心裡想什麼我們無從得知。

白160手的確是很妙的一步棋,但是吳清源後來並非完全沒有機會。

最終結果是,吳清源惜敗而歸。

這就是前田陳爾告訴秀哉的那一手,挽回了坊門名譽和舉國上下自尊心的一手。

木谷實和橋本宇太郎等都非常生氣,認為秀哉勝之不武,以整個坊門之力欺負吳清源。

但據說後來有人問吳清源你當時並非沒有機會,為何最後還是負於秀哉名人。

吳清源笑著回答:還是輸的好。

金庸作為吳清源的NC飯,非常欣賞吳清源此時的「讓」,認為這是一種人生境界,讓一步棋而得人生天地寬。

我只認同金庸一點,那就是這步棋的確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至於是寬是窄,是福是禍就無從得知。

沒有輸給來自中國革新圍棋布局的少年,秀哉因此得以保住顏面,否則很難想像其後棋壇會有怎樣的地震;

吳清源輸了這一局棋,並未影響他的聲名(當然他其後的人生中還將開創更大的聲名)和新布局的推進,同時保住了自己的安全;

橋本宇太郎因這一局棋而更加堅定了自己做跟隨者的心意,他後來回憶說剛輸了挑戰秀哉的資格賽還有點惋惜,畢竟他們都非常渴望能以新世代年青棋手的身份對陣本因坊秀哉。但是在他看了吳君和秀哉名人的對局後,終於明白這個對戰本因坊秀哉名人的,只能是吳清源。唯有吳君有勇氣與異想能下出「星-三三-天元」的名局,也唯有吳君能夠力戰整個本因坊門不落下風,從而創造能夠流傳千古的棋譜。

前田陳爾也這步棋而被圍棋史記住,這是很尷尬的一件事,我此後在搜索這些圍棋手的八卦時,我能找到許多關於吳清源、木谷實和橋本宇太郎的,包括傳記、訪談、通訊各種,但是前田陳爾的,除了他是一個出名的死活題暢銷書作者外,最著名的就是傳說他曾經幫助本因坊秀哉以一步棋戰勝吳清源。

天才就是這樣招人恨,你勝不過他,你打不倒他,倒頭來你要名垂青史還得靠他。

這也是一個永恆的難題,對於任何一種競技來說,代表真意的天才都是稀缺資源。

你在此位天才的狂飆時代遇到他,親身見證他所展示的巨大可能性,因他所展示的真意所激動和鼓舞。但這也意味著你將永遠活在他遮天蔽日的陰影之下,同為求道者卻只能跟隨其後,仰望他攀上頂峰。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同游其道的魚類,有一日突遇北冥之鯤;同飛於天的禽類,有一日突遇鯤化之鵬;大概就是常人得遇天才的感受吧。

你勤勤懇懇翻越一個山頭接一個山頭,他一展翅就千山暮景;

你兢兢業業穿過一條河流接一個河流,他一甩尾就萬頃煙波。

傷感於自身平庸的憤怒、難受與嫉妒,和感受天才帶來的不思議境界與真意,究竟那個會佔上風?取決於你有多愛你所求之道。

如你堅信「朝聞道,夕死可矣。」那你對得遇這位天才將永懷感恩之心。

一如當初井上幻庵遇見本因坊秀策。

而這局棋也將在多年後繼續影響著吳清源和瀨越憲作的人生,將瀨越憲作引向生命最為幽微與傷感的結局。

此後,日本政壇軍國主義佔據上風,對於中國的侵略步伐逐步加快。

棋盤變得越來越不平靜,這不是吳清源能夠參透的世事,何況他本來就缺乏俗世的常識。

他陷入到極大的不平靜中,開始生一場大病,甚至半夜暈倒在家中。

這一段時間,前田陳爾曾經在棋盤上贏過了吳清源,但是此時的吳清源憔悴多病精神恍惚整個人都處於一種虛弱的狀態中,即使勝過他也顯得索然無味。

此後,吳清源開始了一段暫別棋壇的療養和宗教之旅,他的離開也宣布了華麗浩瀚的新布局狂飆時代的遠去。

川端康成(不用懷疑,就是那個川端康成)作為棋手們的好友,在日本棋院刊物上發表了一篇叫做《新布局青春》的文章。

他寫道:

木谷實、吳清源創造新布局的時代,不僅是二人蓋世天才的青春時代,實際上也是現代圍棋的青春時代。新布局彷彿是一陣春風,她吹燃起青春獨具的創造與冒險的熱情之火,給棋界帶來了絢麗燦爛的春天。

一段屬於圍棋的青春期,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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