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花雪月款款情 宋詞名家緩緩說(系列文章11--15)
唐宋詞里緩緩而吟的才子佳人
(系列文章--轉載之11)
林逋
【派別】婉約派
【文集】《和靖集》
清風千載梅花共 說著梅花定說君
在中國歷史上,真正的隱士並不多。倘若東晉的陶淵眀算得上一個,在幾百年以後,宋朝又出了一個林逋(「和靖先生」)。唐朝雖然有眾多隱逸之人,但大約就是羨著終南捷徑之奧妙,時宦時隱。倒是沒有以上兩人來得純粹。是真隱士,自當清高。
林逋(968-1028)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人,隱居西湖孤山,種梅養鶴為伴,人稱西湖處士。逋少孤力學,素喜卧龍先生諸葛亮《誡子書》中一句「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並引以為銘,終生恬淡好古。逋年少時曾遊歷江南一帶,長達二十餘載。後一生隱居於孤山,妻梅鶴子,做著他的高士,松風明月之下蕭蕭撫琴,奏的是平沙落雁;在西子孤山之間姣姣度曲,歌的是高山流水。蕭歡秋月,酒飲冬霜,他穿著那素淡的羽衣,清輝中一抹孤影,彷彿成了仙人。
林逋選擇隱居山林,是因為他看不慣那世事濁人。
據《宋史》記載:澶州一戰,真宗親歷,宋軍大勝,契丹乞盟,真宗許之,而後與其訂立「澶淵之盟」。正是這個勝而曲膝的盟約,讓大宋國威掃地。真宗為了挽回顏面,於是在大中祥符元年,演造出「天書降臨之示」:皇城司奏言守卒徐榮見左承天門南鴟尾上,有黃帛著地,約長二丈,為此奏聞。真宗聽後亦言,去年冬月庚寅日夜半,室中忽有異,見一神人星冠絳衣,語於真宗,謂將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言完即不見。後來尋天書,發現承天門處果有緘物如書卷,外用青縷纏住,封處隱隱有字。書有黃字三幅,《語類》、《洪範》、《道德經》,真宗見天書遂決議行封禪事。朝廷炮製出此事,是為了表明真宗乃真命天子。封禪卻實是為了穩定民心、聲壓四海。
封禪之事引來那些馬屁文人大獻諂媚之詞,一紙一書便可賜得官職。滿腹詩書的林逋一眼就看出真宗及朝臣的用意,也不過是混人耳目,騙騙那些市井之徒。他看不過官場的黑暗,便走進了孤山,應了屈原的那句「舉世渾濁惟我獨清,眾人皆醉惟我獨醒」,做了一個聖朝的隱者。
林逋在當時頗有盛名,大文人梅堯臣和歐陽修都為其至交。梅堯臣為其詩集作序,言其「順物玩情,為之詩則平澹邃美,讀之令人忘百事也。」後人稱其詩句秀雅俊逸,有唐人詩風。清代大才子紀昀尤其讚賞 「鶴閑臨水立,蜂懶於花疏」一句,言其景中有人,景中有畫。林逋才名不脛而走,真宗詔賜粟帛,長吏隨時勞問;仁宗又在其死後賜謚號「和靖先生」,如此殊榮,多少文人墨客終生所慕而不可得,林逋他做出了隱士的瀟洒。
林逋極愛梅,並以梅自喻,更是寫出了詠梅的千古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不遜唐詩高處。唐玄宗時有梅妃江采萍,甚得梅花之魂,如此看來,林逋該稱梅之仙了。林逋在孤山上遍植梅花,置身於花香鳥語之中,此舉深得後人讚賞。元代有個余謙在孤山上復植梅花數百株,明朝的張鼎和張岱在此補種過梅,清朝的禁煙大臣林則徐來杭州時栽梅百數,並題聯言:「世無遺草真能隱,山有名花轉不孤」。雅事世代不殆,由此孤山不孤。
清人彭孫遹撰的《金粟詞話》記載:「林處士梅妻鶴子,可稱千古高風矣。乃其惜別詞,如《長相思》一闋,何等風致,閑情一賦,詎必玉瑕珠璣耶。」林逋作詞清新,用語澄靜高逸,堪稱風致。昔時陶淵眀作《閑居》賦,蕭統在《陶潛集》序中言:「白璧微瑕,惟在《閑居》一賦」 ,我很不同意此種說法。七情六慾,人皆有之。歐陽修公云:「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為何陶淵眀作《閑居》賦表達自己心中的感情而被稱之為微瑕,實在是謬言。這些隱士,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真摯的情愛之言,更顯得出人物有血有肉,還其一個本來之面目,而非空有一腔孤潔之靈魂。
《長相思》是林逋僅存下來三首詞中最有名的一篇,試看之: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水平。
相傳林逋年輕時與一女子兩情相悅,那女子生得美若西施,到了及笄之年,提親的人數不勝數。林逋與此女子在西湖之濱相識,煙柳畫橋,風簾翠幕,鶯歌燕舞,兩人十分傾心。才子佳人,天作絕配,西子湖畔留下了他們徜徉的身影;夕陽晚照,好風如水,一對倩影惹得遊人佇足相看。然事情終不遂人願,因林逋家境寒貧,女子父母將女兒嫁與一商賈富戶,林逋自然是暗然失魂,惟有離開這個傷心之地,此詞描述的即是這送別的情景。青山兩岸,船渡之處,對於送別這番景象林逋自然是見過不少,但是今日卻是自已和心上人的別離,一別也許一輩子再也不能相見。都言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此時的林逋卻只能一個人傷心地離去,有著昔日歐陽炯為愛姬作《荷葉杯》之苦。
錢塘北岸為吳山,南岸即為越山。白居易有詞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吳山」 ,指錢塘江以北的山峰;「越山」,指錢塘江以南的山峰。起首兩句不但寫出了送行的地點,勾畫出江南水國山明水秀的圖景,而且為下文描寫這對戀人深厚而熱烈的感情蓄足了情勢。「誰知」兩字含憤之巨,哀怨之深,似向亘古的蒼山發出了心中的悲怨。
「君淚盈,妾淚盈,」言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狀。宋人康與之仿林逋作《長相思》下闕云:「君意濃,妾意濃,油壁輕車郎馬騘,相逢九里松。」一邊是信馬而游,一邊卻是淚眼道別。「羅帶同心結未成」,只道是兩人有緣無份。古時風俗,男女定情,常以香羅絲帶結成菱形的迴文連成同心結,意在兩清至死不渝。李賀有詩云:「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天下最悲傷的事情,莫過於真心相愛的卻不能相守。「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卻是一點點在林逋的眼中成為煙花之事。
「江頭潮水平」,舟即將啟航,淚眼人不得不就此作別,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相別之景在林逋心中恐怕是鐫上一生都不會磨滅的印記。詞的內容雖然基本不脫傳統的愛情生活離愁別恨的範圍,但格調清新,形象鮮明,具有濃郁的地域色彩和生活氣息。詞的感情主要通過女主人公的內心活動來表現的,所以顯得特別真摯動人。
林逋與梅堯臣、歐陽修為至交。逋年歲最大。相傳在天聖年間一個冬天,梅堯臣來孤山訪林逋,兩個人在山中燃起凋落的枯葉煮酒論詞,淺斟低酌。讓人很容易就想起白居易的《問劉十九》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文人的清氣頓時流瀉於天地之間,與山野相親,與水泊共存。林逋曾填詞一首《點絳唇》,宋人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稱此詞「為詠草之美者」引起梅歐兩人興緻,兩人遂各填詞《蘇慕遮》、《少年游》,都堪稱極品,後被王國維稱為「詠春草之絕調」。唐人韓愈詠草詩「天街小雨潤如酥,遙看草色近卻無」,則是詩中詠草之絕句。
欲唱《點絳唇》,當歌林逋詞。試看林逋詞《點絳唇》: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
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點絳唇,又名點櫻桃、南浦月、沙頭雨、尋瑤草、萬年春。明·楊慎《升庵詞品》:「《點絳唇》取梁江淹詩『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以為名。」始見於南唐·馮延巳《陽春集》。
林逋此詞為詠物詞中的佳作。全詞以清新空靈的筆觸,物中見情,寓寄深意,借吟詠春草抒寫離愁別緒。整首詞熔詠物與抒情於一爐,凄迷柔美的物象中寄寓惆悵傷春之情,渲染出綿綿不盡的離愁。
金谷,即金谷園,指西晉富豪石崇在洛陽建造的一座奢華的別墅。石崇《金谷詩序》里說,征西將軍祭酒王詡回長安時,他曾金谷澗為其餞行。所以後來南朝江淹的《別賦》中就有「送客金谷」之說,成了典故。「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人既去,園無主,草木無情,依舊年復一年逢春而生。曾經是錦繡繁華的麗園,如今已是雜樹橫空、蔓草遍地了。寫春色用「亂生」二字,可見荒蕪之狀,其意味,與杜牧《金谷園》詩中的「流水無情草自春」相近。「誰為主」之問,除點明園的荒涼無主外,還蘊含著作者對人世滄桑、繁華富貴如過眼煙雲之慨嘆。
「余花」兩句,寫無主荒園在細雨中春色凋零,絢爛的花朵已紛紛墜落,連枝頭稀疏的余花,也隨濛濛細雨而去。「滿地和煙雨」,境界闊大而情調哀傷,雖從雨中落花著筆,卻包含著草盛人稀之意。眼看「匆匆春又歸去」,詞人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惆悵情懷。
過片直寫離情。長亭,亦稱十里長亭。古代為親人送行,常長亭設宴餞別,吟詠留贈。此時別意綿綿,難捨難分,直到太陽西下。「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詞人正是抓住了黯然銷魂的時刻,攝下了這幅長亭送別的畫面。最後「王孫」三句,活用《楚辭》意,是全詞之主旨。《楚辭。招隱士》中言:「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王維《山中送別》中云:「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從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處亦可找到痕迹,「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王孫」本是古代對貴族公子的尊稱,後來詩詞中,往往代指出門遠遊之人,或者道的就是自己的友朋。長亭送別,南北東西路,凝望著親人漸行漸遠,慢慢消失了,唯見茂盛的春草通往四方之路,茫茫無涯。正如李煜《清平樂》詞所說:「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林逋素喜歡梅,在他所僅存下來的詞中更有一首詠梅詞《霜天嘯角》:
冰清霜潔,昨夜梅花發。甚處玉龍三弄,聲搖動枝頭月?
夢絕金獸,曉寒蘭燼滅。要卷珠簾清賞,且莫掃階前雪!
良宵淡月之時,夜濃梅開之際,在一片素白的梅花從中,林逋吹起了他的長笛。玉龍三弄,即有名的《梅花三弄》,又可稱為《梅花引》、《梅花曲》、《玉妃引》,此曲由晉名士恆伊所制,歌詠梅花的高潔。林逋吹的笛聲悠揚婉轉,連那掛在樹梢上的明月都為之所動。一夜夢好,金獸中所燃的蘭香幽沁人心。晨起之時捲起珠簾,不覺昨夜竟然飄過雪,滿覆階前。與枝頭的梅花相輝成映。呈現出一幅冰清玉潔的世界,林逋亦似這梅這雪,這玉壺中的冰心。
談到詠梅,不得不提到林逋那首千古名詩《山園詠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眾芳搖落獨暄妍」,梅花是開在冬天和春天相臨的時候。「眾芳搖落」梅花暄妍,「暄妍」就是風景非常美好。「佔盡風情向小園」,把整個小園裡的風情都佔有了,一開始就把梅花寫得很不一般。下面說「疏影橫斜水清淺」是寫梅枝稀稀疏疏的,倒映入清清的水上。「暗香浮動月黃昏」這是寫的梅香,在朦朧的月色之下,陣陣的梅香飄浮過來。前一句寫梅的姿態,後一句寫梅的幽香,這兩句是非常有名的句子。南宋詞人姜白石,就以」疏影」和「暗香」作為詞牌的名稱,寫了兩首歌頌梅花的詞。
下面林逋接著寫的「霜禽欲下先偷眼」,這個「霜禽」有兩種說法:一個是冬春時候霜有冷的意思,一種說霜是白的意思。「霜禽」也有人聯繫到林和靖特別喜歡白鶴,所以可能是指的白鶴,這樣理解也是可以的。「先偷眼」寫得非常形象,特別是這個「偷眼」 很傳神——偷偷地窺看一下。「粉蝶如知合斷魂」,蝴蝶能看到如此美好的梅花,它一定快活地要暈了。「斷魂」就是銷魂,銷魂就是一個人的感情極端的快樂,或者極端的悲傷,這裡是指極端的快樂。因為春天的蝴蝶它是不能看到初春時候的梅花的,如果粉蝶看到如此好的梅花的話,可能是要快活極了、高興極了。最後詩人說「幸有微吟可相狎」,是寫在這個梅花前面,在淡淡的月色下面,詩人非常高興地吟詩。「不需檀板共金樽」,是說此時不需檀板啊金樽啊那些華麗高貴的東西,在美好的梅花和幽香的梅香下面詩人自我沉醉、自我欣賞、自我吟詩,這是最佳的境界。所以在古代詠梅的詩歌當中,這是非常突出的一首詩歌。特別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句,歐陽修特別推崇,認為這句詩歌在詠梅詩中是最傑出的。所以林和靖的這首《山園小梅》,在我們整個中國的詠梅詩歌當中也是一枝獨秀的。
王國維評價此詩得梅之神韻,王士朋對其評價更高,「暗香和月入佳句,壓盡千古無詩才」,以致於後有辛棄疾奉勸文人墨客休要草草賦梅,如同唐人崔顥《黃鶴樓》一詩出,余詠黃鶴樓詩盡廢,就是才氣衝天的李白也言「眼前有景說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宋被元滅時,一個叫楊璉真伽的番僧盜掘宋王陵墓,同時也將受真宗仁宗看重的林逋之墓掘開。但裡面惟見硯一方、筆一支,由此可見林逋之為人和風骨。他不帶走一絲世事的繁華,他就是這樣的高士。
想起紅樓中《枉凝眉》詠釵黛的聯句「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倘若將之稍作修改來評說林逋:山中高士晶瑩雪,世上仙君寂寞林——又當如何。
【小傳】:
林逋(968-1028)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人,隱居西湖孤山,種梅養鶴為伴,人稱西湖處士。謚號和靖先生。它是宋初著名的隱逸詩人,性格恬淡,不趨容利。雖然二十來年足跡不至城市,卻是聲聞天下,引得許多士大夫前往西湖拜訪他。宋真宗聞其名還命地方官特加勞問。他曾題書一首絕句在自己的壽堂之上,曰:"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就自認為比寫過封禪書的司馬相如品格高。在宋代,他的詩和畫都很有名,其詩以表現隱居生活和閑適心情為主,平淡而深美。又極愛梅花,寫了好多詠西湖梅花的詩歌,曾經廣為傳誦,以至後人提到詠梅的好詩總忘不了他。梅堯臣為他的詩集作序,說讀他的詩"令人忘百事","時人貴重甚於寶玉"。歐陽修還說自林逋去世之後,"湖山寂寥,未有繼者"(《歸田錄》卷二),可見對他的仰慕。最能概括林逋生平和影響的是南宋吳錫疇《林和靖墓》詩:"遺稿曾無封禪文,鶴歸何處認孤墳。清風千載梅花共,說著梅花定說君。""清風"二字最能概括他的生平,也最能代表後世對他的評價。
風花雪月款款情 宋詞名家緩緩說(系列文章12)
宋詞里緩緩而吟的才子佳人
(系列文章--轉載之12)
范仲淹
【派別】婉約派
【文集】《范文正公文集》
先天下之憂而憂 後天下之樂而樂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稱得上人間天堂。白居易曾有詞句云:「江南憶,最憶是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得相逢。」此吳宮即是蘇州之地。公元九八九年,大文學家范仲淹生於此。仲淹二歲而孤,身世頗為凄慘。母貧無所依,另嫁與長山朱氏,仲淹從其姓,後改回。
仲淹少時,曾在長白山澧泉寺寒窗苦讀數載,因為家貧而留下了「斷齏劃粥」的動人故事。據文瑩的《湘山野錄》記載言:「舊日某修學時,最為貧窶,與劉某同上長白山僧舍,惟煮粟米二合作粥一器,經宿遂凝,以刀為四塊,早晚取二塊,斷虀十數莖,酢汁半盂,入少鹽,暖而啖之,如此者三年。」 仲淹將粟米煮成稀粥,到了晚上因為天寒粥盡凝固,仲淹便用刀將之劃分為四塊,早晚各食兩塊,此即為一天的充饑之物。且不說凍得若冰塊狀的稀粥怎麼吞咽,但說那麼一個正值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整天就靠這些許粥塊度日,該是多麼讓人辛酸。此記載不管是真是假,仲淹好學的形象也就刻印在我們的心中了。
山寺終非久居之地,後來范仲淹去了應天書院讀書。應天書院為宋代四大書院之一,相當於現在的北大清華之類的院校。出身貧泊、布素寒姿的范仲淹,在應天書院中一如既往地勤奮苦讀。他不僅匯通儒學經典,而且在做學問的過程中磨練著自己堅韌的意志。關於范仲淹的好學事迹,歐陽修在《范碑》中記載云:「既長,知其世家,感泣辭母,去南郡入學堂,掃一室,晝夜講誦。其起居飲食,人所不堪。而公益自刻苦。」 歐陽修的身世與范仲淹極為相仿,所以在歐公的心中,范仲淹即是他終生追慕的前輩。而青年時的范仲淹,極其追慕的是剛毅果敢、文治武功的名臣寇準。
范仲淹為官正直敢諫,遭到一些別有用心的臣子忌恨,屢次被貶,仕途極其坎坷。據《宋史》記載:天聖七年冬至,仁宗率百官賀太后於會慶殿。對於此種有損君威的事情,范仲淹上疏認為不妥。並言: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理。有南面之位,無北面之儀。雖然建議很委婉,但還是遭到了劉太后的不滿。後范仲淹又上疏,力請太后捲簾撤班,還政於春秋已盛的仁宗皇帝,劉太后更是對其懷恨在心。提攜過范仲淹的晏殊聽說此事大驚失色,認為范仲淹此舉太過於輕率,不僅有礙自己的仕途,而且還會連累舉薦之人。對晏殊的建議,范仲淹心存感激。為了避避風頭,仲淹便請求外任為官。
剛直不阿的范仲淹豈是晏殊的一句勸說之辭就會不顧朝廷之事。明道二年十二月,京師里傳來要廢郭皇后的事情,郭皇后乃太祖宿將郭崇孫女,很得劉太后的歡心,但並不被仁宗寵幸。就因為郭后入宮九年無嗣,便成了君臣要廢黜的理由。也因為劉太后已薨,郭后自是沒有庇護。此消息一出,朝廷議論紛紛。後傳到外任的范仲淹耳中,范仲淹遂挺身而出,極論此事不可。但並沒有說服仁宗皇帝。後來郭后被廢,范仲淹跟著一起倒霉遭貶。世事便是如此,倔強的范仲淹一直都沒有理解一個大家都知曉的道理「順君者昌,逆君者亡」。
慶曆新政是范仲淹人生中最亮的一點。他將宋初文人王禹偁生平未付諸實現的變革思想,在他的新政中盡體現出來。但是由於觸犯了上層階級的利益,受到墨守陳規的大官僚的反對,導致了慶曆新政只能似曇花一現,無果而終。
這次新政改革的失敗,給范仲淹帶來的後果又是貶官,最後到得鄧州一地。這個地方對於范仲淹這一生都是極其重要。官場上的失意,讓范仲淹不再醉心於仕途,而流連忘返於自然人文景色之中。在這期間他創作了大量的詩文,其中就有千古傳誦的名篇《岳陽樓記》。
范仲淹詩文清麗,小詞亦佳。繼昌在《左庵詞話》中言:「希文,宋一代名臣,詞筆婉麗乃爾。比之宋之平賦梅花,才人何所不可,不以世之頭中氣重,無與風雅也。」這個評價極是。范仲淹作詞筆調清婉麗質,沒有附庸風雅之氣。《全宋詞》中僅存其詞五首,但實應是不止的。如宋魏泰在《東軒筆記》中云:「范文正公守邊日,作《漁家傲》數闕,皆以『塞下秋來風景異"為首句。」 筆記中言有數闕,而今我們卻是只見其一首。又見元人李冶《敬齋古今黈》云:「范文正公自前二府鎮穰下營百花洲,錄製《定風波》五詞」,此百花洲便是鄧州處,五首詞存下來的亦只有一首了,估計仲淹詞多已散佚。
范仲淹的作詞,大大拓寬了晚唐五代詞人的意境。唐人有邊塞詩,他有邊塞詞。感情沉鬱頓挫,凄傷哀婉,盡洗鉛華。試看其《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仁宗時,西夏兵屢有進犯,范仲淹時任陝西招討使。正因為這段經歷,歐陽修曾譏笑仲淹之詞為「窮塞主」詞,只不過是摯友之間開玩笑之言。范仲淹文韜武略,治兵威震塞北,西夏談其色變,稱之為「范老夫子,胸有甲兵無數」。
秋盡天寒,胡地塞北,自是蕭涼一片。雁陣驚寒,盡數南回,候鳥都南返過冬,但是這些將士還留在這荒無人煙的塞北。戍地又響起了那號角之聲,四面俱有,無處不在,想躲避都是不能。一片肅殺之氣,讓人想起了李陵的《答蘇武書》:「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 如此景象怎能不讓兵士們生出戀家之心。「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而他們卻是要做一群斷腸的天涯之人。萬壑之間,群山如嶂,但見得一座孤城,長煙迷漫,殘陽如血。城門早閉,戰事該是極其的危殆,整座城池如同荒冢般讓人不忍睹。王之渙「黃河遠上白雲間,孤城一片萬仞山」,與此極是相似。帳營之內,案桌上擺著濁酒數杯,寒風獵獵,一片寂靜。青色的營布上映著幾抹孤瘦的身影。他們靜靜地飲著一杯濁酒,心在此刻卻是飛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園。《三國演義》起卷調寄《臨江仙》云:「濁酒一杯喜相逢,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談中。」 雖然都飲著濁酒,他們的心情卻是迥異。戍守的將士不知何時才是與親人重逢之日,因為燕然未勒,歸期自然是無計。「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悲涼中透出一種豪壯。而他們是連連征戰,一顆倦怠的心早已是毫無銳氣。悠悠羌笛,明月如霜,又勾起戰士綿綿的思緒,莫不凄慘。夜深久久不能入寐,范仲淹想起自己戰功未立,歸期未卜,而長期戍守的將士已經是白髮蒼蒼,淚眼盈盈。「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全篇皆是悲怨之詞,透露出無限的凄傷,此篇當歸在豪放詞一類。范仲淹有變伶人之詞為士大夫詞之能,其婉約詞也是洗盡了宮風。詞如其人,試看其一首《蘇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後來王實甫在《牡丹亭》中化用了開頭一句言:「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燕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碧雲天當是指秋日氣爽,天空呈現出一種青藍色。碧雲出自江淹詩《休上人送別》中「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句。自此詞出,後人多仿用。西風霜緊,黃葉滿地,秋色連波,大有「秋水共長天一色」之狀。煙本無翠色,雲亦無碧色,當是由其它景物襯托所致。斜陽一縷,倚在蒼山之角,芳草無情,更在斜陽之外,意境頓時開闊。芳草含有兩意:一喻故鄉,劉安在《招隱士》中言:"王孫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另即喻女子,蘇軾在《蝶戀花》中詞云:「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詞人縱目遠眺,思念起了家園及朝暮所思的心愛之人,可呈在眼前的卻是一片衰迷之景。張惠言此詞為「此去國之情」。黯銷魂是從江淹《別賦》中「黯然銷魂者,惟別已矣」中化出。詞人羈旅在邊陲,好夢難成,月明之時獨上小樓,卻不知獨自莫倚欄,傷情處,燈火已黃昏。他想起了飲酒,酒乃解愁之物,卻也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就如同他在另一首詞《御街行》中所言:「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淚先流。」極是相思之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仲淹詞大致有兩個基調,豪放與婉約,但還是婉約成分佔多數。清人陳廷焯在《雲韶集》中贊其言:「希文詞不多,而一二沈著痛快處,冠絕古今。」是說仲淹詞雖少,卻是闕闕經典,字字珠璣。試看其一首《御街行》:
紛紛墜葉飄香徹,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
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范仲淹給人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聖人形象,殊不知在他身上也有過艷事佳話。據姚寬《西溪從話》記載:「範文正守鄱陽湖,喜樂籍,未幾召還,作詩寄後言『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曾開。去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春風管領來。"到京後,仲淹以棉胭脂寄其人,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別後長相憶。何以慰離思,贈汝好顏色。至今,墨跡還在鄱陽一士大夫家。」在此酬和的情詩中,讓我們解讀到一個不同的范仲淹:他亦是醉心於雪月風華,他是風流真才子。
范仲淹常年羈旅在外,和心愛之人兩地分別,此首即言相思之苦。紛紛墜葉應是秋來。晏殊在《清平樂》中詞云:「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金風即是秋風,萬籟俱寂,細碎寒聲,真珠簾乃極艷婉奢侈之物,溫庭筠有詩云:「水晶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睡鴛鴦」,何等地溫馨別緻?然此刻卻是人去樓空,素月分輝,星河影地。如此奇美景象,一個人獨賞又怎麼會有滋味。仲淹發出了悲憤之詞「年年夜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兩人一個在天之涯,一個在地之角,又如何不叫人們斷腸。他又想到那酒物,欲借酒消愁,但卻是酒未飲而淚先流了。長夜漫漫,等待他的又是一個不眠之宵,嘗盡了孤獨之苦,身在此,心卻在彼。眉間心上,此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記得唐伯虎作詞《一剪梅》云:「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該是重說范仲淹的心事。
范仲淹心高氣壯,在《剔銀燈》一詞中言:「用盡心機,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 以此明是嘲曹操、劉備、孫權幾人,大約也含有自嘲之意——言自己戰功不顯,仕途不暢。仲淹詞因為骨力蒼勁,清味醇人,在北宋所以為高,使得晏幾道、歐陽修都不再以《御街行》詞牌作詞。雖然仲淹詞受到以後歷代詞家稱讚,但由於篇目有限,終不能列入一流詞家,此為憾事。
范仲淹在鄧州地為文《岳陽樓記》,為千古流傳,讀後猶有餘音纏繞,岳陽樓亦因此千古成名。范仲淹死後賜謚號「文正」,自宋朝到清代,得此謚號者亦寥寥可數。司馬光與曾國藩名在此列,也是朝廷對其一生所作貢獻的最大肯定。暫用文正公生前在《嚴先生祠堂》文中的一聯來總結: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小傳】: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吳縣(今蘇州)人。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進士,仁宗朝累遷吏部員外郎,因上《百官圖》忤呂夷簡罷知饒州。康定元年(1040)與韓琦並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慶曆三年(1043)召拜樞密副使、參知政事,針對北宋積弱積貧局面,與富弼、歐陽修等推行"慶曆新政"。因上精貢舉、均公田、減徭役等十事,為權貴不容,謗毀漫起,出為河東陝西宣撫使,歷知鄧州、杭州、青州。皇祐四年(1052),徙知潁州,同年卒於徐州行次。謚文正。著有《范文正公集》二十卷等。詞作大半散佚,僅存五首。其詞既有大筆振迅之處,在宋初詞壇可謂異軍突起,直啟後來蘇、辛豪曠詞風;又能妙入情語,不失詞的傳統風格。
風花雪月款款情 宋詞名家緩緩說(系列文章13)
宋詞里緩緩而吟的才子佳人
(系列文章--轉載之13)
張 先
【派別】婉約派
【文集】《安陸集》
一身花月張三影 郎中桃李嫁東風
人生七十古來稀,古人極其高壽的並不常見。然在兩宋詞壇中出了一個長壽的詞人——張先,終年八十九歲。這多少和他的家族有些關係,據周密的《齊東野語》記載言:周密先世私藏吳興張氏十詠圖,蓋張子野圖其父維平生詩十首。吳興太守馬士卿宴會六老於南園。其間便有張先之父御尉寺臣張維,是年九十有一。按此記載,張先之父應該比張先所活年歲更久,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們還真稱得上為壽福之家。
張先詩酒風流,喜歡吟詩弄月,大凡文人都有紅袖添香、歌妓佐酒情結。張先當然也不例外,他在垂暮之年八十五歲高齡時尚納一妾。當時蘇東坡等摯友去拜訪張先,言及此事時,張先滿面春風地隨口賦詩一首云: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髮。
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
此詩頗似眀末才子佳人謙益與柳如是當年的一番戲謔之言。河東君問牧齋先生,公愛吾何?答曰:「愛汝之黑者發,而白者面。」 牧齋先生亦問之,河東君答言:「既愛公之白者發,而黑者面也。」此語既出,侍俾皆為之匿笑。東坡後為張先晚年納妾事作詩一首,其中有句云:「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或許這裡對張先的行為還是帶有一點嘲諷之意,東坡在愛妾朝雲病歿後就一直未再娶,潛心修道。後來,關於這鶯鶯燕燕的故事,還在南宋詞人姜夔詞中出現過,「鶯鶯輕盈,燕燕嬌軟」,寫盡女兒之神態。
張先與晏殊、歐陽修等交好,比晏殊長一歲,比歐陽修長十七歲。他們都是寫小令的翹楚。張先作詞時間前後逾幾十年,在慢詞創作方面也有一番成就。慢詞的集大成者是柳永,慢詞在字數上增加了不少,所以可以更好地表達詞人的情感。吳曾在《能該齋漫錄》中言:「張子野與柳蓍卿齊名,而時以子野不及蓍卿,然子野韻高,是蓍卿所乏處。」 易安也言蓍卿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詞論》),可見兩人是各有千秋。張先混跡於青樓酒館間,逍遙自在。老年在杭州時,多為官妓填詞,但獨獨遺忘了一名為龍靚靚的女子。靚靚心有不甘,便寄詩張先云:「天與群芳千樣葩,獨無顏色不堪言。牡丹芍藥人題遍,自分深如股子花。」 極盡委屈之言,張先憐之,於是為其作詞《望江南》:
青樓宴,靚女薦玉杯。一曲白雲紅月滿,際天拖練夜潮來,人物誤瑤台。
醺醺酒,拂拂上雙腮,媚臉已非朱粉染,香紅全勝雪籠梅,標格外塵埃。
《望江南》,又名《憶江南》,其它名稱還有:《江南好》、《春去也》、《望江樓》、《夢江南》、《望江梅》等。此令原為唐教坊曲名,後用為詞牌。段安節《樂府雜錄》:「《望江南》始自朱崖李太尉(德裕)鎮浙日,為亡妓謝秋娘所撰,本名《謝秋娘》,後改此名。」自唐代白居易作《憶江南》三首,本調遂改名為《憶江南》。
在這首詞里張先寫的是,青樓酒宴,紅粉佳人,大有貴妃醉酒之嫵媚態;人面桃花,醉眼迷離,讓人讀了不覺怦然心動。張先詞很多似此篇:「綺筵公子,綉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景;舉纖纖之玉指,拍案香檀。」他喜歡在詞中表現那種朦朧微幻的美感,用以刻畫那種隱現飄忽的事物,從而營造出一種清峻幽冷,而又無比精緻的意境來。晏幾道嗜夢,張子野喜影。影這種靈幻的意象被張先用得淋漓盡致。據胡仔《苕溪漁隱從話》記載:「有客謂張子野曰:『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子野言何不曰之為張三影,客不曉,公曰:『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此予生平所得意也。」 詞話中所言「三中」出自張先詞《行香子》:「江空無畔,凌波何處,月橋邊,青柳朱門,斷鍾殘角,又送黃昏,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其實,張先被後人評論寫景最佳三處為「雲破月來花弄影」,「無數楊花過無影」,「隔牆送過鞦韆影」。大約後兩句是在張先稱自己為張三影之後所作,所以被提及倒是少了。不過這幾句確實描盡了影之神韻,試看其一首《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
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
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此即為詠影第一名篇,前有小引言:「時為嘉禾倅,以病眠,不赴府會」張先是第一個在詞前冠加小序之人。後姜夔作詞尤喜此法,屢作之,或長或短。張先因為卧病在床而不能參加府會,他心裡是十分的落寞,想著宴會的勝景,又是不甘寂寥,於是在家中聽起了《水調》來。相傳水調歌為隋煬帝開鑿運河時所制,旋律悲怨急切,多凄苦之音,當然使得張先更加傷懷。百般無賴之中於是拿酒自斟自酌,本想一醉方休,讓煩愁隨夢而去,卻在醒來之時發現憂愁依舊,詞人無計留春住,只見無可奈何花落去,往事的流逝,世事的無常,讓張先獨獨悵然而涕下。
杜甫有詩云:「自悲臨曉鏡,誰與惜流年」,是說鏡中的朱顏已改,韶華已去;錢惟演有詞云:「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是說一腔心事,付水東流。在這裡,詞人從床上起來,已是華燈初上之時。行至池邊,湖面上泛起了清冷的月輝,一對水禽在湖面沙洲上雙棲閉目瞑神,明月黃花清影,構成了一美幻之景「雲破月來花弄影」。白居易在《游洞序》中有句:「雲破月來」,古樂府中《暗別離》有句:「風動花枝月中影」。單句而看,都顯得意味不濃、不盡。而張先將兩者合起來描寫,便造出一個更闊更美的意境,堪稱神來之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言:「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弄」字著實讓花物頓時有了靈性。張先的弄影郎中亦是從此處來的。《遁齋賢覽》云:「張子野郎中,以樂章擅名一時。宋子京(宋祁)尚書奇其才,先往而見之,遣將命者,謂曰:『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子野幕後呼曰;『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遂出,盡酒而歡」 。其實,詞的後兩句也是寫得極美。詞人返回屋閣,透過重重的簾幕,看著那若隱若現的燈火,在風聲淅淅中飄搖不定,想到自己大好的年華亦隨著這風聲而遠去,不覺又是滿目的哀怨,伴隨著獨處的凄情。殘紅無數,雖然是明日之景,卻又是那麼的真切,落花飄零,綠肥紅瘦,酣眠之中,雨打梨花深閉門,夢裡花落知多少。
另外兩首寫影名篇,皆是言及一種朦朧的詩情畫意,能讓人吟之而忘寢,試看: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鞦韆影。
龍頭舴艋吳兒競,筍柱鞦韆游女並。芳洲拾翠暮忘歸,秀野踏青來不定。
行雲去後遙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靜。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
張先另有一雅號,是為歐陽修所贈。據《過庭錄》記載:子野《一叢花》令一時盛傳,永叔(歐陽修)尤愛之,恨未識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之聖都,謁永叔,聞者以通,永叔倒屣迎之曰:「此乃『桃杏嫁東風"郎中」。由此看來,歐陽修對子野的來訪可謂是喜不勝言,連鞋子都沒有穿好就急切出來相見,可見歐公甚愛慕子野之才。試看此闕《一叢花》詞: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
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
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傷高懷遠,離愁漸遠漸無窮;佳人不見,每逢飛絮倍思卿。關於此詞還有一番來歷。據《古今詞話》記載:「張先,字子野。嘗與一尼私約,其老尼甚嚴。每卧於池島中一小閣上,俟夜深人靜,其尼潛下梯,俾子野登閣相唔,臨別,子野不勝綣綣,遂作此詞以述懷。」 如此風流佳話,讓人讀後不禁拍案驚奇,繼而捧腹大笑。只應得一句:自古文人多浪漫。
那女子獨上高樓,翹首以望,懷君之心恰似西江之水。傷情高古,卻又情濃如斯,忽見陌上花開,飛絮蒙蒙。馬蹄聲嗒嗒漸遠,人海茫茫,又如何尋得郎君的蹤跡?該是腸斷西橋時,就這樣痴痴地悵望著過了黃昏。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她憶起了兩人相會的事來,又見那親昵的鴛鴦雙宿池邊,此刻獨處的她,不免生出了妒忌之意。「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這是白居易在《上陽白髮人》詩中所言,卻也如同此時那女子的心情。「南北小橈通」,即兩人往日幽會荷塘的一條小徑,雖然小梯還是原地橫放,雖然畫閣還是依舊美好,但只有一個人這裡,一切都不再精采。明月斜照在那透澈的簾櫳上,此女子卻是百般無聊,顧影自憐,悵極而思。想起自己身世之淡,尤不如那春風中的桃杏。桃杏尚且能開花結子,而自己卻要終生困頓在這道庵之中,一任青春無由地逝去,伴著那古佛青燈,遠離紅塵,教美人淚墮三千。有人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而她是要受到禮義的限制,半點都無緣,是愛、是恨、是悔、也是痛。
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似是無理之言,如李益詩:「嫁得錢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雖似無理卻是有理,都是情積至深而發的肺腑之言。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張先就是這樣一個流連於風月之中,愛花護花憐花之人,無怪乎能得紅顏若許。昔日晏殊為京兆尹的時候,辟張先為通判。晏公新納了一個歌女,對其非常地寵幸。張先每作新詞,晏殊都要讓此歌女吟唱。然夫人王氏不容此女,晏殊無奈只得出之。一日張先又至晏府,酒酣之際,張先作詞《碧牡丹》,命營妓歌之。唱到「望極藍橋,但著雲千里。幾重山,幾重水。」晏公聞之,臉色大變,悵然言:「人生行樂耳,何自苦如此」,於是又將出之歌女招回(《玉山清話》)。張先一詞,延續了晏殊的一段情緣,也讓他做了一回月老。
張先寫了那麼多的影,但唯不能讓人忘懷的是花叢中的那抹清影。他作詞多受後人稱譽,如《手批張子野詞》中云:「子野詞,凝重古今,有唐五代之遺音。在北宋諸家中,可雲獨樹一幟。此之於書,乃鍾繇之體也。」張先用他那溫婉的筆觸,自立一家,影響後人無數。周濟味其詞言:「子野清出處,生脆處,味極雋永」。的確,讀張先詞後仍是會讓我們口齒噙香。
瓊瑤嘗有句云:「匆匆太匆匆,幾度夕陽紅。心有千千結,窗外翦翦風。」回顧張先風流蘊藉的一生,大約也算得上「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如此一生,張先應無憾矣。
【小傳】:
張先(990-1078),字子野,湖州烏程(今浙江吳興)人。仁宗天聖八年(1030)進士。曾知吳江縣。晏殊為開封府尹時,召為通判。官至都官郎中。晚年遊憩鄉里而卒。為人疏放不羈,與晏殊、歐陽修、蘇軾等人交遊。能詩,尤工於樂府。因善用"影"字,世稱張三影。其詞多寫男女戀情和花月景色,喜用鋪敘手法,雕辭琢句。與長調相比小令較為雋永。所作較多採用慢詞形式,對慢詞發展與推廣有一定的影響。與柳永齊名,但造詣不及柳永。其詩也有成就,有《安陸集》。詞集《張子野詞》。
風花雪月款款情 宋詞名家緩緩說(系列文章14)
宋詞里緩緩而吟的才子佳人
(系列文章--轉載之14)
晏殊
【派別】婉約派
【文集】《珠玉詞》
梨花院落溶溶月 柳絮池塘淡淡風
在宋朝時江西出過一些經天緯地的文人,如大名鼎鼎的歐陽修、王安石、黃庭堅等,他們都在中國的歷史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歐陽修乃唐宋八大家之一,且與蘇東坡有師徒之名;王安石官至宰相,一場變法鬧得滿朝風雨;黃庭堅為蘇門學士,江西詩派的三宗主之一,書法更堪稱一流。在他們的同鄉中,有一位同他們相比亦毫不遜色的文人,即是身名詞名俱為顯赫的晏殊。
晏殊少年時即被冠以神童之名。時任宰相的張知白將其舉薦於朝廷,殊被召至殿下,恰逢是御試進士,太宗便令晏殊一同應考。殊見試題後言,此題十日前見過並已作賦,並請太宗另行出題。太宗見其小小年紀卻無一點私心,很是憐愛,遂闢為館職。閑暇之時,館閣臣僚大都郊遊宴飲,唯有晏殊兄弟倆在家讀書。太宗得知,以其謹厚。後來正好缺東宮官,便使晏殊為之,後晏殊得知此事,便言於太宗:「非臣不樂宴遊,直以貧無可為,臣若有錢,亦須往。」太宗嘉其誠實,對其眷望日深。
晏殊耿直不諂媚的品性在年少時便已表現出來。在為東宮官時,蔡伯希與晏殊一起陪同太子讀書。蔡極柔媚,每次太子因門檻高而不能過時,蔡便伏地讓太子踏其背而登。不過後來卻是晏殊被知遇為宰相而蔡不被用。蔡初致仕時已是八十歲暮年,而晏殊幾乎是一路青雲。(《揮塵錄》)
晏殊門客眾多,出仕後一生優遊富貴,據葉夢德《避暑詩話》記載言:「晏元獻雖早富貴而奉行極約,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盤饌皆不預辦,客至旋營之。」 由此看出晏殊極慕詩酒人生。晏殊好提攜新人,當世名人范仲淹、孔道輔具出其門下,歐陽修、宋祁、富弼等人皆受其重用。晏殊庭前懸一聯:「門前桃李重歐蘇,堂上葭莩推富范」。因晏殊愛才,其本人也倍受當世稱頌。宋祁為翰林學士時頗有才名,晏殊當時為宰相,愛其才,旦夕欲相見。甚至還在其屋旁另造一宅,舉家搬遷,只為能和宋祁家相伴。中秋那天,晏殊設宴,派人去請宋祁赴會,殊召出歌女舞妓,兩人飲酒賦詩,暢飲達旦。
雖然晏殊在官位上頗為暢達,然他的人生也遭受過很多大的變故。晏殊有一弟名晏穎,少聰敏,亦被鄉人稱之為神童。晏殊被授予館職,其他官臣皆嬉遊宴飲,惟其兄弟倆閉門讀書。後穎作賦《官沼瑞蓮》受到真宗賞識而賜其「同進士出身」並拜奉禮郎一職。但卻是天有不測風雲,一夜過後,晨起僮僕敲門不應,後發現晏穎已病逝,天妒英才,晏殊悲痛欲絕。兄弟兩人一起進京現在卻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其弟時年十八歲,正值青春年華。晏殊看清了這世事無常,轉眼間即物是人非。殊與結髮妻感情甚篤,然恩愛之期未及幾載,妻即去世。後續弦,不料又遭到中年喪偶之打擊。這一切讓他飽嘗了世事之滄桑,也無怪乎他在觀花之時會發出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長嘆,或許是花謝花飛引起了晏殊的往事之殤。後有人言其一生春風得意,恐怕是不眀此番陳跡往事,作皮相語。
晏殊一生沉浸於舞塮歌筵、花前月下。當然作詞不免有南唐五代之遺風。劉熙載在《藝概》中言:「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一俊字得晏詞之風流。晏殊詞峻雅香幽,且清新別緻。試看其一首《清平樂》: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這首詞通篇漫溢著一種薄絮輕紗般的靈幻之美,或許這也是晏殊致力所追求的境界。如行雲流水,又若雁落平沙,輕輕地在耳邊訴說,讓人慢慢地在他的夜寒花香間醉去。
細細柔柔的秋風,不知疲倦地撫弄著梧桐樹葉,滿地落黃。夕陽的餘暉透過簾櫳,映在美人如玉的臉上。她坐在案前,緩緩地飲著那新醅的綠酒,漸漸地起了朦朧的醉意。蹙起那如黛似的遠山眉,眉頭裡暗藏著別人並不知曉的心事。她透過軒窗,看見那已經花殘的紫薇朱槿,晚照的斜陽,如此靜穆,將闌干盡染,美景即將逝去,在那瞬間綻若曇花,卻讓人是何其的心傷,空有無限留戀。「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兩句,可比宋祁《玉樓春》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成雙的燕子在秋盡之時歸來,看見了她的孤清,美人害怕面對這一切,就只得把自己寄予濃睡之中。深秋之夜,銀屏寒染,實在是美人心中的清寂之思,情味正苦,讀罷不免令人頓生憐意。
晏殊善於抒寫這種綿密的情思、淡淡的閑愁。他筆下的一切物象都充滿著詩情畫意,幾乎找不出窮苦之音,這和他的身份地位有關。他很少有機會接觸到下層社會,所以看不到布衣貧民的寒泊,見到的多是歌舞昇平的盛景。他的一生沒有遭受太大的挫傷,對生活的情感也就不太濃烈。但作為一個文人,對於生活的平淡,就這樣每天暮鼓晨鐘,看著春花秋月,看著時間逝去,又會產生一種淡淡的哀愁,一種揮之不去的寂寥之感便縈繞在他的周身。試看其名篇《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此詞雖含傷春惜時之意,卻實為感慨抒懷之情。詞之上片綰合今昔,疊印時空,重思昔;下片則巧借眼前景物,抒發感傷,重寫今。全詞語言圓轉流利,通俗曉暢,清麗自然,意蘊深沉,啟人神智,耐人尋味。詞中對宇宙人生的深思,給人以哲理性的啟迪和美的藝術享受。
起句「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寫對酒聽歌的現境。從復疊錯綜的句式、輕快流利的語調中可以體味出,詞人面對現境時,開始是懷著輕鬆喜悅的感情,帶著瀟洒安閑的意態的。但邊聽邊飲,這現境卻又不期然而然地觸發對「去年」所歷類似境界的追憶:也是和今年一樣的暮春天氣,面對的也是和眼前一樣的樓台亭閣,一樣的清歌美酒。然而,似乎一切依舊的表象下又分明感覺到有的東西已經起了難以逆轉的變化,這便是悠悠流逝的歲月和與此相關的一系列人事。於是詞人不由得從心底湧出這樣的喟嘆:「夕陽西下幾時回?」夕陽西下,是眼前景。但詞人由此觸發的,卻是對美好景物情事的流連,對時光流逝的悵惘,以及對美好事物重現的微茫的希望。這是即景興感,但所感者實際上已不限於眼前的情事,而是擴展到整個人生,其中不僅有感性活動,而且包含著某種哲理性的沉思。夕陽西下,是無法阻止的,只能寄希望於它的東升再現,而時光的流逝、人事的變更,卻再也無法重複。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聯工巧而渾成、流利而含蓄,用虛字構成工整的對仗、唱嘆傳神方面表現出詞人的巧思深情,也是這首詞出名的原因。但更值得玩味的倒是這一聯所含的意蓄。
花的凋落,春的消逝,時光的流逝,都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雖然惋惜流連也無濟於事,所以說「無可奈何」,這一句承上「夕陽西下」;然而這暮春天氣中,所感受到的並不只是無可奈何的凋衰消逝,而是還有令人欣慰的重現。那翩翩歸來的燕子不就象是去年曾此處安巢的舊時相識嗎?這一句應上「幾時回」。花落、燕歸雖也是眼前景,但一經與「無可奈何」、「似曾相識」相聯繫,它們的內涵便變得非常廣泛,帶有美好事物的象徵意味。惋惜與欣慰的交織中,蘊含著某種生活哲理:一切必然要消逝的美好事物都無法阻止其消逝,但消逝的同時仍然有美好事物的再現,生活不會因消逝而變得一片虛無。只不過這種重現畢竟不等於美好事物的原封不動地重現,它只是「似曾相識」罷了。
這首詞之所以膾炙人口,廣為傳誦,其根本的原因於情中有思。詞中似乎於無意間描寫司空見慣的現象,卻有哲理的意味,啟迪人們從更高層次思索宇宙人生問題。詞中涉及到時間永恆而人生有限這樣深廣的意念,卻表現得十分含蓄,可稱是千古絕唱。「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便是這絕唱中的絕句,幾乎是婦孺皆知。其來歷還有一個故事:
晏殊一次赴杭,途徑揚州大明寺。大明寺乃揚州古剎,香客駱繹不絕。古時寺廟藏書頗多,可供寒貧書生在此讀書,且還會提供飯食。范仲淹當年就曾在長白山醴泉寺苦讀數載。一般寺中會設詩板,過往的文人墨客可題詩賦詞以作留念。晏殊在大明寺見到詩板,興緻大發,便逐一看過,感覺平平。忽見一首《揚州懷古》:「水調隋宮曲,當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國,廢沼尚留名。儀鳳終陳跡,鳴蛙底沸聲。凄涼不可問,落日下蕪城。」寫得怨而不怒,情深意長,遂力加讚許。晏殊有意提攜題詩之人,便招來相見。原來此人即是官名甚微的揚州主簿王琪。然晏殊並沒有因此看低他,且設宴款待。宴後,兩人在大明寺前的池畔散步,聊著詩詞。忽晏殊言道:「昔有一聯,『無可奈何花落去』,苦思而未得下聯。」王琪沉吟片刻道:可否對之「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讀後覺渾然天成,讚賞不已,越發看重王琪。後在《浣溪沙》詞中原句用上。
晏殊太喜歡「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兩句了,後來他在一首七言律詩里,又用了這兩句。這在我國古代詩詞作品裡,還是不多見的。這首詩便是《示張寺丞王校勘》云:
元已清明假未開,小園幽徑獨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灧灧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游梁賦客多風味,莫惜青錢選萬才。
顯而易見,詩境不如詞境好。魏泰亦在《東軒小引》中言:「晏公小詞最佳,詩次之,文次之於詩。」 晏殊很多詞言及相思離情,但他不再是只重複那些愛戀之意,而是加以對人生的思索,使詞作本身意境更上一層。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意境之說,他認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並將晏殊的「昨夜西風調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歸結為為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之第一境界。試看其《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見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此為晏殊寫閨思的名篇。詞之上片運用移情於景的手法,選取眼前的景物,注入主人公的感情,點出離恨;下片承離恨而來,通過高樓獨望把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態生動地表現出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把此詞「昨夜西風」三句和歐陽修、辛棄疾的詞句一起比作治學的三種境界,足見本詞之負盛名。全詞深婉中見含蓄,廣遠中有蘊涵。
起句寫秋曉庭圃中的景物。菊花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看上去似乎在脈脈含愁;蘭花上沾有露珠,看起來又象在默默飲泣。蘭和菊本就含有某種象喻色彩(象喻品格的幽潔),這裡用「愁煙」、「泣露」將它們人格化,將主觀感情移於客觀景物,透露女主人公自己的哀愁。「愁」、「泣」二字,刻畫痕迹較顯,與大晏詞珠圓玉潤的語言風格有所不同,但在借外物抒寫心情、渲染氣氛、塑造主人公形象方面自有其作用。
次句「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寫新秋清晨,羅幕之間蕩漾著一縷輕寒,燕子雙雙穿過簾幕飛走了。這兩種現象之間本不一定存在聯繫,但在充滿哀愁、對節候特別敏感的主人公眼中,那燕子似乎是因為不耐羅幕輕寒而飛去。這裡,與其說是寫燕子的感覺,不如說是寫簾幕中人的感受,而且不只是在生理上感到初秋的輕寒,而且在心理上也蕩漾著因孤孑凄凄而引起的寒意。燕的雙飛,更反托出人的孤獨。這兩句純寫客觀物象,表情非常微婉含蓄。接下來兩句「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從今晨回溯昨夜,明點「離恨」,情感也從隱微轉為強烈。明月本是無知的自然物,它不了解離恨之苦,而只顧光照朱戶,原很自然;既如此,似乎不應怨恨它,但卻偏要怨。這種彷彿是無理的埋怨,卻有力地表現了女主人公在離恨的煎熬中對月徹夜無眠的情景和外界事物所引起的悵觸。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過片承上「到曉」,折回寫今晨登高望遠。「獨上」應上「離恨」,反照「雙飛」,而「望盡天涯」正從一夜無眠生出,脈理細密。「西風凋碧樹」,不僅是登樓即目所見,而且包含有昨夜通宵不寐卧聽西風落葉的回憶。碧樹因一夜西風而盡凋,足見西風之勁厲肅殺,「凋」字正傳出這一自然界的顯著變化給予主人公的強烈感受。景既蕭索,人又孤獨,在幾乎言盡的情況下,作者又出人意料地展現出一片無限廣遠寥廓的境界:「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裡固然有憑高望遠的蒼茫之感,也有不見所思的空虛悵惘,但這所向空闊、毫無窒礙的境界卻又給主人公一種精神上的滿足,使其從狹小的簾幕庭院的憂傷愁悶轉向對廣遠境界的騁望,這是從「望盡」一詞中可以體味出來的。這三句儘管包含望而不見的傷離意緒,但感情是悲壯的,沒有纖柔頹靡的氣息;語言也洗凈鉛華,純用白描。這三句是本詞中流傳千古的佳句。
高樓騁望,不見所思,因而想到音書寄遠:「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彩箋,這裡指題詩的詩箋;尺素,指書信。兩句一縱一收,將主人公音書寄遠的強烈願望與音書無寄的可悲現實對照起來寫,更加突出了「滿目山河空念遠」的悲慨,詞也就在這渺茫無著落的悵惘中結束。「山長水闊」和「望盡天涯」相應,再一次展示了令人神往的境界,而 「知何處」的慨嘆則更增加搖曳不盡的情致。
在婉約派詞人許多傷離懷遠之作中,這是一首頗負盛名的詞。它不僅具有情致深婉的共同特點,而且具有一般婉約詞少見的寥闊高遠的特色。它不離婉約詞,卻又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婉約詞。
晏詞多離愁別苦,卻也有歡快之音。他有一首寫閨閣少女鬥草的詞,那稚氣未脫的閨閣中少女在他筆下是如此的天真爛漫、顧盼神飛。看其名篇《破陣子》: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採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
這首詞寫的是古代閨閣中少女們春天生活的一個片段。詞人用寫生的妙筆,在讀者面前展開了一幅仕女圖,而美麗的春光則是它的背景。景色是那麼鮮明,人物是那麼生動,全篇充滿著青春歡樂氣息。這在古代描寫婦女生活的作品中是不多的。在封建社會中,婦女們都是受壓迫的,就是上層社會中的婦女也不例外,因而她們的苦難是特別深重的。許多作品反映了她們悲慘的遭遇和堅決的反抗,也就顯示了她們對生活的熱愛,對於美好理想的嚮往。而少女們又是特別富有樂觀精神的,儘管在重重壓迫和束縛之下,其青春活力也不會完全被封建禮教勢力所窒息。這首詞通過日常生活的描繪,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這一點。
詞以上片寫景,下片寫人。它以一聯對句開頭,寫景而兼點明季節。用燕子、梨花帶出新社和清明兩個節日。社日是祭社神—土地神的日子,有春、秋兩社,新社即春社,是在春分前後的戊日。古代上層婦女是不勞動的,但平常也要做針線活,從事遊玩。所以張籍的《吳楚歌詞》說:「今朝社日停針線。」清明在春分後十五日,是古代上墳祭祖的日子,也是婦女們可以出門踏青挑菜的日子。從春社到清明,都是春光最好的時候。詞人將人物安排在這個特定的時間裡,就已經使讀者感到春氣的融和與春景的絢爛,彷彿置身於暖洋洋的春光中,看到燕子飛翔、梨花飄落一樣了。如果我們對古代上層婦女在封建禮教壓迫之下深閉幽閨的生活有所了解,體會她們乍從閨閣走向園林、走向大自然的懷抱時,對於春天的美好和新鮮的感覺,以及得到暫時的精神解放後輕鬆愉快的心情,那麼我們就能夠分享詞中少女們的歡樂了。《牡丹亭》中杜麗娘遊園時,不也是以「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這樣充滿驚喜的口吻開始么?
三、四兩句仍用對偶,描繪出一個極其幽靜的園子來。園中有個小小池塘,池邊疏疏落落地點綴著那麼幾點青苔。在茂密的樹林里,時時有黃鸝在枝葉的深處偶然啼叫那麼幾聲,來打破這寂靜的空氣。歇拍(上片的結句)寫春天的日子,在這幽靜的環境里,更顯得特別悠長。而在這寂廖的長日里,似乎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只有一些柳絮,在空中飄來飄去。這就將上面幾句所寫情景一起烘託了出來,有前人所說的「畫龍點睛」之妙。
下片寫人物,頭兩句的意思是從上片貫穿而來。在這樣美好的春天、這樣漫長的日子、這樣寂廖的環境里,年輕人又怎麼耐得住呢?於是就想到要到鄰居家裡去找女伴來遊戲了。恰好,就在邊走邊採摘花草的小路上,那位姑娘也正帶著笑容走了過來。 「巧笑」, 寫出東鄰那位姑娘笑眯眯地帶著聰明而調皮的神氣;「采香」,則暗示出下文有鬥草的情事。
下面三句寫兩位姑娘鬥草。鬥草是古代婦女玩的一種遊戲,體現出她們對於名花異草的知識和愛好。敦煌卷子中有〔鬥百草〕四首,是唐代的大麴,可見這種遊戲,唐時已盛行於民間。《紅樓夢》第六十二回中也曾有詳細的描寫。雖然宋代的鬥草和清代的鬥草的細節可能有所不同,但大體上總差不多,可以參看。鬥草贏了鄰居,使得這位婦女充滿了歡樂。她忽然想起:怪不得昨天晚上做了那樣好夢,原來是今天鬥草要贏的兆頭啊!越想越高興,臉上就顯出得意的笑容來了。「笑從雙臉生」,將笑寫得非常自然天真。這是少女的毫無做作的笑,從內心深處發出的笑。僅僅為著贏了鬥草,就這麼高興,這也只有感情純潔得像水晶一樣的少女才會這樣的。
下片寫人物的活動,主要是鬥草,然而作者卻有意避開了對於鬥草場面的正面描寫,而只寫了人物在鬥草前後的活動和心情,因為抒情詩並不是小說,更不是一本指導如何玩鬥草遊戲的書。這個道理自不待多言。
這首詞純用白描,展示了古代少女的純潔心靈。筆調活潑,風格樸實,與主題相稱。
晏殊為其詞集定名為《珠玉詞》,大約有字如貫珠,闕若美玉之喻。今在《全宋詞》中共存其詞一百二十來首,數目也是不少,其中不乏一些千古傳誦的名句,如「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等等。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贊其「淡語有致者也」,王灼在《漫雞碧志》中言:「晏元獻公,歐陽文忠公,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匹。」兩者在詞風上對晏殊大加讚賞,馮煦更是認為晏殊為北宋倚聲家之祖。
《珠玉詞》中沒有長調慢詞,全是小令。由此也可知:一方面當時慢詞尚未流行,晏殊篤守《花間》的成規;同時可見晏殊這些詞大都是在酒席或壽筵上臨時即景之作,不是仔細用心推敲出來的。其次,晏詞集中沒有朋友之間的和作,沒有一首是「次韻」之作。這可見晏殊填詞,純為抒寫自己的性情,不是為應酬而作(替歌女寫作不是普通所謂「應酬」)。因為不是敷衍朋友,故有真性情。不象南宋時以詞作為進身之階或交友之贄,沒有把詞當作「敲門磚」,所以多有傳世的好作品。
晏殊詞中也沒有遊山玩水或羈旅愁苦如柳永、張先諸人的作品,這是由於他一生富貴,自然無愁苦之詞,但他也並非全無悲戚,不過他所悲所戚的是人生中共有的「無可奈何」的共悲,而非個人為某事的小悲小痛,又因為他一生歷任各級大官,縱有兒女之情也不能象柳永、秦觀那樣表達出來,所以他詞中又似乎有一種潛伏的風情,不能傾瀉出來,只能在一定範圍內隱約地表達,適可而止。下面再來欣賞幾篇:
《浣溪沙》
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曲欄干影入涼波。
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五記載:晏元獻公雖起田裡,而文章富貴,出於天然。嘗覽李慶孫《富貴曲》云:「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兒相,未嘗諳富貴者。」故公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唯說其氣象。若「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楊柳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語人曰:「窮兒家有這景緻也無?」 這段話頗能道出晏殊富貴詞的獨特風格。
這首詞前五句描寫景物重神情,不求形跡,細節刻畫,取其精神密契,不於錦繡字面的堆砌,而於色澤與氣氛上的渲染,故能把環境寫得博大高華,充滿富貴氣象。詞中所表達的思想既不是傷春女子的幽愁,又不是羈旅思鄉遊子的離愁,更不是感時憫亂的深愁,而是富貴者嘆息時光易逝,盛筵不再,美景難留的淡淡閑愁。
劈頭「小閣重簾有燕過」點出環境與時令。此句看似平淡,實乃傳神一筆,有破空而來之勢。這匆匆一過的穿簾燕子,莫非是遠方使者,給簾內入傳遞了春將歸去的消息。像平靜的水面投下一枚小石,立刻泛起層層波瀾。一下子打破了小閣周圍寧靜的空氣,起著溝通重簾內外的作用。閣中人目隨燕影,看到「晚花紅片落庭莎」。原來時已暮春,庭院滿地落紅。「晚」,一指傍晚,朝花夕謝,形容落花的時間;一指晚春,花事凋零,形容落花的節令。春末多雨,更兼庭中少行跡,滿庭莎草已是一派濃綠。「紅片」與「庭莎」,綠肥紅瘦,相映成趣。「曲欄干影入涼波」,庭院中池邊的曲曲欄干,倒影於池塘碧波之中。
「涼波」的「涼」既是時已入暮,池水生涼的真實寫照,又是個中人此時此地心境凄涼的折光反射。以上三句寫的是簾外景物,從視覺所及落筆。「重簾」、「過燕」、「晚花」、「庭莎」、「曲欄」、「涼波」諸意象所組成的畫面,其色澤或明或暗,或濃或淡,或動或靜,使整個庭院呈現出一片凄清冷落。雖然主人公尚未露面,但他的處境、心曲,已躍然紙上了。片兩句由簾外轉入簾內,從聽覺著墨,寫閣中人的感受。「一霎」、「幾回」乃互文。雖說是「好風」、「疏雨」,小閣里的人卻聽得分明,感得真切,可見環境是何等的靜,人是多麼孤獨。上句「翠」、「生」二字,一為冷色,一為動態,這種化虛為實的描寫,把周圍的景物寫活了,給人以質感。好風入檻,翠幕生寒,孤身獨處,情何以堪。下句「圓荷」即荷葉。疏雨滴嫩綠的荷葉上,聲音本是極細極微,但偏偏閣中人卻聽得清清楚楚。簾外之凄清冷落如彼,簾內之空虛寂靜如此,這一切本是足以生愁了,何況又值「酒醒人散」之後。末句以情語作結,總束全詞,興起感情波瀾,似神龍掉尾,極有跌宕之致。
此詞表現了作者優越閑適的生活,卻又流露出索寞悵惘的心緒。結句抒發的亦是富貴閑愁。前人評晏殊詞圓融平靜,多富貴氣象。晏殊自云:「余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悅其氣象。」此詞可見一斑。
再看一首《浣溪沙》:
玉碗冰寒滴露華,粉融香雪透輕紗。晚來妝面勝荷花。
鬢嚲欲迎眉際月,酒紅初上臉邊霞。一場春夢日西斜。
此詞寫夏日黃昏麗人晝夢方醒、晚妝初罷、酒臉微醺的情狀。全詞婉轉有致,猶如一幅別具韻味、濃墨重彩的油畫。
首句寫室內特定的景物——玉碗中盛著瑩潔的寒冰,碗邊凝聚的水珠若露華欲滴。古時富貴人家,嚴冬時把冰塊收藏地窖中,夏天取用,以消暑氣。一「寒」字正反襯出室中的熱。接著,作者筆觸寫到室中人的身上:她粉汗微融,透過輕薄的紗衣,呈露出芬芳潔白的肌體;晚來濃妝的嬌面,更勝似豐艷的荷花。二、三句設喻。用意用語均似「花間」。「粉融」,謂脂粉與汗水融和。不點出「汗」字,正是作者高明之處。「香雪」借喻女子肌膚的芳潔,雖亦古詩詞中常用之語,但本詞中卻有特殊的意義,它跟「冰寒」句配合,盛夏中得清涼之意。以「玉」、「冰」、「粉」、「雪」之白,襯托「妝面」之紅,寫夏日黃昏女子妝罷的情景,真如一幅優美的彩照。
過片寫她那下垂的鬢髮,已靠近眉間額上的月形妝飾;微紅的酒暈,又如紅霞飛上臉邊。兩句寫女子微醉的情態,艷而不俗,細而不纖。古時女子的面飾,有以黃粉塗額成圓形為月,因位置兩眉之間,故詞稱「眉際月」。李商隱《蝶》詩之三「八字宮眉捧額黃」,似即指此。「欲迎」、「初上」,形容絕妙。不獨刻畫之工,且見詞人欣賞之情。「月」與「霞」,語意雙關,既是隱喻女子的眉和臉,也是黃昏時的實景。可以想像這位美艷的姑娘,晚妝初過,穿著件單薄的紗衣,盈盈佇立,獨倚暮霞,悄迎新月。
「一場春夢日西斜」,方始點明,原來上邊五句所寫的,都是晝眠夢醒後的情景。女子睡起,粉融香汗,重理明妝。「春夢」,謂剛才好夢的短暫。慵困無聊,閑愁閑恨,全詞之意,至此全出。末句倒裝,「日西斜」三字,與上片「晚來」接應。
另一首《浣溪沙》則更說明晏殊詞意境風格: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此詞慨嘆人生有限,抒寫離情別緒,所表現的是及時行樂的思想。全詞章法結構上下關合:下片「滿目」句照應上片次句,因離別而念遠:「落花」句照應上片首句,因慨嘆人生短暫而傷春。結句借用《會真記》中的詩句,即轉即收。
「一向年光有限身」,劈空而來,語甚警煉。「一向」,即一晌,一會兒。片刻的時光啊,有限的生命!詞人的哀怨是永恆的,那是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誰不希望美好的年華能延續下去呢?惜春光之易逝,感盛年之不再,這雖是《珠玉詞》中常有的慨嘆,而本詞中強烈地直接呼喊出來,便有撼人心魄的效果。
緊接「等閑」句,加厚一筆。詞中所寫的,不是生離,更不是死別,而只不過是尋常的離別而已!「等閑」二字,殊不等閑,具見詞人之深於情。短暫的人生中,別離是不只一次會遇到的,而每一回離別,都佔去有限年光的一部分,詞人唯有強自寬解:「酒筵歌席莫辭頻」。痛苦是無益的,不如對酒當歌,自遣情懷吧。「頻」,謂宴會的頻繁。
「酒筵歌席」,即指這些日常的宴飲。這句寫及時行樂,聊慰此有限之身。過片二語,氣象宏闊,意境莽蒼,以健筆寫閑情,兼有剛柔之美,是《珠玉詞》中不可多得的佳句。兩句是設想之辭。若是登臨之際,放眼遼闊的河山,徒然地懷思遠別的親友;就算是獨處家中,看到風雨摧落了繁花,更令人感傷春光易逝。
語本李嶠《汾陰行》:「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作者不欲刻意去傷春傷別,故要想辦法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吳梅《詞學通論》特標舉此二語,認為較大晏的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勝過十倍而人未知之。吳氏之語雖稍偏頗,而確是能獨具慧眼。此處「滿目山河」二語,「重、拙、大」兼而有之,《晏殊》中僅此而已。「不如憐取眼前人!」意謂去參加酒筵歌席,好好愛憐眼前的歌女。作為富貴宰相的晏殊,他不會讓痛苦的懷思去折磨自己,也不會沉湎於歌酒之中而不能自拔,他要「憐取眼前人」,也只是為了眼前的歡娛而已,這是作者對待生活的一貫態度。
本詞是晏殊的代表作。詞中所寫的並非一時所感,也非一事,而是反映了作者人生觀的一個側面:悲年光之有限,感世事之無常;慨嘆空間和時間的距離難以逾越,慨嘆對已逝美好事物的追尋總是徒勞,山河風雨中寄寓著對人生哲理的探索。詞人幡然感悟,認識到要立足現實,牢牢地抓住眼前的一切。
這首詞又是《珠玉詞》中的別調。大晏的詞作,用語明凈,下字修潔,表現出閑雅蘊藉的風格;而本詞中,作者卻一變故常,取景甚大,筆力極重,格調遒上。抒寫傷春念遠的情懷,深刻沉著,高健明快,而又能保持一種溫婉的氣象,使詞意不顯得凄厲哀傷,這是本詞的一大特色。
晏殊晚年時候遭貶,稍有不平。據吳曾的《能該齋漫錄》中記載,晏殊一日夢見身騎白馬橫渡長橋,忽橋斷而馬奔逸,晏公墜落橋上,而馬自飛上天去,夢後不余日晏殊逝去。後其婿夢見與晏殊兩人於庭上暢飲,酒酣之際,其婿看庭下奏樂歌舞的伶人樂工儘是紙人,醒後告訴其夫人言:"吾必亡矣。"不過多久,果真離去。晏公一生磊落光明,其人亦受萬世而尊。
【小傳】
晏殊,(991-1055),字同叔,撫州臨川(今江西省撫州市)人。七歲能屬文。景德初(1005)以神童應召,與千餘進士並試廷中,殊神定氣閑,援筆立就,賜同進士出身。歷任翰林學士、給事中、禮部侍郎、樞密副使等職。慶曆三年(1043)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學士,兼樞密使。卒謚元獻。晏殊雖官至宰相,但政治業績未見卓異。愛好文學,多進賢材,一些台閣重臣和文壇健將如范仲淹、韓琦、富弼、宋祈、歐陽修、梅堯臣、張先等,或出其門下,或由其舉薦。晏殊詩文富閑雅而有情思。其詩文集有二百四十卷之巨,惜多亡佚。詞集名《珠玉集》(一稱《珠玉詞》),僅一卷,共130餘首,皆為小令。內容多吟詠富貴氣象及閑情雅思,風格溫潤秀潔。
風花雪月款款情 宋詞名家緩緩說(系列文章15)
宋詞里緩緩而吟的才子佳人
(系列文章--轉載之15)
宋祁
【派別】婉約派
【文集】《宋景文集》
為君持酒勸斜陽 且向花間留晚照
大凡名人出世總會有一番異象,相傳李白降生時有人觀到文曲星墜地,後李白名垂千古,成為一代詩仙。宋朝的「二宋」宋祁兄弟來得也是非比尋常。據其鄉人傳,宋祁的兄長宋庠出生時,其母夢見有一朱衣人遺其一顆大珠,受置於懷上,醒後仍覺有珍珠偎在懷裡的溫暖。後來又夢見前番朱衣人再次前往,懷揣一部文選送予宋母,遂生宋祁。宋祁小時候被鄉人稱作為選哥。珠寶喻顯貴,而文選喻才情,後果真亦是如此,宋庠官高至相,而宋祁詩詞文俱是了得。
宋祁少時家景寒貧,過著數米為炊的日子,因無錢資書,只能四處向鄉人求借而讀。兄弟兩人在家自學,無師無友,但天資聰穎,加上晝夜苦學,終習得滿腹詩書。後宋祁投其文章於安州太守夏文庄,此時兩人雖為布衣平民,然文庄見其兩人文思了得,遂厚待之。一次宴請宋祁兄弟兩人,席間作落花詩,宋庠沉吟片刻云:「漢皋佩冷臨江失,金谷樓空到地香。」宋祁後云:「將飛更作迴風舞,飛落猶存半面妝。」 文庄言:詠落花而不言落,大宋當狀元及第,又風骨秀重,異日當作宰相;又言小宋不能及其兄,但也應該會登科中舉。後皆為其言中。(見《青箱雜記》)
宋祁少時才名已顯,晏殊甚愛之,屢請祁赴宴,歡飲達旦。後宋祁之好宴飲為樂,受晏殊影響甚深。據陸遊《老學庵筆記》中載:「宋景文好客,會飲於廣廈中,外設重幕,內列寶炬,歌舞相繼,坐客忘疲,但覺漏長,啟幕視之,已是二晝。名曰不曉天。」晝夜狂歡,生活極其浪漫放逸,就是今人見了也不免為嘆。宋祁一生所交紅顏眾多,但不似崔顥娶妻一定是要擇美,稍不愜意即棄之,凡易三四。宋祁為性情中人,實引為紅顏知己。宋祁最喜於筵前酒邊、花前月下賦詞吟詩,所以他的詞多風流閑雅,讀後讓人心曠神怡,後人稱其詞妍麗而不輕薄,和雅而不塵靡,縱觀其詞,有韻亦有境。
一次宋祁經過張先家時,命僕僮呼之「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子野在屋內大聲應道:「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古今詞話》)。其「紅杏尚書」的美名得之於名篇《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倘若直譯,這首詞的大意是:東城外面的景色,越來越美。湖面上棉紗一樣的波浪,負載著遊船,承載著遊客的歡樂。綠楊翠柳,茂密如煙,春深了,只有早上,尚余輕寒。紅杏枝頭,蜂飛蝶舞,春意盎然。人生的歡樂是多麼少啊!願拿千金換一笑。端起斟滿的酒杯,邀請夕陽,勸夕陽同干一杯。希望金色的晚照,能夠在美麗的花叢中多停留一會兒!
這首詞歌詠春天,洋溢著珍惜青春和熱愛生活的情感。上片寫初春的風景。起句「東城漸覺風光好」,以敘述的語氣緩緩寫來,表面上似不經意,但「好」字已壓抑不住對春天的讚美之情。以下三句就是「風光好」的具體發揮與形象寫照。首先是「縠皺波紋迎客棹」,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盈盈春水,那一條條漾動著水的波紋,彷彿是在向客人招手表示歡迎。然後又要人們隨著他去觀賞「綠楊」,「綠楊」句點出「客棹」來臨的時光與特色。「曉寒輕」寫的是春意,也是作者心頭的情意。「波紋」、「綠楊」都象徵著春天。但是,更能象徵春天的卻是盛開的桃花。在此前提下,上片最後一句終於詠出了「紅杏枝頭春意鬧」這一絕唱。如果說這一句是畫面上的點睛之筆,還不如說是詞人心中綻開的感情花朵。「鬧」字不僅形容出紅杏的眾多和紛繁,而且,它把生機勃勃的大好春光全都點染出來了。「鬧」字不僅有色,而且似乎有聲。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
下片再從詞人主觀情感上對春光的美好做進一步烘托。「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二句,是從功名利祿這兩個方面來襯托春天的可愛與可貴。詞人身居要職,官務纏身,很少有時間或機會從春天裡尋取人生的樂趣,故引以為「浮生」之「長恨」。於是,就有了寧棄「千金」而不願放過從春光中獲取短暫「一笑」的感慨。既然春天如此可貴可愛,詞人禁不住「為君持酒勸斜陽」,明確提出「且向花間留晚照」的強烈主觀要求。這要求是「無理」的,因此也是不可能的,卻能夠充分地表現出詞人對春天的珍視,對光陰的愛惜。
人道是宋祁的詞作「妍麗而不輕薄,和雅而不塵靡」,試看一首《蝶戀花·情景》:
綉幕茫茫羅帳卷。春睡騰騰,困入嬌波慢。隱隱枕痕留玉臉,膩雲斜溜釵頭燕。遠夢無端歡又散。淚落胭脂,界破蜂皇淺。整了翠鬟勻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此為閨情詞。詞中細膩、生動、傳神地描繪了一個閨中少婦春睡方醒的神態和她醒後憶夢的綿綿情思。
詞的上片寫女主人公夢中方醒的情態,塑造出一個嬌慵、睏倦、淡漠、惆悵的少婦形象,下片通過女主人公對夢境的回憶,揭示出她的內心世界。
上片起首一句,通過描寫綉幕的空蕩和羅帳的高懸,渲染出女主人公的孤寂、空虛,把她的生活環境和內心矛盾含蓄而細膩地揭示了出來,為全詞營造出迷離恍惚的意境,為全詞表情達意作好了鋪墊,定下了基調。以下兩句,勾畫女主人公夢中初醒、嬌軟無力、媚眼惺松的神態。「騰騰」與「懵騰」同義,是睡眼朦朧、神志不清的樣子。「嬌波慢」是說嫵媚的眼睛遲緩地轉動著。上片結尾兩句進一步刻劃少婦春睡乍醒的神情,栩栩如生地描繪出她那面帶枕痕、頭釵滑落的倦慵、無聊之態。「膩雲」,形容潤澤的頭髮。
過片寫女主人公春睡方醒,回憶適才夢中的歡聚,面對人遠樓空、衾寒枕冷、寂寞難耐的現實,心中惆悵不已。「淚落」兩句為詞中名句,寫女主人公驚夢、憶夢、念遠、傷遠後,情不自禁地流下盈盈熱淚,以致於淚水洗卻了臉上化妝用的「蜂皇」。這兩句,通過富於立體感和動態美的色綵線條的轉換變化,細膩傳神地刻划出少婦內心的複雜矛盾,給人以深婉的美感享受。結尾兩句,畫龍點睛,以情語收束全詞,使全詞所抒寫的情思波瀾起伏,頓至高潮,給人以餘韻無窮、意味深長的感覺。「翠鬟」,是婦女髮式的美稱。「芳心」,指婦女美好的心靈。
此詞體貼人情、描摹物態無不形神兼備,細緻入微,顯示了作者高超而深厚的藝術功力。
宋祁痴情多情且處處留情。有一次在過繁台街的時候,正好碰見浩蕩的皇宮車仗,因來不及躲避,差點就撞了上去。忽簾內有一宮女呼「小宋也」,宋祁在其揭簾而望的一剎那,雙目對視,周身便如火焚。但見那宮女生得皓齒明眉,色若春曉之花,將個宋祁看得呆愣住了。此後他仍時刻記著這天發生的一幕,後作詞一闕《鷓鴣天》云:
寶轂雕輪狹路逢,一聲腸斷綉帷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縱觀此詞,儘管是宋祁將前人的詩句詞句糅合在一起,卻也是暢如流水,正好表達了他不能盡言的情意。宋祁開始只是在家裡讓歌女唱唱而已,卻沒想到一下子傳到了都下,直達禁廷,最後仁宗皇帝也知道了此詞。且通過歌女的稟述知道此詞為宋祁所作,並且也知道了此詞所作的經過。後仁宗追問宮人是誰在簾內呼小宋,有一宮人遂自陳。於是,仁宗立刻設宴御,召見翰林學士宋祁。宋祁得知皇上知道其因思慕宮人而作詞便惶恐之極。仁宗非但沒有怪罪宋祁,反而惜其才笑道:「蓬山不遠」,遂將宮女賞賜於他。宋祁因禍得福,不僅抱得美人歸,還得到了仁宗皇帝的特別青睞,可謂是一舉兩得。後清人王士禛羨而言之:「小宋何幸得此奇遇,令人妒煞。」 此詞中多引用前人之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均出自於唐人李商隱的《無題》詩;「車如流水馬如龍」則是出自於南唐後主李煜的《望江南》。
宋祁的這種優遊風流、縱酒買醉、輕歌曼舞的生活卻也遭到過旁人的不滿。宋祁之兄宋庠為人正派,很看不慣弟弟的這種花天酒地的行徑。宋庠為相之時,一次在元霄晚上,仍在書院里伏案研讀《周易》。後聽說宋祁卻在府中高點華燈,擁妓醉飲,第二日便讓身邊親信捎去詰問之語:「相公寄語學士,聞昨夜燒燈夜宴,窮極奢侈,不知還記得那年元霄節之時在州學內吃著冷炙殘羹?」宋祁聽後不以為然,並笑之言:「須寄語相公,不知那年吃殘羹冷炙到底為甚?」宋庠聽後無語。後來宋祁罷參知政事一職,知揚州府,以雙鵝贈梅堯臣,梅堯臣受之作詩言:「昔居風池上,曾食風池萍。不同王逸少,辛苦寫黃詩。」此詩以曾食池萍之鵝喻宋祁,又將祁同王逸少作比,多少有一些嘲諷之意。宋祁看後,大不悅,好心贈人禮物,卻是搬起石頭終砸了自己的腳。
宋祁與晏殊,仕途都很順暢,宋祁並沒有經歷過大的宦海沉浮,一生富貴顯達,可以說幾乎是不識愁苦滋味。這種人生經歷在他的詞作中表現出來就是一些歡快之音,與他的「行樂還須年少」思想相符。其有一首《錦纏道》:
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睹園林萬花如綉。海棠經雨胭脂透。
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春,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問牧童遙指孤村,
道杏花深處,那裡人家有。
此詞敘寫春日出遊的所見、所聞與所感。詞的上片著意描寫春景,下片著重抒發遊興。全篇緊緊圍繞春遊這一主題,既描繪了桃紅柳綠、花鳥明麗的春日景色,又有聲有色、淋漓盡致地抒發了郊遊宴樂的豪情逸興,字裡行間洋溢著對春日景色的迷戀熱愛之情和對郊遊宴樂生活的嚮往讚賞之意,這是詞人生活方式、人生態度的真實寫照和生活情趣的自然流露。
起首兩句以報春燕子的呢喃聲開始,聲形兼備、時空交織地表現出春光迷人、春晝變長的意象。接下來兩句描寫春色蓬勃的園林,「萬花如綉」一語以人工織綉之美表現大自然旺盛的生機,很見特色。上片結尾三句,以擬人的手法,將海棠擬為胭脂、柳葉喻為宮眉,描繪出一幅生機盎然的春日圖景:經雨的海棠,紅似胭脂;柳葉兒不是才舒嬌眼,而是盡展宮眉,翠拂人首。
過片兩句既點明了郊遊之樂,又活畫出詞人自身的情態。「醉醺醺、尚尋芳酒」,前三字是一個近景特寫,後四字醉而更尋醉,以「尚」字的遞進渲染出恣縱之態。最後三句,化用杜牧《清明》一詩中「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句意。此三句是承上陽春郊遊的無比歡暢,是尋樂意緒的延續和歸宿,故呈現出明麗柔媚的色彩。
此詞一反當時詞壇以哀情寫春景的風氣,以鮮明的色彩,生動的形象,擬人化的手法活靈活現地描繪春色的明媚、美好和春意的熱鬧,以「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等描繪了狂放的自我形象,從形象到感情都直接可感,從而也使此詞當時詞風中自具一格。
後有學者認為,宋祁這裡引用杜牧詩句,實是表達為清明時節孤身旅人的悲涼情懷,不能消盡凄迷意境的底色。或許應該是誤解,「攜手」兩字即已告訴了非孤身一人。朱淑貞有詞句云:「攜手耦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所言為一對青年男女相依而行於耦花湖畔,宋祁詞意與朱淑貞詞亦是相仿。
總之,這首詞以風流閑雅的筆調,通過明媚鮮妍的藝術形象和歡快酣暢的情致與韻律,抒寫了及時行樂的人生況味,給人以美的藝術享受。
宋祁一生對後世之貢獻,還在於編撰《新唐書》,列傳一百五十卷就出自於宋祁之手。當時朝廷命歐陽修修撰《新唐書》,宋祁輔佐歐公。宋祁晚年知成都府,攜唐書以刊修。每次宴畢,便開寢門,垂簾,燃二椽燭,和墨伸紙,媵婢夾侍,親近之人皆知道尚書是要開始修唐書了。窗紙上映著宋祁的清影,望之若仙人。嘗有一日,天降大雪,覺屋內冷,宋祁便吩咐添厚帷幕,燃起椽燭,又命左右生起兩巨爐的炭火,屋內暖如春晝。諸姬環侍,晏殊方才磨墨濡毫,辛苦半日一卷尚未修成,頓覺倦怠。於是顧諸姬言:「汝輩俱嘗在人家,頗見主人如此否?」諸姬皆曰無有。後一姬言:「昔主公遇此天氣,只是擁爐命歌舞,引滿大醉而已。」 宋祁乃擱筆掩卷,起索酒飲之,暢歡達旦。(見《東軒筆錄》)宋祁為一率性之人,不能言其不經苦,讀此事後也頓時覺得宋祁真莫名瀟洒。
宋祁一生嘗幾次作落花詩,暮年守圃田又作詩云:「香隨蜂蜜盡,紅入燕泥干」。大傢俱言:宋祁將與落花共盡,未幾果卒。頗似秦少游,作詞雲「飛紅萬點愁如海」,被人言少游必不久於人世,何曾有愁如海水之多理。一語皆是道破天機。
【小傳】:
宋祁(998-1061),字子京,開封雍丘人(今河南杞縣)。天聖二年(1024)與其兄宋庠同舉進士。初任復州軍事推官。召試,授直史館。歷官龍圖閣學士、史館修撰、知制誥、工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曾與歐陽修同修《新唐書》。與其兄庠齊名,時呼"小宋、大宋"。因其詞《玉樓春》中有"紅杏枝頭春意鬧"之句,人稱紅杏尚書。為人喜奢侈,多游宴。其詞多抒寫個人生活情懷,未擺脫晚唐五代艷麗舊習。但構思新穎,語言流麗,描寫生動,一些佳句流傳甚廣。原有文集一百五十卷,已散佚。清人輯有《宋景文集》;近人輯有《宋景文公集》;趙萬里輯有《宋景文公長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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