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角色中的胡適與梁啟超

父親角色中的胡適與梁啟超 標籤:時尚2013-05-29 10:13 星期三

父親角色中的胡適與梁啟超

在寫這部分之前,我先闡述一下我自己的一些觀點。從父親的角色比較胡適與梁啟超,看一看他們誰是稱職的父親,這樣就有一個稱職父母或者說成功父母的標準。很多人往往會這樣說,梁啟超是稱職的父親,因為他培養的子女中,哪幾個是院士,哪幾個是專家,等等,相比之下,胡適的兩個兒子則遜色太多。但是我不想從這個角度去比較,因為這是一種勢利的觀點。我們不能簡單將子女是否在事業上所謂的成功拿來作為衡量父母是否稱職的標準,即使是一個院士,如果他能說出「劣質膠囊不宜稱為毒膠囊,不必恐慌」時,有這樣的院士兒子,身為父母恐怕不會感到光榮吧。

什麼樣的父母才算是稱職的父母呢?有句話叫「世上無不愛孩子的父母」,然後引申至「世上無不是的父母」,於是,以愛之名,又有「父母皆禍害」。實際上,很多父母是不懂得如何去愛孩子,愛的方式有問題,或者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表達愛。胡適和梁啟超作為父親,無疑,他們都是愛他們的孩子的,但如何去愛,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差別。

在一些論述胡適的家庭教育思想的文章中,胡適寫給胡祖望的一封信屢屢被引用,被分析,作為胡適在家庭教育中倡導「獨立、合群、重學」思想的一個重要依據,大有教子的典範的意味,但是我卻從這封信中看出胡適的不善於或者不懂得怎樣去愛孩子。

1929年8月26日,胡適給胡祖望寫了這樣一封信。

祖望:

你這麼小小年紀,就離開家庭,你媽和我都很難過。但我們為你想,離開家庭是最好辦法:第一使你操練獨立的生活;第二使你操練合群的生活;第三使你自己感覺用功的必要。

自己能照應自己,服侍自己,這是獨立的生活。飲食要自己照管,冷暖要自己知道,最要緊的是做事要自己負責任。你功課做的好,是你自己的光榮;你做錯了事,學堂記你的過,懲罰你,是你自己的羞恥。做的好,是你自己的負責任;做的不好,也是你自己負責任。這是你自己獨立做人的第一天,你要凡事小心。

你現在要和幾百人同學了, 不能不想想怎麼樣才可以同別人合得來好。人和人相處,這是合群的生活。你要做自己的事,但不可妨害別人的事;你要愛護自己,但不妨害別人。能幫助別人,須要儘力幫助人,但不可幫助別人做壞事。如幫人作弊,幫人犯規則,都是幫人作壞事,千萬不可做。

合群有一條基本規則,就是時時要替別人想想,時時要想想「假使我做了他,我應該怎樣?」我受不了,他受得了嗎?我不願意的,他願意嗎?「你能這樣想,便是好孩子。

你不是笨人,功課應該做得好。但你要知道,世上比你聰明的人多的很,你若不用功,成績一定落後。功課及格,那算什麼?在一班要趕在一班最高一排,在一校要趕在一校最高一排。功課要考最優等,品行要列最優等,做人要做最上等的人,這才是有志氣的孩子。但志氣要放在心裡,要放在功夫里,千萬不可放在嘴上,千萬不可擺在臉上。無論你志氣怎樣高,對人切不可驕傲;無論你成績怎麼好,待人總要謙虛和氣。你越謙虛和氣,人家越敬你愛你;你越驕傲,人家越恨你,越瞧不起你。

兒子,你不在家中,我們時時想念你。你自己要保重身體。你是徽州人,要記得「徽州朝奉,自己保重」。

你要記得下面的幾件事:

(1) 不要買攤頭上的食物。微生物可怕!

(2) 不要喝生水冷水,微生物可怕!

(3) 不要貪涼。身體受了寒冷,如同水冰了不流,如同汽車上汽油凍住了汽車便開不動。許多病逝這樣來的。

(4) 有病趕快尋醫生。頭痛是發熱的表示,趕快實驗溫度表(寒暑表),看看有無熱度。

(5) 兩腳走路覺得吃力時,趕快請醫生驗看,怕是腳氣病。腳氣病是學堂里常有的,最可怕,最危險。

(6) 學校飲食里的滋養料不夠,故每日早起須吃麥精一匙。可試用麥精代替糖漿,塗在麵包上吃吃看。

這幾條都是很要緊的,千萬不要忘記。

你寫信給我們,也須編號數,用一本簿子記上,如下式:

家信 蘇州第一號 0月00日寄

蘇州第二號 0月00日寄

你收的家信,也記在簿上:

爸爸 蘇州第一號 八月廿七日收

爸爸 蘇州第二號 0月00日收

媽媽 第三號0月00日收

兒子,不要忘記我們,我們不會忘記你。努力做一個好孩子。

爸爸

十八年八月廿六夜

寫這封信時,胡祖望年僅十歲。此時胡適在上海。我常常想,怎麼樣才算是培養孩子的獨立精神?難道將孩子送出家門,並不問年齡大小或者是否必要,就是培養孩子的獨立精神的唯一手段么?恰恰相反,我認為除非是不可抗力的因素,在孩子未成年之前,父母最好是和孩子生活在一起,過早地讓孩子獨立生活,往往會產生很多負面的結果,最關鍵的是,在孩子最重要的成長階段,缺失了父母關注的目光,在孩子心靈上會產生難以逆轉的疏遠情緒,親子關係會遭受重創。

回過頭來看這封信。胡適說:「你這麼小小年紀,就離開家庭,你媽和我都很難過。但我們為你想,離開家庭是最好辦法:第一使你操練獨立的生活;第二使你操練合群的生活;第三使你自己感覺用功的必要。」

在這裡,胡適認為小小年紀離開家庭是操練獨立生活、合群生活以及自己感覺用功的最好辦法。且不說年僅十歲的胡祖望離開家庭是否確實是不得已,而操練獨立生活、合群生活以及用功的必要這三點完全不需要非要離開家庭才能形成。做父母的在家庭生活中就可以培養孩子以上的三種能力。在太小的年紀離開父母的視線,那時的小孩心智各方面還未成熟,而且在成長的過程中,從心理到生理都會發生很多的變化,這一切的變化,都需要父母的時刻關注並隨時和孩子進行溝通。如果將這一切都堆放在小孩瘦弱的肩頭,讓他自己去承受消解,即使他能承受過去挺過去,但,成長的痛苦往往就像是一道傷口的疤痕會伴隨他終身,時不時會痛一下。而如果在父母身邊,父母以愛、尊重、理解、包容去關注孩子,陪伴孩子成長,即使會有成長的痛苦,但也會癒合得很好,孩子會在心智身體上得到康健。

接著胡適就從獨立生活、合群生活、用功讀書三個方面展開論述。前兩點,胡適說的都挺正確的,但是獨立而合群的生活並不一定非要離開家庭,在父母的身邊照樣可以養成。而「在一班要趕在一班最高一排,在一校要趕在一校最高一排。功課要考最優等,品行要列最優等,做人要做最上等的人,這才是有志氣的孩子。」 這樣的話對一個十歲的獨自在外的孩子來說,壓力是不是過大了?如果換做我的話,首先我會要孩子盡量過快樂的健康的生活,吃好喝好休息好,而功課方面,我會和孩子說我們一起努力,在他學習上遇到困難的時候,一起想辦法,然後告訴他,只要自己儘力了就行,並不一定非要樣樣都要拿第一。顯然胡適並沒有意識到,孩子成長過程中快樂的重要性。他給了胡祖望一個難以達到的高度,而這高度是他自己曾經做到過的,他以此來要求兒子,顯然是期望過高。我們來看看胡祖望所被剝奪的快樂吧,離開父母和家對那樣大的一個孩子來說,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父親又給自己定下了如此高的目標,難以抵達,更是痛苦。而在一些生活細節上,胡適也很不了解孩子的心理。比如在信中他給胡祖望訂了幾條規矩,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其實這些裡面有很多小孩子的樂趣在裡面。比如說「不要買攤頭上的食物。微生物可怕!」哪個小孩子不喜歡不嚮往攤頭上的食物?還記得南方黑芝麻糊的廣告么,那小孩捧著碗,舔著舌,心滿意足的樣子。禁絕了這個,基本上小孩子的整個生活樂趣就失去一半了。當然這些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從做父母的角度來看也可以理解,擔心小孩子一個人在外會生病,但是這種綳著面孔的這不要那不要,對一個十歲就離家獨自在外上學的孩子來說,未免慘酷了點。

其實可以想見,一個十歲就離開父母身邊,獨自在外上學的孩子,肯定會在生活上學習上遇到很多的問題。由於有一個適應的過程,一開始孩子的學習成績不理想是可以預料的,做為父母應該對此給予理解並時刻給予孩子以關注和鼓勵,和孩子站在一起幫助他克服困難。但是,胡適並不是這樣的。我沒有看到胡祖望在蘇州上學期間和父母的信件交流,不清楚胡適和江冬秀可否在這期間給予過胡祖望何樣的精神鼓勵和安慰。但是這封信發出一年之後,看到了胡適的另一封信,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他的失望是難免的。

1930年6月29日胡適給胡祖望寫了一封措辭嚴厲,可謂是震怒的信。

祖望:

今天接到學校報告你的成績,說你「成績欠佳」,要你在暑假學校補課。

你的成績有八個「4」,這是最壞的成績。你不覺的可恥嗎?你自己看看這表。

你在學校里乾的什麼事?你這樣的功課還不要補課嗎?

你這樣不用功,這樣不肯聽話,不必去外國丟我的臉了。

今天請你那這信和報告單去給倪先生看,叫他准你退出旅行團,退回已繳各費,即日搬回家來,七月二日再去暑期學校補課。

這不是我改變宗旨,只是你自己不爭氣,怪不得我們。

爸爸

十九年六月廿九日

學校的成績報告,胡祖望的成績不佳。八個「4」,八門功課是「4」分,胡適說這是最壞的成績,推測應該是十分制。胡適看到這樣的成績,氣急敗壞,「你不覺的可恥嗎?」、「不必去外國丟我的臉了。」命令胡祖望即日回家,準備暑期的補課。從信中得知,好像本來是計劃安排胡祖望暑期出國旅行的(學校的安排),但胡適在盛怒之下,命令胡祖望退出旅行團。

其實,每一位家長都有虛榮心,都在內心裡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各方面都是優秀的、都是拔尖的,但優秀拔尖畢竟是少數,大多數孩子都是普通的孩子。普通的父母或許會承認事實接受事實,但作為名人的父母或者心氣勁兒特高的父母就會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是普通孩子的事實。這樣的父母,孩子的一點兒聰明之處,他會誇大,而孩子稍微落後一點或者不符合他的理想,他就會失望,而失望的後果是,或者一方面加大對孩子的壓力,逼迫孩子在某方面拔尖出萃而不顧孩子實際的能力,更加談不到考慮孩子自己的興趣愛好,或者怎麼樣的加壓孩子都達不到要求的時候,從失望到絕望然後徹底放棄,於是親子之間產生冷漠和隔閡。

從胡適的這封信中,不僅僅可以讀出震怒,還有一股深深的失望情緒。我不知道那些僅僅以胡適寫給胡祖望的第一封信就分析出胡適有著非同一般的家庭教育理念的人,他們是否讀到了這第二封信。胡適的那些理論當然很正確,但為什麼他貫之以這樣的理論卻有著完全不一樣的結果呢?在思考這樣的問題時,我總是想到這樣的一個字「愛」。我不敢說也無法斷下結論說胡適不愛自己的兒子,其實,愛是肯定的。

讀胡適寫給江冬秀的信,1928年,江冬秀帶著胡思杜回徽州老家,胡適一個人帶胡祖望在家。他帶著祖望游蘇州,上廬山,看著兒子玩得開心,他也很高興。並且也還算是一位細心的父親,他觀察到胡祖望晚上睡覺時出汗,懷疑有病,帶他去看醫生,找偏方,兒子過生日,請兒子看戲,買書送給他做禮物。但他並不是很了解的孩童的心理,比如他帶胡祖望去蘇州,小孩子嘛,跟著父親出門遊玩,當然很開心。在蘇州時,胡祖望跟著一位大哥哥去了學堂,上了一天課。胡適說,胡祖望很喜歡那學堂,先生們也喜歡他。於是他就和江冬秀商量將胡祖望送到蘇州的這個學堂去上學。僅僅去學堂一天,對於小孩子來說,他當然以為這只是玩,玩當然很高興,而對學堂的先生們來說,名人的兒子來,自然會說些奉承吹捧的話,胡適就當真,就真把兒子送去上學了。結果可想而知。

成績不理想,懲罰則是不讓胡祖望去外國旅行。這對小孩子來說是一個多麼大的打擊。從胡祖望來說,他肯定是努力過適應全新的自立的生活以及功課,但效果不理想,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打擊,父親的責罵,更是會讓他傷心難過,而對於期待已久的出國旅行被取消,他會更加傷心吧。

良好的親子關係是從孩子幼小時就要去培養的。父母肯花時間和精力在孩子身上,陪著孩子一起玩,時刻關注他們身體以及心靈上所產生的任何變化,讓孩子時刻感受得到你的關注和愛意,對孩子的各種問題不敷衍潦草,耐心傾聽,孩子才會向父母敞開心靈。遇到問題,站在孩子的身邊,和他一起去解決,讓孩子感受得到他從父母身上所能得到的依靠,讓孩子有安全感信賴感,而不是一遇到問題就口無遮攔地去責備責罵。

從胡適的這封信自可以推斷出他平常的教子態度來。

胡適的往來書信不可謂不多矣,積集出版有幾大冊,可從留存下來的書信看,他寫給胡祖望和胡思杜的則只有寥寥幾封,相對於梁啟超寫給他的子女們四百多封家信來看,實在是太少了。而且,從這寥寥幾封信中來看,也幾乎看不出那種親密的父子關係來。比如1938年,胡適在美國寫給胡思杜的一封信。

小三:

謝謝你的信。

今天是二月十二日,是林肯的生日,全國都有慶祝會。

媽媽說你近來用功,我聽了很高興。你寫的字也有進步了。最好是不要寫草字,先寫規矩字,帶一點「行書」,不可太草。

我積了一些郵票,積多一點再寄給你。

請你代我問候應小姐。

爸爸

1938年整年就這一封信,到了1939年又僅有一封信:

小三:

今夜「火星」(mars)特別光亮,紅的像紅鯽魚。再過四夜,七月廿七夜,是十五年中火星同地球最接近的一夜,所以全世界的天文家和愛看星的人們,這幾天都特別準備看那一夜的火星。我今夜也在外邊看火星,很想著你,所以寫這封信給你。你這幾天看火星了嗎?

我盼望你好好的用功,也許我明年能接你出來上學。要用功學英文英語,要保重身體。

藏暉

廿八年七月廿三日

1940年也僅有一封信給胡思杜。

小三:

我剛寫信給你媽媽,說我頗想叫你到昆明去上學。你心上有何意見?我此時不能叫你來美國,因為一來我沒有錢,二來我要減輕身上的累贅,使我隨時可以辭職。你是有心學社會科學的,我看國外的大學在社會科學方面,未必全比清華、北大好。所以我勸你今年夏天早早去昆明,跟著舅舅,預備考清華、北大。上海的大學太差,你應該明白。學社會科學的人,應該到內地去看看人民的生活實況。你二十年不曾離開家庭,是你最不幸的一點。你今年二十了(十八歲半),應該決心脫離媽媽,去嘗嘗獨立自治的生活,你敢去嗎?你把意見告訴媽媽。決定之後,不宜遲疑。望早早作預備。

廿九年三月廿一日

胡適在美國幾年,遠離胡思杜。對於兒子的情形,求學、思想、身體等等狀況,雖然可以從江冬秀的信中了解一二,但畢竟沒有直接和兒子交流了解得那麼具體深刻。可是,信很少,也很短,從信中完全看不出有濃濃的愛子之情,反而有一種例行公事般的感覺。而且從胡適給江冬秀的信中也得知,胡思杜寫給胡適的信也很少,經常有「小三怎麼不寫信?」或者「小三應該寫信給我,怎麼一封都沒有?」等等,這也可以看出,他們的親子關係是多麼的疏遠。

但是我絕對相信,胡適是愛他的兒子們的,而胡祖望和胡思杜也是愛胡適的。雖然在胡適的日記和書信中,關於兩個兒子的文字過於稀少,但從寥寥中還是可以看出他對兒子們的愛來。尤其是在美國期間,為了供兩個兒子來美求學,他可謂是「拼了老命」來掙錢,想想也是不容易。胡祖望在美國求學期間,開始成績大概不是很好,後來慢慢有進步了,這讓胡適很是開心,在1940年寫給江冬秀的信中,他說:「今天有好消息報告你。祖望第一學期的功課不好,這一學期頗能用功,居然考得不壞,今天送來成績單,共有七門課,四門過七十五分,三門及格,總算比上半年好多了。」在同年的另一封信中,他對江冬秀說:「大兒子今年頗能用功了,功課有進步,我頗高興。」

胡祖望甫到美國,江冬秀給他的第一封信,大概就把他罵了一頓,胡適看了以後,給江冬秀去信說:「你給兒子的第一封信,我看了之後,仔細想想,沒有轉給他。冬秀,你對兒子總是責怪,這是錯的。我現在老了,稍稍明白了,所以勸你以後不要總是罵他。你想想看,誰愛讀這種責怪的信?所以我把你信上關於他的朋友李君的事告訴他了,原信留在我這裡。我和你兩個人都對不住兩個兒子。現在回想,真想補報,只怕來不及了。以後我和你都得改變態度,都應該把兒子看作朋友。他們都大了,不是罵得好的了。你想想看,我這話對不對?高夢旦先生待他的兒女真像朋友一樣。我現在想起來真覺得慚愧。我真有點不配做老子。平時不同他們親熱,只曉得責怪他們功課不好,習氣不好。祖望你交給我,不要罵他,要同他做朋友。你把這最後幾段話給小三看看!」胡適的這段話可以看做是他的反省,很是深刻。如果不是基於父愛,是沒有這樣的反省的,可是,終究兒子們都長大了,良好的親子關係是從孩子小時就培養的,到此時,雖有這樣的認識和反省,但遲了點。

從這封反省的信中,大致可以看出來胡適在家庭教育方面所存在的問題,即:平常不和孩子們親熱;不做他們的朋友;動輒指責。

相較於胡祖望和胡思杜,梁啟超的大寶貝和小寶貝們可真是幸福多了!讀完《寶貝,你們好嗎》,梁啟超寫給他的孩子們的四百餘封家書,我只有一個感覺,這些孩子怎麼這麼幸福呢。梁啟超在孩子們面前是慈父,更是朋友、知己和導師,有時還是玩伴。如果要詳述梁啟超的家庭教育思想,我想,那是需要一本書的容量的,我在這裡僅講述一些我深有感觸的方面。

梁啟超不是那種古板的封建家長,在給子女的信中沒有任何說教,沒有指責,沒有父親高高在上的命令,更多的是朋友般的友好建議與關懷。他對子女深厚的愛可以從他在信中對兒女的稱呼得到很好的印證,例如他稱大女兒為「大寶貝思順」,稱二女兒為「小寶貝庄庄」,稱小兒子為「老白鼻」。這種真摯深沉的愛很容易拉近兩代人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填補兩代人之間的鴻溝,讓父親與子女之間就像無話不說的知心朋友一樣可以無所顧忌地談天說地,所以兒女們有什麼心事都會向父親敞開心扉,與父親溝通和交流,把自己的心事與父親分享。由於子女們願意和自己的父親交流溝通,所以梁啟超的子女們心理都很健康,這無疑為子女的健康成長奠定了良好的心理基礎。他對子女們的愛無疑是健康積極向上的,並不姑息寵溺。

梁啟超愛他的孩子們,而他是不吝於去表達這種愛的。他不像胡適在這方面總是端著一個父親的架子,有時可以用天真爛漫來形容他對孩子們的愛來。我有時想,他的家庭就是一個歡樂的兒童樂園吧,梁啟超不是稱呼他的孩子們為雙濤園群童么,那麼一群快樂的孩童們在梁啟超的悉心用心愛心地帶領下活潑健康快樂地成長著。

梁啟超最寶貝的孩子恐怕就是他的大女兒梁思順了。四百多封寫給孩子們的家書,其中最多的就是寫給梁思順的。每當我讀到這些他寫給思順的信時,總是會想起那句話:「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思順幼時,梁啟超親自教她讀書,還為梁思順寫了很多詩詞。在日本時,梁思順還是他的私人秘書兼日語翻譯。後來思順攜幾個弟妹在國外,又兼任著長女如母的重任。在梁啟超晚年,家裡經濟困難的情況下,梁思順又承擔起梁家的家庭用費。梁啟超在信中不無感慨地說:「你雖是受父母特別的愛(其實也不算特別,我近來愛弟妹們也並不下於愛你),但你的報答也算很夠了。媽媽幾次的病,都是你一個人服侍,最後半年多衣不解帶地送媽媽壽終正寢。對於我呢,你幾十年來常常給我精神上無限的安慰喜悅,這幾年來把幾個弟弟妹妹交給你,省我多少操勞,最近更把家裡經濟基礎由你們夫婦一手確立,這樣女孩兒,真是比別人男孩還得力十倍。你自己所盡的道德責任,也可以令你精神上常常得無限愉快了。」梁啟超不僅特別寵愛這個大女兒,還對她有很多的依賴。比如在1922年的一次酒後,他就無比懷念遠在海外的女兒,拿了一張紙寫滿「我想我的思順。」、「思順回來看我。」等字樣。當晚年,病中時,就更加想念女兒了。他在信中說:「我平常想你還自可,每到病發時別特別想得厲害,覺得像是若順兒在旁邊,我向她撒一撒嬌,苦痛便減少許多。」

而「老白鼻」梁思禮恐怕就是他最寵愛的小兒子了。在這本《寶貝,你們好嗎》中,我最喜歡看的就是梁啟超信中的「老白鼻」了。梁思禮年幼時,他的大哥哥大姐姐們都在國外,只有小一些的哥哥姐姐在國內,梁啟超思念遠在海外的孩子們,梁思禮那時就成為他身邊最大的安慰了。在信中,梁啟超描述了許許多多老白鼻的趣事。讀來不禁令人莞爾,也想,這樣的描述也必定出自一位極富愛心極有生活情趣極愛孩子的父親之手。比如,1927年一月二日的信中,梁啟超向遠離家鄉的孩子們這樣寫到老白鼻:「老白鼻一天一天越得人愛,非常聰明,又非常聽話,每天總逗我笑幾場。他讀了十幾首唐詩,天天教他的老郭(老郭是保姆)念,剛才他來告訴我說:『老郭真笨,我教他念「少小離家」他不會念,念成鄉音無改把貓摔(他一面說一面把抱著的小貓摔下地,惹得哄堂大笑)』他念『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又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又(有)意抱琴來』。總要我一個人和他對酌,念到第三句便躺下,念到第四句,便去抱一部書當琴彈。每天趣話多著呢。」

雖然長女思順和小兒思禮深得梁啟超寵愛,但對其他孩子他也貫之以濃濃父愛。如五女思庄,十六歲時隨思順去加拿大,梁啟超十分惦記她。梁啟超給她的信說:「小寶貝庄庄:我想你的狠,所以我把這得意之作裱成這玲瓏小巧的精美手卷寄給你,你姐姐呢,她老成了不會搶你的,你卻要提防你那兩位淘氣的哥哥,他們會氣不忿呢,萬一用起杜工部那『剪取吳淞半江水』的手段來卻糟了,小乖乖,你趕緊收好吧。乙丑五月十三日爹爹寄愛。」

梁啟超對孩子們不僅愛,還愛的細緻。當初思庄初到加拿大時由於語言關,中學一次考試考得不是很理想,她很難過。梁啟超寫信安慰鼓勵她說:「庄庄:成績如此,我很滿足了。因為你原是提高一年,和那按級遞升的洋孩子們競爭,能在三十七人中考到第十六,真虧你了。好乖乖,不必著急傲,只需用相當努力便好了。」到思庄考上大學選專業時,他又細緻考慮,給出建議,他希望思庄選當時在中國幾乎還是空白的現代生物學,「我很想你以生物學為主科,因為它是現代最進步的自然科學,而且為哲學社會學之主要基礎,極有趣而不須粗重的工作,於女子極為合宜,學回來後本國的生物隨在可以採集試驗,容易有新發明。截到今日止,中國女子還沒有人學這門(男子也很少),你來做個『先登者』不好嗎?還有一樣,因為這門學問與一切人文科學有密切關係,你學成回來可以做爹爹一個大幫手,我將來許多著作,還要請你做顧問呢!不好嗎?你自己若覺得性情還近,那麼久選它。……」思庄雖然選了生物學,上了一段時間的課後,覺得對生物學還是沒有興趣,她就把苦惱告訴了思成,當梁啟超得知後,趕緊寫信給思庄:「庄庄:聽見你二哥說你不大喜歡學生物學,既已如此,為什麼不早同我說。凡學問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近,往往事半功倍,你離開我很久,你的思想近來發展方向我不知道,我所推薦的學科未必合你的式,你應該自己體察做主,用姐姐哥哥當顧問,不必泥定爹爹的話。……」就是說,他給孩子們的未來細緻加以規劃,但又不強求孩子們接受他的建議,他尊重他們自己的選擇,而且即使是建議,他也是根據孩子的特點來做,並不強自主觀。

梁啟超自稱是「素來偏愛女孩子的人」,但他對男孩的關心和培養也毫不遜色。梁思永是梁啟超的次子,和梁思成兄弟倆是雙濤園群童中「兩個淘氣精」,是群童遊戲的頭領,「就連在家裡惡作劇也是他倆聯合出鬼點子。」梁啟超在給思順的信中這樣描述這兄弟倆。梁思永雖然不是長子,但梁啟超培養他的用心也絕不亞於思成。梁啟超晚年時期,給思永的信僅次于思順。梁思永在哈佛大學經受了完全現代的考古學訓練,梁啟超積極為思永的學術事業開闢道路,當李濟之和袁復禮發掘西陰村遺址時,他非常希望思永能參與進來,但由於各種原因,思永不能回國參加時,他就隨時向思永通報國內的考古和發掘研究情況。1927年四月,瑞典學者斯溫.哈丁與國內學者合作赴新疆、西藏等地考察考古,梁啟超認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非常期望思永能參與進來,就這一事件,他連向思永去信多封,頗多周折,因為行程安排等各種原因,思永未能參與這次的考察行動,但從梁啟超的信中可以看出,他一方面希望孩子能參與這樣的國際考古合作增進知識,另外一方面,又擔心時局變化以及路途的安危,內中的糾結考量真可謂是一片慈父深情,讀來不可謂不令人動容。

對思成、思忠等其他幾個男孩子一樣,梁啟超也給予同等的關注!

在梁啟超寫給孩子們的信中,你看不到指責,即使在晚年,梁思成的來信很少,讓他牽掛,他也只是:「你們須知你爹爹是最富於情感的人,對於你們的愛情,十二分熱烈。你們無論功課若何忙迫,最少隔個把月總要來一封信,便幾個字報報平安也好。你爹爹已經是上年紀的人,這幾年來,國憂家難,重重疊疊,自己身體也不如前。你們在外邊幾個大孩子,總不要增加我的憂慮才好。」

孩子們的學業前途固然是梁啟超所要操心的,但對於他們的精神狀態,體質以及品行更是他所看重的。他當然看重孩子們的學業成績,但也重視孩子們的知識結構的合理。

比如他一度非常擔心梁思成因為林徽因而憂傷憔悴,屢屢在信中表達他的這種擔憂。在給思順的信中,他說:「我們家幾個大孩子大概都可以放心,你和思永大概絕無問題了。思成呢?我就怕因為徽音的境遇不好,把他牽動,憂傷憔悴是容易消磨人志氣的。……你要常常幫助著思成注意預防。總要常常保持著元氣淋漓的氣象,才有前途事業之可言。」

另外他對梁思成的所學,他有這樣的考量,他在給孩子們的信中這樣說:「思成所學太專門了,我願意你趁畢業後一兩年,分出點光陰多學些常識,尤其是文學或人文科學中之某部門,稍為多用點功夫。我怕你因所學太專門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於單調,太單調的生活,容易厭倦,厭倦即為苦惱,乃至墮落之根源。再者,一個人想要交友取益,或讀書取益,也要方面稍多,才有接談交換,或開卷引進的機會。不獨朋友而已,即如在家庭裡頭,像你有我這樣一位爹爹,也屬人生難逢的幸福,若你的學問興味太過單調,將來也會和我相對詞竭,不能領著我的教訓,你全生活中本來應享的樂趣,也削減不少了。我是學問趣味方面極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專積有成者在此,然而我的生活內容,異常豐富,能夠永久保持不厭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我每歷若干時候,趣味轉過新方面,便覺得像換個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覺這種生活是極可愛的,極有價值的。我雖不願你們學我那泛濫無歸的短處,但最少也想你們參采我那爛漫向榮的長處。」所以說生活的樂趣和豐富是梁啟超希望孩子們所擁有的。另外他也教他的孩子們做學問最好是「優遊涵泳,使自得之。」認為「身體的健康才是一生的幸福。」

梁啟超也並不一味地讓孩子們盲目樂觀,所以他才更要孩子們在精神上以及體質上打磨自己,他對他們說:「我想你們這一輩青年,恐怕要有十來年——或者更長,要曖極艱難困苦的境遇,過此以往卻不是無事業可做,但要看你對付得過這十幾二十年風浪不能?你們現在就要有這種徹底覺悟,把自己的身體和精神十二分注意鍛煉、修養,預備著將來廣受孟子所謂『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者,我對於思成身子常常放心不下,就是為此。」

梁啟超在家庭教育中,一以貫之以他的「趣味主義」、「樂觀主義」。 他能在教育子女方面很好地推行趣味教育,根據子女們的興趣愛好實施引導,充分尊重子女的個性和興趣愛好,而不是憑自己的主觀意願去強迫子女們做他們沒有興趣的事。前面提及的關於思庄的專業選擇,梁啟超看來: 「學問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近,往往事半功倍。」梁啟超是個樂觀主義者,無論遇到什麼事從不悲觀失望,總是能樂觀地面對,他經常教育子女: 「我認為一個人什麼病都可以醫,唯有『悲觀病』最不可醫,悲觀是腐蝕人心的最大毒菌。」他非常注重培養子女們樂觀堅強、積極向上的品格。他曾經說過: 「我生平對自己所做的事,總是做得津津有味,而且興會淋漓。什麼悲觀啊,厭世啊,這種字面,我所用的字典裡頭,可以說完全沒有。」他又說: 「凡人必須常常生活於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若哭喪著臉挨過幾十年,那麼生命便成為沙漠,要來何用?」在這種積極健康的家庭教育思想的指導下,他的子女們各個遇事總能冷靜沉著應對,從不悲觀氣餒,面對挫折總能堅強地挺過去。在他逝世後,他的孩子們經歷了抗戰的艱苦歲月,經歷了49年之後的慘酷政治鬥爭,沒有一個是悲觀厭世,都堅強地面對。

那麼正是在這樣的家庭教育的熏陶之下,他的幾個孩子才能在他逝世後的世事風雨中經受的住物質以及精神上的困苦的考驗,極為頑強堅強地生活著。

相對於胡適後來的反省,不和孩子親熱,不和孩子做朋友,動輒指責孩子,梁啟超在這幾個方面可謂做得完美。

胡適是一個樂觀幽默風趣的人,而梁啟超也是一個有著豐沛旺盛生命力的人,但是前者卻沒有在家庭教育中體現出他的這一個特質,而後者卻完全用他的元氣淋漓的精神氣象影響著他的孩子們。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歧異呢?下面我就試著分析一下,不一定有道理,拋磚引玉吧。

首先,如何做父親,這和他們的成長經歷有一定的關係,他在父親的角色中一定烙有他個人的成長印記。我們知道胡適幼小時父親就去世,他是在寡母的撫養下在一個關係複雜的家庭中成長起來。可以說,他的幼年生活中是沒有男性長輩這個角色存在的,包括祖父和父親,這一個缺失,使得他缺少一個學習如何做父親這一角色的機會,從而使得他在自己做了父親後,沒有一個觀照物讓他借鑒反省。我們自己做了父母后都知道,自己在成長過程中從父母那兒領受得到的教育,或好或壞,會讓我們自己做了父母后,會有意識地延續那些讓我們有美好回憶的,而摒棄那些讓我們留有不好回憶的,這就像是生物學意義上的遺傳和選擇機制吧。(或者是我在胡說了。)但是梁啟超的成長經歷不一樣,有祖父的疼愛,有父親的言傳身教,他是在一個非常正常的家庭環境之下長大,所以在身為父親這一角色之後,非常自然,他會很好地擔負這一角色。

另外個人的婚姻狀況也會影響到一個人在家庭中的角色。胡適是「不要兒子,兒子來了。」他對於婚姻的不情願以及對於兒子來臨的措手不及,都使得他在日後在父親這一身份上左右支拙。並不是說婚姻的不如意使得他對孩子們不關心不愛護,但是這種關心愛護總因為婚姻的不滿而蒙上一層隔膜。相對來說,梁啟超的婚姻生活算是美滿的,他和李惠仙的婚姻他自己是滿意的,後來他對王桂荃又是極度依賴的,婚姻家庭生活的美滿使得他在父親這一身份上心無旁騖,充分盡起父親的責任,愛孩子們,培養孩子們!恩愛和諧的家庭婚姻生活無疑為家庭教育營造了非常良好的氛圍。

當然做稱職的父親,親子關係的融洽,還需要另一位家庭成員的支持,那就是母親這一角色的重要性。雖然可以說,江冬秀也是這一不美滿婚姻的受害者,但老實說,她算不上盡職盡責的好母親。智識上的缺陷並不是唯一的原因,我們已經知道很多不識字的母親都是偉大的母親,估計還是性格上的原因。她自己在1939年給胡適的信中也坦承說「我沒有他們的慢性子,我不能要別人的孩子。我連小三長長(常常)沒有好口氣,是自己生的,要是別人家,一聽(定)我不疼愛了。我不會愛小孩子,你比我強多了。」胡適對孩子都夠不上親熱,她竟然自比胡適都差遠了,可想而知。江冬秀在日常生活中酷愛打牌,牌桌上的時間也耗去了她投注與孩子身上的精力和注意力。所以胡適在1938年的信中就有勸她不要打牌的話,其中一點,就是要她多用點時間和精力在孩子身上,「我盼望你能有多一點時候在家照管照管兒子。小兒子有一些壞習氣,我頗不放心,所以你多在家照管兒子。」其實和江冬秀比起來,胡適投注在兩個兒子身上的精力和心思都算是多的了。所以,在1949年以後,當胡適一個人先從美國回台灣之後,江冬秀有一段時間去新加坡和大兒子一家生活在一起,但和兒子媳婦的相處並不融洽,直鬧到她要獨自出去租房子,後來最終還是回台灣了。

那麼梁啟超的兩位夫人,尤其是深受孩子們喜愛的王夫人——王桂荃,就不一樣了,她簡直就是梁家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不僅細心照料梁啟超的生活起居,在李夫人在世時協助李夫人照管家務,協調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對所有的孩子們都愛護有加,她是梁家全家感情凝聚的核心人物,梁啟超在一封寫給思順的信中,就描述到,梁思成和林徽因回國後,「王姨的卧室就是他們的俱樂部,在那裡瞎談家常。」無怪乎在她去世後,梁家子孫在「母親樹」前的紀念碑上寫道:「王夫人豁達開朗,心地善良,聰慧勤奮,品德高尚。在民族憂患和家庭顛沛之際,協助李夫人主持家務,與梁氏共度危難。在家庭中,她畢生不辭辛勞,體恤他人,犧牲自我,默默奉獻,摯愛兒女且教之有方。無論梁氏生前身後,均為撫育子女付出大量心血,其貢獻於梁氏善教好學之家良多。」所以梁家子女,既有慈父之愛,又有良母之溫柔撫愛,所以個個才得以健全健康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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