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語言學史——結論
中國語言學的發展路線,是由兩個因素決定的,第一個因素是社會發展的歷史;第二個因素是漢族語言文字本身的特點。
中國社會發展的歷史,規定了中國古代語言學是為了實用的目的的。這與經濟基礎不是直接的關係,而是間接的關係。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過程中,「先王之道」被認為是鞏固封建統治的法寶。即使是提倡變法的王安石,也主張「當法其意」(《上仁宗皇帝書》)。要法其意,也就必須通《經》。通《經》必先識字;識字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但是非通過這個手段不能達到通《經》的目的,也就無從確知「先王之道」。張之洞說:「治經,貴通大義,然求通義理,必自音訓始;欲通音訓,必自《說文》始。」〔1〕這種指導思想貫穿著將近二千年的中國語言學。
在五四運動以前,沒有產生描寫語言學,因為在復古主義作為主流的時代里,當代語言的靜態描寫被認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實際上搞一些當代音系的概述的人,也不承認那是與古違異的東西,例如修訂《五方母音》的年希堯,在序文中先斥「沈韻」為「囿於一方之音」,然後稱該書為「五方」的「母音」(正音),可見他並不承認是一種靜態的描寫。正是由於這種思想的指導,使《切韻》的作者不敢以一時一地之音的面貌出現。《中原音韻》是作為「曲韻」出現,而不是作為語言學的書籍出現的。鼎鼎大名的清儒所著的語言學傑作,沒有一部不是為經學服務的,與描寫語言學正是背道而馳的。
在五四運動以前,也沒有產生歷史語言學。搞古代語言不一定就是搞歷史。小學家把古代語言(主要是先秦語言)放在一個平面上研究,忽視了它的歷史發展。段玉裁偶然講一講古今詞義的異同,已經是鳳毛麟角,他沒有系統地講語言的發展規律,也夠不上稱為歷史語言學。音韻方面,自清儒以後,歷史觀點是比較清楚的。但是清儒排斥今音,崇尚古音,仍然不是進行語音史的研究。直到馬建忠,他仍然沒有發展觀點:他把韓愈和司馬遷、班固排在一起。他說:「為文之道,古人遠勝今人,則時運升降為之也。」又說:「諸所引書,實文章不祧之祖,故可取證為法。其不如法者,則非其祖之所出,非文也。」〔2〕我們很清楚地看出,他的意思是說語法是一種千古不變的規範,合乎古者則合法,不合乎古者則非法。五四以後,中國人知道了歷史語言學,高本漢在歷史語言學上給我們一些好的影響。王力寫了《理想的字典》一文〔3〕,其中提出歷史字典的主張,並且在他的《中國語法理論》里常常談到語法的變遷。但是,直到解放以前,還不能產生一部漢語史。原因很簡單:二千年來不曾關心的事情,一個早上是趕不出來的。
在五四運動以前,也沒有產生語言理論。像《荀子·正名》那樣透闢的語言理論,後世沒有嗣響。《釋名》的作者也算追求語言理論,但是沒有成功。宋邵雍《皇極經世》所載的《天聲地音》,看標題好像要講一些秘密,其實是很不精明的聲母韻母配合表。江永《音學辨微》第十辨無字之音,第十一辨嬰兒之音,第十二論圖書(指河圖、洛書)為聲音之源。除第十二條是牽強附會外,第十條和第十一條本來是屬於語言理論範圍,但是江氏談得都不好。王念孫「就古音求古義,不限形體」是一個很好的語言理論,可惜沒有專文發揮。章炳麟《國故論衡》有《音理論》和《語言緣起說》,題目非常吸引人,然而《音理論》無非重複江永三十六母可以「補苴」為五十母的論調;重複明人二呼不能有八等的論調,等等,殊無可取;《語言緣起說》雖有個別地方可取(如言名詞先於動詞),但是雜以聲訓之說,亦多唯心之論。總之,中國語言學既為經學附庸,似乎是不需要很多的語言理論的,所以沒有朝這一方面發展。
漢族語言文字本身的特點規定了中國古代語言學不以語法為對象,而以文字為對象。其所以不以語法為對象,因為漢語的語法是比較簡單的〔4〕。虛詞可以作為辭彙的問題來解決,句法則古今的差別不大,古代漢語句法問題可以通過熟讀領悟來解決。這就說明了為什麼梵語音韻曾經影響我國的音韻學,而梵語語法卻沒有促使漢語語法學的產生;又說明了為什麼直到十九世紀末年,馬建忠才從西方移植了「葛郎瑪」。由於漢字不是拼音文字,令人有這樣的印象,以為文字可以直接表示概念;文字的研究,與通經直接發生關係。古人錯誤地認為:音讀和訓詁都是從文字生出來的;研究了文字,音讀和訓詁也跟著解決了(所以張之洞說:「欲通音訓必自《說文》始」)。這說明了為什麼二千年中,《說文》始終處於「小學」的統治地位。文字的價值的越估,直到民國初年還沒有完全改變過來。舉例來說,章炳麟作《文學總略》,還斤斤於「文」、「彣」之辨,以為「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5〕。在西洋,語言學與文字學可以截然分科;在中國古代,語言學離開了文字學就好像無所附麗,原因就在於此。
我們把中國語言學分為四個時期,其中只有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漢代到清代末年,這是封建主義文化的階段。蘇聯語言學家有所謂「科學前」的語言學,「科學前」這個提法是否妥當,可以再仔細斟酌,但是這個階段和後一階段的界限是那樣黑白分明,至少可以說在學術觀點和方法上是迥然不同的。第二階段從1899年到1949年,這是資本主義文化的階段。這五十年間,中國語言學的主流是資產階級的語言學。
按四個時期來說,第一個時期是經學時期,這個時期的特點是以疏解經義為目的,最重點的兩部書——《爾雅》《說文》——都被認為是羽翼六經的。第二個時期是佛學與理學時期,在這一時期,經義雖也還算重要,但主要不在於字義的辨析,而在於章句的闡述,於是語言學的重點轉移到音韻學上,以與文學上的聲律、哲學上的佛教相配合。第三個時期是經學復興時期,經學家們遙承「漢學」,作風與「宋學」迥然不同。這時去古已遠,需要考證的東西很多,清儒在研究方法上超越前人,「小學」碩果累累;到了清末以後也可以說「去古更遠」,因為有了甲骨的出土,銅器的增加,我們有條件認識漢人所未識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也比漢人多了解遠古的語言。第四個時期是西學東漸的時期,這個時期,是以資產階級語言學為主流,語言學的領域擴大了,方法改進了,取得了一些新的成果。
我們看見,從第二個時期起,每一個時期都克服了前期的某些缺點,把中國語言學推進了一步。在第一時期,漢儒對於音節還不能分析為音素;到了第二時期,韻圖中不但有了聲母、韻母之分,連韻頭、韻尾也在「等」與「攝」中分析出來了。第一二兩期都沒有離開應用語言學的性質,語言學的著作一般都很像課本,學術研究性不強。到了第三期的清儒手裡,才算真正搞起科學研究來了,具體表現在搜集和鑒別材料,充分掌握材料,用觀點來處理材料,得出一些科學的結論,發前人所未發。可惜有些觀點是錯誤的,最突出的是從打破文字的束縛走到另一個極端,輕視文字的社會性,常常歪曲文字所表達的概念,來迎合自己的主觀臆斷。到了第四個時期,中國語言學吸收了西方語言學的優點,把這一門科學現代化了,使它有了嶄新的面貌。但是,應當指出,當我們吸收西方資本主義文化時,沒有馬克思主義的指導,難免同時承受了它的糟粕。最明顯的事例就是高本漢用他的主觀主義方法來引導我們觀察材料,用他的實用主義方法來引導我們去處理材料,使我們在科學研究中常常得不出可靠的結論。理論脫離實踐,是資產階級學術的特點,解放前的五十年中,語言學界對語文教育不關心,與封建時代的「小學」為語文教育服務對比起來,反而遜色。
解放以後,在黨的領導下,中國語言學獲得了空前的發展。首先是語言學的隊伍擴大了,有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作為指導思想,中國語言學不致於迷失方向。新中國的語言學是為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服務的,目的明確了,科學研究就不致於脫離實際。現在已經獲得的主要成績是:簡化漢字,制定漢語拼音方案,並為少數民族制定或修改了拼音文字;語法知識深入到學校中去,語法研究也逐漸在廣大語言學界展開,比解放前更能注意漢語特點,特別是注意語音和語法的聯繫;漢語方言調查已經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少數民族語言研究有一躍千里之勢,已經有了一些很有分量的論文〔6〕。漢語史和語言理論方面也發表了一些論文或專著。
瞻望前途,有這樣一些遠景:(一)在充分研究了中國的漢語及少數民族語言之後,結合著已有的普通語言學知識,概括了語言的發展規律,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建立中國人自己的,有創造性的語言學理論;(二)在上述的語言學理論指導下,建立漢語的語法體系以及中國各少數民族語言的語法體系;(三)寫出一部高質量的漢語史;(四)編出一部歷史性的漢語大詞典;(五)總結前人研究《說文》的成果,寫出一部「新說文解字」;(六)繪出全國方言地圖;(七)用最先進的方法進行語音實驗;(八)發展現代實用語言學,如機器翻譯、漢字信息處理等。其他還有許多研究工作,全國語言學工作者都會協調地努力完成。到那個時節,中國將成為科學最發達的國家之一,而中國語言學也將在世界語言學領域中居於先進的地位。
參考資料
趙元任:《現代吳語的研究》。
趙元任:《鍾祥方言記》。
趙元任等:《湖北方言調查報告》,卷二。
馬學良:《撒尼彝語研究》。
注 釋
〔1〕 張之洞:《說文解字義證·序》。
〔2〕 見《馬氏文通》例言,校注本上冊,第9—10頁。
〔3〕 王力:《理想的字典》,國文月刊33期(1945),第2—27頁。
〔4〕 我們不能以語法的複雜和簡單來判定語言的優劣。正如不能以多音節和單音節來判定語言的優劣一樣。
〔5〕 《章氏叢書·國故論衡中》,第53頁。
〔6〕 例如,《中國語文》1962年5月號所載馬學良、喻世長的《我國漢藏語系語言母音的長短》。
——王力《中國語言學史》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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