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人做得最專註的一件事是如何成為一個正常人
———專訪《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作者小安
作者簡介:小安,詩人,成都某精神病院護士,也寫小說和故事,曾出版詩集《種煙葉的女人》。代表作品有《種煙葉的女人》、《路上一盞燈》、《我們來寫詩》、《內心世界》、《夫妻生活》等。現居成都。
本版插圖均為作者小安創作
編者按
今天筆者要向大家推介一本有趣的書,小安的《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書裡面記錄了很多精神病人的光怪陸離的故事,由於小安本人就是精神病院的護士,所以文中人物可以說皆有原型。此外,小安輕鬆簡約的筆法也值得稱道,本期「封面文章」就是對她的專訪。
封面文章》
對話人
小安:詩人,《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作者
王逸人:本刊「封面文章」主筆
一
王逸人:小安女士你好,剛讀完了你的新作《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前陣子「廣西師大」給我寄來了幾本新書,憑直覺我感覺你的這本應該有點意思,讀了果然有點意思。不知為什麼,我個人對精神病人的思想和言談非常感興趣,也關注以這個群體為題材的文藝作品,比如攝影家呂楠的《精神病人》系列等等,我想問一下,什麼原因讓你感覺應該把這些人的言談舉止變成文字了?
小安:謝謝你讀了這本書,並且覺得有點意思。很多人對精神病院和精神病人都很感興趣,我想,他們只不過是好奇罷了。也許我在精神病院里待太久,有偏見。我寫這本書,斷斷續續寫了四年,當初並沒有什麼目的,只是想連續地寫一種東西,糾正自己的懶習慣,結果積少成多,成了一本書。寫精神病院里的人和事,是因為我太熟悉了,裡面可寫的東西多,俯拾皆是,不需要我去苦心構思。可能潛意識裡也想把一個真實的精神病院呈現給大家,現在看來,恰恰相反,更虛無。
王逸人:你是詩人,還是成都某精神病醫院的護士,我想問一個問題,詩人的思維當是破除常規的,精神病人的一些想法也是奔逸的,拋卻邏輯的必然的,我不知你是否會被他們的思維所牽引;另一方面你又是個護士,面對他們要建立強大的所謂正常人的思想盾牌,這兩點之間不矛盾嗎?你怎麼協調呢?
小安:我學的是護士,在精神病院里只是工作,不管他們多麼躁狂,幻覺,妄想,天上地下,我總是必須冷靜的。所以,一般人總認為精神病院里的病人醫生護士是一夥怪兮兮的人,這種偏見很難消除。即使我是一個詩人,絕對不會被他們那一套牽著走。
詩人的思維可能在某些方面和精神病人有相通性,所謂瘋狂的那一方面。不過畫家音樂家哲學家更多一些:著名的梵谷,著名的尼采。
但我可沒有那些天才。我是一個護士嘛,學的是護理學,我得管著他們,怎麼能被他們的思維牽著走?呵呵。不過,精神病人那些天馬行空,稀奇古怪的東西,確實讓人想不通。為什麼有那樣的幻覺、妄想、混亂?這些上帝創造出來的東西,他自己可能也不明白。
我們醫院裡有一個領導,寫了一首《念奴嬌》,每一句都是三個字,放在院刊上。一個護士說,你這不是詞牌的格式,是三字經。領導回復:我這是最新版,是精神病院版《念奴嬌》。護士瞬間無語。
王逸人:《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一書的文字非常有特點,異常簡約,幾百字就能把文章的調子搞得很好,韓東在序言里也誇獎你「簡約和清晰並不是任何人都玩得轉的」。前陣子我看山西作家曹乃謙的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也是如此,簡約處理得好,雋永就會跟上來了,前者是讀到的,後者是感受到的,請問你的這種文風是如何培養出來的,是因為詩人的經歷嗎?
小安:自然而然就那樣寫了,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寫詩。但寫詩太難,難於上青天,不是誇張。我有一個毛病,總是不能把文字寫得長,想寫多一些,卻做不到。寫書的文字和寫詩沒多大的關係。是我的壞習慣,讓文章的效果成了簡約,真是意外。其實,是懶惰。我希望寫得很長很長。
二
王逸人:我請教你一個專業問題,就是我們現在的精神病由來的理論和治療水平比弗洛伊德時代有多大進步?人類在這個領域裡又有什麼值得一說的拓展。
小安:這個問題好大,我回答起來可能有些吃力,我只是精神病院一個護士,不是專家啊。嚴格來說,弗洛伊德不是一個精神病學家,他是心理分析家。當然,我不知道他那個時代是怎麼樣治療精神病人的。現在醫院裡主要是靠藥物和一些物理手段,比如電休克治療。也有心理治療。精神病基本上難以根治,全世界都這樣。如果人類在這方面有什麼拓展,那就是給予大量的耐心和同情心,讓他們在這個世界裡獲得尊嚴、自由。當然,自由談何容易。
王逸人:我看過南京一個畫家李奔的作品,不特意說明,真看不出這些畫出自一個精神病人的筆下,很多畫家要追求的可能就是這個呢。還有你書中《甜蜜蜜》那篇里寫的瘋子麗九,沒日沒夜唱鄧麗君的歌,溫柔得要命,你的原話是「經過陽台下的人總會停下來,讓自己牽腸掛肚一下」。最後,麗九跳了青衣江,我去樂山正好也碰到過那條江,有直觀感受,看完這篇覺得青衣江里都是麗九的歌。我想問的是你怎麼看待這些人身上的藝術才能?
小安:這篇完全是虛構的。青衣江里沒有麗九,就像青衣江里也沒有美人魚。不是每個精神病人都有藝術才能,他們與我們一樣,有些天賦很高,有些只是一個平凡的「瘋子」。
我也看過那些李奔的畫,這本書的編輯當時想用那些畫來做插圖,覺得太正常了。我給他們寄了一些醫院裡病人畫的,同時我自己畫了幾個,加在裡面。結果怎麼樣,還是覺得精神病人太正常。我畫的倒更「瘋」。於是,我的通過。
我想說,精神病人的藝術才能,和我們每個人一樣,沒有什麼特殊性。
王逸人:我知道很多精神病人,會長時間地非常專註地做一件事,往往都會做得很好,可不可以把這些歸結為目的單純所帶來的結果,這種單純是會產生很大力量的,而這是否又是所謂正常群體所最為缺乏的?
小安:你提的問題好考驗我,要想半天呢。據我所知,精神病人做得最專註的一件事是,一生如何擺脫精神疾病,成為一個正常人。他們太痛苦了,不是我書里寫的那麼美妙。你說的那種情況,應該是強迫症,一種強迫思維和動作,那也很苦。還有一種被稱為「白痴天才」,比如一個從來沒有學過音樂的人,居然神奇地能指揮一個樂隊。
王逸人:在《尼姑高小花》一篇里,我看到為了驅除高小花腦子裡的殺人衝動,她被做了五次電療,看來她是一個「武瘋子」,高小花是個帶有「神示」色彩的人,本是個正常的農婦,在玉米地里幹活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離開吧,趕快離開這個世俗的世界……於是她拋下丈夫、兒子出家了。可是那個聲音總是命令她去消滅別人,這個就比較麻煩了。你和她有直接接觸,你覺得,這是一個被「心魔」所控制的人嗎?
小安:她的情況,確實也迷惑了我。是呀,一個農婦,突然拋下一切去信佛,她也許被「神示」了,或者被「心魔」所控制,好像沒有更好的解釋。不過,我又庸俗啦,我不得不認為她就是一個正常的精神病人。
王逸人:另外,電療還是讓高小花這樣人得以平靜的主要手段嗎?因為在外人看來,這個手段還是比較殘忍的,電療真的能把人「打回原形」嗎?不知為什麼一說到這兒我總是想起庫布里克的《發條橙子》,電影結尾處男主角的歡愉場面充分告訴我們,前面所有的電療手段都是失敗的。
小安:電療是治療重型精神病人的一種手段。比如嚴重的幻覺、妄想、自傷、傷人行為,肯定有效果。「打回原形」,是寫書者文字上的說法,電影里,那是導演的安排。
三
王逸人:書中有一篇《跑了一個》,一個瘋子跑了,只剩下一堆衣服,你寫到「我使勁抖了抖藍白條的衣服,很希望掉下那個瘋子來,可是空空的,他確實跑掉了。」這句「很希望掉下那個瘋子來」,我覺得非常妙,讀完就笑了。後邊是你們幾個醫護人員發瘋地尋找瘋子,最後跑到瘋子家去等待奇蹟。你說天空很美,有星星月亮太陽天使魔鬼,但你們想要的是個瘋子,可就是沒有親愛的瘋子。我覺得寥寥幾筆就把正常人的無奈甚至荒誕表現出來了,我想問你在面對他們時可常有這份無奈和荒誕伴隨,這份荒誕和無奈後面是什麼?
小安:你覺得是無奈與荒誕,對我們來說,可苦死了。焦慮,不分白天黑夜去尋找,那種絕望之中又藏著希望。這些東西後面是什麼?不是神秘,不是啟示,也不是理想。答案是,馬上找到他或者她。然後罵他(她)一頓。
王逸人:說一個我個人的想法,我常想在某些時刻跟隨精神病人進入他們的世界,我覺得肯定可以帶給我很多啟示;但同時我又能隨時抽離自己,回到原來的世界,不被他們所影響。你說我的這個想法正常嗎?呵呵。
小安:正常。但是,如果你真的進入他們的世界了,那可不好玩,沒那麼容易就能抽身。我說過,他們一輩子都在想如何出來,鬥爭一生可能毫無希望,想想,多可怕。
王逸人:現在書寫完了,你可給你的同事、甚至書中所提到的病人們看過了,他們有什麼樣的反饋,因為我們好奇的部分對他們而言可能是日常。
小安:我沒讓他們知道,不敢。我甚至小心翼翼,守住寫他們這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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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語錄
瘋子們說的話,斷斷續續,有些是我偷聽的,有些是他們特別說給我聽的。我個人覺得很無聊,寫出來,或許有人喜歡看。
第一條:一女不嫁二夫。一般人也會說,但是瘋子會說好幾天,好幾年,一般人就做不到了,除非也是個瘋子。
第二條:
小橋流水人家,金魚不出水面。
為何金魚不出水面?
吃團年飯去了。
第三條:觀棋不語真君子。好像是對的。
第四條:要是我父親晚死三分鐘,他的眼皮就會變成雙眼皮。哈哈哈。
第五條:春節時,三個瘋子對對聯,一個說上聯:人有悲歡離合。一個說下聯:月有陰晴圓缺。第三個說橫批:此事古難全。前面兩個說橫批不對,應該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第三個順著說:似曾相識燕歸來。前面兩個又說:野火燒不盡。第三個又順著說:春風吹又生。說說說,我估計三個人會把唐詩宋詞說得一個字不剩。
第六條:誰是世界上跳繩冠軍?我姐姐。她在家裡一跳成名,成為世界冠軍。
第七條:提那麼多東西,怎麼吃得完哦。
第八條:磨剪刀,切菜刀,磨剪刀切菜刀。唉,今天生意不好,一個也沒有,只好賣佛經了。
第九條:我是最最壞的壞人,搶銀行的是第二壞,請醫生護士槍斃我。
第十條:中國人都是一夫一妻,憑什麼李醫生一妻一妾。
第十一條:一個瘋子每天都把他的幻聽說給醫生聽。第一天,醫生問說什麼,他說,耳朵里一個人叫我去吃屎。你吃了沒有?吃了。
第二天,醫生又問說什麼,他說,只是個聲音,不停地給我說,測血糖的儀器叫血糖儀,測血糖的儀器叫血糖儀。醫生說,我知道。
第三天,醫生沒時間,叫護士小情去聽他的幻聽。小情問他,這次說的什麼,他說,我耳朵里的人叫我去耍女朋友。你去耍嘛。他叫我和醫生護士耍。那你去給耳朵里的人說,這個幻聽是錯誤的。
第十二條:那個女瘋子有幻覺,盡撿些雞毛鴨毛針啊線的。
第十三條:護士,這個瓶瓶里裝的是五糧液嗎?請給我輸一斤。
第十四條:三乘以三等於幾?等於三百二十七。那麼再除以星期二呢?你猜啊,是多少?
第十五條: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觀音菩薩被綁架了!最後這個瘋子滿病房跑,恐慌得很,我們都去追他。
瘋子語錄暫時只是這些,當然以後也不會再有。
———選自《我們這兒是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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