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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到底能有多麼藝術

劉豐傑(笑世村人)

行外於書藝又淺薄乏修,本不宜妄論,因屢見相關論辯,未免隨有所思,便且以此冒言,討教於方家。愚下自然也想到了妄言於直「傷眾」挨罵的可能,但仍希冀或有的討論、爭論得受教益。

一、書法是對漢字藝術的再藝術

這樣說是因為,漢字本身已經是藝術。

常說「書畫同源」,象形是漢字產生的初始,那它便和繪畫一樣,也是在描繪現實物象的藝術,是面對現實主觀抽象的再造之物;從正體字看,幾乎每一個漢字都像繪畫作品一樣,既具視覺藝術屬性,又具文化內涵屬性,故測字作卜唯中國獨有;漢字也具有突出的審美意圖,其結構方式與繪畫的形式美屬性別無二致。 漢字經歷了象形、甲骨文、金文、石刻文、篆書、隸書、草書、楷書、行書的演進變化過程,使其進入了抽象的藝術形態,越來越遠離現實物象,也是從「寫實繪畫」演化為「抽象繪畫」的過程。

另外,按當今文字學家薛俊武所著《漢字起源論》和擬出十卷的《漢字揆初》的學術觀點,論定漢字起源於伏羲的八卦符號。而伏羲創立八卦符號,乃是「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極天下之賾」而「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正如一切藝術皆根於現實。八卦符號(包括老陰、老陽、少陰、少陽)完全可以理解為涵義更崇高深廣的八個漢字,也是比任何抽象繪畫涵義更廣大深奧的抽象繪畫。

漢字萌初,有半坡彩陶刻符、龍山文化陶器刻符、良渚文化刻符、安陽小屯甲骨卜辭文字等說。無論認同漢字如何起源,漢字的形成過程與存在形態,尤其每個漢字的字義,都有深廣豐繁的訓解內涵,所以它像一切「藝術」一樣具有形式和內容的概念屬性。它從現實事物抽象而來,既是視覺藝術,也是形、聲、義合一的實用藝術。稱漢字本身已經是藝術,是指它脫離開各種字體和任何書寫技法及審美意圖的那個結構存在,是字元本身固有的藝術屬性。

或有說,漢字只不過是一種符號,怎麼能說是藝術呢?豈知「符號」也正是一個藝術概念,凡符號都是思維抽象或藝術抽象的結果,漢字和繪畫便都是如此。當今常用「藝術符號」去表述某種繪畫或其它藝術的風格特徵,像中國畫的樹葉法、山石皴法、「四君子」畫法……等,就都是符號化的構合。近年有一門學科叫「藝術符號學」,它從藝術學角度做符號學的研究,是西方前衛藝術領域深層研究的重要課題,並已進入我國的研究領域。其模仿說、表現說、形式說、自我意識表現說等主要課題,無一會悖駁漢字具有的藝術屬性。

以前人們不把漢字稱作藝術,主要因為漢字的語言載體功能或說實用功能,掩蓋了它的藝術屬性。這如同人們天天住在房子里卻忽略了它是建築藝術,天天看書忽略了它是裝幀藝術,天天穿衣服忽略了它是服裝藝術和染織藝術,天天用杯盤碟碗忽略了它是陶瓷藝術……一樣。由此可知,漢字乃是一種實用功能和視覺藝術功能合一的藝術。

書法藝術是以漢字為「客觀對象」而不是直接以客觀現實為對象的。比方說,繪畫是照真人畫出一個人,書法就像按照已畫出的人再去畫人,所以它實際是對漢字藝術的再藝術。

二、書法原本不是為了藝術

書法是藝術,但它在很長歷史時期並不是為了藝術。

狹義「書法」是指毛筆字。自秦將蒙恬發明毛筆後,用毛筆寫字只是工具普及的事情,並不是什麼刻意的藝術行為。

論證這一點,需例贅下述久長的書法歷史:

人類最早曾結繩紀事。象形文字、陶刻文、甲骨文的初創,皆本出於紀事,包括記錄占卜結果;石刻文、金文(大篆或籀文)也是為了紀事;秦李斯為統一文字創小篆,顯然出於實用目的,它奠定了漢字最根本的字形結構,支撐並聯結著幾千年的變異和延續;秦篆向漢隸演進稱徒隸所造,傳秦時隸人(胥吏)程邈在獄中整理而成,其筆劃由曲變直是為便於書寫。東漢被稱最早的古隸《石門頌》,系太守王升撰文表彰楊孟文等開鑿石門功績;再及蔡邕創「飛白書」,以隸體書丹《熹平石經》,是為刻錄《周易》、《尚書》、《春秋》……等為保存經典的實用目的;秦漢之間從隸書漸而演生出草書,蔡邕論其是由於「簡檄相傳……以篆隸之難,不能救速,遂作赴急之書,蓋今之草書是也」,這也是因於實用。漢代草聖張芝的刻帖《八月帖》(《秋涼平善帖》)八十字,當系實用文函;至漢晉定型的楷書(《晉書》稱晉人王次仲始作楷書),基范近捨草書之簡,逆上遠取隸書之繁,也是為漢字表義功能的需要,從而成為漢字實用形態終極的「楷模」化。三國時被稱「楷書鼻祖」的鐘繇,所作《墓田丙舍帖》也系記事實用碑文;東晉王羲之的行書《蘭亭序》系曲水流觴文人雅集之序,行書介於楷草之間,顯然為既合「楷模」又求速度,顯為實用效率的追求。南北朝包括東魏、西魏、北齊和北周的整個北朝碑刻書法作品被稱魏碑,主要也是石碑的墓志銘、摩崖、造像的實用形式;隋代書法有碑刻《龍藏寺碑》《曹植碑》;唐楷有顏真卿《多寶塔碑》、柳公權《玄秘塔碑》、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褚遂良《雁塔聖教序》(凡二石,前石為序,後石為記);還有虞世南《孔子廟堂碑》,上述凡碑刻皆為記人記事,當然都是實用之物。懷素草書代表作品《自序帖》:「家長沙,幼而事佛,經禪之暇,頗好筆翰……」,此自序自是實用,題副其文;顏真卿行書《祭姪稿》系祭安史之亂其姪英勇抗敵犧牲而作;北宋蘇軾被稱「天下第三行書」的《黃州寒食詩帖》,系其貶黃州哀記窘境之作;米芾行書代表作《德忱帖》書「芾啟:……芾頓首,葛君德忱閣下」,其顯然為信函;元趙孟頫以楷行稱趙體,作有《千字文》《赤壁賦》《道德經》等,顯也是出於傳留典籍的目的。隋興科舉至清歷代的狀元試卷今已成書藝珍品,其實用屬性不言而喻。這些都是毛筆作為普遍書寫工具的時代自然生成的東西。

漢字本身也皆以表義豐富和書寫便利的實用性為目的。為使表義豐富化,必使其從通假通借(有時一個字兼職兩三個甚至四五個字義使用,被訛稱為簡化字)增加字數到各司其義,結構也基本是由簡到繁,所以這種進化演化必皆因實用性的便化,而不是為了簡化。有書法文章說「楷從隸逐漸演變而來,更趨簡化」,甚至有書法史著說「 漢字演變的總趨勢是由繁到簡」,顯是謬言。(請參閱拙文《最流行的謬論:漢字幾千年不斷在簡化》)。

上述漫長歲月,應該很具典型性和代表性(至明、清、民國…,因社會文化的發展,且不概而論之),這約略兩三千年的書法史段,無論骨刻、銅鑄、崖刻、碑刻、簡牘或文本,內容基本是紀事、文章或實用文件,是以實用功能為主伴生著藝術屬性,而不是專為寫成「書法藝術」作品──即非如後代書家,把欣賞審美意圖放在首位,揮毫之初就以「掛在牆上」為目的。最典型的,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姪稿》和蘇東坡的《寒食帖》等都不是這樣産生的。或有例外,也非主流。

如果自古的文字書寫形態皆稱為書法藝術,或權可稱「自在」的藝術而非「自為」的藝術。

三、書法是從形式個性確立的藝術

有說以「藝術」稱書法,始見南朝梁蕭衍的《觀鍾繇書法十二意》……後唐徐浩的《書法論》…等。

書法能成為藝術,應該有兩個原因:一、內容基礎是漢字元號和語詞形態具有豐富的涵義,及中華文化的豐厚和詩詞歌賦等溫雅醇厚的人文內涵;二、形式基礎是漢字元號獨特的結構,及毛筆的工具特性使書寫變化蘊藏著更多視覺效果的可能性。從本質上說,在文化實用性的前提下,是漢字結構形式的發展變化及書寫形式個性的不斷豐富,確立了書法藝術。

追求實用便化及形式個性的豐富,使漢字從一產生就不斷發展變化著,由而孳成了象形、甲骨文、金文、石刻文、篆書、隸書、草書、楷書、行書等原始字體。這「體」既是規格、規制、樣式、風格、體制或體系,同時,稱其為不同的「藝術流派」亦未嘗不可,當然這些也是基礎性的書寫個性。甲骨文是已知中國初具系統的文字,從這種系統性徵推斷,它應該不完全是「七手八腳」的「集體智慧」,可惜主創者仍尚無確論(有說商王武丁)。而後李斯「創」小篆,卻成了史有確名的第一位具有書寫個性的大書法家。

這些「風格」或「流派」的確立,並未因其豐富多樣而被審美心理滿足所凝止。由而,篆書又有大篆(金文、籀文)和小篆之分;隸書有漢隸和唐隸之別,東漢蔡邕觀人刷壁創「飛白書」;草書又有章草、今草、行草、狂草之異;三國時鐘繇稱「楷書鼻祖」(與晉王羲之並稱「鐘王」),而楷書還有「唐楷」的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等諸家的不同風貌,具有鮮明形式特質的魏碑(北碑),也被稱作楷書或 「魏楷」視入楷書範疇。行書又分行楷和行草,公崇王羲之、顏真卿最為完美。宋蘇軾長於楷書、行書,以其偏愛的毛筆多取側勢,個性是結字扁平橫輕豎重,「早年姿媚、中年圓勁、晚年沉著」(黃庭堅語);宋皇帝徽宗又獨創了「瘦金體」;至元又有趙孟頫稱趙體,楷夾行書的筆意,外似柔潤而內含筋強。明朝因時興泥古之風而像是個反例,代表性書家不大著名,熟知的董其昌東學西仿如其繪畫一樣缺少建樹,故多有批評(如康有為說他「局束如轅下駒,蹇怯如三日新婦。」);至清又有鄭燮創立「板橋體」(「八分半書」),於隸楷之間找到了自己,……。這裡自不能繁贅成一部書法史,而所稱「正宗書法」的概念,疑似乎至此而止,因為即使至當今書法藝術「最繁盛」的時代,有了王羲之的《蘭亭序》和顏真卿的《祭姪稿》…等,並沒有誰自稱或被稱超越其前。但從理論上說,有人能超越超過才合乎藝術規律,才是藝術生命的不斷延續。

上述證明,歷代書家地位之所以能確立,基於內容實用目的的同時,還在於從技巧和規律,包括執筆、運筆、點畫、結構、布局(分布、行次、章法、疏密)以及大小變化、墨色濃淡……,及在體式風格等方面,一直在追求個性、多樣性或不重複性(如「鐘王」、顏、柳、歐、趙、宋徽宗、鄭燮)。直到當今,仍是那些具有書寫個性的書家能夠站立得住(如郭沫若、啟功、劉炳森、孫伯翔……等)。若沿用拙文《中國繪畫的傳統就是「反傳統」》的看法,中國書法藝術的「傳統」同樣也是「反傳統」,是「反傳統」的書家和作品,延伸續寫著書法藝術的傳統。或說是「反傳統」的書家,在不斷延伸著書法藝術史。

對書寫個性的思考還致筆者認為:書法本質上是書寫的藝術,其品賞標準,當以書寫的形式性第一,內容表達性第二,與寫作藝術恰恰相反。因為很顯然,離開書寫的藝術性(寫不好或都是一個樣子),單靠漢字元號結構本身或再好的文意內容,都支撐不起「書法藝術」。假如從象形、甲骨文那怕是從漢字基本定形的篆書就凝止不變,怕很難寫出一部豐厚的中國書法史!

四、當今書法藝術的「返祖」傳承

古人從認字開始,寫毛筆字並不是什麼特殊技能,而只是一種本份。延至民國,不用說朝廷官宦、文人墨客、書齋學者或科舉考試,就連「舉國」的中醫開藥方和買賣商鋪的記賬先生,也都是用毛筆寫字。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上小學仍專設毛筆字課業。

由於鉛筆(19世紀初)、鋼筆(20世紀初)等硬筆、尤其20世紀電腦的出現,毛筆逐漸被時代「淘汰」,卻又以獨特的文化性頑強地保留下來,此也是中國書法藝術舉世獨特的魅力和生命力,理所當然地延續。

不過,至少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毛筆字寫得好似乎還「不太被人重視」,此或是毛筆普及的歷史慣性。「文革」中「破四舊」,許多書畫作品甚至珍品被毀棄。而全國城鄉的機關、院校、企業、商業…至街道里巷牆壁上,卻鋪天蓋地張貼著毛筆字的大字報,但並不被人視作書法作品,否則該稱中國書法「空前絕後的鼎盛時期」了。當時聽到潘天壽寫的大字報被人偷走,並不理解那「賊」的眼光和遠見!後來一段時間,中國似乎只有兩個人還在寫毛筆字(當然不是這樣),即李鐸與劉炳森,他們常分別執筆《人民畫報》和《解放軍畫報》的內文標題。即使當今某些鼎鼎名家,那時為書名題籤,酬之三兩元便視之為豐。不少人的書作、畫作還時或輕易贈人,並不去想以後有可能「價值連城」。

但逐漸,毛筆字從歷史上的本份性,進入到一種「純藝術」的狀態,反例比喻,就像十多年前會開汽車用電腦曾視為職業專長,單靠它就可以「混飯」一樣。毛筆字被時代「淘汰」的結果,卻使其搖身「返祖」成為少數人的專長,只要寫毛筆字就似乎是在搞藝術,直到能值千值萬,這大約是跨介20─21世紀時的事情,只約20幾年而已。謔而想到,古時的老中醫和賬房先生,不知有多少會在當今成為優秀書法家,憾不晚生!

這樣說並非想揶揄或否定當今的書法藝術,因為它的價值意義在於:繼承、保留和發揚傳統文化遺產;既具有文化藝術性,也具有美化生活的實用性;廣泛流行於社會生活,很利於修身養性;尤其作為世界獨有的藝術,可稱華夏民族的驕傲。但這也同時誘發一個思考命題:書法到底能有多麼「藝術」。

五、書法到底能有多麼藝術

這個意思是說,書法的藝術空間到底能有多大,即它在形式和內容兩方面,能伸展出多少創造性。

書法史既然是以書寫形式及書寫內容的創造性延伸的,照理說也該這樣去繼續。廣大書法愛好者修身養性,無論怎樣寫、寫什麼都無可厚非。而專業書家,當然不能苛求皆如王羲之、顏真卿、蘇軾等兼而自具書風與厚學,但從藝術創作而言,似至少應僅具其一,即要麼讓人欣賞你的書風個性,要麼借前人書風讓人欣賞你的學養文才。從道理上說,這並不是什麼苛刻的標準,因為,即使在唐宋書藝盛期,那麼多唐詩宋詞作者的毛筆手稿,並未像《祭姪搞》《寒食帖》一樣使他們以書法家著稱。人們都會看到,當今許多書家都是練就前人書體書風去寫唐宋詩詞……,而且同一詩詞文賦被眾多書家反覆書寫(幸虧前人留下了這麼多詩詞歌賦……!),這當然具有繼承傳統文化和幽雅廳堂的價值,但我們以國粹自豪的「書法藝術」是不是就應該這樣去定義呢?(這段話因怕被人罵曾刪留數次,最終還是決定以妄言呈供書家們思考)書法和繪畫面臨著相同的問題:「亂真」前人能否續寫書法史,什麼樣的書家才應該進入書法史?其實,當今一些書展表現出的求新圖變,已經在回答這個問題。當然,人們也還看到,某些歷史或時下名人的書作畫作(包括一些狀元卷),既沒有書風個性甚至遠不優秀,但卻可能發生「天價」,而這只不過是一種藝術的客觀現象並不是本質的現象,其與收藏名人的頭髮、服飾、用具等等的特物價值或歷史遺存價值性質相同,而和藝術本理則不能混為一談。另一方面,強調書寫個性,並不等於認可那種矯揉造作、故弄玄虛或妄怪背理的東西。曾見有一種稱「×體」的字,怕是很難被人認同。現實證明,僅求「亂真」前人就要多少寒暑苦功,更很難創出自己的書風,即使真到學富五車,或就未必再肯更篤心於書法藝術。故當今,有學問的,或多數寫不好毛筆字;能寫好毛筆字的,有學問者或相對較少。可見,書法怕遠不只是一門讓人修身養性的藝術!

每在博覽會或書展上看到目不遐接幾無一劣的作品,常衷心讚歎敬佩,但即使有獨斷的權利,也拿不定主意把第一名第二名授給誰!某書展見有亂真至誤以其為孫伯翔的作品,雖知這酷似必定歷經了不小的艱苦,但那畢竟是人家的東西。也有些名家,寫得好功力深,但離開題署很難判定出自誰手,出贗品怕難鑒認。許多能「登堂入室」的,放在一起也很難分伯仲。僅靠書作本身難分高下,又沒有公認的標準,便會形成靠協會官銜兒或行政官銜兒定優劣的「勢力眼鑒賞」慣性和社會環境,「剎車」不易!也由此才發生某書協有幾十位副主席的事情,據說還有以自吹自擂、自拍自買等手段欺世盜名。

強調書風個性及學養文才,很擔心「傷眾」挨罵。筆者也知道,強調書寫個性,雖合理卻未必合情,亦或招來反詰:這有幾個人能夠做到?!確是如此,漢字字形字體已基本固定,想創出自己的面目談何容易!今人能想到的形態、筆法,寫成長形、方形、扁形、斜形,以及長鋒、短鋒和粗細、大小、軟硬、草正、枯潤、乾濕……,再及「圓健、平奇、疏密、風神」等等,古人前人幾千年中又何以會想不到呢?即使大名家啟功,也已有鍾國康文章《啟功書體是原創的嗎》,以某碑銘拓本史跡為據,質疑「啟功體」的稱謂。對書體書風開拓空間極限的假設令人擔心:書法會不會在某一天成為一種苦練寒暑只能「拿過來」的藝術!

情理而論,書風難創並不主要是眾書家的錯,而是因為書法藝術可騰躍的空間實在太小了!

對於書法,一方面流言王羲之或其友說「字無百日功」(亦有反解)。另則有說「書法是藝術的最高審美形式」、「表現中國人精神氣象的唯有書法」、「書法是至高無上的藝術,其它藝術門類就是尥蹶子跑也攆不上」、 沈尹默說「世人公認的中國書法是最高藝術,…」、梁啟超說「……各種美術,以寫字為最高。」 鄧以蟄說「吾國書法……為純美術,為藝術之最高境」。然而,即使據於形、聲、義及各種字體,再及「永字八法」等藝技筆法,又及提、按、使、轉的綜合筆技,筆鋒平移提按、擺搖使轉,中鋒、側鋒、偏鋒、裹鋒、鋪毫、內擫、外拓、方筆、圓筆,還有屋漏痕,錐劃沙,折釵股……,亦及章法變局等,書法也畢竟只能去寫那麼點兒結構既定又有數的漢字。書法藝術是以漢字為對象的,而漢字的數量,許慎《說文解字》含9353字、《康熙字典》也才47035字,收字數最多的冷玉龍等的《中華字海》也不過85000字,而常用字的數量只大約2500到7000字之間。由而再做對照:中國書法家協會,只截止2007年,會員就有8500餘人(今己10年,估計…),團體會員35個。全國省市級書法家協會再僅到地市級書協,會員總數至少也該是其數倍,全國稱「書法家」的人數,怕正與漢字總數較量。這個比值說明,書家們即使想要獨創風格乃至開宗立派,其藝術空間也實在太受局限!

相較之下,畫家們的藝術空間要廣大得多:不僅有國畫、油畫、版畫、水粉、水彩、連環畫、漫畫、壁畫等繪畫形式及寫實、寫意、意象、抽象、裝飾、變形等多種表現手法,還有濃淡、皴擦點染、潑彩、指畫等筆墨技法,並且有中外各種畫派。繪畫對象也較書法更為寬廣,人物、動物、植物、建築、工具器物、山川河海、花鳥草蟲及各種文學作品或國學經典,大到整個宇宙,無一不可入畫。這誘使感到藝術空間局限又有靈悟的書家,圖求破繭而出,「現代書法」向繪畫或其它領域延伸觸角,當是偶然中的必然,是藝術「反傳統」規律順理成章的思路。

六、現代書法能拓展出多大空間

上世紀六十年代就學於天津美術學院時,便曾見李駱公(李立民)老師基於篆書的現代性藝術探索。比如「淚飛頓作傾盆雨」一句,「雨」字寫了無數個點,猶如下雨,……。對此,觀念里有一個從排斥到理解接受的過程。其當為現代書法早期蒙始的形態,他後在1985年「現代書法」初始活動中名列其一。

「現代書法」初始的標誌性活動是1985年10月 15日的 「現代書畫學會書法首屆」(後稱「現代書法首展」)。它的時代背景,是預示中國現代藝術開端的「85美術思潮」時期。當時的理念較狹義「現代書法」要寬泛一些,其中包納了許多著名書畫、篆刻藝術家及資深學者(如張仃、黃苗子、王學仲、王乃壯、李駱公、曹辛之、古干、朱乃正、閆秉會、高莽……等)。此後延續的書法活動,逐步趨向突出現代性的探索,包括作品展覽、學術研討、論著出版、對外交流等都很活躍,並且成果可觀。

「現代書法」亦有稱現代派、探索派、書法主義等,其概念或涵納至上世紀70年代以後逆悖於傳統的書法現象,西方視覺藝術的觀念也被融入其中;進而又出現「後現代書法」,有文描述其「始終以特有的文化意識孤獨感、危機感,在創造意識、行為和心態上表現出獨有的急切、激進和亢奮,並以此呈現它的特質。……其高度的歷史敏感性、前悟性,把握了一個相當大的跨度。」又稱其「發展趨勢不太明朗,方向模糊,成功案例少之又少……,在苦苦的追尋中敗下陣來,……,作為特定的文化思考,我們對其文化價值和歷史價值仍寄以厚望。」;在實驗水墨作品中,也有把漢字乃至西文作為藝術語符者,此也該視為「現代書法」現象的一部分(如閆秉會、石果、楊勁松等);另有稱「漢字藝術」者,是因「現代書法」屢遭「妍美流便」等正宗書派的詬病,稱其「鬼畫符」「追求怪異,玩弄險絕,嗶眾取寵」「有背傳統」,「愚弄百姓,誤導後學」等,為避開「名不正,言不順」的鋒芒,以求和「書法」撇清關係而變稱,但藝術形態似未見嚴明特徵。(●還有一種「漢字藝術」,已不僅僅局限於紙帛之類的平面上,而是試圖從水墨、油彩、影像、動畫、雕塑、裝置、服裝、陶瓷、建築甚至舞蹈表演等藝術形態和覌念中,廣泛融入各種時代性的新的藝術元素,從而把漢字作為藝術創作的一種新的語言形式,與其它藝術形成相對獨立又相互交叉的關係。此不納入本文議題。)

筆者認為,現代書法、後現代書法、實驗水墨中的書法現象及「漢字藝術」等等,其作為前衛書風的藝術特質很難界別。能見到的「現代書法」,通常在書法作品中融入繪畫元素及筆墨技法,或將漢字元素雜以「傳統筆法」或雙鉤外廓等方式,同時與繪畫的構圖、色彩、水墨韻味、形象語言符號等有機地融為一體,並使作品語言突現主題化的追求。這類作品或亦字亦畫、以字代畫、色彩組合、戳破宣紙、散亂筆鋒、潑灑成字、翻轉塗抹、棄工求怪、狂寫亂畫、字加象形、筆跡拓印、重複一字、歪歪斜斜、亂麻堆砌、字形錯疊、大小巨差、異形紙幅、殘缺字形、類畫抽象、濃淡錯落、字如雨霖、禿筆亂痕、字跡模糊、筆跡蟲行、亂如茅草、字形洇暈、筆如飄風、疊如圖案、字如聚蠶或金魚游水……,一言難盡。其常追求「眾人皆美我獨丑,眾人皆硬我獨軟,眾人皆工我獨紊」等叛逆心態。

其實「現代書法」也還泛概「當代書法」的含義,各種靈悟性嘗試和探索,往往與「正統」書法且遵且悖,靈逸蕭疏的風味讓人怡情悅性耳目一新。

廣西美術出版社1992年創刊的《現代書法》(雙月刊),通過刊發現代書法作品、各種展覽、學術活動信息及理論研究文章,綜合反映了現代書法較全方位的動態,它也是中國第一本現代書法專業刊物,對現代書法的進一步發展具有標誌性意義。此外,也還有其它諸多相關現代書法的書刊出版,生動展現著現代書法的藝術活力。

各種現代書法向繪等藝術的浸洇交融,或是中國「純種騾子」,或是中西「串種騾子」。反對者稱其是素無書法訓練的人士所為,懷疑其還能不能叫「書法」,隨以正統理念對其提出「反傳統」之類的批評。故筆者曾於20年前(1996年)撰拙文《「現代書法」辯談》,駁議「反傳統」之類的指責。當時雖缺乏全面了解,但已意識到書法藝術空間的局限性,故對現代書法的「探測火箭」,感到理解並心存支持。從理論上說,現代書法的「反傳統」,很可能成為未來傳統的構成部分。但是有一點很明確,我從不把那種用特製板兒筆寫的圖畫字兒、美術字組畫、美術字圖畫字迷、以及美術字方式或筆致庸俗地寫「龍」兼畫龍、寫「馬」兼畫馬、寫「虎」兼畫虎、寫「魚」兼畫魚……之類歸入「現代書法」範疇(但這話又很難確述,因為有些以「正宗」書法如此寫也有好的)。

現代書法湧現的藝術家很多,且只淺而議論兩位:

較早聞知的現代書法藝術家是書籍裝幀藝術家、畫家古干,他是1985年發端的現代書法的領軍人物及代表性藝術家之一。他於1987年出版的《現代書法構成》,系國內第一本現代書法理論專著,此後又出版了《現代派書法三步》《古干三步》等著作。其作品以堅實書法功底的文字結體方式、筆鋒韻致和繪畫的構圖、色彩、濃淡、粗細、疏密、境味等藝術元素,與漢字結構元素的變形、構合、粗細、大小、疏密等巧妙的處理,使漢字抽象的金石性味圖式化,並在平面結構中透見其從業裝幀藝術所具特質的格律性味。有的筆跡細如鋼纖,有的則粗筆大墨豪氣雄渾;有的組合奇巧,有的疊合豐醇;有的讓人想到米羅的繪畫,有的讓人想到獷放雄壯的大寫意。書作中尤為突顯出金石味和繪畫韻質,顯然與其曾創作漢磚性味的《西遊記》插圖等繪畫創作實踐有所淵緣。若非書畫兼而修厚,不可能達到如此高度的審美境層。

近年甚令人注目的曾來德現代書法,當因其兼長於山水畫及理論研究(如《來德談藝錄》)而獨具特點:有的幅面上只寫一字,筆致蒼勁豪放雄強粗獷;大字加雜小字,大字若疏可走馬,成片的小字則密不透風,形成疏密對比的黑白灰關係;加之色彩的融入,使作品獨有其美;甚至有時這一個字也不完整,猶如漢字的特寫鏡頭,或像山水畫近景的山崖局部,加小字則像仰視構圖中的遠景,不是繪畫卻隱含了繪畫道理;有的字或傾顛怪異,但筆致突見功力,縱使抽象難認,亦不失審美魅力;也有用蒼異的小字錯雜平鋪,異有其味;觀其正書,個性中殊見功力,足見其「現代」絕非避拙偷巧之為。竊認其為基於「正宗」書法的形式變革,離「正統書法」較近,離經而不叛道,又現代性前衛性鮮明,當為現代書法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高境。

另也不難發現,有一些現代書法,形式雖新卻缺乏書法功底,流於草率,「弱項」於根本;題字露怯更讓「正統」書家很難服氣;在立意內涵不足的缺憾同時,亦有構圖不合固理,主次不確、鬆散隨意,爭讓無序,失敗於大局;也有的筆致臃腫羸弱、字形妄怪、結體根基不牢;結合繪畫卻顯然基礎不濟……,令「正統」書家或社會欣賞,難以認同甚或詬病。

其實,現代書法的藝術空間也是有限度的,後退到「正統書法」便失去特性;現代到擺脫漢字,便與「書法藝術」不再關聯。但同時,中華漢字之所以不同於西文,西文單獨的字元有音無義,而漢字作為讀音符號的同時都具有獨立的意義,故每一個漢字都有可能成為一個甚至多個藝術的可能性,這或將衝破「傳統書法」被漢字字數的限制,使現代書法處於更廣闊的天地,而這則需要足夠的藝術修為和智慧。

「現代書法」似應為「書法現代」,即牢固「正統書法」根基上的現代(如古干、曾來德等),而不是僅靠「現代」胡亂地去花樣書法。不論用什奇異的筆,用頭髮還是舌頭,左手還是右手、正字還是反字,雙勾還是書寫……,無論把漢字如何變形,形式美法則也仍是「金科玉律」。筆跡再「蕭灑」,帶氣帶力的「寫」韻仍屬必需。也就是說,離開「正統書法」的根基,多麼智慧的「現代點子」也站立不住。同時也嘆惜那麼多「正統」根基深厚的書家,為什麼不可以想想,以不背離「正統」為前提,把自己的哪裡「新」一下。現代書法應該比「傳統」書法更具藝術難度,它並不是一種靠投機取巧「揚長避短」地遮醜或耍花活就能唬人的藝術。要做好現代書法,實際上需要在書法和繪畫兩方面均具足夠修為的雙重型才能,更需要兩者技法根基及足夠的學養和形象思維智慧。或亦需賦作品以主題性或文學性的涵義靈魂,又適應受眾所喜冀的裝飾功用、祥和氣、書齋氣、幽雅氣、或正義的「戾氣」……等審美境態,現代書法或將可期燦麗的前景!

以此行外妄言,權作拙文《「現代書法」辯談》之續議。自覺錯謬難以避免,衷望方家教正。

2016.7.26成稿

附:

『現代書法』辯談

劉豐傑(笑世村人)

在《天津日報》或《今晚報》上,幾見有藝界朋友談及「現代書法」,其間多執微辭,乃至憤憤。讀來啟動井見,欲與諸朋友相敘,只屬交流,決無冒犯之意。又我並非書家,難免把一些外行話來露醜,一併先乞賜教和哂諒。

一些朋友批評的「現代書法」、「當代書法」、「書法主義」等等,其藝術現象無非是:(一)將書法與繪畫混融於一;(二)肢解並毀壞漢字的固有結構乃至難以辨認,破壞了漢字文化的嚴肅性;(三),明明背悖了書法藝術筆墨技法的既有傳統和樣式,卻一定要賴著「書法」這塊招牌不放。

愚以為,這其中的第三點或當是要害。因若這「現代書法」不再自稱「書法」,設或萬事皆休了。非字非畫,猶如非驢非馬,叫個「騾子」豈不便當,何致生來恁多非議?但轉念又想,鄭板橋的字(板橋體)既非隸又非楷,也仍叫書法;「四不象」仍可叫獸;「猴鳥」仍可稱鳥;一種既非蘋果又非梨的水果遂稱「蘋果梨」,以求相關而又不相同之義。人家既在「書法」稱謂中加了「現代」、「當代」、「主義」、「裝置」之類,以承認自己並非正支正脈,大約也就罷了,更何況文字原本就是根緣於圖畫(象形文字)的呢?雖常謂「名不正則言不順」,但當今查德教授創立的「模糊理論」(弗晰邏輯),在用之於「名」的時候卻很寬容。從此出發,人們決不會再為「到底有幾根頭髮的算禿子」或「到底多大歲數才算老頭兒」之類的爭論浪費時間了。又如,權威性很高的《辭海》給書法的定義是「指毛筆字書寫的方法」,而現今用鋼筆、竹筆之類寫成的文字,卻早已堂而皇之的被稱作「硬筆書法」了。到底什麼才配叫「書法」,也許是永遠爭論不清楚的。

有人會說,難道破壞了漢字的原本結構,甚至根本不念字兒的也能叫書法么?這就等於說,寫什麼字不像什麼字能叫書法嗎?由此令我想起,當初我也曾於內心發問,象畢加索、勃拉克那樣畫什麼不像什麼並且隨意肢解拼湊現實物象畫出的東西,難道也能叫「繪畫」嗎?60年代上美術學院的時候正值「文革」時期,在打倒「封資修」的時代背景下,和同學們一起買畢加索的精美畫冊,不是為了欣賞,而是因它比買圖畫紙還便宜,可以用反面畫水粉畫——豈知當時,畢加索早已是世界公認的畫壇巨匠,想來慚愧!對於那些被認為「奇形怪狀,類似畫符」的書法作品,也使我想起康定斯基或蒙德里安的抽象繪畫,只是無法將其稱作「抽象書法」,因為文字和書法本身就是抽象的。文字原本就是一種符號,也可說是「畫符」,宋王安石的《元日》便有名句:「總把新桃換舊符」。又另如,乾、坤、離、坎、震、巽、艮、兌等八卦圖形及六十四卦圖形可謂畫符,但同時也是文字,筆者更有文稱它們是世界上涵義最為豐富宏大的抽象繪畫。哲學也認為,事務原本就是既相區別又相聯繫的,不可絕對而論。

另外,文字本身作為語言工具的嚴肅性,也不應與藝術規律的嚴肅性混同起來。作為書報刊的用字,自有法定規則進行約束。莫說其差錯率超過多少,就是正確無誤的繁體字,現在也還被認為是「不規範用字」。但書法作品中的繁體字、異體字、古字乃至廢棄字,卻都公認無可指責。這是因為,書法乃是一門藝術,它有自身的藝術目的、規律和法則。有朋友在其文章中指責說,「現代書法」的目的,是要「反傳統」乃至「消滅傳統」。其實該文自己便用一段很精到的話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其文中說:「所謂傳統者,是對現代而言,不同歷史時期有不同的傳統和現代。」此言甚確,何謂傳統,既往之謂也。藝術史證明,藝術要發展,「反傳統」便是必然的。僅就書法而言,從象形文字到篆、隸、楷、行等等;從五帝,到唐、宋、元、明、清以至今天的歷史,都證明著這一點。也像該文說的,「各個朝代都把自己所處時代的書法叫現代書法。一代代的現代終將被後代奉為傳統。」象揚州八怪、吳昌碩、齊白石等人的書畫作品,都曾被認作異端旁門,但而今卻早已相當「傳統」了。當年被認作大逆不道的林風眠,而今已被尊為一代宗師,但他的作品與時下的前衛繪畫相比,也早已時過境遷了。假定從來沒有過「反傳統」,也就根本不會有所謂的「傳統」。但如果有人想「消滅傳統」,那也是絕對不可能的。即使古老的甲骨文、鐘鼎文、大篆和小篆乃至歐、虞、顏、柳、趙諸家,至今也仍有著巨大的生命力,將來也會如此。

不過就藝術而言,除去其思想內涵之外,藝術形式的獨創性和多樣性便是其生機所在了。在藝術形式的探索中,既需要狂風暴雨式的爭論,也需要和風麗日式的寬容。稍前美術理論界曾盛行過一種「立交橋」理論,這或許更有利於藝術的發展。其中若有悖理求怪華而不實的東西,也只能由一定的文化背景和欣賞環境自然淘汰,遠非人力所可強為的。藝術的固有規律,也就是它的自然法則。老子的《道德經》告訴我們,自然法則才是最高法則。

原載《今晚報》1996年1月17日第七版後轉載於《現代書法》雜誌1996年第4期

(劉豐傑文藝博客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ytrewq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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