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詩詞

錢鍾書，江蘇無錫人，中國著名作家、學者。他學貫中西，享有"文化崑崙"之稱，長篇小說《圍城》被譽為「現代《儒林外史》」；他一生淡泊名利，辛勤研究，飲譽海內外；他與楊絳先生的愛情，讓人羨慕動容；他被稱為最狂的才子，最深情的丈夫，最有趣的父親。1998年的今天，文學大家錢鍾書病逝，重溫先生詩詞，緬懷，致敬！

陳式圭郭晴湖徐燕謀熙載諸君招集有懷張挺生

蒼生化冢海揚塵，尚喜樽前聚故人。

暫借群居慰孤憤，猶依破國得全身。

解憂醇酒難為力，遭亂文章倘有神。

張儉望門憔悴甚，並無錐卓是真貧。

赴鄂道中

晨書暝寫細評論，詩律傷嚴敢市恩。

碧海掣鯨閑此手，只教疏鑿別清渾。

赴鄂道中

奕棋轉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

如膜妄心應褪凈，夜來無夢過邯鄲。

耒陽曉發是餘三十初度

破曉雞聲欲徹天，沉沉墟里令無煙。

哦詩直擬陶元亮，誤落塵中忽卅年。

生日

身心著處且安便，局趣容窺井上天。

指拭本來無一物，推擠不去亦三年。

昔人梵志在猶未，今是庄生疑豈然。

聊借令辰招近局，那知許事蛤蜊前。

游雪竇山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

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

辛酸亦有淚，貯胸肯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

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

微恨多遊蹤，藏焉未為固。

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此心

傷春傷別昔曾經，木石吳兒漸懺情。

七孔塞茅且渾沌，三星鉤月不分明。

聞吹夜笛魂猶警，看動風幡意自平。

漫說此中難測地，好憑心畫驗心聲。

庚辰除夕

曾聞燒燭照紅妝，守歲情同賞海棠。

迎送由人天夢夢，故新泯界夜茫茫。

污巵敝屣行將棄，殘歷寒爐黯自傷。

一嘆光陰離亂際，毋庸珍惜到分芒。

四言

欲調無箏，欲撫無琴。

赤口白舌，何以寫心。

詠歌不足，絲竹勝肉。

漸近自然，難傳衷曲。

如春在花，如鹽在水。

如無卻有，悒悒莫解。

繭中有腎，化蛾能飛。

心中有物，即之忽希。

鄉人某屬題哭兒記、兒從軍沒緬甸、其家未

一篇破體寫哀呻，淚墨模糊兩不分。

空識歸來陶令句，莫知存歿李華文。

茫茫入夢應迷向，惻惻吞聲竟斷聞。

四萬義軍同日盡，世間兒子漫紛紛。

題某氏集

掃葉吞花足勝情，鉅公難得此才清。

微嫌東野殊寒相，似覺南風有死聲。

孟德月明憂有絕，元衡日出事還生。

莫將愁苦求詩好，高位從來讖易成。

雨中過拔可丈不值、丈有詩來、即和

泥行活活到門苔，不見差如興盡回。

款戶客能今雨至，隔牆花想殿春開。

欲歌獨漉愁深水，敢哭窮途起濕灰。

幽草天憐晴未晚，吳郎會訪杜陵來。

閱世

閱世遷流兩鬢摧，塊然孤喟發群哀。

星星未熄焚餘火，寸寸難燃溺後灰。

對症亦知須葯換，出新何術得陳推。

不圖剩長支離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辛巳除夕

不容燈火盡情明，禁絕千家爆竹聲。

幾見世能隨歷換，都來歲尚賺人迎。

老飢驅去無南北，永夜思存遍死生。

好辦杯盤歌拊缶，更知何日是昇平。

贈絳

捲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

憂卿煙火熏顏色，欲覓仙人辟穀方。

斯世

斯世非吾世，何鄉作故鄉。

氣猶埋劍出，身自善刀藏。

樸學差成札，芳年欲綰楊。

分才敢論斗，愁固斛難量。

戲問

斗酒蒲桃博一州，爛羊頭胃亦通侯。

欲魚何事臨淵羨，食肉毋庸為國謀。

且辦作官拚笑罵，會看取相報恩仇。

灞橋風雪馱詩物，戲問才堪令仆否。

心

往事成塵欲作堆，直堪墟墓認靈台。

舊遊昔夢都陳跡，拉雜心中瘞葬來。

周振甫和烽懷韻、再用韻奉答、君時為余勘

伏處喓喓語草蟲，虛期金翮健摩空。

班荊欲賦來今雨，掃葉還承訂別風。

臭味同岑真石友，詩篇織錦妙機工。

只慚多好無成就，貽笑蘭陵五技窮。

古意

袷衣寥落卧騰騰，差似深林不語僧。

搗麝拗蓮情未盡，擘釵分鏡事難憑。

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

已怯支風慵借月，小園高閣自銷凝。

剝啄行

到門剝啄過客誰，遽集於此何從來。

具陳薄海苦鋒鏑，大力者為蒼生哀。

舊邦更始得新命，如龍虎起風雲隨。

因餘梁益獨隅負，恃天險敢天心違。

張銘譙論都勿省，卻誇正統依邊陲。

當年蛙怒螳螂勇，堪嗤無濟尤堪悲。

私門出政賄為國，武都惜命文貪財。

行諸不義自當敗，冰山倒塌非人推。

迂疏如子執應悟，太平興國須英才。

我聞謝客蹶然起，罕譬而喻申吾懷。

東還昔歲道交趾，餘皇銜尾滄波湄。

樓船穹窿極西海，疏欞增檻高崔巍。

還鄉雜詩

未花梅樹不多山，廊榭沉沉黯舊殷。

匹似才人增閱歷，少年客氣半除刪。

赴鄂道中

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碾懣雷。

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

筆硯

昔游睡起理殘夢，春事陰成表晚花。

憂患遍均安得外，歡娛分減已為奢。

賓筵落落冰投炭，講肆悠悠飯煮沙。

筆硯猶堪驅使在，姑容塗抹答年華。

秋心

樹喧蟲默助凄寒，一掬秋心攬未安。

指顧江山牽別緒，流連風月逗憂端。

勞魂役夢頻推枕，懷遠傷高更倚欄。

驗取微霜新點鬢，可知青女欲饒難。

滕若渠餞別有詩賦答

相逢差不負投荒，又對離筵進急觴。

作惡連朝先忽忽，為歡明日兩茫茫。

歸心弦箭爭徐急，別緒江流問短長。

莫賦囚山摹子厚，諸峰易挫割愁鋩。

淚

卿謀幾副蓄平生，對此茫茫不自禁。

試溯淵源枯見血，教嘗滋味苦連心。

意常如墨湔難凈，情倘為田灌未深。

欲哭還無方痛絕，漫言洗面與沾襟。

山齋不寐

睡如酒債欠尋常，無計悲歡會兩忘。

生滅心勞身漫息，住空世促夜偏長。

蛙喧請雨邀天聽，蟲泣知秋吊月亡。

且數檐牙殘滴瀝，引眠除惱得清涼。

小詩五首其一

庭竹驕陽下，清風偶過之。

此時合眼聽，瑟瑟足秋思。

大霧

連朝濃霧如鋪絮，已識嚴冬釀雪心。

積氣入渾天未剖，垂雲作海陸全沉。

日高微辨樓台影，人靜遙聞雞犬音。

病眼更無花恣賞，待飛六齣付行吟。

叔子寄示讀近人集題句、媵以長書、蓋各異

摩詰文殊同說法，少陵太白細論詩。

他年誰繼容齋筆，應恨蕭條不並時。

偶書

客里為歡事未勝，正如沸水潑層冰。

縱然解得些微凍，才著風吹厚轉增。

讀報

詎能求闕換偏安，一角重分馬遠山。

試忖肝腸禁幾截，坐教唇齒失相關。

積塵成世逃終浼，補石完天問亦頑。

吟望少年頭欲白，未應終老亂離間。

置水仙種於瓦盆中、覆以泥、花放賦此賞之

玉潤金明絕世妝，參差顧影畫屏傍。

重帷曲室溫黁火，不假風來自送香。

生日

行藏只辦倚欄干，動業年來鏡懶看。

書癖鑽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

老侵氣覺風雲短，才退評蒙月旦寬。

輸與子山工自處，長能面熱卻心寒。

玉泉山同絳

欲息人天籟，都沉車馬音。

風鈴呶忽語，午塔閑無陰。

久坐檻生暖，忘言意轉深。

明朝即長路，惜取此時心。

沉吟

史筆誰能繼謝山，詞嚴義正宅心寬。

七賢傳倘他年續，個裡沉吟位汝難。

心

坐看暝色沒元垠，襟抱凄寒不可溫。

影事上心墳鬼語，憧憧齊出趁黃昏。

巴黎咖啡館有見

評泊包彈一任人，明燈圍里坐愔愔。

絕憐淺笑輕顰態，難忖殘羹冷炙心。

開鏡凝裝勞屢整，停觴薄酒惜餘斟。

角張今夜星辰是，且道宵深怨與深。

容安室休沐雜詠

音書人事本蕭條，廣論何心續孝標。

應是有情無著處，春風蛺喋憶兒貓。

容安室休沐雜詠

醇酒醉人春氣味，酥油委地懶形模。

日遲身困差無客，午枕猶堪了睡逋。

發昆明電報絳

預想迎門笑破顏，不辭觸熱為君還。

毅然獨客歸初伏，遠矣孤城裹亂山。

欲去寧無三宿戀，得休已負一春閑。

懸知此夕江南夢，長繞蠻村古驛間。

午睡

攤飯蕭然晝掩扉，任教庭院減芳菲。

一聲燕語人無語，萬點花飛夢逐飛。

春似醇醪酲不解，身如槁木朽還非。

何心量取愁深淺，栩栩蘧蘧已息機。

作燕謀

兄事肩隨四十年，老來猶賴故人憐。

比鄰學舍燈穿壁，結伴歸舟海拍天。

白露蒹葭成道阻，春風桃李及門妍。

何時北駕南航便，商略親詩到茗邊。

中秋夜作

補就青瓷轉玉盤，夜深秋重釀新寒。

不知何處欄干好，許我閑憑藉月看。

苦雨

生憎一雨連三日，亦既勤渠可小休。

石破端為天漏想，河傾彌切陸沉憂。

徒看助長澆愁種，倘許分沾補愛流。

交付庭苔與池草，蚓簫蛙鼓聽相酬。

空警

太空滓穢片雲浮，惴惴進驚屋打頭。

雷擊忽隨殷帝射，天崩合作杞人憂。

乍看隕石過飛鷁，疾下金烏啄赤虯。

自嘆摧藏英氣減，尚容失箸解嘲不。

留別學人

擔簦挾策集英才，漫說春風到草萊。

偶被天教閑處著，遽看朋誤遠方來。

黃茅白葦勝前笑，積李崇桃付後栽。

轉益多師無別語，心胸萬古拓須開。

有感

窮而益脆豈能堅，敢說春秋備責賢。

腰折粗官五斗米，身輕名士一文錢。

踏空不著將何去，得飽宜揚卻又還。

同妾語傳王百穀，哀矜命薄我猶憐。

晚步

野塘水慢浮牛鼻，古道塵旋沒馬頭。

亟待清風屠宿暑，便能白露沃新秋。

出門有礙將奚適，落日無涯儘是愁。

百計不如歸去好，累人暝色倚高樓。

故國

故國同誰話劫灰，偷生坯戶待驚雷。

壯圖虛語黃龍搗，惡識真看白雁來。

骨盡踏街隨地痛，淚傾漲海接天哀。

傷時例托傷春慣，懷抱明年倘好開。

愁

愁挾詩來為護持，生知愁是賦詩資。

有愁寧可無詩好，我願無愁不作詩。

得龍忍寒金陵書

一紙書伸漬淚酸，孤危契闊告平安。

塵多苦惜緇衣化，日暮遙知翠袖寒。

負氣身名甘敗裂，吞聲歌哭愈艱難。

意深墨淺無從寫，要乞浮提瀝血干。

少陵自言性癖耽佳句、有觸余懷、因作

七情萬象強牢籠，妍秘安容刻畫窮。

聲欲宣心詞體物，篩教盛水網羅風。

微茫未許言詮落，活潑終看捉搦空。

才竭只堪忱好句，綉鞶錯彩賭精工。

尋詩

尋詩爭似詩尋我，佇興追逋事不同。

巫峽猿聲山吐月，灞橋驢背雪因風。

樂通得處宜三上，酒熱鉤來複一中。

五合可參虔禮譜，偶然欲作最能工。

寧都再夢圓女

汝豈解吾覓，夢中能再過。

猶禁出庭戶，誰導越山河。

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

方疑背母至，驚醒失相訶。

吉安逆旅作

聽雨居然此亦縷，瀟瀟心上合添秋。

空因居獨生深念，未為閑多得小休。

清苦數峰看露立，蒸騰一突對冥搜。

眼前風物無堪戀，強輓詩人七日留。

叔子重九寄詩見懷、余久未答、又承來訊

情懷驗取報書遲，霜鬢爭須四海知。

且許營巢勞幕燕，聊堪生子話鄰狸。

是非忽已分今昨，進止安容卜險夷。

夢裡故園松菊在，無家猶復訂歸期。

又將入滇愴念若渠

城郭重尋恐亦非，眼中人物憗天遺。

學仙未是歸丁令，思舊先教痛子期。

沉魄浮魂應此戀，墜心危涕許誰知。

分看攀折離報了，閱水成川別有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