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科特:組詩《白鷺》(8首)
白鷺
德里克·沃爾科特 文程一身 譯1
細察時間的光,看它能有多久讓清晨的影子拉長在草地上潛行的白鷺扭著它們的脖子吞咽食物這時你,不是它們,或你和它們已消失;鸚鵡在日出時咔噠咔噠地發動它們的船隻四月點燃非洲的紫羅蘭面對鼓聲陣陣的世界,你疲倦的眼睛突然潮濕在兩個模糊的鏡頭後面,日升,日落,糖尿病在靜靜地肆虐。接受這一切,用冷靜的判決用雕塑般的詞語鑲嵌每個詩節;學習閃光的草地不設任何籬笆以免白鷺被刺傷,在夜間呻吟不止。2
這些渾身潔白,鳥嘴發紅的白鷺多麼優雅,每隻都像一個潛行的水壺,在潮濕的季節茂密的橄欖樹,雪松撫慰咆哮的急流;進入平靜超越欲求擺脫悔恨,或許最終我會達到這種境界,在陽光下,棕櫚葉像轎子一樣低垂著影子在它們下面狂舞。在我充溢著所有罪孽的身影進入遺忘的綠色灌木叢以後,它們就會到達那裡,一百個太陽在聖克魯什山谷上升又下沉,我的愛如此徒勞。3
我看著這些巨樹從草地邊緣騰空而起像膨脹的大海,卻沒有浪峰,竹林陷入它們的脖子,像被繩子拴著的馬匹,黃葉從震蕩的枝條被撕下來,雪崩般塌落;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暴雨驟降之前,天空如同被浸透的帆布,在絕望地航行風在亂紙中猛吹,完全籠罩了山巒似乎整個山谷是一枚安然度過風暴的豆莢而森林不再是樹木,而是奔騰的海浪。當閃電炸裂,雷聲吱嘎作響如同咒罵而你是安全的,躲在聖克魯什深處的一間黑屋裡,電光一閃,當前突然消失,你暗想:「誰會為顫抖的鷹,完美的白鷺和雲色的蒼鷺,還有連看到黎明虛假的火焰都感到恐慌的鸚鵡提供住房呢?」4
這些鳥持續為奧特朋⑴充當模特,在我年輕時,一本書中雪白的白鷺或白色的蒼鷺會像聖克魯什翡翠綠的草地一樣打開,深知它們看上去多麼美麗,完美地昂首闊步。它們點綴著這些島嶼,在河岸上,在紅樹林的行列或養牛的牧場里,在池塘上方滑翔,然後在小母羊光潔的脊背上保持平衡,或者在颶風天氣里逃離災難,並用它們令人震驚的戳啄出記號,似乎在它們神話的高傲里研究它們是完全的特權它們撲扇著翅膀從埃及飛越大海伴隨著法老的朱鷺,它橙色的嘴巴和雙腳呈現出安靜的輪廓,裝飾著教堂的地下室隨後它們展翅起飛,翅膀撲扇得很快,當它們撲扇翅膀時,當然像一個六翼天使。5
那永恆的理想是驚奇。陰冷的綠草地,安靜的樹木,那邊山坡上的叢林,接著,一隻白鷺白色的喘息使飛行進入畫面,然後用它笨拙的腳步搖搖晃晃地站立,那麼筆直,白鷺的象徵!另一個想法令人驚奇:站在樹稍的一隻鷹,悄無聲息,像一隻獵鷹,突然沖入天空,用那種和你相同的極度冷漠,在讚揚或責備之上盤旋,此刻它落下來,用爪子撕扯一隻田鼠。草地的事件和這種公開的事件是相同的,一隻白鷺驚奇於這個事件,高處的鷹在嗥叫沖著一具死屍,一種純粹是虐待的愛。6
聖誕節這周過了一半,我還不曾看見它們,那些白鷺,沒有人告訴我它們為什麼消失了,而此刻它們和這場雨同時返回,橙色的嘴巴,粉紅的長腿,尖尖的腦袋,回到了草地上過去它們常常在這裡沐浴聖克魯什山谷清澈無盡的雨絲,下雨時,雨珠不斷落在雪松上,直到它使這裡的曠野一片模糊。這些白鷺擁有瀑布和雲的顏色。我的一些朋友,已所剩不多,即將辭世,而這些白鷺在雨中漫步似乎死亡對它們毫無影響,或者它們像天使突然升起,飛行,然後再次落下。有時那些山巒就像朋友一樣緩緩消失了,而我非常高興的是此刻他們又回來了,像記憶,像祈禱。7
伴隨著落入林中的一片悠閑的葉子淺黃對著碧綠旋轉——這是我的結局。不久將是乾枯的季節,群山會生鏽,白鷺上下扭動它們的脖子,彎曲起伏,在雨後用嘴巴捕食蟲子和蠐螬;有時像保齡球瓶一樣直立,它們站著像從高山剝下的棉絮似的果皮;隨後它們緩緩移動,用雙腳張開的指頭和前傾的脖子移動這麼一隻手的寬度。我們共有一種本能,那種貪婪供應我鋼筆的鳥嘴,叼起扭動的昆蟲像名詞那樣吞咽它們,當它書寫時鋼筆尖在閱讀,憤怒地甩掉它的鳥嘴拒絕的食物。選擇是這些白鷺的教導在寬闊空曠的草地上,安靜而專心地閱讀時它們不斷點著頭,這是一種難以表述的語言。8
我們在聖克羅伊一個朋友家的游泳池邊約瑟夫和我正在交談;他停止談話,這次來訪我本希望他會快樂,喘息著指出,並非靜立或闊步而是固定在這棵巨大的果樹上,一種景象使他震動「就像某種來自博施⑵的東西,」他說。那隻大鳥突然飛到這裡,或許是同一隻鳥把他帶去,一隻憂鬱的白鷺或蒼鷺;說不出的話總是伴隨著我們,像歐邁俄斯,第三個同伴什麼得到他,他愛雪,什麼就會讓它呈現,這隻鳥泛出一種幽靈似的白光。此刻正值中午或傍晚,在草地上白鷺一起靜靜地向高處飛翔,或者航向海綠色的草地,如同一場划船比賽,它們是天使般的靈魂,像約瑟夫的靈魂一樣。注釋:⑴奧特朋(Audubon,1785-1851),美國鳥類學家,畫家及博物學家。⑵博施(Bosch,1874-1940),德國化學家,曾獲得1931年諾貝爾化學獎。
白鷺與晚年與語言的波浪線
——讀沃爾科特《白鷺》
文/王家新
讀沃爾科特的《白鷺》,首先讓我想起了葉芝的《柯爾莊園的野天鵝》。那不是一首一般的詠物詩,而是一首輓歌:在一種更開闊、深遠的人生視野中,當那群「光輝的野天鵝」從「盈盈的流水間」飛起,詩人在目睹一種高貴的事物在他那個時代和他自己的生命中消逝。而在沃爾科特這裡,「野天鵝」化為了另一種更稀見、更飄忽不定的涉水飛禽——白鷺(「是那隻鳥,泛著幽靈似的白光」)。在人生的暮年寫白鷺,在我看來,這個意象首先就選得好!像葉芝一樣,他不僅寫這種飛禽的優雅,高貴,神秘(「像突降的天使升起,飛行,然後又落下」),也有意以它所具有的「永恆之美」,來比照人世的短暫、變幻和無常,尤其是要以它的「現身」,來表現一個已步入晚景的詩人對生命的留戀。看來這個意象的選取,本身就起到了「興」(「賦比興」)的重要作用。它成為對生命的喚醒和興發。正因為如此,詩人會以「白鷺」作為他這部晚年詩集的集名。該詩集收有54首(組)詩(「白鷺」只是其中一組),有著詩人特有的廣闊、綿密、繁複和豐饒性,而「白鷺」為其核心意象。正因為這個書名,我們讀其他詩作時也會隱隱感到白鷺的「在場」,或是聽到它翅膀的拍打聲。比如在《西西里組曲》中,詩人向他的三任妻子懺悔,這難道和白鷺就沒有關係?白鷺的出現,帶出的正是那些他曾經愛過而又失去的美麗的人和事物。就寫作而言,讓我佩服的,是詩人在其晚年還依然保持的「主題寫作」能力和語言創建能力。《白鷺》為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92年)數年後出版的一部詩集。說到底,諾獎只是一個外部的評價,而詩人自己卻需要有一部書來「回顧自己、總結自己」,《白鷺》正是這樣一部詩集。它不是即興的、偶發的、盲目的寫作,而是調動了一生的資源,集中寫一個大的主題(雖然它又是復調的,多聲部的),這個主題即是時間的主題、記憶的主題、晚年的主題,最終,人的拯救的主題。當「白鷺」為他出現的時候,他活過的漫長歲月,他的哀傷,他的渴望,都為此做好了準備。當然,《白鷺》豐富的意義,它所紛呈的美,它在藝術上的創造,都遠遠超越了個人傳記的層面。正如那類變動不居的飛禽,詩人也在過去與現在,神話與現實,永恆的古典之美與當下的衰敗之間穿行。他隨物賦形,從容而又滿懷好奇。很多詩人都寫過晚年主題,但沃爾科特展現給我們的,其色調要更豐富,也更動人,這正如他自己宣稱的:「紐約的每個人都生活在情景喜劇里。/我生活在一部拉美小說里」(《在鄉村》之二)。記得扎加耶夫斯基大概這樣說過「我站在路側。我不是要知道,我要看見」(大意),而沃爾科特把這一切表現得更為急切。他也像晚年的米沃什一樣,有一種感官的貪婪。實際上,對女性之美的渴望和讚美貫穿在這部詩集的許多詩篇中,它真實而又感人地表現了一個年近80歲的老人的生之留戀。這就是詩人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他不斷地上路,不斷地變換場景。他置身於時間和空間的無窮中,要盡量捕捉到廣闊世界的美。他要抓住那一個個瞬間,以達成他所說的對「恩賜」的領受,並以此對抗時間的消逝,人生的虛無。而這一切,也給我們帶來了深深的愉悅。可以說,沃爾科特這部詩集的獨特意義就在於,他寫出了一個成熟而又不滿足的無窮無盡的老年:「光老於酒,一朵雲像一塊桌布在樹葉下鋪開迎接午餐。我來義大利太晚了,不過也許現在比年輕時更好,那時從不滿足,歡樂徒有其表,此刻我的頭髮與那些遙遠的山頂押韻山頂塔樓的鐘聲曆數我的過失……」(《在義大利》之四)多麼動人!這是哀歌,又是讚歌。這是一個深受萬物祝福的詩人才可以寫出的詩,雖然他的雙鬢已與遙遠的雪山「押韻」,雖然他感到塔樓的鐘聲在曆數他的過失。但是他已達到了詩性的「澄明」。並且他第一次見到了「聞所未聞的/亞得里亞海的薄霧」, 而那似乎是一種創世般的開始、新生黎明的開始……《白鷺》的譯者看得很准:「沃爾科特的旅行其實是從空間進入歷史,從身體進入心靈」。這部詩集廣闊的音域、閃光的細節和史詩般的筆觸,都指向了這一點。詩人慣於書寫的「帝國」主題也在《白鷺》中迴響著,雖然那已是一個「消失的帝國」:「隨後突然不再有帝國。/它的勝利成了空氣,它的疆土變髒……」而這首《消失的帝國》的結尾一句為:「隨後是沾滿塵土的托缽僧和撒哈拉沙漠的寂靜。」這堪稱是一句偉大的詩!它構成了「老年」主題的終極性背景。這「消失的帝國」是文明的歷史,也是身體的歷史,其實也指向詩人所一直眷念的歐洲文學和藝術的傳統,那才是他的「鄉愁」,他的語言的來源和領域,雖然我們知道這是一位加勒比海岸之子,身上帶著「荷蘭、黑人和英國血統」(詩人自述)。從該詩集所包含的《西班牙組詩》、《在義大利》、《在阿姆斯特丹》、《在荷蘭》、《倫敦的一個下午》等詩名來看,我們已知道詩人的「世界」所在。在歐洲,當然不僅是地理上的,更是作為文明搖籃意義上的歐洲,詩人不僅如歸故里,他的語言和文學想像力也一下子變得光彩熠熠了。當然,這裡面還有著更深層的東西。在《西西里組曲》第三節,詩人一開始就發出了這樣的請求:「安慰我,維多里奧,讓我平靜,誇西莫多」,只有和歐洲文學中那種永恆的力量重新結合在一起,詩人才感到他個人救贖的希望。正因為如此,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以文學的歷史之舌說話」的詩人(這本來是美國詩人、艾略特在哈佛時的同學艾肯對《荒原》的評語)。以下為《西班牙組詩》第一節的開始:「馬蹄在血跡斑斑的大地中的沉重緩行。/小溪在漂白的石頭上的嘩嘩流淌。/恣意踐踏栓皮櫟斗篷似的陰影的黑公牛,/在高高的麥地里低語的風彷彿西西里島/或塞萬提斯前幾頁書里的拍岸浪花。」在這史詩般的節奏中,塞萬提斯的語言充當了他進入「帝國」的「拍岸浪花」。接下來的第二節,「一列火車在一個句子里穿越燒焦的平原。/在軟木小叢林里,影子和它們的本源押韻」,酷熱的西班牙,快燒焦的灰綠的軟木樹叢,渴望的「影子」,而「本源」在哪裡呢?「本源」是一個謎。本源在洛爾迦的安達盧西亞。而穿行在「西班牙的回聲和拱門」中的詩人,滿懷著「走私」的竊喜,他甚至展開了這樣的想像:「安娜(Anna)或安婭(Anya)的』n』上在這裡有波浪線嗎?」這裡的「安娜」顯然指向了安娜·阿赫瑪托娃。沃爾科特對俄羅斯詩歌一直很鍾情,曾寫過關於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的詩篇。他書寫阿赫瑪托娃的詩篇就題為《安娜》(「穿過你的秀髮我走進俄羅斯的麥田」「你是全部的安娜,/你的胴體有個厭世的驛站」),在這裡,他還要在俄羅斯的「Anna」與西班牙的「Anya」之間標出一道最隱秘的語言的「波浪線」!不過,在塞萬提斯、戈雅、畢加索、達利、洛爾迦的西班牙,沃爾科特找到了一個更讓他動情的名字,以下為《西班牙組詩》第二節的後半部分:埃斯佩蘭薩,珍愛的埃斯佩蘭薩!你的眼睫毛像黑蛾子,像嫩枝你脆弱的手腕,你譏誚的小嘴拒不回答,當它笑起來,就像洛爾迦謠曲中的一個溫柔詩節,你的牙齒是河底的潔白石子,我聽見科爾多瓦的種馬在發情時打響鼻,我聽見我骨頭的響板,和像機關槍一樣咔嗒響的腳後跟。「埃斯佩蘭薩(Esperanza)」,譯者在注釋中說是「牙買加的一種九節型流行音樂,以現場表演出名」,可是我在閱讀時直感到這個注釋不對,上網查了查,原來「Esperanza」在西班牙語里是「希望」的意思,亦多作為女子名!對此我又和一位西班牙語詩歌譯者聯繫,確證了這一點。是的,這是一位詩人遇到或虛構的西班牙美女,而她的名字就意味著「希望」!她的黑蛾子般的睫毛、嫩枝般的手腕、譏誚的小嘴、溫柔的微笑、潔白的牙齒,都使詩人發了狂,以至於他聽見了科爾多瓦(這又是洛爾迦歌唱過的一個城市)的種馬發情時打的響鼻,還有他自己「骨頭的響板」。我曾在洛爾迦的故鄉聽過「佛拉明戈」,那西班牙舞的「響板」,的確令人震撼。不過,重新喚起生命的強烈慾望,這對老年的沃爾科特來說就是「希望」?是的。甚至可以說,他正是以此修正了早期的現代主義。我自己曾譯過一首他的《安全通行證》:「里爾克飛旋著進入天國。/在那之後,帕斯捷爾納克。/一個和六翼天使一起冒煙,/另一個,不得不返回……」他當然讚賞里爾克,但他卻以「和六翼天使一起冒煙」這樣的詩句暗示了向「絕對」衝刺的失敗和慘烈。他更關注的是一個詩人的「返回」。六翼天使為最高等級天使,在「白鷺」中,詩人有時仍以此來形容白鷺(「它們撲扇翅膀時就像六翼天使」),但它們只是處在一個與人類存在相對應的神秘世界裡。而在人類這裡,支配他的是身體,是身體的感受,是身體向他發出的各種信號。因而他在致奧巴馬的那首《四十英畝》中也這樣寫道:「這個年輕的耕夫感到他的靜脈、心臟、肌肉、筋腱里的變化,/直到這片土地像一面旗幟展開平鋪……」人生的依據在於身體,而詩歌的魅力在於想像,在於斯蒂文斯說的「語言的歡樂」。「一位女神/典雅的軀體,她短暫的訪問愉悅了塵世」(《在義大利》之二),詩人知道什麼才是能給他也給讀者帶來至高愉悅的東西。層出不窮的精彩比喻,是沃爾科特的一個標記,而在這一切之上,他還展開了更為奇異的想像力,並由此帶出了激越的音調:「在夜裡,星星是漁人遙遠的篝火,不是輝煌的城市,熱那亞,米蘭,倫敦,馬德里,巴黎,而是捕蟹者的火把……」(《消失的帝國》之二)多麼動人!這已不是一般的想像,這是存在的提升和轉化。這是一個詩性宇宙的敞開!這就是「沃爾科特的旅行」。他不僅要為自己重新找到生活的慰藉和力量,他還要以語言的神奇創造,賦予古老的傳統以新的活力。詩人來到荷蘭:「我想重畫/佛蘭德人這些紅潤的臉龐,即使它已被/弗蘭斯·海爾斯、魯本斯、倫勃朗畫過」(《在阿姆斯特丹》之二)。我們不要忘了,沃爾科特同時是一位畫家,「反覆讚美出沒在那不勒斯/一堵陶磚牆上的光」,就是他的神聖職責,他要使那「無法把握的黃昏」的每個角落都閃耀著「丁香紫與橙黃」(《在義大利》之十二)。而「奇蹟」會顯現的,它會響應這樣一位詩人的語言召喚和魔法:「他們從畫中湧出……/他們沉默的語言突然變得喧鬧」,而「那個/逗留在商店門口陰影里的人,瞄一眼,/簡直是一位棕褐色少女或在溫泉入口的普洛塞爾皮娜」(《在卡普里島》)。普洛塞爾皮娜,這可不是一般的人物,這是羅馬神話中的冥後!而一位當代的俄耳甫斯憑藉神力把她重又帶回了人間,並且帶到了「溫泉入口」!在一篇評介沃爾科特的書評《潮汐的聲音》中,布羅茨基一開始就這樣說道:「因為文明是有限的,因此,當不再擁有中心文明時,每一種文明的生命都有一刻露面。在這樣的時代,使文明免於崩潰的不是軍團而是語言,如羅馬文明,或更早,古希臘時期的希臘。在這樣的時代,保存文明的工作乃是由外省人,由身處邊緣的人們完成的。與眾所相信的相反,邊緣地區並非世界結束的地方——而正是世界闡明自己的地方。」(Joseph Brodsky:The Sound of the Tide,Less than one,Farrar Straus Giroux,1987?)這樣的話不僅十分精彩,也從一個更大的範圍闡明了沃爾科特這樣的詩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這幾天來我一直在讀《白鷺》,而讀了就會明白,為什麼它在2010年出版後即獲得了艾略特獎。評委會主席安妮·史蒂文森認為「這是一部感人、具有冒險精神並且幾乎無懈可擊的作品」。當然,如果挑剔來看,它未必「完美」,一些詩作顯得有些牽強,一些詩則有鋪陳過度之嫌。但總的來看,它仍體現了巨匠般的創造力。它豐饒,迷人,非同尋常。詩人也對得起那些向他飛來的白鷺——繆斯的尊貴而神秘的使者。而從譯介的角度看,這也是近年來我讀到的少許幾本讓我激動的譯詩集。沃爾科特具有磅薄、繁複的詩風,巴洛克式的修辭技藝以及對音韻格律的傾心營造,其翻譯難度遠遠超過翻譯一般詩人。而譯者程一身「勝任」了這一重任。他的翻譯,兼具詩人的敏感和學者的嚴謹,體現了較為嫻熟的翻譯技藝。對於原詩,他每每能夠達到較為透徹的理解(當然也有失誤,如對「埃斯佩蘭薩」的譯解),而且能夠以德里達所說的那種「確切的翻譯」,傳達出沃爾科特的詩風、語感和生命質地。他精確地刻劃意象,如「燈火盈窗的修道院」(《在修道院》)、「滾燙的大海泛起錫似的波紋」(《在義大利》之十一)、「海鷗飛起來/像尖叫的流言經過酒店的窗口/一股隆起的波浪解開她潔白的緊身胸衣」(《西西里組曲》之五)、「直到剩餘的一切/是噴泉的噴嘴。鐘樓上的鸛,或鶴」(《西班牙組詩》之四),等等,這些都顯示出他語言的功力。而在一些最能檢驗一個譯者的關鍵處,他都能「化險為夷」,譯得恰到好處,如「或塞萬提斯前幾頁書里的拍岸浪花」中的「拍岸浪花」,真要令人喝彩!再如《碼頭之夜》的最後一句「……碼頭的盡頭那盞穩定的弧光燈下面」,一個「穩定」,看似不起眼,但卻對全詩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值得留意的是,譯者不僅力求達成「確切的翻譯」,還堅持他的「直譯法」,以傳達原詩獨特的句法和語感,如《我的手藝》的結尾:「那一瞬間頭皮好一陣發麻,/一種和它相同的高山押韻的狀態/直到,不只一瞬,我,也,變白了。」當然,在句式和詩行排列方面,也存在著過於講究與原詩的「對應」,變通不夠的問題。看來一個譯者的「忠實」是雙向的,既要忠實於原作,也要忠實於漢語詩歌自身的語言法則。《白鷺》中的詩大都為格律詩。這對翻譯構成了極大挑戰。為了傳達詩的「聲音」,就必須找出其音律、節奏方面有效的替代方案。譯者採用了當代詩人譯詩通行的方法,即把原詩從格律詩中「解放」出來,並使它在漢語中得到「換氣」。《白鷺》的翻譯,再次使我們感到了這種可行性。「當我重新呼吸,你可以在我的聲音里/聽出大地——我的最後的武器」(曼德爾施塔姆),在譯詩時關注聲音,其目的不是某種「琅琅上口」的表面的音韻效果,而正是為了讓讀者「聽出」——聽出詩人的呼吸、心跳、語調,聽出那「音樂中的音樂」。沃爾科特的這部詩集為「白鷺」,耐人尋味的是,布羅茨基在那篇《潮汐的聲音》中也這樣寫道:「詩人的真正傳記就像鳥類的傳記,幾乎完全相同——他們真正的資料是他們發出聲音的方式。一個詩人的傳記在其發出的母音和噝噝之聲中,在其韻律、節奏和隱喻中。存在的奇蹟證明,在某種意義上……他的詩行比他本人的公共形象更根本地表現了作者。」而一個譯者應為我們提供的,也正是這樣一部「鳥類的傳記」:在它跨語際的飛翔中,在它的每一聲鳴叫里,生命都在其中。2015,6,17《白鷺》,德里克·沃爾科特 著,程一身 譯,廣西人民出版社,2015。(本文源自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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