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孤獨
詩意的孤獨
——重讀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四百多年前,莎士比亞發出著名的論斷:「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現在,米蘭·昆德拉向我們發出類似的疑問:「面對生命,你選擇輕還是重?」這個時候,不論輕還是重都將是難以承受的命運枷鎖,因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世加以修正」,選擇便變得尤其重要,意味深長了。每個人都有其自由選擇的權利,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甚至付出一生的代價。這就是為什麼不論選擇什麼都將是沉重的,因為沒有人會拿生命開玩笑。而悲哀的是每個人都在逃離,他們在追逐與逃避之間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了。 我用「詩意的孤獨」來概括米蘭·昆德拉筆下的這些生靈,因為在上帝眼中,無論他們選擇什麼樣的生存方式,輕鬆或者沉重,快樂或者痛苦……這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關鍵的是,他們一直在用詩意的眼光在自己人生的自留地上掙扎,在尋找一種屬於自己的生存圖式。所以服從也好,背叛也罷,他們在尋找自我。而上帝——昆德拉引用一句猶太人的諺語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昆德拉在小說的一開篇便使讀者陷入一種對永世輪迴觀的深刻思考中,那麼,面對「只能活一次,就和根本沒活過一樣」,我們到底該如何選擇呢?
一 尋找自我
我們還記得,從童年時候起,特麗莎就喜歡照鏡子,她喜歡在鏡子面前凝視自己赤裸的身體,這倒並不是因為自戀,而是想通過照鏡子,透過肉體看見自己,看到隱藏在肉體下面的害羞的靈魂。換句話說,就是要找到表示自己存在並且能夠一直有意義存在下去的精神的依託,她知道靈魂選中了她,並叫她給自己的靈魂留有一個安放的處所——她的肉體。 可是肉體是什麼呢?特麗莎從小就活在母親的陰影之中,母親用粗俗的語言,粗鄙的舉止一再給她灌輸的是一種缺乏廉恥的心。「如果母性是一種大寫的犧牲,那麼做女兒就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大寫的過錯。」特麗莎用她的孝和對母愛的一絲絲希望壓制著自己身體里潛在的魂靈,使它能在長久以後才決定重見天日——那是在遇見托馬斯之後。 那麼托馬斯呢?這個同無數女人上床,然後在半夜把她們送回家的男人(他曾一度使我感到厭惡,厭惡他的不忠,厭惡他荒謬的「性友誼」論)。或許我應該理解他的,這個不願被女人束縛的人,他最需要只屬於他一個人的詩意的境界。所以他的家裡沒有床,只有一張足夠大的沙發,似乎隨時準備好要去流浪;他討厭和別人共眠,這樣他會失眠到天亮——他是多麼需要一個人的世界啊!即使是遇到特麗莎之後,他也一直保持著他內心深處不容侵犯的那一片聖地,那裡只屬於托馬斯。 薩比娜是我最鍾愛的一個形象。她似乎永遠是一個反叛者,但你應該知道,背叛是她尋找自我的惟一方式。她背叛家人,背叛丈夫,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思想畫出屬於自己的畫來,過上一種屬於自己的生活。她畫油畫,並不想遵從所謂的社會主義的嚴謹構圖。「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謊言,背後卻是晦澀難懂的真相。」薩比娜說。和特麗莎一樣,薩比娜也喜歡照鏡子,她像審視某件東西一樣面無表情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她只穿著內衣,頭戴一頂黑色的圓禮帽。天啊,看她那眼神,她是要連她自己也一同背叛嗎?弗蘭茨並不了解這上點。 應該說,在遇到薩比娜之前,弗蘭茨是一個丟失自我的可憐形象。他每天被迫埋沒在舊紙堆、學校、愛慕虛榮的妻子和並不愛他的十八歲的女兒之間——他的生活是熱熱鬧鬧的,但他並不快樂。是薩比娜所帶來的那些「偉大的進軍」的熱情吸引了他,而可悲的是,也正是這「偉大的進軍」的幻想與薩比娜的「墳墓」格格不入而導致了他們的分開。
二 證明自我
如果說上帝創造了人只是創造了一個個與他人無異的肉體,那我們就不得不擔心一下了,我還能稱之為「我」嗎?我所謂的自我之存在還有其意義嗎?如果我們尋找到的自我被宣告與千千萬萬我們身邊的人無異,與行屍走肉毫無差別,你是否會迷失了自我,進而為這種迷失而惶恐不安呢? 是的,每個人都應該具有其獨特性,每個人的自我在他人面前都應該是獨一無二的,為這個「獨一無二」,我們甘願付諸一生。有多少人為了證明自己而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啊!畢希納說:「每個人都是一個深淵,當人們往下看的時候,會覺得頭暈目眩。」我們要用多少時間去填補、去詮釋啊! 自從特麗莎遇上托馬斯之後(並且因為那六個滑稽的「偶然」,他們走到了一起)。特麗莎,這個一直被托馬斯比喻為「被人放在塗了樹脂的籃子里的孩子,順著河水漂來,好讓他在床榻之岸收留她」的女人,一直就生活在托馬斯對她的不忠里,直到他們生命的最後兩三年才結束這樣的生活。她一直覺得托馬斯把她和他的眾多情婦列為一塊了,把她劃在了那可惡的肉體集中營里,而那些女人都為自己和別人一樣或者即將絕對地一樣而慶幸,惟有特麗莎惶恐不安。到底如何才能使自己和那些女人不一樣呢?如何證明自我呢?如何讓托馬斯不像對待其他女人一樣只建立「性友誼」而不是愛情呢?於是特麗莎反覆地做著同一類型的夢,夢到驚醒,夢到破碎。她苦惱於自己剛從母親給自己營造的那種肉體侵佔心靈的環境,現在又重回到一種靈魂缺失的環境中,或者是說,她在尋找著自我。而托馬斯似乎對她的自我投來不屑一顧的神色,或者用他的不忠來告訴她,人應該選擇一種輕鬆一點的生存方式。於是,特麗莎的自我(靈魂)在這冷風中瑟瑟發抖了。 她又一次從殘酷夢中驚醒了,夢裡,托馬斯要朝她開槍,托馬斯要她去死,和那些女人毫無分別。難道托馬斯就沒有注意到她別樣的眼神嗎?特麗莎累了,為了這種證明自我的方式,她終有一天會累得倒下去。然後,夢醒,托馬斯再用他溫柔的手扶她起來……
三 背叛自我
薩比娜的一生都是充滿背叛的,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就像托馬斯選擇了輕,特麗莎選擇了重一樣,他們都為著這個選擇註定要奔波勞累一生。薩比娜,這個戴著黑色圓禮帽做愛的人,這個被托馬斯視為「知己」的人,這個被弗蘭茨稱之為「您是女人」的人,她可是用盡了自己的一生去背叛啊!她背叛自己的國家、親人、丈夫,她逃離了,留下獨自一個人的世界。可是,當國家、父母、丈夫以及愛情都失去了的時候,還有什麼可背叛的呢?唯有背叛她自己——這就是為背叛的背叛。當背叛之路走到盡頭,旋即成為一種空虛的時候,背叛——即反「媚俗」——使薩比娜從一種「壓迫的重」轉入一種「虛空的輕」,沒有什麼好背叛了,於是這「輕」便變得難以承受了。 我們可以把托馬斯和特麗莎在一起的過程看成他完成自我背叛的過程。開始,托馬斯還是同許多陌生女人或者老情婦做愛,用他的不忠來保存他自己獨有的私人境界,可是漸漸地,他滿腦子裡到處浮現的都是特麗莎。怎麼啦?他要放棄這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嗎?他要推翻自己創立的「性友誼」模式嗎?還是他的性愛分離觀受到的威脅?不,小說一開始安排托馬斯的出場就是托馬斯「站在公寓的一扇窗戶前,目光越過庭院,盯著對面房子的牆,他不知道他該做什麼。」他在面臨一個選擇:是把特麗莎留下呢,還是繼續過他以往單身漢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他得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他將遠離以往那种放盪不羈的生活,回到特麗莎身邊去,否則,他會因為難以承受特麗莎沉重的目光而憔悴不安。他那些所謂「浪漫型的迷戀」和「詩化記憶」以及柏拉圖式的愛情被托馬斯自己一次次地提起,又一次次地擊碎了。這是托馬斯的自我背叛。 特麗莎呢?她由於自己的自我不被不忠的托馬斯所認可,也走向了自我叛逆的道路。她試圖擺脫靈魂的約束,把自己的肉體遠遠地拋向別處,就像托馬斯的眾多情婦一樣,她要去體驗一下生命之輕的感覺,她想要把沉重化為一種輕鬆,好讓自己能夠融入到托馬斯的生活中去。於是她和一個工程師做愛。可是,她成功了嗎?就像薩比娜背叛到最後從「壓迫的重」轉入「虛空的輕」一樣,特麗莎試圖感受的生命之輕反倒使她的那份沉重變得更加敏感起來,於是也越發難以承受了。 群山之顛, 一片靜謐, 所有的樹頂, 你聽不見 一聲嘆息。 林中的鳥兒無語。 只等著,很快的 你也休息。 這是一首歌德筆下關於死亡的詩,我用於此來比喻特麗莎在自我背叛時期對大地的一種嚮往,一種往下墜落的慾望,那是一種極度想擺脫自己的眩暈的感覺,也是以此來宣告她的失敗。 弗蘭茨的背叛可以說是薩比娜教的,或者說是薩比娜的出現使弗蘭茨內心深處渴望表達的願望得以表達出來,當夢想與現實相距太遠時,弗蘭茨學會了背叛。背叛自己的妻子、家人,最後是「弗蘭茨騎著薩比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薩比娜騎著弗蘭茨背叛了弗蘭茨」。然而,就是在這種背叛中,弗蘭茨收穫了他那份屬於自己的詩意的境界,用我的話說,是「詩意的孤獨」。
四 回歸自我
「在媚俗被當作謊言的情況下,媚俗必定處於非媚俗的境地。」薩比娜是反對媚俗的傑出代表,可是,難道薩比娜自己就一點也不媚俗了嗎?薩比娜是被自己內心深處的那點媚俗感動了,因為她知道,馬上,她又要去背叛它。這才是薩比娜。 弗蘭茨的背叛給他帶來的是自我的回歸,他接過「赫拉克利特的巨帚」,將要把一切障礙掃除乾淨了,他在「偉大的進軍」的狂熱幻想中尋找到一片詩意的土壤。儘管,這並不很讓人接受。 托馬斯和特麗莎呢?他們帶著卡列寧(一條小狗)到鄉下居住去了。在那裡,他們再也不用擔心警察的監視,特麗莎也不用擔心托馬斯的不忠了,他們在人生的最後兩三年終於過上了田園牧歌式的生活。輕也好,重也好,這個時候都已不再那麼重要了。 海德格爾說:「人類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他在《林中路》一書中的《藝術作品的起源》里對凡·高的名畫《鞋》作了如下敘述:「在那硬邦邦、沉甸甸的鞋子上聚集了她那邁動在瑟瑟寒風中一望無垠而又千篇一律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與滯緩。鞋子的皮面上有著泥土的濕潤。暮色降臨,鞋底下悄悄流淌著田間小道上的孤寂。鞋子里迴響著的是大地無言的呼喚,是大地對正在成熟中的穀物的悄然饋贈,是大地在冬閑荒蕪田野里的神秘的自我選擇。」這種解釋無疑給鞋子,一雙普通的農鞋增添了一種厚重感,讓一雙鞋子有了生活的氣息,大地的氣息。這鞋便有了足夠的重量。 同樣作為存在主義大師的米蘭·昆德拉的筆下的人物呢?如何去選擇心中那僅屬於自己的詩意的境界?這個時候我重又想起《海一鋼琴師》來,1900不正是為了恪守心中那神聖的詩意的土壤而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弗吉尼亞號航船嗎?他不正是一個孤獨者嗎?他用鋼琴彈奏生命里的每一個樂章,用詩意的想像週遊世界,他不正是一個詩意的孤獨者嗎?他可是用盡一生去恪守這份詩意的境地啊! 薩比娜、托馬斯、特麗莎,還有弗蘭茨,也許在公眾眼中,他們都是異類,他們用異樣的眼光來審視這個世界,公眾也用異樣的眼光來看待他們。他們被排除在這個群體之外了,他們成了可憐的孤獨的人。即使像弗蘭茨那樣曾經如此熱衷於革命和「偉大的進軍」,對一切群眾性刺激性事件保持狂熱的人,也還是被公眾拋棄了——他成了異類。這些孤獨的靈魂啊,他們腳步堅定地朝著各自的路走,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步履蹣跚了…… 周國平先生說:「獨處,也是一種能力。」是啊,一個人的時候,更是一種詩意的境界。海明威把孤獨放進寫作當中,說:「一個在岑寂當中獨立工作的作家,假若他確實不同凡響,就必須天天面對永恆的東西,或者面對缺乏永恆的狀況。」薩比娜,我鍾愛的薩比娜,昆德拉把其他三個都「弄」死了,惟獨留下薩比娜活在世上,是薩比娜還有未盡的事業吧!「媚俗」作為社會中無法缺少的一部分,薩比娜就必須沿著反「媚俗」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她用她的畫筆,把孤獨化為一種詩意的力量,給世界塗上一筆濃重的色彩! 奇怪的是,弗蘭茨和薩比娜之間的不解導致了他們的分離,不解之詞成了他們內心深處永遠無法調和的矛盾和裂痕,而特麗莎和托馬斯之間的矛盾卻最終使他們幸福地生活在鄉下。用我的符號來表示的話,托馬斯的軌跡是「↘」,而特麗莎的軌跡是「↗」,輕與重兩個極端經過不斷的衝撞竟達到了某種調和,因而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並互相理解對方的愛。 同時,薩比娜和特麗莎,薩比娜和托馬斯之間的關係也是非常微妙的。特麗莎選擇的方式太沉重,太敏感。全書中所有的夢境描寫都是關於特麗莎的,而夢本身也就是個敏感而脆弱的話題。昆德拉稱「卡夫卡實現了超現實派在他以後所謀求但卻沒有真正實現的東西:夢想與真實的混合。」而昆德拉自己也在用夢境企圖告訴我們什麼。薩比娜則是個性化的象徵,這一點正和托馬斯所一直尋求的自由和放蕩不羈不謀而合,所以,托馬斯時時想起他這位可貴的知己來,他們都對在一起的短暫歡娛懷念不已。「人就是根據美的法則在譜寫生命的樂章。」是選擇接近大地的沉重,還是選擇自由飛翔的輕盈?無論怎樣,我都是我自己最致命的一擊,這一擊無論是輕是重,都是那樣的難以承受…… 後記:
寫這篇文章,原本就是一個可怕的決定!「這一動機不斷重複出現,每一次獲得一個不同的含義。」薩比娜、托馬斯、特麗莎和弗蘭茨算是四重奏,這由薩比娜聯繫在一起。然而,昆德拉的小說,正如弗朗索瓦·里卡爾在《不朽》附《阿涅絲的必死》一文里所說的一樣,他把它稱之為「道路小說」,「主人公退卻」,「小說結構也像一張網,每一條小徑要麼和別的小徑交叉,要麼重疊混合」,讓我們沿著每一條小徑走下去都可以開發一個主題。這也是寫這篇文章的難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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