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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水電 開發保護兼顧兩難

本報記者胡非非發自四川涼山州

9月2日下午,涼山州漫水灣鎮。雨過天晴,初秋的陽光慵懶地打在行人身上。

劉建平斜躺在副駕駛座上,將腳掛上車窗,讓身體盡量舒展,享受筋疲力盡和驚魂甫定後的難得愜意。車廂內塞滿了各種救援物資,同車的一名工友蜷縮在逼仄的空間里。車門上坑坑窪窪,那是行駛中與山石搏鬥的印跡。

劉是錦屏水電站砂石項目部的一名工人,這兩天和工友忙著從水電站往外運送傷員到漫水灣鎮,再從鎮上把救援物資拉回去。

9月1日晚上,劉和工友運送物資返回水電站途中,遭遇暴雨,被硬生生嚇回了鎮上,「雨太大,不敢走。」是次暴雨也導致水電站之前被搶修好的部分道路再次中斷。

根據四川官方8月31日通報,8月29日晚上至30日凌晨,錦屏水電站施工區內外(木里縣、鹽源縣、冕寧縣三縣交界處)因局部強降雨引發群發性地質災害,崩塌、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害點多達100餘處,施工區內外道路、隧洞、橋樑受到嚴重破壞,交通、通訊、電力全部中斷。災害已造成10人死亡、14 人失蹤。

錦屏水電站「8·30」群發性地質災害造成的重大人員傷亡,引發民眾和專家對該水電站建設,乃至西南地區密集水電開發合理性的廣泛質疑。

事實上,過去幾年間,與水電站建設有關的嚴重地質災害以及死傷事故並不乏見,水電開發與生態保護之間的爭議和交鋒從未停止過。

多位受訪的業內人士表示,問題的本質已經暴露出來,說到底,不過是利益驅動。對於水電站的開發建設,或許真的到了該深刻反思和痛下決心調整的時候了。

世界第一高壩

川西綿延不絕的峽谷間,雅礱江咆哮著,一路向南奔騰,注入金沙江。兩岸崇山峻岭,峭壁懸崖,地質構造運動成就自然界之奇險。

「徑流水量豐沛、落差集中;開發目標單一,電站群多,規模優勢突出;征地移民少,土地淹沒損失小;調節性能優越,梯級補償效益顯著;環境影響利大於弊;技術經濟指標優越,電價有競爭力,在『西電東送』中發揮重要而獨特的作用。」

上述諸項得天獨厚的開發條件,使雅礱江成為中國重要水電基地之一。

錦屏水電站就坐落在雅礱江上,是雅礱江中下遊河段的龍頭電站,包括錦屏一級、二級水電站,被譽為雅礱江上的「雙子星座」,總裝機840萬千瓦。

公開資料顯示,錦屏一級水電站位於涼山州木里縣和鹽源縣交界處的雅礱江大河灣幹流河段上,以發電為主,兼具防洪、攔沙等作用。電站混凝土雙曲拱壩高305米,為世界同類壩型中的第一高壩,施工難度亦屬世界罕見。裝機360萬千瓦,年平均發電量174.1億千瓦時,是「西電東輸」和「川電外送」的主要電源點之一。

錦屏二級水電站壩址位於一級水電站下游7.5公里處,利用雅礱江幹流錦屏大河灣的天然落差,截彎取直開挖隧洞引水發電。隧洞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人工隧洞。電站裝機480萬千瓦,是雅礱江上裝機規模最大的水電站,也是繼三峽工程之後又一世界級水電工程,年發電量242.3億千瓦時。

2005年11月12日,工程總投資約246億元的錦屏一級水電站正式開工建設。次年12月4日,提前兩年成功實現大江截流。目前電站主體工程正全面建設,根據工程建設目標,將於今年蓄水。

多名從災害現場逃出或被救出的錦屏水電站員工告訴時代周報記者,此次受災最嚴重的恰是一級電站。他們描述了沿途所見的恐怖景象:

山洪從四面八方傾瀉而下,裹挾著山石和碎木,部分活動板房和永久性住房被衝垮、沖毀;山體坍塌,砂石淤泥堵住了隧洞,大量人員被困;洶湧的泥石流將道路淹沒,奔騰肆虐;人們尖叫著四散奔逃,尋找可能的避難所……

現場的情況遠比外界想像的要糟糕。「就連一級(水電站)的人都不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情況,只能出來以後看新聞。」工人劉建平說。一級水電站員工張新源最先通過網路向外界求救,由於地形複雜,災情嚴重,內部救援困難,只能寄望於外界幫忙。

一些在水電站工作幾年的老員工坦言,錦屏地區此前從未降過如此猛烈的暴雨,更未發生過如此大規模和強烈的地質災害。在水電站周圍生活的老百姓亦證實了這一說法。

一旦受災無處遁逃

據錦屏水電站員工透露,由於一、二級水電站工程浩大、工期長,有幾萬名工人長期吃住、奮戰在電站周圍的多個營地和工地。

多年研究西南地區水文生態的獨立地質學家楊勇對時代周報記者說,從施工人數上來看,錦屏水電站在已建和即將開建的水電站中並不是最多的,但其施工「密度之大,單位面積人數之多」,在水電建設史上極為罕見,這完全是由水電站所在地區特殊的狹窄地形決定的。

與錦屏水電站一樣,即將於今年10月開工建設的白鶴灘水電站,同樣具備這樣的地形特點。並且,由於規模和工程更大,其所需工人數量將比錦屏水電站要多得多。

事實上,錦屏水電站所在地區是攀西大裂谷的核心地帶。攀西大裂谷是與東非大裂谷並列的地質構造區,地球上極為罕見。特殊、複雜的地質背景成就了奇偉險峻的錦屏山。錦屏地區山勢陡峭,裸露的山體較多,形成微型峽谷,谷底空間狹小。

從錦屏到雅礱江河流的走向來看,呈現的是一個反「N」字形的大拐彎。這是因為河谷形態是地質運動之產物,大的斷裂活動影響、控制河流的發育走向才形成這樣的結果。包括金沙江的虎跳峽等在內的大拐彎,都是在相似的背景下形成的,遵循了區域地質構造格局。

正是如此特殊的地形地貌,使雅礱江、金沙江等水域具備了進行大規模水電開發的先天優勢,成為國內各大能源巨頭追逐的焦點。

然而,複雜的地質背景決定了這些地區的地質環境亦極為惡劣—江河活動造成運動,形成的特殊地貌格局,說明此處本身就是地質活動、地質災害的預發區。如果再加上大量的人為干擾,開挖山體,留下滿目破碎痕迹,一旦相關條件具備,地質災害也就相應發生。

地質特點給水電建設的選址敲響了警鐘,提醒開發者要進行充分的調查、研究、評估和論證,必要時要進行合理避讓。然而多數時候,這一點並未引起重視,甚至是被忽略了。

要命的地形特點,決定了錦屏水電站的施工只能「窩」在一個狹小的區域內進行。動輒上萬人的施工,像一條巨龍,盤在半山腰,根本無法展開。

為了拓展空間,只能轉向山中和地下,因而大量開挖隧洞。知情人向時代周報記者透露,錦屏水電站的地下系統極為複雜,「像迷宮一樣」。其在建設期間,地下系統又連著地面營地,營地之間靠隧洞連接。因而一旦隧洞因山體坍塌被堵住,就會形成瓶頸,與外界失去聯繫。

根據錦屏水電站「8·30」群發性地質災害發生後,負責營救的消防人員提供給媒體的畫面,個別被堵隧洞中圍困了大量施工人員。

另外,由於地處偏遠深山,距離後方基地遙遠,水電站的保障系統、生活系統等均集中在一起,一旦與後方失去聯繫,前方就會陷入困頓。

部分受訪的錦屏水電站工人告訴時代周報記者,由於災害導致水電站的道路、電力、通訊等全部中斷,一些工人翻越了幾座大山才獲得微弱的手機信號,向外界的家人報平安或求救。

更多的人則進行自救,他們蹚著洪水淤泥,徒步幾十公里穿越險境,走出大山。

偶然還是必然?

8月29日晚,暴雨如注。

錦屏水電站內籠罩著一股不祥氣氛。「大家都很緊張,擔心出事,到處打電話說要撤離。」工人劉建平告訴時代周報記者,「沒想到真出事了。」地質災害襲來的速度、強度和規模,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災害發生前幾天,包括劉建平在內的一些工人感覺到了所在地區山體的輕微震動,他們懷疑發生了小型地震。但此後並未有關於錦屏地區發生地震的新聞報道。

時代周報記者了解到,錦屏地區的確是地震易發區,歷史上乃至前些年,當地都曾有過地震活動。不過,地質災害發生前幾天,有關部門並未收集到地震活動信息。

是什麼原因引起了山體顫動?

「肯定與(開山)放炮有關係。」在水電站進行隧洞施工的陳華明說,大規模和高強度的施工,勢必會讓部分山體發生鬆動;加上8月29日晚上至30日凌晨的暴雨沖刷,發生崩塌、滑坡、泥石流等群發性地質災害也就在所難免。

關於錦屏「8·30」群發性地質災害的原因,即便是在整日與山石打交道的水電站員工內部,亦分成了兩派,多數人認為是極端惡劣天氣—局部強降雨—所致。

並不僅僅是錦屏水電站,強降雨還導致涼山州多個地區出現洪水、泥石流、山體滑坡等嚴重地質災害。首府西昌市的供水、通訊、電力設施遭到毀壞,全城僅低層建築(一、二樓)有微弱供水,固定電話無法使用,個別地區停電,群眾生活受到極大影響,直到連續幾日搶修後才逐漸恢復。

一些受訪民眾抱怨,現在涼山州到處都是水電站,對環境的影響很大,山體滑坡、泥石流等自然災害發生的頻率較以前大為增加。

在楊勇看來,發生群發性地質災害一方面固然與氣候因素有關,如局部強降雨或連續降雨。但類似的降雨是否屬於極端降雨,多年來在這方面一直沒有系統的研究和分析。

「近幾年災害多,往往一說就是『幾十年不遇』『一百年不遇』,」楊勇說,「但這需要一個權威的結論,要把多年來的數據拿來比較,包括降雨時間、降雨量、降雨地區等,進行綜合分析,才能得出『多少年不遇』這樣的結論。」

「輕易下結論,會給災情分析和責任追究造成誤判、誤導。」他說。

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趙章元表示,是單純天氣因素,還是人為干擾,抑或是兩者疊加,最終引發了地質災害,需要實地調查分析。如果是因為水電站的過度開發,導致周圍的生態平衡被破壞引發災害,就必須警惕。

楊勇認為,西南地區多高山和峽谷,地質環境複雜、惡劣。近年來當地的水電開發呈現前所未有的態勢,對地質環境造成了嚴重干擾,一旦與氣候災害疊加在一起,就必然發生群發性地質災害。

水電開發危及生態

雖然地處攀西大裂谷的核心地帶,但在大規模水電開發之前,由於森林和植被覆蓋率高,山石堅硬,水土流失少;加上人類活動程度相對較低,錦屏地區並未發生過「8·30」這樣大規模、特大型的地質災害。

較之西南地區另一條被進行密集水電開發的河流金沙江,雅礱江的森林和植被分布量、覆蓋率更高;人口密度較低,淹沒耕地量不多,搬遷量也不大。這使得雅礱江成為水電開發的天然、優秀流域,錦屏水電站就是國內同規模水電站中移民最少的。

但植被和森林密集,並不能說明這一區域就沒有地質災害威脅;人口密度和人類活動程度較低,也僅限於峽谷底部,一旦正常的生態環境受到大量人為干擾,如大規模的礦山開發和工程建設,整個峽谷的穩定性就會受到很大影響,自然格局也會發生變化。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雅礱江流域的森林採伐量是西南地區最大的,瘋狂採伐導致生態發生變化,因此引發了一些地質災害。此後,經過多年保護和恢復,森林增長很快,生態逐漸恢復。

然而近10年來,伴隨著礦山採集和水電開發的密度、強度越來越大,雅礱江流域的生態再次發生變化。

一方面,由於有色金屬礦產豐富,開發歷史長,近年來又陸續增加了很多開採權,生態環境遭到極大破壞。

而水電項目進駐後,相關基礎設施建設力度大,在狹長的山谷中密集布局,修電站、修公路、開山、取土、採石,致使岩石破碎,植被疏鬆,人為製造了很多地質災害隱患點,一旦遭遇極端天氣,便容易引發嚴重地質災害。

楊勇還表示,以往錦屏地區雖然也發生過一些地質災害,但都有一定的規律可循,有分析的特徵。而人類活動,尤其是密集工程建設伴生的地質災害目前越來越頻繁,且呈現群發性態勢。

「不僅是雅礱江,近年來,金沙江、大渡河等流域,每到汛期都會有與工程開發有關的大規模地質災害發生,我們已經有很多教訓了。」他警告說。

在趙章元看來,目前西南地區的水電開發的確存在過度之勢。上游把水截住,勢必引起下游生態變化,包括部分植被退化、水土難以保持等。「一旦失去平衡,洪水來了,能否擋得住就難說了。」

中國工程院院士,著名生態學和森林學家李文華亦提醒,西南地區山勢高險,地質脆弱,進行大規模水電開發時尤其要小心謹慎,要在發展經濟與保護環境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不過,錦屏水電站一位不願具名的受訪人士稱,近年來錦屏管理局在當地的植被、野生動物、魚類保護等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他並不認為水電開發對地區的生態造成了多大破壞。

水電「集群」開發隱憂本報記者胡非非發自四川涼山州

在一片爭議聲中,西南地區水電開發一路高歌猛進,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一道道宏偉大壩、一座座梯級水庫、一個個規模電站相繼建起,中國水電界不斷創造世界奇蹟。

獨立地質學家楊勇,將近年來西南地區密集的水電開發稱為「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密度、超大規模、集群式的」,他並認為,這種開發是「混亂和無序的」。

僅僅在3個多月前,針對金沙江上25級電站、不足百公里就有一座梯級水庫的密集開發計劃是否過度,楊勇還和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副秘書長張博庭爆發了一場激烈的論戰。

楊勇表示,雅礱江的開發密度絲毫不遜於金沙江:包括錦屏一、二級水電站在內,雅礱江中下游目前有十多座水電站處於啟動開發狀態,裝機規模和庫存規模都非常大。

與金沙江一樣,問題在於:雅礱江流域脆弱的生態和地質環境,能否承受住如此密集的開發?

如白鶴灘水電站、錦屏水電站這般,極端惡劣天氣影響下,水電開發地區不斷爆發的嚴重地質災害乃至死傷事故,無疑讓公眾和環保人士對當下超大規模的水電開發合理性、必要性的質疑變得更加強烈。

在楊勇看來,所謂的「清潔能源」、「落後地區開發」、「國家經濟發展」等開發理由,都不過是利益集團打著的旗號和幌子,從根本上暴露的是利益驅動的私心及相關規劃、管理的失控。「這完全是利益集團綁架國家和地方政府導致的結果。」

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趙章元亦表示,在利益驅使下,部分地方政府和官員已被水電部門完全拉攏過去,「擋都擋不住,這非常可怕。」

如核電一樣,水電的過度開發同樣可能引發災難,關於三峽工程的爭論至今尚未平息,新一輪的水電開發大躍進又開始了。

在楊勇看來,目前西南地區的水電開發在地質災害威脅評估、預防災害的意識和對策、災害應對措施等方面,都遠沒有做好準備。「盲目開發,遭受的損失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情況。」

真相,尤其是生態和環境遭受的影響已經逐步顯露出來。現在是國家和政府重新審視現狀,並下決心調整、改變的時候了。而作為利益集團,也應正視並面對嚴峻的現實。

「再不警惕,再遮遮掩掩,這樣的局面繼續發展下去,後果將是災難性的。」楊勇警告說。

文中部分錦屏水電站員工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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