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的煙火氣：把酒話桑麻

　　田園詩派，還有一位代表詩人——孟浩然。盛唐時，國家強盛，很多人志在邊關，為什麼還有人回到田園呢?因為盛世也讓人失落。真正的失意並不在濁世，因為那時大家都不得意。濁世里的人有時候會惶恐，會沉溺酒中逃避，但他們是悲傷，而不是失意。相反，恰恰是盛世容易讓人失意，比如孟浩然。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這是孟浩然寫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他是一個有才名、有志向的人，但是他去求仕時已經四十來歲，他以中年的心情去期盼建功立業，所以他給丞相張九齡寫了這首詩。詩中的那樣一種岳陽城的氣勢，今天讀起來還覺得氣象萬千。這是何等的氣象啊。農曆八月，盛夏已經過去，秋水漲到最高處，天地混沌，一望無際，水天一色。「氣蒸雲夢澤」，說的是洞庭湖水遼闊豐厚;「波撼岳陽城」，說的是一座城池被波瀾圍繞。這個人擁有了這麼大的天地景觀，但是心還沒有安頓。他忐忑不安地探問張丞相：「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他想要渡水去，可是他沒有船，沒有槳。這句「欲濟」以渡水而比喻濟天下。他想出仕，他想做官，但是他沒有什麼憑藉，沒有這個途徑。閑居在家吧，他又說「端居恥聖明」。這麼一個大好時代，他要不出去做官，又對不起天子。

　　孟浩然想做官，還總找個不負時代的借口說自己不做官對不起天子。他出去做官沒門路，在家賦閑不甘心。「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看看那些釣魚的人，而他呢?只有羨慕他們得魚之心。這是一種試探。田園中真正像陶淵明那樣自覺的人，真的太難得了。像王維那樣也難得，就是可享繁華富貴，一切都能擁有的時候還願意回來守住心。孟浩然當然也不容易，他的確是一個有才華的人，但是他一生都在仕與隱的糾結之中。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據說，孟浩然因為寫這首《歲暮歸南山》而倒霉。「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要向朝廷上書求官，因為自己朝中無人，那就歸隱吧。「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他因為沒有高超的才華，所以皇上不用他，因為他是一個抱病之身，所以朋友不願意跟他來往，其實這兩句話說得有點怨氣。「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他頭上有白髮，眼前有流光，日月就這麼走遠了。「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他頂著蒼蒼白髮，難以入睡，這樣的日子他怎麼挨得過去呢?這點怨氣不經意間就給自己找了麻煩。

　　有一次孟浩然去王維辦公的地方探視他。王維上著班接待了老朋友，跟孟浩然兩個人正聊著，偏偏趕上唐玄宗來視察。上班的時候接待朋友可不合適，王維一害怕就把孟浩然藏在了休息室的床底下。當唐玄宗走進來，王維覺得這萬一要是被皇上知道，罪過就更大，所以就向唐玄宗坦白說孟浩然在官署里。唐玄宗知道孟浩然的詩名，欣然讓他出來面見，問他最近有什麼新作，孟浩然急於謀取事功，偏偏就把這首詩給念出來了：「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唐玄宗聽了跟他說：卿自己不來進仕，我什麼時候拋棄過你?是你不想來而已啊。

　　田園收留的是那些心裏面真正放下糾結的人。孟浩然求仕失意地回來了，好在這個人悟性不錯，終於回來尋找一份安頓。

　　北山白雲里，隱者自怡悅。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髮。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這是他的《秋登萬山寄張五》，此時他的心胸是真正疏朗了。去上北山，在白雲之中，一個隱逸之人可以有自己清淡的歡喜。相望登高，一顆心隨著鴻雁在長空里起起伏伏，情思縹緲，也是明明滅滅。這個時候還是會有感傷，因為時值秋日，又在晚照時分。但是有人歸來了，歸來的意象在這裡真正落在了實處。天邊的樹很小，江邊的船如同月牙，什麼時候帶酒來，我們共醉一個深秋重陽節。人真的有了這樣的歸來之心，才能夠飲到這杯安詳的酒。

　　孟浩然真正意義上的田園詩是《過故人庄》。這首詩裡面的那種樸素天然，和陶淵明的詩已經相去不遠。「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老朋友備了點好飯菜，飯是剛打的小米，菜是剛宰的雞。詩人被邀到故人家。遠遠看去，「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近處綠樹繞著村落，遠方隱著一帶青山。走進小院，「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窗戶一開，外面就是場院。大家端著酒杯閑聊，就聊聊今年誰家莊稼長得怎麼樣了，明年誰家的收成會不會好，這就叫「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這一餐飯總有吃完的時候，那下回咱倆什麼時候約?就約重陽節吧，到那個時候菊花就該開了，把酒在菊花旁邊，我們再來聊一聊這一年的時光。這一把散淡文字，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歸來。孟浩然在求仕失意而歸之後，終於放下了他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