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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在作戰(3)

 天使在作戰(3)

                            朱曉軍 著

沒過多久,又一種假冒偽劣治療儀進入醫院使用。到新醫院工作不久的陳曉蘭就像炒股被套上似的,欲罷不能啊!

2000年6月22日,陳曉蘭經過長達19個月的艱難上訪之後,總算迎來了一道曙光:上海市信訪辦、衛生局等7個廳局就她在舉報過程中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當面道歉,並獎勵人民幣兩萬元;同時決定將她調到閘北區彭浦地段醫院理療科當醫生,由廣中路地段醫院補發她兩年的工資,並補繳「四金」。

一位官員對陳曉蘭說,這是上海市信訪辦有史以來規格最高的一次道歉。

「你們不用給我道歉,應該給那些被『光量子』害死的人道歉,看看他們能不能爬起來原諒你們。」性情倔強的陳曉蘭說道。官員尷尬了,可是官員就是官員,不論什麼樣的尷尬都走得出來。一位官員意味深長地對她說,陳醫生,你可要珍惜這次工作機會啊。

陳曉蘭的委屈湧上心頭,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她怎麼不珍惜機會,怎麼不珍惜工作?不珍惜她那個醫生職業,會頂著如磐的壓力,艱難困苦地去舉報「光量子」嗎?她使多少病人免遭戕害,為社會和百姓減少了多少經濟損失?僅上海市一天就是40萬,那麼10天是400萬,一年就是1.46億元!可是,有多少人這麼想呢?連這位政府官員都不一定想到這一點。不過,她還是接受了他的好意。她告誡自己:反腐,那是黨組織的事;打假,是政府的職責,自己別再管了。

「給你查一下血好嗎?」2001年2月1日,陳曉蘭身著白大褂坐在彭浦地段醫院的理療科里,對病人說。聽說她又當醫生了,老病人紛紛趕來就醫。新醫院的院長待她不錯,給她配備了一位護士。

「那麼你明天早晨來抽血。抽血前要12小時空腹,對,對,連水都不要喝。」見病人點頭同意後,她叮囑道。病人滿意地拿著化驗單走了。

「給你拍一張X光片好嗎?」每當病人需要器械檢查時,她就跟病人商量。當年學醫時,老師教導她,看病是要花錢的,你不問病人,怎麼能知道他在經濟上能不能承受呢?病人驚異了,怎麼還有這樣的醫生?在商場顧客是上帝,在醫院病人卻是僕人。病人在醫院是沒有話語權的,醫生要他做10項化驗,他不能做8項。尤其是在這「以療養醫」的年代,醫院賺的就是檢查化驗拍片的錢,往往葯還沒配,病人幾百元的血汗錢已經扔了出去。

「你哪兒不舒服呢?我給你檢查一下。」她和顏悅色地對一位病人說。西醫診病要視、觸、叩、聽,中醫要望、聞、問、切。她採取中西醫結合,對病人看得認真,觸得仔細,聽得專註,叩得用心。絕不會像有些醫生那樣,沒問兩句就開了一沓檢驗單,把該醫生做的檢查統統交給儀器去做。

「吃梅乾菜燒肉就可以降血脂。梅乾菜要切得很短,肉要燉三個多小時。連續吃兩周……」她對一位病人說。

「陳醫生,你還是給我開點兒葯吧。」病人說。

「你需要用藥,我會給你開的;不需要,我就不能開。醫生不能亂開藥,病人也不能亂吃藥。」她對用藥很謹慎,能食療的不開藥,哪種葯沒有副作用呢?

「你家裡有什麼葯?」她對另一位病人說。在給病人開藥之前,她總要問這麼一句。如果她要病人服的葯病人家裡有,她就叮囑病人每天服幾次,每次服多少,什麼時候服。

「陳醫生,我家有一大堆葯,究竟是什麼葯,我也說不清了。」病人比劃著說。

「家遠不遠?那麼,你回去取來讓我看看好嗎?」

病人把葯拿來了,她一一鑒定,這種是什麼葯,那種又是什麼葯,這種葯過期了,千萬不要再服了。

「陳醫生,我就這麼些錢,你按錢給我看病好了。」一位中年人對她說。他可能被醫生宰怕了,進了醫院心裡就沒了底,見到醫生就像遭遇打劫似的,先主動把自己包里的錢「洗」了出來。

「該用的葯要用,不該用的再便宜我也不會給你開。」陳曉蘭感到臉像被人打了似的,心裡十分難過。醫生怎麼會把病人搞成這個樣子?她給病人看了病,開了葯。

「陳醫生,謝謝您,謝謝!」不一會兒,那位病人又回來了,給她深深鞠一躬。他做夢也沒想到沒花幾個錢就看了病。

「別謝了,陳醫生不光對你,對所有病人都這樣。」旁邊的老病人說。

醫生首先要把病人當親人,他才能相信你,把他的心裡話都說給你。否則,你不了解病人,怎麼診斷?一天,老患者給陳曉蘭領來一位年過古稀的病人,她得了一種怪病,兒女領著她跑遍了上海的各大醫院,看了好多名醫,都說她沒有病。可是,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有病,是心臟病,而且越來越重。兒女認為她是沒事找事,折騰家人,也就不再理睬她。我明明有病,我痛苦啊,醫生看不出來也就罷了,怎麼兒女也不理解呢?老人孑然獨坐街頭,默默流淚。

陳曉蘭一邊給其他病人看病,一邊聽她跟別人閑聊。她原來是自己過,後來兒子把她接過來。她不願意住在兒子家,又不好意思說。兒子媳婦上班後就把她一個人鎖在家裡,連個嘮嗑的人也沒有。陳曉蘭明白了,她是心理的問題。

「您心裡很難受是嗎?」陳曉蘭給她聽聽心臟,第一心音和第二心音改變不大,只是心跳略快。

「是啊,我心口難受死了。」病人說。

「哦,你心口難受是真的。你的心臟是有點兒問題。比方說,心臟是一扇門,你的門不是關不上,也不是卡緊了,而是沒關好,或者說關輕了,沒關嚴。不過,你的門沒有壞,門框也沒有壞,只要用一點兒葯就好了。」陳曉蘭和風細雨地對老人說。

「專家都講我沒病。」老人悻然地說。

「專家講你沒病,是說你的心臟沒壞掉,它既沒缺少一塊,也沒多出來一塊。」

「對,你說得對,我的心臟不會缺少一塊的。」老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陳曉蘭給她開了一盒逍遙丸。

「陳醫生,你開的葯太好了,我的心臟好多了。」兩天後,老人來了,感激不盡地說。

「陳醫生,我的病好了。」幾天後,老人又來了,紅光滿面地說。

在病人的眼裡,陳曉蘭這個醫生很神奇,不管什麼病她都能看好。陳曉蘭說,我不是神奇,只不過注重跟病人溝通罷了。在溝通中,你就會找出他的病究竟在哪裡。他認為自己有病,你否定他有病,他認為你沒檢查出來。這樣,他心理壓力更大了,新的病又出來了。有些病是不需要治療的,只要心理疏導一下,用點兒安慰劑就行了。

第一個月,陳曉蘭的門診量只有380人次,連自己的工資都沒掙出來,她感到非常難為情。可是,情況很快發生轉變,她的門診量直線上升,沒幾個月就突破6000人次。

8個月後,陳曉蘭自己卻有了心病。她發現醫院新引進的鼻激光治療儀是一種類似「光量子」的器械,病人治療一次也收40元。騙人的醫療器械又出籠了,她心裡矛盾重重,管還是不管?管的話,還會陷入矛盾漩渦,遭受打擊和迫害。唉,別管了,自己已年近半百,學歷不過大專在讀,職稱還是初級的醫師,二者都不具競爭優勢,下崗後能重返醫療崗位已屬不易。可是,每當她的目光和病人眼中流露出的依賴相遇時,她就感到不安,心靈就遭受一次鞭撻……

不久,醫院出台了新規定,要求醫生多開診療費和檢查費,限制藥費,「鼻激光」在醫院越來越火了。病人的有限的救命錢被這種偽劣器械吞噬掉了,疾病卻沒得到治療。陳曉蘭感到塊壘在心,覺睡不穩,飯吃不下,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不再去管偽劣器械。她寫了一份舉報材料,請上海的全國人大代表李葵南帶上市人代會,轉交給常務副市長。

鼻激光治療儀被取締了,輸液的「光纖針」又冒了出來。鼻激光是騙錢的,「光纖針」卻是圖財害命的。陳曉蘭就像炒股被套上似的,欲罷不能,只好繼續舉報……

2002年12月31日,院方突然通知陳曉蘭:她已按「工人編製」退休了。

「你們錯了,我是幹部編製,不是工人編製。」在辦公室里,她莫名其妙地望著對方。

院方說,廣中醫院是集體所有制的,彭浦醫院是全民所有制的,你在這裡只能享受工人待遇。她就這樣離開了醫院,「退休」了。

「我是工人編製,農民待遇。」她自嘲地說。「四金」被「強制封存」,她既領不到退休金,也享受不到醫療保險。彭浦醫院說,在她調動時,兩個醫院有協議,她在崗時,工資由彭浦醫院發;退休後,回廣中醫院辦理手續。有人憤憤說,他們哪裡是給陳曉蘭安排工作,而是布下了一個圈套。也有人說,陳曉蘭是一個小人物,她沒有「安分守己」,得罪了掌有生死予奪大權的群體,所以不鑽進這個圈套也得鑽進那個圈套。

「我不陪媽媽來,她就該遭受這樣的治療嗎?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屬不認識你們,就應該回家等死嗎?你們這是醫院還是火葬場?」她忍不住慟哭起來。

那是一個天寒地凍,雪虐風饕的冬日,醫療腐敗不僅讓她失去了工作,還奪去了她親人的生命。父母離去後,留下了一個個漫長的夜晚,讓她去內疚,去痛苦。如果不去檢舉揭發醫療腐敗,而是精心照料年邁的父母,他們是不會走那麼早的。可是,他們不走又會怎麼樣呢?會心安理得地活著嗎?

「曉蘭,曉蘭!」呼喚聲夢囈般地細微,像枚樹葉被風吹送進窗欞。在媽媽去世9個月前,在家忙於整理舉報「光量子」材料的陳曉蘭聞聲放下筆,趴在二樓的窗口向外一看,啊,是媽媽。媽媽怎麼的了?腰弓成90度,蒼白的臉艱難地仰著,一副痛苦的表情。

「噔噔噔」她慌忙跑下樓。看來媽媽虛弱得已爬不上20來級台階了,要不絕對不會在樓下喊她。她把媽媽背上樓,安放在床上。媽媽長長喘口氣,綿軟無力地告訴她,媽媽又去醫院了,醫生給媽媽做了胃腸道鋇餐造影透影。第一杯硫酸鋇服下去後,醫生說邊緣模糊,看不清楚,又讓媽媽吃了一杯,最後確診了:幽門梗塞。

「媽媽,開什麼玩笑,那是不可能的。」她不相信地對媽媽說。怎麼會可能呢,懂點醫學的人都知道,幽門梗塞是外科急診病人,醫生怎麼會讓媽媽回家呢?

媽媽無力跟曉蘭爭辯,接著說,給她看病的醫生說,讓她下周一去做肝功,如果肝功正常的話,就可以給她開單做胃鏡了。媽媽多麼渴望做胃鏡,渴望把自己的病查清楚。她胃不舒服已經半年了,一次次去醫院看病,那些醫生連檢查都不肯做,給開點兒多酶片就把她打發了。可是,那葯媽媽服後毫無效果,只好再去看醫生。一次,媽媽問醫生,能不能換一種葯,比如嗎丁啉?醫生卻冷冷地說那種葯太貴了,不屬於你們公費吃的。媽媽請求做胃鏡,醫生又冷冷地說沒必要。媽媽是享受公費醫療的,似乎公費醫療的待遇就該如此。她多次要陪媽媽去看病,可是媽媽卻讓她先把「光量子」的事了結,那是關係千萬人生命和健康的大事。媽媽過去是中學教師,她教過的學生在那所醫院工作,可是她不找他們,她不願意也不習慣於走後門,不習慣給別人添麻煩。

儘管她不相信媽媽會是幽門梗阻,但她知道媽媽是不會說謊的。她給在那所醫院工作的同學打電話,請同學幫忙了解一下媽媽的病情。很快那位同學就回話了:

「沒錯,是幽門梗阻。」

「是完全梗阻還是不完全梗阻?」她焦切地問。

「上面沒寫。」同學說。

「太過分!」陳曉蘭火冒三丈地趕到醫院,質問那位給媽媽看病的戴眼鏡的醫生:「這個病人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你給她觸診沒有?你聽見振水音沒有?那麼,你現在告訴我:她的幽門已經梗阻,那麼喝進去的那兩杯500cc的硫酸鋇怎麼出來?你讓她4天之後再來做你的肝功,查你的胃鏡,你這不是糟踐人嗎?」

「這樣吧,你把她先弄過來。」那位醫生說。

「我還能相信你嗎?就憑你對病人這種態度,還把人弄過來!」她更加憤怒了。

她轉身去找院長,要求醫院組織內科、外科和胃鏡室主任會診。院長同意了。

「曉蘭,這是你媽媽么?你為什麼不陪她來呢?」跟她稔熟的內科主任說。

「我不陪她來,她就該遭受這樣的治療嗎?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屬不認識你們,就應該回家等死嗎?你們這是醫院還是火葬場?」她忍不住慟哭起來。醫生啊,你應該全力以赴去拯救每一位病人,怎麼能將病人分出遠近親疏、貴賤貧富?怎麼能夠有關係就好好治療,沒關係就見死不救?中國幾千年的醫德醫風,難道就這麼喪失殆盡?

「不是,不是。曉蘭,別急,別著急……」內科主任安慰道。

那是她的母親,她能不急嗎?如果醫生能夠把病人當親人,病患的家屬哪裡會這麼心急如焚?

最後,媽媽被確診為胃癌,是硬介細胞癌,那是癌中最猖獗的疾病,而且是中晚期。媽媽被誤診了,被延誤了。在那一刻,陳曉蘭感到天塌地陷,頭痛欲裂,噁心欲嘔,站不起來。她一測血壓,高達200。她讓女兒給她倒水喝。她不斷地大量飲水,喝到一遍遍地去解手,這樣血壓就降下來了。她把家裡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去給媽媽買葯。

媽媽住院了,這位堅強的、可愛的、高尚的老人非常想讓自己的小女兒陳曉蘭守在身邊,可是她卻拒絕陳曉蘭護理,甚至以放棄治療來要挾。她要曉蘭去把「光量子」的問題儘快解決。她是女兒與醫療腐敗鬥爭的堅強後盾,不論女兒遭受多麼殘酷的打擊,面對黑雲壓城,媽媽都像一株堅定不移的大樹站立在她的身後。媽媽也許為自己的倒下,不能再給女兒以幫助和支持而感到不安,為不能跟女兒一起同醫療腐敗抗爭而感到遺憾。

「媽媽,『光量子』被取締了,信訪辦向我賠禮道歉了,市衛生局的領導說,要來醫院看您。我很快就要回到醫療崗位上去了。」一天,她對媽媽說。媽媽笑眯眯地望著她,不說話。「媽媽,怎麼的,他們確實跟我道歉了,你不相信嗎……」她問道。媽媽搖搖頭,什麼話也沒有說。也許媽媽知道女兒將面臨著什麼,也許媽媽不相信醫療腐敗會輕而易舉地解決,「光量子」只不過是曉蘭的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以後的路還很長,將更加艱難。

「媽媽,我的內科學、外科學、老年醫學都通過了。」陳曉蘭高興地對媽媽說。媽媽看著她,微笑著。媽媽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媽媽,我真的通過了,而且分數挺高。」媽媽越笑越開心,最後眼淚都笑出來了。媽媽的最大心愿就是女兒能成為最好的醫生,她不讓女兒來醫院護理自己,要女兒去鑽研醫術,去複習功課,順利通過大專自考。

在那些日子,陳曉蘭哪有時間和心思去看書複習啊,那本《外科學》幾乎沒有翻過。考試前,她坐在學校的大門口,手捧著書和考試大綱卻看不進去。過來一位同學,她就會問:

「我媽會不會診斷錯了,不會是癌吧?」

「病理不是都做了嗎?那不會搞錯的。」一位將要參加給媽媽做手術的同學十分肯定地說。

「老師說,年紀大的人不大可能得惡性腫瘤。這種說法對不對呢?」

「也會搞錯,也會搞錯的。」另一位同學望著失魂落魄的陳曉蘭,不忍心再堅持下去了,安慰道。

鈴響了,陳曉蘭被人流裹進考場;考試結束的鈴響了,她又被人流裹出考場。同學們紛紛問她一些試題應該怎麼答。以往,她會很清楚地告訴他們,可是這次考的什麼,怎麼答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腦袋裡一片空白。

自己這次肯定不及格了,她想。同學告訴她:成績公布了。她懶得去看。老師打電話來告訴她,她的外科學、內科學和老年醫學都通過了。她不相信,認為老師在安慰她。直到老師通知她去取單科結業證時,她才相信。

「老天有眼,在人生低谷給了我安慰。這靠的完全是平時的基本功……」她捧著結業證說。

在媽媽手術後,陳曉蘭在病房護理媽媽28天。在那28天里,她是一個很乖巧的女兒,白天精心護理媽媽,陪媽媽聊天;晚上,她在水泥地鋪上泡沫,睡在媽媽的床邊。媽媽雖然飽受疾病的折磨,卻享受著跟女兒朝夕相守的幸福。在媽媽手術的那一天,還有四位病人做了手術,這四人數媽媽的年紀最大,體質最差,病情最重。醫生、護士都認為那四位病情較輕的病人都能夠活下來,而媽媽是根本沒有希望的。

沒想到,那四位病人很快就相繼去世了,媽媽卻活著。這與陳曉蘭科學的、精心的照料有關。

在醫院,媽媽目睹了許多絕對不該發生的事情,給媽媽帶來很大的刺激:在一位病人急需搶救時,醫護將呼吸機推過來,插頭卻與插座不匹配,急忙換了一台,還不行。一連換了4台,最後總算插上了,呼吸機卻不工作,醫務人員圍著呼吸機團團轉。媽媽讓陳曉蘭去幫忙,她過去一看,呼吸機開關沒打開。她伸手將開關打開,呼吸機終於工作了,可是病人早已死了。

在搶救另一病人時,醫生做人工呼吸的動作很不到位,角度和力度都遠遠不夠,陳曉蘭看在眼裡,急在心上,這哪是誠心搶救病人,只不過給活人看一看,讓家屬感到醫生已經儘力罷了。媽媽讓她過去幫忙,可她不是這家醫院的醫生,確切地說,她不過是一個下崗失業的醫生,病人的主管醫師怎麼會允許她去搶救呢?她只有轉過臉去不看。

那位病人死了。那是必然的。在中國,有多少生命在醫生的手邊流逝?醫療腐敗哪裡只是醫生多開藥,多拿回扣,而是無視病人的健康和生命啊!

媽媽數日沉默無語,心緒低沉。一天,媽媽突然讓陳曉蘭在病榻前跪下。她莫名其妙地跪下了,兩眼疑惑地望著媽媽,從小到大,不論她犯什麼錯誤,當初她不聽父母的話,執意要嫁給那個男人,媽媽都沒有讓她跪過。媽媽要她答應一件事:當媽媽病危時,放棄搶救。

陳曉蘭心如刀絞,淚水涌漾地跪在地上,說什麼也不肯答應。膝蓋麻木了,腰酸背痛了,她的臉頰掛著淚珠,嘴角緊閉。她是女兒,怎麼可以眼睜睜地看著媽媽死去?她是醫生,怎麼可以見死不救?可是,她不是媽媽的主治醫師,在醫院這種醫德醫風下,能搶救過來的可能性究竟會有幾成?她漸漸理解媽媽了,這是拒絕褻瀆生命,踐踏人格尊嚴啊!最後,她答應了媽媽。

癌細胞在媽媽的肌體擴散了,轉移了。母女間生死離別的日子逼近了,陳曉蘭經常趴在媽媽的枕頭旁,享受那最後的融融母愛。媽媽不停地摩挲著她的頭髮,似要把所有的母愛都釋放出來。一天,媽媽突然語調輕微,卻字字如釘地說:

「曉蘭哪,你是醫生,患者不懂,你懂,你要保護他們的權利。」

她明白了,讓媽媽最後放心不下的是醫療的腐敗。她的心碎了,恨自己無能,不僅對不起病人,更對不起媽媽。

媽媽走了。陳曉蘭悲痛欲絕,不知道媽媽留給她的那麼漫長的抗爭醫療腐敗的道路,她能否有能力和氣力走下去。她後悔啊,後悔當初當了醫生,如果不當醫生也就不知道媽媽是怎麼死的了,就不會為那些醫療界的同道去背負沉重的十字架;她後悔自己對媽媽關心得不夠,陪伴媽媽的時間太少。過去,媽媽喜歡去的地方就是陳曉蘭的診室,靜靜地坐在一旁,看女兒給患者看病,喜歡聽病人誇獎女兒,讚美女兒。這是母親的最大快樂和享受。可是,陳曉蘭不願媽媽在那兒,攆媽媽回去,她是怕同事懷疑她「以權謀私」,給媽媽做理療。世界上,任何一對母女組合中,自私的是女兒,無私的是母親。想到這時,陳曉蘭為自己當年的自私而感到愧疚。

在媽媽去世8個月後,爸爸也走了。陳曉蘭聽爸爸的左肺有明顯的鑼音,領著爸爸去醫院看病。沒想到醫生居然連聽都不聽就給爸爸開心痛定。心痛定會使血壓降下來,可是它會使心跳加快。爸爸已經心跳過速,再用心痛定是非常危險的。可是,不論她怎麼說,那位醫生就是不聽。這哪裡是醫生,這是殺手,是病人說的「殺人不償命的職業殺手」!她把醫生開的葯奪了過去,扔了。她跟醫生吵了起來,最後吵到院長那裡,心痛定才撤下來。這時,他們已給爸爸注射了半瓶心痛定,爸爸的心跳已高達170多次/分鐘,經過一番搶救才把爸爸搶救過來。

爸爸住進了監護室,14天後,醫生還沒查出病灶。在爸爸拍X光片時,她提出要把爸爸扶起來拍,醫生拒絕了。她認為,他們拍出的X光片模糊,看不清楚。醫生說,她的要求太高了。她一遍遍地問爸爸的主管醫師,「請你告訴我,我爸爸到底是心衰(心臟衰竭)引起的呼衰(呼吸系統衰竭),還是呼衰引起的心衰?」醫生說不出來,她要組織會診。醫生說,不能會診。她提出轉院,又被拒絕了。他們找不出病灶,不能對症下藥,只好一天天地拖著。最後,陳曉蘭忍無可忍地去找主任。

最終醫院同意請專家會診,她從胸科醫院請來兩位專家。兩位專家沒有要求拍片,分別用聽診器聽了很久,然後兩人會意地對視一下,不約而同地將手指指在爸爸左肺的位置:「感染的病灶就在這,後邊的鑼音都是傳導性的!」一位專家把爸爸扶坐起來,用空掌輕輕地拍打爸爸的後背,讓爸爸輕輕地咳嗽,突然專家重拍一下,爸爸的一口很濃重的痰咳了出來,爸爸的心跳好多了,呼吸也流暢了。爸爸的病確診了,是肺部感染引起的呼衰,並發了心衰。

父親去世那天是周六,這時她已調到彭浦地段醫院,周末上午值班。在快下班時,來了一位要做理療的病人,對她來說,病人不做完理療,她是不會離開崗位的。當病人做完理療,已是2時30分,她收拾一下,下班回家,想吃口飯就去醫院看望爸爸。

她剛進家門,就接到外甥女的電話,急忙跑到醫院。她的同學、爸爸的主治醫生對她說,他已經竭盡全力搶救了,很遺憾沒搶救過來。為搶救爸爸,他們連午飯都沒有吃。他認為,爸爸的氣管進了食物,因此導致窒息而亡。她對那位同學千恩萬謝。

她無比悲痛地走進病房,昨天爸爸還在跟她聊天,今天卻再也不能說話了,想到此她淚如雨下。她打來一盆清水,想給爸爸洗洗臉,讓他清清爽爽地上路。突然,她發現爸爸那滿口的假牙戴得好好的。誰給爸爸戴的呢?這個人還蠻細心的,如果在爸爸死後不及時戴上,遺體僵硬時就戴不上了。弟弟說,「爸爸的假牙根本就沒摘下來。」原來在爸爸吃蠶豆時噎了一下,眼睛突然瞪大了。弟弟慌忙喊醫生。醫生過來就搶救。陳曉蘭感到眼前一黑,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在搶救時,先要取出病人的義齒。爸爸的假牙不摘下來,吸痰器的氣管插管怎麼能插進氣管?難怪那位同學說吸上來的都是食物。他們肯定把插管插進了爸爸的食道,導致爸爸窒息而死。如果醫生能夠正確地搶救,能夠認真負責的話,爸爸是不會死的;如果她那天正點下班,及時趕到醫院,爸爸也不會死的。

她喟然長嘆,如果醫療制度改革不成功,醫療腐敗現象不改變,那麼不論有權人,還是有錢人,抑或有熟人,很可能一場小病進了醫院都會一命嗚呼,甚至留給生者一屁股的債!

「我在1997年就反映假冒醫療器械的問題,到現在一沒有立法,二對造假用假的機構沒有制裁。我不能再相信你們了。」一次次的較量,已把她打造成戰士。

在第一次下崗時,許多海外的親友勸她出國,別跟醫療腐敗抗爭了,甚至還幫她找好了工作,到媽媽一位同學的診所里當醫生。她執著地說,出國容易,海外有那麼多親戚,隨時都可以走。可是,中國不強大的話,你跑到天堂又怎麼樣,還不是受人欺辱?20世紀50年代,華僑在印尼受到了慘無人性的迫害,一位華僑不是只穿著一隻鞋子跑回祖國的嗎?

中國要想強大,想要建設一個和諧的社會,醫療腐敗不解決怎麼行?

醫療腐敗那不是某個人的問題,那是整個醫療體系和制度的問題。她清楚地意識到:「醫療器械企業制假,醫院用假,醫生為病人作假治療,這已成為一種潛規則。在醫療系統中,這個過程幾乎就是各方牟取利益的流程圖。」對手太強大了,那不是某個醫院,某些醫生,而是一個龐大的利益聯盟,是有錢的造假廠商、有名望的專家、有權力的官人,還有那些借用假器械撈錢的醫院領導和醫務人員。她一個沒權、沒錢、沒地位、沒了工作的醫生,一位跟女兒相依為命的弱女子,何以能與之抗爭?

通過一次次的上訪,她總結出了上訪的要件:上訪要具備專家的頭腦,無賴的臉皮,運動員的體魄,還需要有足夠的財力。對於她而言,除了清醒的頭腦之外,其他都不具備。

有人說,這是陳曉蘭一個人的戰爭;有人稱她是中國的唐·吉訶德。在海外的弟弟很體貼姐姐,出錢給她請了一位保姆。那位從農村來的保姆在她家幹了不長時間,知道了陳曉蘭在做什麼之後,說,陳醫生那是拿石頭砸天……

在一次上訪中,一位官員很直率地問她,現在像你這樣的醫生還多不多?

「我從來沒有孤獨過。」她坦率地回答。是啊,她憑著一個醫生的良心,為全國老百姓做事,怎麼會孤獨?

陳曉蘭說,「我得到過不少人的支持和幫助,其中有醫生、記者、親戚、朋友,是他們給了我勇氣和力量。」在她要去上海市醫藥管理局舉報「光量子」時,跟一位醫藥管理局的離休幹部打聽路,老人先是勸她不要管,那事很複雜。她堅持要去,老人就搖著頭把醫藥管理局的地址寫給了她。當她走出很遠時,老人託人追上她,捎話說,讓她去找某處長,這個人還比較正直。一次上訪時,接待室門前排著長龍,很多人都是前一天就來排隊。聽說她是為老百姓反映醫療腐敗問題的醫生,人群中讓出了一條路,大家紛紛把她讓到前面。在北京,一位陌生的老闆聽說她的事後,不僅幫她找一家便宜旅店,而且還叮囑旅店老闆,她是一個好醫生,你要保護好她。中專和大專自考班的同學,還有同學的家人、朋友和病人都幫她搜集各醫院的醫療腐敗的證據。一位博士生導師、醫療器械專家對她說:「你咬咬牙再頂一下,我們大家支持你。看病的事兒,我們替你做,舉報醫療的黑幕沒人能取代你啊!」一位朋友幫她在網上建一個主頁:「一個有良心的醫生———陳曉蘭醫生主頁」。一進入這個主頁,你就會發現她感動了多少人。許多人在網上留言,說她是英雄,真正的醫生,對她敬佩得五體投地;有人堅決支持她,願意為她提供幫助……

可是,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會相信陳曉蘭能贏得這場戰爭?

可是,她是一位醫生,一位真正的醫生。在醫療腐敗面前,她是沒有任何退路的,要像《英雄兒女》中的王成一樣與陣地共存亡。「你是醫生,患者不懂,你懂,你要保護他們的權利。」媽媽的遺囑,她不能辜負。

「第一,我不能放棄,我放棄了就沒人替病人說話了;第二,我不能輸,我輸了,全國的老百姓就都跟著輸了,那些假的醫療器械、假的治療就要在醫院存在下去,全國的病人就要被其盤剝和戕害。」她把反醫療腐敗的重點放在假冒器械上。

那些造假的廠商對她恨之入骨,有人囂張地說,如果不是李葵南在前邊擋著,幾個陳曉蘭都讓她閉口。有些官人對陳曉蘭怕得要命,他們無法預料她能把他們的「天」砸出多大的窟窿。某區衛生局要求下屬的各醫院要像解放初期全民「防奸防特」那樣嚴加防範陳曉蘭,許多醫院還向醫生護士介紹陳曉蘭的長相和身高。上海市衛生局一位領導在寫給上海市委、市政府的信中說:「建議有關部門對原虹口區廣中地段醫院陳曉蘭醫生扭曲事實真相,混淆視聽的行為予以訓誡。」市葯監局的某位官員對採訪、報道過陳曉蘭的記者說,「陳曉蘭裡通外國,她找外國記者反映……」還有一位官員呼籲,對陳曉蘭要進行政治定性。那些有醫術沒良知的醫生,甚至於既沒醫術又沒良知的醫護人員,對她怨恨不已,稱她是醫療界的「叛徒」,一時間各種勢力黑雲壓城似的襲向陳曉蘭。

「我的原則是中國人的事情,中國自己解決,不可能找外國記者的。」她說。可是,這聲音太弱了,弱得遠遠不如媽媽當年站在樓下,腰彎成90度的呼喚聲。有誰能聽得見呢?

那些人會不會找什麼借口對我進行迫害?她跑去找媽媽的同學、解放前曾是中共上海地下黨、解放後曾擔任過領導幹部的王伯伯。王伯伯勸她,你要把所有證據存放到外灘的銀行里去,或者放到我家。否則,他們把你抓起來,搜查你的家,把所有證據收走了,最後頂多給你賠禮道歉,賠償你點兒錢。你要避開這場災難……

我又沒幹壞事,為什麼要躲起來?她心情灰暗地回到家,揮筆給主管醫療的市長寫了一封信,要求市領導安排人直接跟她談話。

主管醫療的市長安排市長辦公室主任、信訪辦主任接待了她。他們告訴她,市裡始終在關注她的情況……

儘管那些人不能把她怎麼樣,可是在這場實力懸殊的較量中,她怎麼能夠勝出?從反抗醫療腐敗那天起,她的處境極其被動,歷經11個月的檢舉揭發,「光量子」被禁止了,可是它的替代產品———「鼻激光」和「光纖針」出現了;她把「鼻激光」舉報停了,「靜舒氧」「傷骨愈膜」又出現了,假冒器械層出不窮……表面看,陳曉蘭獲勝了,實質上卻敗了,病人不受這個騙了,就受那個害,病人的權益根本沒法得到保護。在這麼一種適合醫療腐敗滋生的環境里,別說中國只有一個陳曉蘭,就是有十個、百個陳曉蘭也無濟於事啊!

在鬥爭中,她漸漸明白一個道理,假冒醫療器械之所以能夠在醫院猖獗,其根本原因是:在中國買賣假幣、假煙、假酒、假藥都是犯罪,而製造和使用假劣的醫療器械卻不是犯罪。她決計進京,向衛生部、國家葯監局反映,呼籲為醫療器械立法。有人勸她不要外出,勸她要注意人身安全,以防那些人狗急跳牆,對她下毒手……

2003年的一天,陳曉蘭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她剛爬到上鋪,整理好自己的鋪位,一位陌生男子敲著她的鋪位,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讓她下來。

「下來幹嗎?」她以為對方找錯了鋪位,「你把你的票仔細看看呀,這是我的鋪位啊。」

他仍然堅持讓她下來。他身材高大,可以平視上鋪的她。接著又過來三四個男子,要取下她的旅行包,讓她下來。

她制止他們動她的東西,並要他們出示車票。他們說,X在下面等她。

「我也不找X,我下車幹什麼?」她明白了,他們是怕她進京上訪,想把她攔下。

「就是她,就是她!「又有許多人跑了過來。周圍的旅客也聚攏過來,有人讓那些男子出示證件。他們拒不出示,只是讓她下車。正值相持不下之際,她認識的官員X跑過來。

「陳醫生啊,我們可找死了。好好,回去吧,回去吧。」X說。

「我又不找你,跟你回去幹什麼?我是醫生,我要把所發現的有關醫療器械方面的腐敗向國家葯監局反映情況。」1999年4月,「光量子」在上海被禁用後,上海葯監局沒有向國家葯監局反映,「光量子」在其他地方仍然泛濫。她給國家葯監局寫過信,發過傳真,可是一直沒有答覆。

「回去吧,上海能解決。」他說。

「我在1997年就反映假冒醫療器械的問題,到現在一沒有立法,二對造假用假的機構沒有制裁。我不能再相信你們了。」一次次的較量,已把她打造成戰士。

「走開,走開,不要影響我的工作。」列車員走過來說。那些人很無奈地下車了,列車員悄悄地拉一下她的衣角。

那些人不甘心地站在月台威脅道:「陳曉蘭,你到不了北京!」

「我一定能夠到北京,而且還能到國家葯監局!」她回應道。

列車駛離了上海,滑入了夜幕,驀然,莫名的恐懼襲上她的心頭,父母去世了,親屬大部分在海外,萬一自己出了意外,誰來接替自己?那些歷經千辛萬苦收集的證據交給誰?還有,女兒託付給誰?近來,經常有素不相識的人問她:「你女兒好嗎?」她很驚異,也很敏感,他們怎麼知道她有個女兒?女兒過去很支持她,覺得她很偉大,為她而自豪。一次,女兒在公交車讀到一篇關於她的報道,當讀到她為了取證竟然「以身試針」時,女兒放聲大哭起來。回到家,女兒摟著她哭著說:「媽媽,假冒偽劣的醫療器械層出不窮,你是抵擋不住的。媽媽,你不要再管了……」

陳曉蘭打電話給一直支持她的同學倪平:「如果我有不測,你一定要接替我幹下去。」倪平是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安徽省「三八紅旗手」,她非常爽快地答應了。陳曉蘭就把證據存放在哪兒都一一交代清楚了。接著,她又給王伯伯打電話,如果她回不了上海,請王伯伯幫忙做幾件事。這位可愛的老人多次為她的事去找市長,他曾經跟市長說:「我用黨性擔保,陳曉蘭是沒有私心的。」當老人聽完陳曉蘭的話後,堅定地說:「曉蘭,放心吧,你做的事,我老頭子一定會接著做下去的……」那夜,老人幾乎未眠,一會兒一個電話打過來,他勸她說:「曉蘭,下車吧,你的爸爸媽媽都不在了,你要聽伯伯的話,伯伯不想讓你發生任何意外……」他說,他有責任替她的父母保護好她,要她趕快下車,換一列車進京。陳曉蘭被說服了,去找列車員索票下車。這時,列車上的人知道了她就是那位同醫療腐敗決一死戰的醫生。列車員勸她不要下車,乘警對她說,陳醫生,你在我們列車上是絕對安全的。周圍鋪位的旅客爬起來了,要保護她的安全……

列車駛入北京站,還沒停穩,乘警就護送她下了車。當她走出車站時,身後的旅客還都沒跟上來。

第二天,倪平趕到北京,特意來保護陳曉蘭。在第三天,當她們要去國家葯監局時,發現了跟蹤者,那是一個男子。倪平亂了方寸,她們身帶重要證據,萬一被劫,那麼就無法去葯監局舉報。最後,她們分開,幾經周折,甩掉跟蹤者,分別趕到國家食品藥品監督局(SFDA)。那天是局長接待日,一位副局長接待了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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