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大熱,但你吟誦的姿勢正確嗎?|原創

「吟詠之法,本非專門高深學問,過去師弟之間,教讀古詩,口耳相傳,習以為常,自然人人會通。自『五四』以後,特別是解放以來,無人提倡,吟詠之聲日漸稀少。只有胡亂誦讀,安蔽乖方。故欲振拔舊聞,反成了專門學問。」——華鍾彥

世界華人周刊專欄作者:辛上邪

詩詞大賽激發起社會對古代詩詞的更多重視,曾經數千年與詩詞相伴的吟誦也越來越受到關注。關於吟誦和古詩究竟有什麼關聯、當下孩子們是否還有必要學習,這兩個問題尤其引發熱議,一時間各色答案湧現。有的力挺吟誦,主張學古詩不學吟誦等於吃北京烤鴨不要甜麵醬、吃螃蟹不蘸醋和姜、買鮮花買成了塑料花。有的則截然相反,認為「吟誦非常做作,而且如今聽來有些陰陽怪氣,是中國文化的糟粕」,甚至說「我要是從小聽吟誦,可能這輩子再也不會去學詩了」。面對如此兩極的答案,真是令古詩學習者、尤其是想培養孩子學古詩詞的家長們無所適從——還要不要給孩子報班學吟誦呢?

做決定前,先來了解吟誦的真面目。

1905年,經袁世凱奏請,慈禧以光緒帝的名義昭告天下,「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持續了1300年的中國的科舉制度被正式廢除。此後,新式學堂逐漸取代了私塾,到1949年後,私塾正式退出中國的教育體系。隨之一同消失的是幾千年私塾先生教授經、詩的方法——吟誦。

新式教育之前,老師教學生讀古籍經典、詩詞歌賦時,講得很少,主要是教學生背誦。背誦要先會讀。讀的方法就是學生學著老師的調子去吟誦。著名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葉嘉瑩先生回憶她小時候詩詞啟蒙的情形,「真正地第一次拿著《唐詩三百首》當課本教我的是伯母。那時伯母並沒有給我講這些詩歌的體式,就是從第一首開始念。不論是伯母教唐詩,還是姨母教《四書》,都不詳細講,都是讓我背誦。」於是她就跟著伯母「低聲吟哦」。

正是因為私塾教育都是通過吟誦的方式,1911年,清朝政府下令北京的私塾停止這種「終日咿唔,不求解悟」的教學方法。同時,隨著話劇的推廣,西方的朗誦方式進入中國,又一路隨著北伐、抗戰宣傳等社會政治運動需要被逐漸定型。如今,在中國大陸,古詩文的朗誦被普遍接受、欣賞,吟誦成了埋在時間灰燼中的古董。而台灣地區的教育體系中還保留著吟誦的內容,日本、韓國、越南等還保留著漢詩文吟誦的傳統。

吟誦沒有徹底消亡、在一些地方被保留下來,是由於它符合古詩文的根本特點。漢語有四聲,是旋律型聲調語言,漢語的詩自古便與唱關係緊密。古人認為,詩是心聲的表達。當我們普通的言語已經不足以表達某種感情時,就想發感慨、長呼短嘆;當發感慨也不足以表達時,就忍不住唱出來,這樣就有了詩。中國最古老的詩集《詩經》便是通過「採風」而成——是將各地的歌詞採集編輯所得。因此,詩又稱為詩歌。

「能唱」是古典詩詞的一大特點。無論是否專門為其配樂,漢語聲調的相對的音高關係及詩詞本身的平仄、音韻促成了它的可唱性。當作者或者讀者發聲反覆誦讀詩作時,不自覺地就會有一些曲調出來,所謂「依字行腔」。這也是中國音樂的一大特點。不同於西方音樂每首曲子都有格式清晰的樂譜(上面標明音調、音長、節拍、輕重等),我們傳統音樂的急徐、高低、輕重都不固定,這個特點在戲曲中表現得很清晰。比如京劇的不同派別對同一齣戲的演唱便不同,即使同一派別中,不同的演員根據自己對戲文的體會也能有不同的表達。這也是戲曲的一大看點。之所以能有這樣的現象,就是因為漢語能「依字行腔」。

吟誦就是個人讀詩時自然而然地「唱」出來,所以吟誦不是哪位先賢特意發明的,它是漢語的自然產物。

雖然都是「唱」,吟誦與歌唱卻不同。最基本的區別是,吟誦不是為了表演和傳播,它完全是個人興之所至的產物,沒有固定的曲調,可以根據情緒、對作品的體會不同而隨時變化。通俗地說,就是「怎麼高興怎麼來」,是一種情緒的自我表達和陶醉。基於此,比起歌唱、尤其是當代歌曲來說,吟誦的曲調相對簡單、也沒有那麼「悅耳」。但又「五花八門」,因為誰和誰的吟誦都不同,同一個人吟誦不同的作品也不同。

近二十年來,普通話的推行力度逐漸加強,基礎教育中普通話覆蓋率有了顯著提高,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很多年輕人不再使用方言。而現在中國大陸地區會吟誦的老人,絕大多數在吟誦時都使用方言。這就造成了有些不熟悉方言的人聽方言吟誦時覺得「奇怪」。比如不熟悉閩南話的人聽人說閩南話都聽不懂,那麼聽閩南話的吟誦肯定更是如墜雲霧。

至於吟誦的「搖頭擺尾」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歌唱的時候,口腔、鼻腔、胸腔、腹腔等都需要配合發聲,所以,任何種類的歌唱都不可避免地要搖動身體或者頭部,即使是莊嚴的宗教音樂,在歌唱時,歌者的頭部和身體也很難維持紋絲不動。在舞台演出時,歌者會在發聲方便的同時,設計舞台動作,力求身體的晃動美觀。而吟誦不是為了表演,身體的晃動追求的是自然而然。

香港的梁逸峰被網路稱為「表情帝」。自從2010年他第一次參加「香港學生朗誦節」,便以其獨特的古詩朗誦成為網紅。有的觀眾看到他在表演中「搖頭擺尾」以為他在吟誦,其實是種誤會,他只是不同於常規風格地在朗誦古詩。

反覆吟誦,可以更好地體會出來古詩文的韻律、節奏,感受到作品的意境,便於記憶,「把理解的種子先通過吟誦這種樂教的方式放進孩子的心裡的。」孩子們從小記住詩文,對一些當時不懂的字句,長大了慢慢就明白了。事實上,古代的詩歌作品不是為兒童寫作的、幾乎沒有童詩,詩作中的意蘊往往很豐富,很多篇目通過文字表面的分析是難以理解作者的本來含義,所以孩童、學生期間就想一步到位地搞清詩意,根本不大可能的。學習古詩確實要首先記住,再漸漸領悟。有些作品在人生不同時期會有不同感受,這也是古詩詞的魅力所在。

余光中在《自豪與自幸》中談到吟誦對他的影響。

在四川讀中學,他的中文老師是號稱「老夫子」的戴博瓊。「至今我還記得他教周敦頤的《愛蓮說》,如何搖頭晃腦,用川腔吟誦,有金石之聲。這種老派的吟誦,隨情轉腔,一詠三嘆,無論是當眾朗誦或者獨自低吟,對於體味古文或詩詞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現在的學生,甚至主修中文系的,也往往只會默讀而不會吟誦,與古典文學不免隔了一層。」

除了老師,他的父母也教他古文,「每在講解之餘,各以自己的鄉音吟哦給我聽。父親誦的是閩南調,母親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從鄉音深處召喚著我,對我都有異常的親切。就這麼,每晚就著搖曳的桐油燈光,一遍又一遍,有時低回,有時高亢,我習誦著這些古文,忘情地讚歎駢文的工整典麗,散文的開闔自如。這樣的反覆吟詠,潛心體會,對於真正進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歷史,涵泳文化,最為深刻、委婉。日後我在詩文之中展現的古典風格,正以桐油燈下的夜讀為其源頭。為此,我永遠感激父母當日的啟發。」

吟誦帶給余光中的不止是創作的啟迪,還有人生動蕩時內心的安好。「五十年來,每逢獨處寂寞,例如異國的風如雪夜,或是高速長途獨自駕車,便縱情朗吟『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或『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頓覺太白、東坡就在肘邊,一股豪氣上通唐宋。若是葉起更高古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意興就更加蒼涼了。」

吟誦在中國大陸,經歷了幾十年的遺忘後,又重新透出生機。

1980年代,隨著有識之士的呼籲,中國大陸的吟誦開始恢復。1994年葉嘉瑩先生致信趙朴初先生,提倡兒童學習古詩吟誦。1995年2月趙朴初、張志公、葉至善、夏衍、冰心、曹禺、吳冷西、陳荒煤、啟功九位委員在政協會議上提出恢復吟誦傳統的提案。1998年葉嘉瑩先生又上書江澤民主席,呼籲培養孩童對吟誦的興趣。2008年,「常州吟誦」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0年,中華吟誦學會在北京成立。2011年吟誦學會官方網站——中華吟誦網建立。

吟誦,原本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傳統之一,幾乎是「本能」,不是什麼高深的東西。吟誦專家徐健順說:「依字行腔,實際上是一種作曲法,是中國式作曲法,以前每個說漢語的中國人都會,人人都是作曲家。只要把漢字擺在面前,即可隨口唱出歌來,而且婉轉如意,恰合詞意。以前每個人都是自己作詞,自己作曲,自己吟唱,自己聽。現在,中國人已經遠離音樂一百年了,作曲成了職業專利,而音樂學院學作曲的人,又基本上學的是西方作曲法,跟漢語沒關係,這是不是一件很可哀的事情?」

吟誦不難學,尤其是年輕學生,接受能力強,稍作留意就好。是否學得會、學得好倒是不要緊,畢竟現在學生們的功課多、時間緊,古詩文學習不是唯一的任務,但多了解一些自己民族和文化的重要傳統總不是壞事。

葉嘉瑩先生吟誦李白《將進酒》

  • 作者簡介:辛上邪,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學者、翻譯、專欄作者。關注唐代歷史還原和現代教育及某些其他問題。現定居加拿大。作者公眾號:辛上邪(ID: xinshangye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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