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是浮雲，雲散花自開

阿玉是東子的第九任女友。

在小鮮肉橫行的年代，東子的長相顯得有些不合時宜。麥色的臉龐，頗為粗獷的五官，長年打籃球練就的壯實身板，很容易給人一種微微的滄桑感。更何況，他習慣25度右側的臉上，總是有意無意帶著一抹「痞笑」。

宋憐認為這是痞笑，但東子不肯承認。他堅持說，這是成熟男人的魅力之笑。

宋憐一陣作嘔，因為她想起了東子喝著啤酒，跟一幫朋友吹噓情史時那幅唾沫橫飛的得瑟樣子。

「東子，老實說，你正兒八經有過多少個妞？」

「正兒八經？」東子猛灌一口生啤，眯著眼睛，扳著手指，「一二三……七八？對，八戰！八戰！七勝一負！」

「七勝，是七個妞主動來泡我！一負，是我倒追仨月！」他一本正經地解釋。戀愛於他，原是一場戰役。

宋憐咂舌不已，回想前頭八位，清一色的妖嬈性感熟女路線，再看看東子臉上那標誌性的痞笑，不由喃喃道，「莫非，這便是所謂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因此，當第九任妞，清湯寡水的阿玉出現時，大家驚得合不攏嘴。

不是說人的偏好基本一致嗎？！為何阿玉與前八任差別如此之大？

「東子，這個算勝，還是負？」

東子皺著眉頭，沉思片刻，打哈哈，「這個算……平！」

宋憐很快就喜歡上了阿玉，阿玉也的確討喜。在宋憐心目中，她就是婉約美人的代言詞。大眼小嘴，膚色白皙，架著無框眼鏡，文文靜靜。多數時候，總是垂著眼眸，當察覺到有人注視她時，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便會投來水一樣的青澀目光。

不但宋憐喜歡阿玉，東子周圍的人也喜歡她，甚至大呼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呃，這個……

她與東子，一個住在城東，一個住在城西。每逢周末，阿玉總是先倒三趟地鐵共計二十五站，再換一班公交約摸五六站，背著大包小包好吃好喝的來看東子。

阿玉來之前，東子租的房子亂得像演唱會結束後的現場，時而桌底下發現一包餿了的襪子，時而衛生間突然冒出幾條已看不清本來顏色的內褲。

阿玉來之後，髒亂差瞬間成了小清新。東子有時進屋自己都訥悶，這是我家嗎？！更別提她那一手好廚藝了，小炒清蒸油炸煲湯，色香味俱全，樣樣上得了檯面。

與東子合租的男孩像小狗一樣討好地對著阿玉笑，「嫂子，乾脆別走了，就住東哥這吧！」

阿玉眼前一亮，飛快地掃了東子一眼，東子卻似沒聽見。

她水汪汪的眼中分明滑過一絲失落。

宋憐私底下問她，「你倆隔這麼遠，多不方便啊，能就近換個工作嗎？」

阿玉猶豫了一下，「我本來在這附近新找了一家，可東子不讓我換。他說，他說我原來那份工作挺好的……」

「那周末也該換他去看你啊！總不能一個大老爺們，每次都等著女朋友橫穿整個城市來照顧自己吧？！又不是老媽子。」宋憐憤憤不平。

「……算了，東子工作忙，辛苦……」阿玉低著頭，海藻一般的秀髮遮住了半邊臉龐。

東子是程序猿，偶爾會寫代碼到深夜，當然多數時候是在熬夜打遊戲。

宋憐嘆一口氣，想了想，忍不住問，「阿玉，你到底喜歡他哪點？」

阿玉白凈的臉上慢慢透出一抹紅暈。她輕咬嘴唇，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閃動，「東子很陽光，開朗，對我……對我也很好啊！」

拎起一旁的粉色MK包包，她笑得燦爛，「看，這是我生日時他送的！」

阿玉是單親家庭，家境極普通，花樣的年紀，穿來穿去就只有那幾件衣裳。相比之下，東子可就闊綽多了。就這一個寶貝兒子，老媽恨不得把全家的錢都搜刮給他。

宋憐想起東子的前八任女友至少從他這騙走了一打香奈兒，不由撇撇嘴。看著阿玉滿足的笑臉，張了張口，終究什麼也沒說。

「東子，既然是七勝一負一平，這次『平』了的，應該能修成正果吧？」

「何以見得？」東子歪著腦袋，臉上浮起標誌性的痞笑。

「阿玉是第九位——九九歸一嘛！」

「你們覺得她好？」他問得滿不在乎。

「瞎子才看不出阿玉是真心對你好呢！人又美，又溫柔體貼，脾氣更是好得沒話說。」

東子沉默片刻，猛吸一口煙，「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阿玉好是好，就是……就是脾氣太好……沉悶！沒勁！」

宋憐驚訝了，忍怒道，「那要怎樣才算『有勁』？像前面的甜甜、小蜜、心心……天天跟你作，一個月鬧三次分手，這才叫有勁？！」

東子斜睨了她一眼，語帶不屑，「男人的心思，你不懂！」

不等她開口，繼續補刀，「回去管管你家羅小劍吧，我怎麼聽說，你倆最近有點……」

瞧著他臉上那幅幸災樂禍的神情，宋憐氣不打一出來，站起身道，「你繼續鬧騰吧，算我多管閑事！」

宋憐與羅小劍的確出了些狀況，內院失火，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待接到阿玉的電話，已經是三個月後了。

阿玉雙手緊緊捂著臉，泣不成聲。

雖已隱隱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但當事實終於慘淡出現時，宋憐只覺得十分心塞，一時竟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話。

咬咬牙，她決定還是拿東子開刀，「阿玉，你這麼好的女孩子，是東子配不上你。」好俗套！自己都覺得輕飄飄沒有份量。

乾脆來句狠的，「東子……東子他就是個渣男！他前八任女友，沒一個比得上你，是他自己不懂得珍惜。咳……你應該慶幸被甩……不，是你甩了他！有一句話叫什麼來著，對前任最大的報復，就是過得比他幸福！」

宋憐扶著阿玉的肩頭，一臉嚴肅，「阿玉，你一定要幸福！」

阿玉愣了半晌，喃喃道，「不……東子不是渣男……是她媽媽不喜歡我，說……說我是單親家庭……」

宋憐啞口無言。類似的戲碼，也曾上演在自己身上，心一酸，紅了眼眶。

兩個女孩抱頭痛哭。

可宋憐著實沒料到，她是真的不懂男人心思。

獵奇，或許是某些男人甚至多數男人所孜孜追求的。習慣了妖艷的紅玫瑰，偶爾也會被白月光所吸引，待白月光成了衣上米粒，發現自己還是鐘意紅玫瑰。

當東子摟著奶大臀翹、濃妝艷抹的第十任女友從酒吧里晃出來時，宋憐騰地一下跳了起來。

「阿玉說，你們分手是因為阿姨的原因？」她盡量心平氣和。

「我騙騙她的，你也信？！」照例的一臉痞笑，卻帶著不耐煩，「都說了她這人沒勁，悶得很，怎麼一個二個都為她說好話？搞不懂你們……」

沒勁……又是沒勁……

沒勁你幹嘛要去招惹她？

沒勁你幹嘛要跟她上床？

沒勁你幹嘛要她每周乘兩小時車來給你做保姆？

……

宋憐成功地被激怒了，「東子，你真是個渣男！渣——男——」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東子劈腿的真相終於還是傳到了阿玉耳中。

宋憐以為阿玉會承受不住。畢竟，她看起來是那麼文弱的女孩子。

阿玉卻給了她一個大大的Surprise！

「我要結婚了！」坐在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身邊，她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宋憐冷汗直流。

趁著男孩子去洗手間，開始了一連串說教。

「阿玉，談談朋友可以，婚姻要慎重啊！」

「你才認識他多久，閃婚也不是你這麼玩的！」

「俗話說，婚前要睜大眼睛，你不能因為前任是渣男，就賭氣地賠上自己下半輩子啊……」

「我沒有賭氣，」阿玉堅定地打斷了她的話，「我覺得他很適合我。」

宋憐愣住了，她發現自己其實並不了解阿玉。

一頓飯下來，冷眼旁觀。

這位準結婚對象至少看起來不錯。話不多，有些靦腆，偶爾瞄一眼阿玉，眼神中充滿了柔和。更多的時候，他認真地從魚肉里剔去小刺，輕輕放到阿玉的碗中，阿玉則手不停歇地剝蝦，細心蘸上調料後才送到他盤裡。

赤裸裸地秀恩愛啊！

宋憐鬆了口氣，突然有些嫉妒阿玉。

原來，停留在過去的人是自己，她為何要糾結於羅小劍的前任呢？！

而阿玉，睿智的阿玉，已經撥開前任的烏雲，堅定地朝著陽光前行了。

再一次接到阿玉的電話，竟跨越了太平洋。隔著一萬多公里的距離，地球那一端的阿玉，聲音顯得有些陌生。

她的他，被公司外派到大洋彼岸，她則嫁雞隨雞，夫唱婦隨。

宋憐以為她正享受著全職太太的悠閑，沒想到，阿玉的生活如此充實。教中文、學芭蕾、輔修心理學……這些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有朝一日竟成了家常便飯。

她不由揣測，若繼續跟著東子，阿玉依然是那個忙前忙後，為他洗襪子洗內褲做飯洗碗的小女人，沒有個人生活，沒有個人愛好，卻要時時刻刻擔心他嫌自己悶，嫌自己無趣。

不知是喜悅還是慶幸，她鼻子微酸，由衷讚歎，「他對你真好！」

忍不住暗罵一句，東子你這個渣男，錯過阿玉是你的損失！

公司年假。宋憐一時衝動，竟飛向了遙遠的大洋彼岸。她曾在C大求學，此番正好故地重遊。更重要的是，那裡有她一直挂念著的阿玉。

去見阿玉前，心中頗有幾分緊張。

正如陳丹燕所說，人到了別的國家，會有身處異地的封閉和放棄。反正沒人認識你，反正外國人也不懂得欣賞中國人的好看。

她擔心像阿玉那樣文秀的女孩子，也會因為漢堡、牛肉而變得不拘小節，像唐人街上那些遠離故土之人一樣，身上帶著一種「潦草對付的氣氛」。

她委實又多慮了！

阿玉還是阿玉——海藻一般的及腰長發，白白凈凈的臉蛋，一笑兩個梨渦。

阿玉又不是曾經的阿玉了——眼神顧盼生姿，沒有了從前的青澀，多了陽光與自信。她會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笑聲飛滿了整間屋子，穿透層層牆壁，與灑滿庭院的陽光交織在一起。

她的屋子布置得很漂亮，一看就是用心裝扮過的，沒有半點將就，也沒有任何對付或潦草。

毫無疑問，她生活得很好。她與他，生活得很好。

「我安靜的時候，他不會說我悶，我嘮叨的時候，他不會嫌我煩。我們在一起，很輕鬆……」她微微出神，目光投向窗外。

剎那間，宋憐覺得，她的眼睛特別亮，像兩顆閃閃的黑寶石。

「我其實，要謝謝東子的放手，」她忽然眨眨眼，笑得滿足又從容，「要不然，我怎會遇到他？」

看著她上揚的嘴角，心弦一時觸動，「不，阿玉，你應該謝謝你自己！」

一個好女孩，一定值得一個好男孩將她收藏，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你驚，免你苦，免你四下流離，免你無枝可依。

阿玉無疑是一個好女孩，雖也曾不幸地遭遇渣男。

幸運的是，前任之後，她果斷選擇了再次出發，也找到了屬於她的好男孩。

女人其實如一面鏡子，她的狀態，恰好折射出身邊那個最親密男人對她的態度。他視若珍寶，她則熠熠生輝，他棄如敝履，她則黯淡無光。

很多時候，並不是你不好，而是你身邊的人不對。

遇人不淑，不是你的過錯。但若沉溺在前任的陰影中，忘了再一次出發與嘗試，便永遠也無法聽見花開的聲音。

如齊秦所唱，「就讓往事隨風，都隨風……」，前任終將是浮雲，總有一日，風吹過，雲散盡。

或許，前任渣男的作用，至多是提供一個鮮明對比，對比你如今的郎君多麼體貼如意，對比你當下的生活多麼花香馥郁。

宋憐莫名感動，悄悄在心裡說：阿玉，屬於你的花，正在怒放。祝願它一直開下去，永不凋謝。

作者丨鳳梨馬賽克：「經典短篇閱讀」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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