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 狼(作者:阿真)
06-30
筆名阿真,原名王洪榮,女,山東榮成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2年畢業於曲阜師大中文系。歷任濟南市文聯《泉城文藝》小說編輯,山東省作協《山東文學》《時代文學》雜誌小說組組長,《青島日報》文藝部主任編輯。1981年開始發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女大學生》《鬼屋》《霧中麗人》等;小說集《傷心的海灣》《無色的虹》等;小說《我愛你,孩子》被介紹到國外;短篇小說《我看見了大海》被改編為電視劇,並獲得中央電視台星光獎;短篇小說《傘》獲1981年山東省大學生優秀作品獎,《唉,青林崗》獲1982年《泉城文藝》獎,《沙冢》獲1989年山東省泰山文藝獎,中篇小說《無色的虹》獲1990年《時代文學》優秀小說獎所著中短篇小說多次受到媒體評介並轉裁。近年來,作者致力於懸念小說和推理小說創作。一 詭異的「狼齒痕」 這是一個雷鳴電閃的雨夜。 ——摩托車風馳電掣地行駛在人跡全無、泥濘不堪的山道上。坐在後車座上的女孩兒,兩手摟著他的腰,仰面吸吮著雨水,大笑著,亢奮地尖叫著。這讓他的心底悠然升騰起一種久違了的幸福感。那把始終緊緊地將他囹圄在地獄裡的鐵鎖就這樣在不經意間被打開了。他霍然明白,只有繼續去拯救受難者,自己才能得救。於是,他停下車子,把女孩兒抱起來,扛在肩頭,邊往山頂的懸崖上走著,邊輕輕地念叨著:妹妹,別害怕,我是來救你的。依然沉浸在莫名快意中的女孩兒幸福無比地說著「哥哥,我喜歡你」。來到懸崖旁,他站住腳,蹲下身子,順手從背包里扯出一塊塑料布,仔細地鋪好,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把女孩兒放在塑料布上。躺在塑料布上的女孩兒沒有半點恐懼,反而,眼睛裡充滿了期待的神情,一任他擺布。他先是用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柔情似水地扼住了她嬌嫩的濕漉漉的脖頸,接著,又從背包里取出了那套「道具」.. ——男人醒了。他睜開眼睛,茫然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著,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月光從窗外射進來,透過白色紗幔,依稀能看到室內全套的地中海風格的傢具,做舊的實木寫字檯上,仍然開著的電腦屏幕在閃著光亮——這是他的家,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像個活死人一樣躺在床上。他翻了個身,夢已無處找尋,夢中的幸福感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舊景重現,噩夢重溫,沮喪就像黑色墨汁一樣浸染著他的五臟六腑,讓他痛不欲生。 聽著女人悲傷欲絕的哭聲,馬森的心也被深深地刺痛了——就在昨天清晨,眼前這個女人十五歲的女兒常曉源被人發現,慘死在小胡庄村外的一座懸崖下,由於死者喉管處有一排清晰可見的狼齒咬痕,因此,村民們以為這是一起近年來罕見的惡狼傷人事件。出乎人們意料的是,經法醫鑒定,常曉源真正的死因是被人扼住了脖頸窒息而死,而喉管處那排整齊的狼齒咬痕,則是由一套尖利的塑料狼齒模具完成的。如果不是鮮活的生命被終結,這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場惡作劇。一般涉及少女的案件,多與性侵有關,但常曉源卻毫髮未損。案件如此詭異。是誰,又是為了什麼?殺人,還要把罪名強加給無法為自己辯解的動物?由此,屬白雲市轄區的環山縣公安局將此命名為「妖狼」案件,成立了專案組,並從白雲刑偵中隊請來經驗豐富的偵查員馬森擔任組長,協助破案。 坐在問詢室長條木桌一端的女人三十五歲左右,化著濃妝,眉線和眼線被淚水汗水浸淫。儘管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女人看上去還是頗有幾分姿色的。她說她十七歲去南方打工,二十一歲同一河北男人結婚,兩年前離異,她帶著女兒常曉源返鄉,在一家美容院做雜工。母女倆所經歷的艱辛難以言表,於是,她有了重組家庭的打算,她從網上結識了鄰縣一離異男子,兩人很談得來,男方也很願意接納常曉源。明天,便是她們母女動身去男方家的日子。 「我可憐的孩子啊……」女人突然止住哭,抬頭問道,「她是怎麼死的?她死得很痛苦嗎……」 從電話聯繫到女人至今,他們只說常曉源出事了,卻始終沒有透露其遇害的細節。 馬森情不自禁將目光投向問詢室里的另一個人——環山縣公安刑偵大隊警官秦力,希望他能說點兒什麼,畢竟,昨天秦力是第一個到達案發現場的刑偵警察,他的話也許能對女人起到安撫的作用。然而,相對於馬森溢於言表的悲憫之情,秦力則表現得比較冷靜。案發前正在休假的秦力,是被局裡緊急召回到常曉源案發現場的。秦力的年齡應該要比馬森大幾歲,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屬於當下很時髦的型男。頎長挺拔的身材,清癯面孔上端正精緻的五官。當然,最迷人的還是濃眉下藏著的那雙深邃的目光,難以掩飾地透著聰明、機敏。 秦力立刻讀懂了馬森的目光,但他沒有回答女人的問題,更沒有安慰女人的意思,甚至還用了質疑的口吻:「昨天,常曉源出事後,我們一直設法跟你聯繫,可你的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說到這裡,秦力將話頭打住,只是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女人,等待著她的下文。 女人顯得有些慌亂:「我……我晚上關了手機,早晨忘記打開了。」 「那麼,前天夜裡,你女兒是什麼時間離家的?」 女人先是不自覺地搖了搖頭,但緊接著又說:「我不知道。晚上九點多鐘,她就回裡間屋睡覺了,我在外屋看了會兒電視,我睡時大概快十一點了……累了一天,我睡得很沉,什麼都沒聽見。」 「常曉源夜裡經常外出嗎?也就是說,她經常夜不歸宿嗎?」 「不……不是這樣的。」 「可作為母親,早晨起床後,不見女兒,你居然都沒尋找她?」 女人的頭幾乎垂到了膝蓋。 「這之前,她沒有告訴你還有事要辦,或是要去小胡庄附近見什麼人?」馬森不忍地岔開了話題。 「沒有。下午,我和她一起去職校辦了轉學手續。我知道她不願隨我去男方家,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苦著一張瞼。」 「你和女兒的關係怎樣,很親近嗎?」還是馬森在問。 女人咬了咬嘴唇:「沒那麼好。因為我的職業……讓她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淚水無聲地在女人的面頰上流著。 馬森遞給她一張面巾紙。 「法醫鑒定你女兒是深夜十一點左右遇害的。如果按你所說,十一點時,你還在外間屋看電視,那麼,她應該是幾點離家的?」秦力問諸的語氣依然很不友好,彷彿面前這個女人就是嫌犯。 女人緘口不語。 這樣靜默了許久,女人才抬起頭,長嘆了一口氣:「唉,我真後悔呀……」說著,就用雙手蒙住了臉。 該問的都問過了,排除了性侵之後,最有可能的就是報復殺人,然而,女人雖然是在縣城長大的,但因種種難言之隱,早就疏遠了和父母及親鄰的關係。在美容院,她不過是做雜活的,自然也不可能跟誰結冤。而年僅十五歲的常曉源還是個中學生,社會關係很簡單,即使同學之間有過齟齬,也不會引來殺身之禍。更何況,她們母女馬上就要遠去他鄉了。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常曉源的人生就這麼無緣無故地被凍結在十五歲的花季里。 「她在說謊,這女人滿嘴的謊言。」女人走後,秦力憤憤地說。「事發當晚,常曉源根本就沒回家,而這個女人也不在家中。」 馬森詫異地「唔?」了一聲。 「昨天上午,我人還在案發地,就讓小趙聯繫她,小趙從他高中同班同學——職校的胡老師那兒查到她的手機號碼,可她的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於是,我又讓小趙查了她家的地址,結果,小趙登門通知,還是撲了空。難道母親也遇害了?我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調出小區監控,發現她是在前一天晚上的九點三十五分離家的,其後,再就不見影兒了。」 馬森打心眼裡開始佩服秦力了,案發還不到三十六個小時,他已掌握了如此多的細節。 秦力又說:「我見過這女人,她沒認出我,我可認出了她。除了做美容院的雜工,她還在街頭拉客。掃黃打黑時,她被帶進公安局訓誡,當時聲淚俱下地表示要痛改前非,但一出門,就又繼續著從前的行當。」。 「她是單身母親。」馬森的話中有話。 「單身母親又怎麼樣?作為母親,無論條件多麼艱難困苦,都應該對孩子負起責任,否則,就不配做母親。」秦力越說越激動,「事情明擺著,晚上只要她不在家,常曉源就去舞廳。」 「這麼說你也認識常曉源?」 「沒錯。你知道這兒是個小縣城,供年輕人集結的地方不多。」秦力繼續說道,「環山街角的青蘋果舞廳,是常曉源常去的地方。那裡每次發生的打鬥,都是因她引起。的確,她長得很漂亮,漂亮得讓每個男孩子都想入非非。」 馬森恍然大悟:「難怪你在案發現場一眼就認出了她。不過,照片上的常曉源看上去很羞澀,很文靜,像乖乖女類型。」 「可舞廳里的常曉源狂野得很。」秦力說,「一會兒讓小趙把案發當晚青蘋果舞廳的監控視頻送到小會議室,你會發現一個與照片上完全不同的常曉源。」 「你已看過了?」馬森問。 秦力點點頭。 監控視頻擺在馬森的面前,時間是晚上八點五十分。視頻開始緩慢地放映—一隋節似曾相識。對於舞廳里的火爆場面,馬森已是司空見慣,不過,對這個藏在世界一隅的偏僻小縣城來說,男孩女孩們的狂野更是空前絕後。舞廳里音樂震耳欲聾,人潮洶湧,你看不清任何一張臉,滿眼都是扭動的屁股,晃動的腦袋,揮舞的雙臂。 突然,舞廳的門開了,音樂聲和嘈雜聲戛然而止,就像一陣風暴滾過,靜寂中人們不約而同地朝著同一個方向望去——鏡頭切換到門口,畫面上出現了一男一女。馬森將畫面放大,立刻認出其中那個嬌小玲瓏有著一張俏麗面孔的女孩就是常曉源,她跨坐在一個高大男孩的肩頭,上身半裸著,鮮紅欲滴的小嘴一張一合地做著飛吻狀,勾人魂魄的野辣眼神在舞廳里掃來掃去,充滿了挑逗的意味,霎時,整個舞廳像是炸開鍋般沸騰起來,有幾個男孩猶如被磁石吸引,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群,朝著她奔去。於是,場面一下變得混亂起來,男孩女孩攪成一團,互相推搡著,也看不出誰和誰在打鬥,尖叫聲和喝彩聲相生相伴,猶如山呼海嘯。猛地,有人用擴音器高喊一聲:「警察來了!」訓練有素的人群立刻散去,音樂聲再次響起,舞廳里又恢復了最初的場景。 但鏡頭裡已不見常曉源的影子。 錄像二十八分鐘。馬森將視頻倒回去,又看了一遍。從中,真的找不到什麼線索,倒是發現了另一個常曉源。 發生了如此詭異案件,偵查員們的作息時間一下被打亂了,中午一點鐘不到,「妖狼」專案組的七名成員已圍坐在環山縣公安局的一間小會議室的長條桌旁,開始研究案情。基於秦力是第一個到達案發現場的偵查員,所以,馬森還是請他先介紹現場的情況。 「案發現場給我的感覺是,兇手具有一定的反偵破能力。現場處理得很乾凈,沒有遺留物品,沒有精液、沒有指紋、沒有毛髮之類。再加上一場雷雨,更是幫兇手將罪惡沖刷殆盡。現場周圍除了村民留下的雜亂腳印外,沒有任何其他痕迹可尋。由於事發深夜的荒村野嶺,找不到目擊證人,周圍幾十公里都沒有攝像頭一類可依賴的破案工具。因此,先進的技術手段在此案中根本用不上。」 「那麼,我們應該從哪裡查起呢?」小趙急切地問。這位剛從警校畢業不久的大男孩,尚屬刑偵隊伍里的新兵,對工作充滿熱情,也有太多的問題需要請教。 老偵查員庄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猴急什麼呀?聽人家講完嘛!」 小趙自覺失言,難為情地用筆在記事本上亂畫著。小夥子第一次參加這麼重要的案子,自然有一種摩拳擦掌的衝動。 馬森倒是很理解小趙的心情,忙替他解圍:「你問得好。還是讓秦警官來回答。」 小趙這才停下筆,朝馬森投去感激的一瞥。 「沒有備用目標。就目前來看,在沒有掌握兇手作案動機之前,排查將很困難,毫無針對性可言。」秦力乾脆地回答,「我對案發地小胡庄做了大概的了解,小山村相當封閉,年輕人大都搬離此地,也很少有外來人員進入。十五戶人家,常住人口四十人左右。因此,除嬰幼兒和年邁的老人外,每一個人都要進行訊問。還有,周圍村落也要查訪到人。再就是遇害女孩兒就讀的職校和當晚進出舞廳的人員,也是摸排的重點……當然,對兩地有犯罪前科的人及在縣城工作的小胡庄人,要一一弄清楚案發當晚他們的行蹤……」 秦力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這讓馬森忍不住又在心裡讚歎了一番。其實,局長於興之所以把剛調來刑偵隊才一年的秦力推薦給馬森作搭檔,也有一點小小的私心,他很賞識秦力的才華及偵破能力,因此,想在白雲刑偵大隊的刑偵警官面前露一手,讓馬森也見識見識小小縣局裡的「大偵探」。 偵查員庄泉接上了話茬:「我覺得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兇手為什麼要在小胡庄村外作案?案發之初,我還以為那裡是拋屍現場,可經實地勘查和法醫鑒定,那裡就是兇手作案的第一現場。這下我就不明白了,兇手到底想幹什麼?此案與小胡庄有什麼關聯?」 「真的,兇手幹嗎要深更半夜冒雨把女孩帶到小胡庄殺害?」小趙小聲嘟噥著。 「這還用說,為了弄混我們偵破的視線!」作為刑偵隊里的老資格,又是科班出身的盧偉,話語間透著些許傲慢。無疑,他也想在市刑偵支隊來的馬森面前,展露一下自己的足智多謀,「年輕人,用腦子好好想一想,這是不是聲東擊西?」 小趙沒有理會盧偉的輕視,只沿著自己的思緒繼續探討著:「那兇手應該是綁架了女孩兒才對呀!不然,他如何把女孩兒帶到小胡庄?還有,兇手用的是什麼交通工具?」 秦力再次解答了小趙的疑問:「首先,常曉源是被人帶到了小胡庄附近,這沒有疑問。但現在還無法證明把常曉源帶到小胡庄的人,就是兇手。其次,現場並沒發現任何交通工具的轍印。當然,雷雨也給我們製造了麻煩。」 除了疑問還是疑問,面對著一大堆疑問,馬森站起身,拿筆在牆上的掛板上畫出了小胡庄和常曉源遇害的位置,然後,在旁邊寫下了兇手、常曉源——小胡庄和一個大大的問號。 「儘管人手有限,我們還是需要雙線作戰。圍繞著這三個點,接下來的大面積排查,會很辛苦,希望大家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沒問題。」小趙情不自禁地大聲響應著。 他的率真讓馬森差點忍俊不禁。 二 舊案重提 雨夜。窗外急促的雨點敲打著窗玻璃,就像某種催命的鼓點。那極強的節奏感攪得人心煩意亂。 男人躺在床上無法入睡。他赤裸著上身,只穿一條緊身內褲,在鋪著亞麻涼席的床上翻來覆去。也許必須喝一點酒,哪怕是一小口,他才能安然入睡。多少年來,無數個夜晚,他都是靠著酒精催眠的。白天和黑夜,對他來說是如此不同。黑夜,由同樣的噩夢組成的漫長得沒有盡頭的黑夜,讓他消沉,讓他沮喪,更讓他恐懼。他躺在汗濕的床上,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夏天,弱小的十二歲的夏天,眼看著妹妹被色狼侵害撕咬,自己卻無能為力,只能咬緊枕頭的一角,小聲啜泣。 當他終於從色狼嘴裡拯救出妹妹之後,卻是噩夢連連。致使那個女人不得不給他灌下一大杯烈酒,坐在他身旁看著他醉入夢鄉。 醉酒的感覺真好,他再也不用去回想可怕的往事,去經受噩夢的驚擾,去看妹妹那張天真無邪的臉……在醉酒之鄉,人生不再悲慘、凄涼,相反,溫暖安怡,無限美好。 他坐了起來,熟門熟路地從床頭柜上摸到一小瓶北京二鍋頭,打開蓋子,一口氣飲了下去。他不能喝得太多,為了不讓自己到早晨還爛醉如泥地躺在床上,他只為自己準備了這些小瓶裝酒,並且每晚都把它放在自己摸黑也夠得到的地方。只有在節假日輪休的時候,他才讓自己徹底放縱一回。不錯,他是個酗酒者,卻是一個相當克制的酗酒者,幾乎沒人知道他人生的這一缺陷。 他把空酒瓶扔到地上,復又躺倒在床上,慢慢地閉上眼睛,試著讓自己進入酒後的夢鄉。然而,回憶卻像排山倒海般朝他壓來。是的,他拯救的第一個女孩兒便是妹妹小夏。 ——「哥哥,快看啊,我有糖豆豆。」五歲的小夏一手捂著衣服口袋,一手舉著一塊包著紅花紙的糖果,跑向村頭,迎接從鎮中學回家過暑假的小春。 小春邊張開雙手抱緊妹妹,邊貪饞地看著妹妹手裡的糖果。 「這一塊給你。」小夏將手裡的糖果塞到小春手裡。 「哥不要。小夏吃吧!」 「我還有好多呢!」小夏用小手撐開衣袋,讓小春看裡面擠擠挨挨的糖果。 「這麼多啊?哪弄的?」小春隨口問道。 小夏得意地:「是爸爸給我買的。」 「爸爸給你買糖果?」 小夏忽地用小手捂住嘴巴:「不是爸爸買的。」 小春上前一步,拽下妹妹的手,拿眼瞪著她:「說,到底是誰給你買的?」 小夏怕怕地,卻又是半遮半隱地:「哥哥,爸爸不讓我告訴你和媽媽,爸爸說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秘密。」 「秘密?買個糖果還是秘密?」 「不是啦!不是糖果。」 「那是什麼?快告訴哥哥。」 小夏忸怩而又不無自豪地:「爸爸說他喜歡我,他誇我又聰明又漂亮。你和媽媽不在家的時候,爸爸就把我抱在懷裡,親我的嘴,脫下我的褲子,摸我的小屁股……有時,有時和我一起躺在我的小床上……爸爸說只要我保守秘密,就給我買糖豆豆……」 「狗雜種!」小春咬牙切齒地罵道。爸爸那冰冷的面孔,在他的眼前幻化成一張猥褻的臉…… 「哥哥,你罵誰呀?是罵爸爸嗎?哥哥壞死了,爸爸是最好的爸爸,爸爸說我是最可愛的小女孩兒。」 小春慢慢鬆開了摟抱妹妹的手,一下癱倒在地上。他覺得自己頭頂上的那片天塌下來了,眼前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了。 小春和小夏不是爸爸的親生兒女。他們的父親因工傷亡故後,母親帶著他們嫁給了現在的爸爸。爸爸是個性格冷漠的男人。他對小春和小夏並不厭惡,卻也沒什麼好感。在小春的記憶中,這個男人從沒給兄妹倆買過禮物,哪怕是一支微不足道的鉛筆或是一塊小手帕。當小夏在外面受了欺負,大哭小叫時,爸爸總是板著面孔,一副煩不勝煩的樣子……倒是媽媽總是在小春面前說爸爸的好話:他撫養你們兩個不容易,供你們吃供你們穿供你們上學讀書。你要把他當成親爸爸。不知小夏是怎麼想的,反正小春對爸爸是無論如何也愛不起來。去鎮中學住校前,小春在爸爸面前總是謹小慎微的,一來是為了媽媽,二來也是為了自己和妹妹。他知道如果沒有了爸爸,母子三人的生活會變得多麼艱難。因此,儘管在爸爸面前他覺得壓抑,鬱鬱寡歡,但他都忍了。考上鎮中學的住校生,他真是欣喜若狂地離開了這個有爸爸的家。期間,一般一個月他回家一趟,住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匆返校了。雖然每次小夏都寸步不離地黏著他,兩人在一起待的時間也極有限。妹妹總是在晚上八點就被媽媽逼上了床。 小春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衝出牢籠後,卻把妹妹推進了火坑。是他害了小夏,如果他不去住校,那個色狼——從這一刻起,他開始把爸爸叫成了色狼,就沒有機會把爪子伸向小夏,即使他想,他也不敢……畢竟,小春已經十二歲了,小春比村裡的同齡孩子都要成熟…… 「哥哥,你怎麼啦?」隱隱地,他聽見小夏細細柔柔的聲音。緊接著,一雙小手捧住了他的臉,他惱怒地把小夏推開了。 小夏嚶嚶地哭了起來。 他這才愛恨交加地把小夏攬在懷裡:「是哥哥的錯,都是哥哥的錯。」他失魂落魄地說著。 「哥哥要和小夏一起保守秘密。別讓爸爸知道我大嘴巴。」小夏邊哭邊說。她還惦記著自己在爸爸跟前許下的諾言。 小夏的眼淚讓小春心疼,他最不願看到的就是妹妹的眼淚,他只想讓妹妹開心、快樂。「以後不許單獨和爸爸待在一塊兒。」過了一會兒,小春說。 「我喜歡爸爸。爸爸也最喜歡我。爸爸說別人家的女孩兒都是這樣和爸爸在一起的,和爸爸有許多小秘密。」 小春看著小夏天真無邪的小臉,無可奈何地:「哥哥不喜歡你和那個……爸爸單獨待一塊兒。你答應哥哥,哥哥就不會把你的秘密告訴別人。你也不要再跟任何人講這個秘密,好嗎?」 小夏點點頭,立刻破涕為笑了。是的,對小夏來說什麼也沒發生。她轉過身去,飛快地朝著家跑去,還不時回過頭來喊著:「哥哥,你來追我呀!快點兒啊!」 ——「小夏,哦,小夏!」男人從回憶中醒來,失聲喊著。沒有小夏,眼前只有無邊的黑暗和如泣如訴的雨聲。他把頭埋到枕頭上,禁不住嗚咽起來。 職校胡老師的辦公室兼宿舍,面積雖小,卻像一個大蒸籠。胡老師將對著窗戶的一把木椅讓給小趙,自己則坐在單人床邊,手裡拿塊濕毛巾,不停地擦著滿頭滿臉怎麼也止不住的汗水。 這是兩天里小趙第二次來職校。 昨天,他是作為盧偉的助手而來。暑假裡留校負責處理一般事務的教導處副主任老唐一開口,他就知道要白跑一趟了。 「這個女生根本就沒來學校上幾次課。混個臉熟都達不到,走在校園裡,恐怕她的班主任也認不出她。要不是已經交了一年的學費,我們早就把她除名了。」 既然大家都不認識常曉源,當然也就沒有誰跟她走得很近了。 回到局裡,小趙打開電腦,正想重新梳理一遍技術人員拍下的常曉源遇害現場照片,看會不會有新發現,手機就響了。 電話是他的老同學胡老師打來的:「我從外面剛回來。老唐說你來我們學校了,為那女孩兒的事。聽說她脖子上有一排『狼齒』,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電話里說不清楚,明天你能抽空來我這兒一趟嗎?」 小趙滿口應允。 小趙剛坐下,胡老師就進入了正題。 「三十年前,也就是上世紀的一九八二年,聽說小胡庄也發生過一起類似的事件。被狼咬死的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這事,我是聽奶奶說的。」胡老師回憶著,那本就細長的眼睛,此時眯成了一條縫。 胡老師的這一番話,立刻引起了小趙的注意。 「你奶奶現在哪兒?」他追問道。 「她老人家兩年前去世了。」 「小胡庄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恐怕也沒幾個人知道。這種令人傷心又恐怖的事,老一輩人都不願多說。我奶奶是在七十五歲生日那天,突然跟我母親提起這事。老人家顯得很憋屈,她說她不相信小女孩兒是讓狼咬死的,她的娘家是鄰村,嫁到小胡庄生活了五十多年,加上她的奶奶、老奶奶,一百多年了,從沒聽說過有狼咬人。因此,小女孩兒出事後,她心裡一直犯嘀咕。遺憾的是小女孩的媽媽接受了這個事實。山高皇帝遠嘛,再加上當時的交通比現在還要不便。村裡連個電話也沒有,報警還要翻過一座山,去鄰村的馬格庄借用。於是,小女孩兒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讓家人給火化了。不過,這事後來還是讓鎮派出所知道了。」 「那派出所來人調查了嗎?」 「來是來過了。派出所很重視,又向縣局報告。縣局來的兩名警察在村裡做了些家訪,由於死者已火化,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也只能作罷。」 「那小女孩兒的父母呢?他們現在哪兒?」 胡老師無奈地搖搖頭:「這我就更不清楚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小胡庄還有這樣一家人。我奶奶說出這事時我倒是在場,但只當故事聽了,根本沒往深里想。包括我母親,也只是附和著老人說了幾句,隨後便忘到爪哇島去了。」 「可三十年後,『狼』又出現了。是神的巧合嗎?」小趙若有所思地問。 「確實很不尋常。」胡老師邊擦著臉上的汗水邊說,「你說這會不會是同一條『狼』?應該不會吧!那可是三十年前發生的事啊!不過我覺得兇手的作案手法都是相同的。你說這會不會是某種邪教殺人儀式?」 老同學的一番推理,讓小趙驚詫不已。 小趙帶回來的「故事」,引發了馬森一系列的聯想。但他不贊同小趙的「邪教儀式說」,因為他不相信某種邪教會在小胡莊周圍潛伏三十多年。讓馬森驚出一身冷汗的是,假如胡老師奶奶的看法是正確的,小女孩兒絕非死於狼口。那麼,三十年後的今天,小胡庄再次上演的「狼吃人」的悲劇,會不會是當年的「狼」又回來了呢…… 馬森苦苦追尋著答案。 不過,小趙的「故事」總歸為破案帶來了希望。至少,它讓「妖狼」與小胡庄有了某種聯繫。在眼下案件調查毫無頭緒的情形下,如果回溯到三十年前「狼」出現的前前後後、林林總總,是不是會有新的發現呢? 雷聲滾滾,大雨如注。 小會議室里,門窗緊閉。一台老掉牙的空調發出嗡嗡的噪音,幾乎掩蓋了窗外的雷雨聲。 前來督戰的於局長鐵青著臉。圍坐在長條木桌旁的專案組成員,個個神情沮喪,全都低頭耷腦的。「妖狼」案件已過去五天,掛板上仍孤零零地畫著小胡庄和常曉源遇害的位置,旁邊那一行「兇手、常曉源——小胡庄——?」也顯得格外刺眼。 面對會議室里可以稱之為肅穆的氣氛,馬森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說:「嘿,打起精神!事情還沒糟糕到毫無進展的地步。也許小趙聽到的『故事』,能帶給我們一些啟發。」 大家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著坐在馬森右邊的小趙。 小趙有些靦腆地紅了臉:「馬警官,還是您講吧!」 作為刑偵隊伍里的新兵,在同行面前講這麼長的「故事」,小趙不禁有點兒怯場了。於是,馬森朝桌對面的秦力笑笑:「還是你來講吧。」 昨天,聽完小趙的講述之後,馬森當即把電話打給了秦力,兩人還對「故事」進行了簡短的討論。 一直在外奔波勞頓的秦力,顯得相當疲憊,他習慣地抬手梳理著蓬亂的頭髮,目光與馬森對視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怎麼說呢?雖然這『故事』聽上去有些遙遠,但還是有必要講給大家聽聽……」 記憶力超強、語言組織能力又好的秦力,很快將小趙的「故事」複述了一遍。讓馬森頗感意外的是,專案組成員中,沒幾個人贊成他的看法,更不同意以小趙的「故事」線索展開調查,尤其是於局長,竟然帶頭反對。 「馬警官,你的意思是說,『妖狼』有可能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兇手復又轉來,兇手是連環作案?這樣的聯想是不是也太荒唐了?」比馬森年長的於局長用極其不滿的口氣說道,「『妖狼』一案從三十年前開始調查是絕對不可以的。當然,你對小胡庄的現狀並不了解。那裡的老住戶大都搬到山外了,你找誰去問三十年前的事?結果只能是舊案一無所獲,新案子也擱置了。『妖狼』案在全縣已經傳得沸反盈天了,咱們不能儘快破案,對上級對老百姓,怎麼交代?」 「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去扒三十年前的舊案!」有人小聲嘀咕著。 庄泉則氣呼呼地大聲說了出來:「這叫頭痛醫腳。誰能肯定那小女孩兒不是被狼咬死的!就憑道聽途說的一個離奇故事,就去調查一起三十年前虛無縹緲的所謂案件?」 這樣難堪的場面小趙還是頭一次經歷,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真想說點兒什麼,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偷偷拿眼去看馬森和秦力。這二人倒是挺能沉住氣,既不插話,更不辯解,只是神情專註地傾聽著專案組成員們七嘴八舌的理由。 「說句不好聽的,馬警官你可別見怪。」盧偉用譏諷的腔調說,「咱們這會兒去調查三十年前的案子,且不說勞民傷財,當年辦案的同行們也會有看法:就你能!你是大偵探福爾摩斯,我們都是草包狗熊……」 盧偉欲言又止。馬森當然知道他下面想說什麼了。但他並不太在意這些酸言辣語。倒是盧偉的「同行」二字,給他提了個醒。 「盧警官,聽說你在縣局年頭最長,你知道當年去小胡庄調查的兩位警察都是誰嗎?」 馬森的突然發問讓盧偉一怔,緊接著便說:「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大案要案,我來警局這二十幾年,就沒人提起這碼事。再說啦,就是知道是誰,你能去問人家嗎?這不是羞辱人嗎?」 馬森並不理會盧偉的情緒:「那就上網查查,看能不能找到當年的辦案警察?」 秦力不經意地半舉著右手。於局長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又不得不耐著性子問馬森:「你真的認為這兩個案子之間有關聯?」 「沒錯!」馬森毫不遲疑地答道。 於局長緊迫著問:「哪種關聯?」 「狼齒咬痕。還有,都發生在小胡庄附近。」 「又是狼齒咬痕!三十年前是真狼,這一次是假狼,兩者之間有什麼共同點?」 「這正是我想尋找的。」 對於馬森的執著,自尊心極強的於局長有些慍怒:「如果你硬要這麼牽強附會地把兩個案子攪和到一起調查,那我也表個態:不同意!」不待馬森開口,他站起身說,「散會後,大家仍然各就各位,按既定的調查方案進行。」 馬森情不自禁地朝著秦力望去,剛好對方也在看向他,二人目光對視的剎那,彷彿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三 殺死一隻知更鳥 他又夢見了那個地方。 ——懸崖上。電閃雷鳴中,他緊緊地抱著妹妹。 「哥哥你哭了?哥哥生我氣了?」小夏伸出小手,替他抹去臉上的淚水。 「哥哥沒有哭,是雨珠兒滴在哥哥臉上。哥哥也沒生小夏的氣。」他把頭埋在妹妹的肩上,失聲抽泣起來,「哥哥喜歡小夏,小夏是哥哥在世界上最親最愛的人。」 「我也最愛哥哥。不對,還有爸爸。」 又是「爸爸」!小夏的話像鋼針一樣扎得他的心鮮血直流。他不由捧起妹妹的臉,用淚眼久久地凝視著這張美麗生動的小面孔,「沒有辦法了,只能這樣了」。他顫抖著雙唇,「只能這樣了。」 「哥哥你在說什麼呀?」小夏好奇地問。 「哥哥要送小夏去一個地方。」不等小夏問,他又接著說道,「去一個美好的地方。小夏在那裡,哥哥就再也不用替小夏擔心了。」 小夏仍然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 他把妹妹輕輕放到草地上,然後,脫下衣服,包住自己的臉。他閉上眼睛,這樣,他就看不到妹妹的臉,妹妹也看不到他臉上淌著的淚。 「哥哥要玩捉迷藏嗎?」躺在草地上的小夏不解地問,「天快黑了,要下雨了。我想回家。」 「哥哥要和小夏玩一種新遊戲,必須在黑天、雨天玩。小夏要躺好,把眼睛閉上。」 「然後呢?」 他摸索著把雙手放到妹妹的脖子上:「然後哥哥用手撫摸小夏的脖頸,輕輕地,輕輕地……對,就這樣,就這樣,很溫柔地……沒有痛苦,半點也不疼……」 沒有掙扎,沒有尖叫,甚至沒有呻吟一聲。小夏再也沒有開口。他這才慢慢地鬆開雙手,依然緊閉著雙眼,將妹妹小小的軀體推下了懸崖…… 「小夏……」——他終於喊出聲來,與此同時,他也從驚恐萬狀中大汗淋漓地醒了過來。 七十一歲的江老太身板還相當硬朗。常年的體力勞動和經久的風吹日晒,讓她那瘦削乾巴的四肢甚至通體,都有著一種堅固的質感。 在這個五口之家裡,江老太不僅是主心骨,還是壯勞力。七年前,兒子、兒媳就雙雙去深圳打工了,留下她和癱瘓在床的老伴,照看著正上小學三年級的孫子。讓江老太更辛苦更勞累的則是對那五畝責任田的春種秋收。日子沒有盡頭,歲月流逝似乎對江老太的心理也沒什麼影響。她從來沒有時間像城裡養尊處優的老太太那樣悠閑地坐在沙發上,去追憶昔日的事,去嘆惜遠去的青春花樣年華。其實,江老太在小胡庄也是風光過的女人,三十年前,她曾是村小學的民辦教員,在村民中有著很高的威望。可如今,正在走向風燭殘年的江老太,已將曾經的榮耀交給了似水的年華流走了,所有的往事都被塵封在忙碌的晨昏里。 在這個仲夏的黃昏,江老太擔著兩隻裝滿肥料的大桶,呼呼喘息著,兩腿彎成弓形,吃力地爬向山腰。山路陡峭,幾乎無路可走,被江老太天長日久踩出來的逼仄小道,歪歪扭扭,還沒有一腳寬。即使想擱下擔子歇口氣,也沒有放桶的平地。因此,兩腿發顫的江老太只能挑著擔子,站在陡坡上喘息。 雖然天色還沒全暗下來,但山野里已經靜了下來,除晚風掠過樹枝發出的沙沙聲外,大山裡萬物都做好了沉睡的準備。江老太仰頭望向山頂,沒有一個人影。就在幾天前,一個脖頸上留有狼齒咬痕的女孩兒躺在了這個山頂南邊的懸崖下,而山頂上,便是江老太家的玉米田。江老太並不懼怕。哪片黃土沒埋過死人?江老太清楚地記得,三十年前有一個女孩兒小夏也是被狼咬死在懸崖下。這山,這懸崖,這靜寂,她早就習慣了。大多時候,她都趁著丈夫和孫子吃飽喝足全都安頓好的這個時辰來干農活。 江老太再次抬起沉重的雙腿往山上爬行時,肩上的擔子突然輕了,就像被風吹走了一般,她不知所措地回過頭——個男人像老鷹捉小雞似的,將她肩上的擔子抓到了自己的肩頭。 江老太驚得幾乎五官移位。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大步大步地如履平地般地朝著江老太家的農田走去。 江老太惶恐地念叨著:你是誰呀?這是咋回事呀?一路踉蹌著追上來。 男人將擔子放到農田裡,然後一直往前走,站到田埂的邊緣,兩眼直瞪著腳下的懸崖,輕輕搖頭,彷彿在感嘆著江老太的不易。 跟上來的江老太也站在自家農田的田埂,滿臉詫異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 男人應該還很年輕,他穿一身輕薄的黑色衣褲,輕便的黑色膠底鞋。這套裝束在山區是常見的,可以說是再普通不過了。讓江老太惴惴不安的是男人臉上戴著的黑色大口罩和大墨鏡,兩件飾物把男人的面孔遮得嚴嚴實實,再加上一雙黑色的塑膠手套,男人就像電視中演的那些黑道上的人一樣,江老太不由警覺起來。 「你是……」江老太試探著問。 「江老師,你不認識我了?」男人開口問道。與此同時,男人彷彿看透了江老太的心思,倏地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聽男人喊「江老師」,彷彿時光倒流,江老太一下回到了三十年前。她揉揉眼睛,上下打量著男人:「想起來了,你是小春。」 男人笑笑:「你的記性可真好,一眼就認出我了。」 江老太的神經鬆弛了下來:「我教過你整整四年。你一直是班裡學習最好的孩子。」說到這兒,江老太的臉上復又露出迷惑的神情,「你現在哪兒工作?你怎麼會來這兒?你家又搬回來了?」 男人沒有理會江老太的話,卻反問道:「你估計村子裡還有誰能認出我?」 「恐怕沒有了。我們那輩人大多都去見閻王爺了,剩下的幾個,也跟著兒女搬到山外了。」江老太再次眯縫起眼睛,看著男人,「我記得你家搬走時,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學校正放暑假。時間過得真快,眨眼工夫,都三十年了。」 「你連我家哪年搬走的,也還記得?」 「怎麼能忘了呢?當年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怎麼能忘了呢?你媽向我告別時,拉著我的手,哭得那個傷心啊。她說一安定下來,就給我寫信,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從沒收到她的片言隻語。她過得怎麼樣?還和你繼父在一起嗎?」 男人指指田埂:「咱們坐下來聊聊吧。說實話,我來找你,也是想說說當年那件事。」 江老太邊偷眼看著男人,邊坐到了長著厚厚野草的田埂上。男人坐到她旁邊,側過頭,望著她。 聽男人說要聊聊三十年前的那件事,江老太又隱隱地感到莫名的不安:「小春,那事都過去這麼多年了——」 「聽說最近又發生了狼咬死人的事。」男人解釋說。 「是呀。你也聽說了?這事傳得可真快。對了,你家搬到了哪兒?離小胡庄遠嗎?」 「哦,其實我們不過是搬到了山外,離小胡庄並沒多遠。」 「你媽為什麼不跟我聯繫?在村裡當民辦教師那會兒,她和我的關係最鐵。」說到這裡,心直口快的江老太面帶慍色。 「你得原諒她。遭遇了那樣的不幸……」 「唉——你妹妹如果活到現在,也早就嫁人了……偏偏那該死的狼……」 男人突然變得不耐煩了,他皺緊眉頭,有些生氣地打斷江老太的話:「小夏不是被狼咬死的。」 「什麼?你說什麼?」江老太不敢相信地直視著男人。 「小胡庄根本就沒有狼。咬死小夏的不是狼,是色狼,一條大色狼……」男人著了魔似的嚷著。 被唬得靈魂出竅的江老太只是木木獃獃地看著男人一張一合的嘴巴。過了一會兒,她說:「那是你記錯了。當年你才多大呀!十二歲,對不對?」 「嗯,十二歲——一個無法保護妹妹的小笨仔。」男人咬牙切齒地說。 聽著男人幾近瘋癲的話,江老太再也坐不住了,她渾身顫抖著,想站起來,想躲得遠遠的。她突然感到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是小春,不是她班裡最優秀的學生,是她認錯人了。 男人抬手輕輕按住她的肩膀,改用溫和的口吻說:「江老師,你一定要聽我把話講完。就算我求你。如果你不聽我說,恐怕這世上再沒有人能了解我的心意。也可以說是動機。你知道我不想被人誤解。」男人語無倫次地說著,右手神經質地拍打著膝蓋,顯得很激動。 江老太復又心驚肉跳地坐了下來。 「我必須拯救小夏。」男人輕哼了一聲,「可十二歲的我,沒有能力對付色狼,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媽媽開口。你知道我媽媽是什麼樣的人,她的性格中就沒有『擔當』這個詞。她太依賴她那個色狼男人,只想讓日子過得安逸舒適。我心裡很清楚,即使我把小夏的事告訴了媽媽,她也不會離開色狼,反之,她會來一番欲蓋彌彰,會把這一切歸結於我的敏感和多疑。同時,我還在擔心著小夏會把這可鄙的秘密講給她的小夥伴們聽,擔心著我和媽媽、小夏成了全村人的笑柄,擔心著那不可收拾的殘局。整個假期,我都像油鍋里的魚一樣受著難忍的煎熬。終於,有一天,魚蹦出了煎鍋,魚腹大爆炸。我撞上了最可恥的那一幕——色狼赤身露體地躺在小夏的床上……我一下變得十分冷靜,彷彿受到天啟,我突然明白該怎麼做了。色狼走後,我告訴小夏要帶她到山裡采野果子。就是在這裡,就是在這塊田埂邊……小夏得救了。」 江老太不由驚惶失措,她駭然地朝著腳下深不見底的懸崖覷了一眼:「這不是真的。我知道你有多愛小夏。再說,我們找到小夏時,她的脖子上的確留著深深的狼咬過的牙痕。」 「小夏脖子上留下的狼齒咬痕,是我媽媽的傑作。」 「天哪!」江老太像是被屁股下面的地雷擊中,霍地彈跳起來。 男人強摁著她坐下。 「那天傍晚,我回到村裡,帶著正在尋找小夏和我的媽媽來到懸崖下面,我把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她聽。她居然沒有哭喊,也沒有撲上來打我,而是猛地跪到小夏的屍體前,低下頭去,朝著小夏的脖子張開了嘴……」 「老天爺啊!」這一次,江老太只是用蒼老的聲音向天禱告。 「不是嗎,小胡庄沒人見過狼,更沒人見過狼咬死的孩子是什麼模樣。後來,媽媽慢慢把小夏放回原處,把我拉到近前說:『記住,小春,小夏是被狼咬死的,無論別人怎麼議論,你都不能改口。』說完這些,她才撕心裂肺般地嚎哭起來。」 江老太臉上的皺褶瞬間扭成了一團,莫大的恐懼在她的面部迅速蔓延。這突兀到來的真相在讓她難以置信的同時,她不啻也聽到了死神的召喚。 四 可怕的遊戲 「小春,天要黑了,要下雨了。」 「天黑、下雨,這樣的天氣對我來說就是黃道吉日。」 「黃道吉日——這麼說前幾天那女孩兒……也是你乾的……」 「你還想知道什麼?不想知道自己的死期嗎?」 當江老太知道自己走進了他設下的圈套,死神正在朝她招手時,她哭了起來,求他放過自己。他卻斬釘截鐵地告訴她,這絕不可能,因為她會阻礙他完成拯救的任務。但緊接著,他又用溫和的語調安慰她說,一切都會非常溫柔體貼地進行,她會死得毫無痛苦。不知是畏懼他的強壯還是他的安慰起了作用,就像妹妹、常曉源一樣,江老太也同死神講和了,沒有反抗,甚至連半點兒掙扎也沒有,就那麼任由他擺布了…… ——房間的角落裡傳來一陣啜泣。這是江老太的哭聲,粗糙沙啞,時斷時續。 他心神不寧,大汗淋漓,趕緊打開了燈。電燈光霎時驅除了房間的黑暗,角角落落都呈現在光亮里,哭聲戛然而止。他不由長舒一口氣.他是在自己的家裡,這裡不可能有江老太的哭聲,剛才所經歷的只能是一個噩夢的新版本。 他伸手從柜子上抓過酒瓶,但這一次他沒有像以往那樣擰開瓶蓋,灌下兩口,他只是摸了摸光滑的瓶頸,就又慢慢地放了回去。他記起自己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關鍵時刻,他不能用酒精麻醉自己。他坐在那裡,大瞪著眼睛,努力挖掘著拯救常曉源時帶來的那種幸福感。 又困又乏的馬森從縣局招待所的單人床上醒來時,床頭柜上的電子錶時針正指向下午一點。他以為自己睡了很久,其實還不到兩個小時。嚴格地說,馬森是被一陣窸窣聲驚醒的,他吃力地睜開粘了漿糊一樣的雙眼,朦朦朧朧的,看到床頭邊站著一個人。 「誰?」黑白已經顛倒且神經高度緊張的馬森渾身一顫,嗖地坐了起來。 「嘿,是我!看房門虛掩著,就進來了。」秦力應聲說,「你沒去餐廳吃午飯,我給你帶了一籠包子。」 秦力將一隻大飯盒放到桌子上,隨手揭開了盒蓋,一股豬肉韭菜蒸包的香味,立刻讓馬森飢腸轆轆。 「謝謝你!剛才倚在床頭上想事情,也不知怎麼就睡著了,還真錯過了吃午飯的時間。」馬森又是難為情又是感激地說。 秦力將方便筷子扯開,遞給他:「快吃吧!你是太累了,人累過頭了就會這樣,陷入一種麻木的狀態。」 馬森接過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秦力就勢坐到了靠牆邊的單人沙發上。待馬森將飯盒裡的包子吃得快要見底時,他才緩緩地說:「我查到當年那兩位警察的名字了。」 馬森立刻放下筷子,迫不急待地:「是誰?」 「其中一位叫周福文的,已經去世了;而另一位叫盧堅志的,就是盧偉的父親……」 「難怪呀……」馬森禁不住自言自語道。 「還要往下查嗎?」秦力像是在問馬森又像是在問自己。 馬森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盧偉肯定會千方百計地阻礙我們去見他的父親。」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你這專案組的頭兒只要想查,渠道還是有的。」 「查閱卷宗。」 「咱們倆想到一塊兒了。既然縣局立案了,還派員前去調查了,就肯定有卷宗存檔。按規定,這屬於永久保留的卷宗。」 「應該是這樣的。」 「不過,這也得背著於局長和盧偉偷偷進行。儘管你是頭兒,如果讓人發現,還是不好向於局長交代。」秦力苦惱地說。 馬森點了點頭:「的確是這樣。所以我們才公開干公活,偷偷干私活。對了,小趙講的那條線索,你覺得有希望找到知情者嗎?」 「這是私活,查起來比較麻煩。」 馬森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麼,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馬森接手機的當兒,秦力站起身,想要離開,但隨即被馬森喊住了:「小胡庄又有人遇害了。於局長剛剛接到村長的報案。」 秦力驀地回過頭:「是『妖狼』乾的嗎?脖頸上有狼齒咬痕嗎?」 「沒有。」 「沒有?」 馬森焦躁不安地嘆了口氣:「完全不同的作案手法:用繩子勒緊喉嚨造成窒息後,推下了懸崖。」 兩人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江老太遇害是否「妖狼」所為?圍繞著馬森給出的這個命題,從現場回來的專案組成員又進行了一番爭論。 基於現場勘查——江老太和常曉源在同一地點、同是雨夜被害。兇手作案手法老道,跟殺害常曉源的現場一樣,什麼都沒有留下。因此馬森認為江老太應該死於『妖狼』之手,也就是連環殺手作案。 盧偉的看法則完全相反:他認為殺害江老太的兇手不過是想模仿「妖狼」而已。因為常曉源和江老太之間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不少史上影響重大的案例證明,連環殺手的作案目標一般都是同一類人,比如臭名昭著的「開膛手傑克」,他於1888年8月至11月期間,在倫敦東區的白教堂一帶,專門殺害妓女,至少有五名妓女被殘忍地開膛破肚。 當然,盧偉引經據典說得很有道理。五歲幼兒、十五歲少女、七十好幾的老嫗,三個不同年齡段、人生完全沒有交匯點的女性,卻被同一兇手殺害,其中有很多地方講不通。可直覺又告訴馬森,這三起案件之間鐵定有關聯:「不錯,兩名死者、不,應該是三名死者看似沒有共同點,但我還是堅持這是連環殺手作案。江老太的遇害與三十年前的舊案有著必然的聯繫——江老太是舊案的知情者,而殺人滅口應該就是『妖狼』的動機。」 盧偉剛想爭辯,於局長搶先詰問:「好吧。就算江老太是因知情遇害,那麼『妖狼』殺害常曉源的動機又是什麼呢?」 馬森不由張口結舌。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同樣苦苦困擾著自己的問題。 這時,一直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的秦力抬起頭說:「動機,這應該是偵破此案的關鍵所在。如果是連環殺手作案,他的不斷殺人,會不會就是在宣示一種動機——這就像電腦遊戲一樣,應該如何破解,設計者心明如鏡,而玩遊戲的人卻始終蒙在鼓裡。一旦找到了動機,遊戲也就結束了。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知道了兇手的動機,兇手就會停止殺人?其實,兇手是在跟我們警方玩遊戲?」一直側耳聆聽的小趙禁不住問。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把殺人當遊戲玩?」始終沒有發言的庄泉,忍無可忍地用了嘲諷的口氣。 「這一點你理解錯了。遊戲只是個比方。但兇手的確希望他的殺人動機能昭告天下。」 「那……兇手是精神病患者嗎?」小趙又問。 秦力將手中的筆放到筆記本的右側,就像舉行講座一般,有條有理地給小趙分析著:「連環殺手一般分為兩種類型:精神病患者和反社會者。精神病患者通常是環境適應不良的人,沒有工作,沒受過教育,有犯罪紀錄和各種社交問題。反社會者就不一樣了,他們比一般人聰明,事業成功,過著普通人的生活。我認為如果『妖狼』是連環殺手,他應屬反社會類型。你在課堂上應該接觸過國外心理學家有關連環殺手的分析吧?」 「接觸過。」 「還記得連環殺手每次作案經歷的心路歷程嗎?」 「記得。這個歷程共分為六個階段……」 「如果馬森警官的推理成立,那麼,這個『妖狼』應該已進入了第六個階段,也就是沮喪階段。沮喪階段會導致新的醞釀階段發生,他的嗜血程度持續升高,他已失去了自制力,會變得越來越殘暴。」 馬森不由打了個寒噤。 剛才還七嘴八舌的爭論也戛然而止,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秦力。 秦力繼續說了下去:「對了,剛才我們討論的是『遊戲』,這就聯繫到反社會殺手的特點。他們通常很自信,因為他們的智商高於常人。所以,他們喜歡跟警方玩遊戲,在密切留意調查工作進展情況的同時,還會利用各種機會親自靠近調查工作。我想他們應該很享受這種遊戲。」 於局長不以為然地問:「那你認為兇手殺害常曉源的動機是什麼?」 「此案最匪夷所思之處在於,兇手並未性侵被害人,這很蹊蹺。也許動機不是性……但如果從泛指的意義上說,動機一般都與性有關,沒有例外。」 馬森若有所悟。 於局長卻是一臉似懂非懂的樣子:「秦力你扯得也太遠了。這些教科書上的高深理論對咱們破案有什麼用?屁用也沒有。」 倒是聽得入迷的小趙意猶未盡:「秦警官,你覺得下面我們應該三案並查嗎?」 秦力訕笑著:「三案並查,證據呢?的確,我講的全是書本上的東西,具體的偵破行動,還是得聽於局長的。」 漸入佳境的小趙仍不肯罷休,憋足了勁要討論下去。 於局長急了:「閉上你的嘴,該幹嘛幹嘛去!」說著,又轉向眾人,「三案並查,只會讓案件的偵破進入死胡同,虛無縹緲、高深莫測的所謂推理,對偵破案件沒有任何幫助。眼下十萬火急的是從速將兩名殺人兇手抓捕歸案。別的,等沒事幹了再閑扯吧。」 大家散去後,馬森仍怔怔地站在原地,思索了很久。他的腦海里久久迴響著秦力的話:他們喜歡跟警方玩遊戲,在密切留意調查工作進展情況的同時,還會利用各種機會親自靠近調查工作……江老太遇害,是不是與「妖狼」靠近警方有關?也許從現在開始,調查應該更隱秘且更具獨立性。馬森對專案組的其他成員並沒有太多的了解,但他也決不會無端地去懷疑自己的同行。然而,除此之外,警察不是生活在真空,每個人在警局之外都有親戚、朋友或是老同學,倘若這其中的某一個人就是殺手,從不經意的閑聊中探聽案情,當是很簡單的事。因為,法律章程只適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況,在至親好友面前,它往往喪失效力。 馬森看著會議室掛板上幾天來一直孤零零的那一組圖、一行字,直覺被壓得透不過氣來。按秦力的分析,連環殺手正在磨刀霍霍,可怕的是於局長並不這麼認為,而拒絕三案並查,必然給連環殺手太多的喘息時間,這樣他就可以從容計劃著下一個作案目標。 馬森拿起筆,在掛板上寫下:三十年前——妖狼——三十年後——妖狼…… 三十年前,由於某種原因,那隻「妖狼」順利地逃脫了,隨著時光的流逝,這麼多年來,一切都進入了常態.「妖狼」像所有正常人一樣生活在我們中間。只是,只是為了什麼,又觸發了他再次作案的念頭…… 這樣想著的時候,馬森又在下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五 妖狼的影子 今夜,他終於又找到了那種幸福感。這讓他睡意全無。 他趿著拖鞋,坐到桌前,打開了筆記本電腦,輸入密碼,點開搜索引擎,用雙拼快速地輸入「紅薔薇的眼淚」,於是,被十幾支蠟燭環繞的常曉源的頭像出現在屏幕上。他輕聲問了一句「你在天堂還好嗎」,就像一頁已經翻過去的書,沒有留戀,便按住滑鼠,一直往下拖,如饑似渴地瀏覽著長長尾巴般的跟帖。當他看到第十條跟帖時,不由挺直身子,眼睛一下瞪大了,整個人像餓狼般撲向電腦屏幕——小桃天天,環山縣一中女生,與常曉源相同的命運,即將隨母去到白雲山區的繼父家…… 「我要拯救她!我要拯救她!」神聖的使命在向他招手,這讓他激動萬分。他飛快地將小桃天天的跟帖複製下來,放到了桌面的一個文件夾里。這個名稱叫「拯救者」的文件夾里,赫然出現了小夏、常曉源兩個虛擬的頭像。小桃天天被放在最後,他又打了兩下回車鍵,將其與死者間隔開,以示「備用」。 「就等『雨夜』這個黃道吉日了。」他嘴裡咕嚕著,彷彿收穫了戰利品般心滿意足。 傍晚時分的縣公安局辦公樓籠罩在一片橘黃色的夕陽中。下班時間已過,不少辦公室都大門緊鎖。馬森拿著從檔案管理員小何那裡悄悄討到的鑰匙,來到二樓走廊盡頭的檔案室。 房間里空蕩蕩的,一面牆頂天立地擺放著幾排帶有暗鎖和環型把手的鐵皮柜子,正中央是一張笨重的黑漆木桌和兩把木椅。馬森打開牆壁上的電燈開關,一隻掛在天花板中央的小燈泡晃晃悠悠地亮了。他趕緊關上了檔案室的門,將自己反鎖在裡面。 馬森將並未上鎖的櫃門一一打開後,立刻被柜子裡面的雜亂驚呆了。這哪裡是檔案櫃,簡直就是一個雜貨鋪,分隔的鐵架子上,到處都塞滿了紙箱或是蓋著厚厚塵埃的卷宗。沒有年代標識,沒有分類備註,就像一堆廢品,堆放在裡面。你必須認真仔細,否則,一不留神就會有紙箱或是卷宗滾落下來。馬森渴望著在某個角落發現自己要找的東西,然而,彷彿在比賽哪個柜子更雜亂,映入眼帘的黑壓壓的「廢品」,讓馬森煩躁的情緒也上升到了極點。 看來要把這幾柜子的檔案全部翻完,僅僅一個通宵是難以完成的。也許要開一個星期的夜車,才能有個結果。 秦力的電話是在十點半左右打來的。那會兒,馬森正把自己埋在黑漆木桌上的一堆高高的卷宗里。經年的塵埃嗆得他不停地咳嗽,悶熱的空間讓他幾乎窒息。藍格子短袖T恤早就被汗水浸透了,從脊樑到腋下,都是濕乎乎的,令人難受。 手機就放在桌子的一角,鈴聲響起時,他從一摞卷宗的封面上抬起頭,瞟了一眼屏幕,便很快地站起身,按下了接聽鍵。 「馬警官,我是秦力。你睡下了嗎?」 「還沒有。」 「那你能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嗎?有點兒急事。」 「好的。我馬上過去。」 馬森將自己搬到桌上的卷宗重新放進柜子里,關好櫃門後,才離開了檔案室。 秦力和同事老陳的辦公室,在縣局院內的一所做倉庫的平房裡。因為二人來局裡較晚,大樓上的辦公室都已名花有主,因此只能讓他們屈就此地。 辦公室黑著燈,秦力站在虛掩著房門的暗影里。 「這麼晚了,你還沒睡?」馬森關切地問。 「我有東西給你看。」秦力邊說邊引著馬森進屋,並隨手關上了門。秦力擰亮辦公桌上的檯燈,用鑰匙打開抽屜,從中取出一沓泛黃的卷宗。他讓馬森坐到對面老陳的座椅上,然後將卷宗推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 「一九八二年刑事檔案卷宗。」 馬森驚訝地:「你從哪裡找到的?」 「檔案室。」 「小何沒說你去過檔案室。」 秦力微微一笑:「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所以,對她下了封口令。你不也一樣嗎?」 馬森沒有否認,只是越發好奇地問道:「你是怎麼找到的?檔案室里亂七八糟。」 「我原以為找到它很難,孰料,它就在第一隻柜子中格的最上層,彷彿一直候在那裡等人去取。」 馬森伸手將檔案夾拉到面前:「你能找到它真是太好了!」。 秦力卻神情凝重地搖了搖頭:「可惜我們又晚了一步。有人趕在我們前面將有關那起舊案的十幾頁材料撕掉了……」 彷彿三九天遭到了冰水澆頭,馬森感到了侵入骨髓的寒意。 「會是誰幹的?」馬森眉頭緊鎖。 「我不想隨便懷疑自己的同事……你知道檔案室並不似我們想像的那樣管理嚴密,實際情形是,只要你想進去,總能找到機會,房門的鑰匙就掛在小何辦公桌旁的牆上,裡面的櫃門鎖也早就壞了。」 「會是『妖狼』嗎?」馬森又問。 秦力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們不能無端地懷疑任何人,但發生了這一系列事件後,也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相信任何人。」 「我理解你的意思……」沉默了片刻,馬森抬頭看著已顯疲憊的秦力,「總有辦法找到線索。今天已經太晚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免得家人惦記。」 「好的。」秦力將目光投向窗外。 馬森站起身。 秦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從窗外收回目光,望著馬森說:「也許我們應該換一個角度調查。」 「你是說……」 「如果能找到遇害小女孩兒的父母家人,不是更好嗎?既然她是『妖狼』的第一個目標,總歸是有原因的。」 馬森的眼前一亮:「你說的原因也就是動機。只是,這一家人現在哪兒呢?」 「只要他們還在這個世界上。不過會耗些時間罷了。」 「我們連這家人的姓氏都不知道。」 「是啊。難度會很大,需要秘密暗訪、調查。不過,只要有你的指令,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你為什麼不讓小趙參與呢?上次專案組開會時,於局長認為他的『故事』是無稽之談,弄得他很沒面子。當然,最重要的是保守秘密,不能當大嘴巴。」 「這真是個好主意。瞧,你還是信任我的。」馬森不由調侃了一句。 「可我還是得叮囑你一句,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在內。」秦力說罷,也啞然失笑。 六 老刑警的憾事 真掃興,三天之內,小胡庄那邊都是晴天。 深夜,坐在電腦前的男人查看完天氣預報後,長嘆了一口氣,真希望「黃道吉日」早點兒到來。他不想讓天氣破壞自己好容易找回來的那份心情,他想讓這種幸福感持續下去。 男人禁不住又打開了「紅薔薇的眼淚」網站。還好,小桃天天在新帖中說,因媽媽患了重感冒,遠嫁的日子可能要推遲幾天。這讓他先是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又狂躁不安起來。這要等多久呢?也許應該拋開「黃道吉日」,抓緊拯救,拯救的人越多,幸福感就越強。那樣一來,長夜將不再漫漫,噩夢將不再光臨,有的只是神聖的職責和偉大的成就。 男人眼睛盯著「小桃天天」幾個字,開始謀劃著新的行動。 天氣陰沉沉的,黑壓壓的烏雲緊貼地面,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在這樣的天氣里,本就荒涼異常的山野,更是人跡難覓了。 小趙汗流浹背、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上陡峭的水庫大壩,舉目四望,視野里是一片空蕩蕩的寂寥。他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褲角上的泥土,整了整便裝的衣角,然後信心滿滿地挺起胸,朝著水庫壩頂走去。 ——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手拿釣竿,神情落寞地坐在水庫大壩的副壩上。他的身旁放著一隻紅色塑料桶和一個黑色背包。 老人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慢慢地回過頭來。用久經歷練的目光打量著小趙那張稍顯稚嫩的臉。 「您是盧大叔吧!」小趙彬彬有禮地問。 老人將釣竿放到壩邊,站起身說:「盧堅志。你是哪位?」 「同事都喊我小趙。我是從環山縣局來的。」 老人握住小趙伸過來的手:「是我兒子讓你來的?」 「不,盧警官不知道我要來找您。我先去了您鄉下的家,鄰居給了我您女兒家的地址。」 「這就對了。我沒有向兒子報告行蹤的習慣。我們父子倆不對脾氣。」老人講話很直白。他拉小趙坐到了副壩的草地上,馬上關切地問:「大老遠的跑來,你找我有什麼事?」 「小胡庄附近接連發生了兩起命案……」 「我聽說了。那個被害的女孩兒,脖子上留有塑料狼齒咬痕。」 「我就是為這事來的。」 老人不愧為是經驗豐富的老警官,立刻心領神會地:「不錯,三十年前,我參與調查過一起類似的案件。遺憾的是,此案無果而終。」他的臉上露出愧色,陷入遙遠的回憶之中。 小趙並不急於追問,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許久,老人才用埋怨的口氣說:「主要是那家人不配合。」 「你指的是遇害小女孩兒的父母?」 「是的。首先,他們匆匆火化了女孩兒的遺體,沒給我們偵破留下一星半點兒線索;再就是我們一提及女孩兒的死有疑點,她的母親就氣急敗壞,說她已經夠不幸了,請求警方別再打擾她的生活。當時,那家人已搬到了五龍縣男方的老家,也是山區。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警局就一輛摩托車,我們辦案全憑兩條腿。好幾百公里路,山裡不通客車,去一趟來回要三四天。這樣來來回回折騰了一陣子,局裡見沒有半點進展,就讓我們撤回了。不過,這案子就像一塊心病,想想就難受,越琢磨疑點越多……」 「都有哪些疑點?」這次,小趙還是忍不住跟上了一句。 「此後,那個山區在這三十年間,再也沒發生過狼咬死人的事;而再往前追溯到三十年,也沒發生過此類事。還有小女孩兒的母親,為什麼不去深究女兒的死因,反而阻撓警方的調查……」老人慾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 「您心中應該有過嫌疑人的大致輪廓?」小趙試探著問。 老人遲疑了一下:「其實,跟你說說也無妨。當時,我一直懷疑是小女孩兒的繼父乾的,只是苦於沒有證據。我跟他有過兩次交鋒。他年紀跟我相仿,卻比當年的我要沉穩,在那種場合,講起話也讓你無懈可擊。」 小趙先是為之一震,但隨即又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她家裡還有別的人嗎?」 「有一個十二歲的哥哥。當時正在南方的外祖父家度暑假。」 「這家人現還住老地方嗎?」 「一年後,他們又搬走了。不瞞你說,後來,我又私自去找過他們兩次。我思忖著他們是為了躲避什麼,所以,搬得杳無蹤影。不過,要真是公開調查,還是能找到的,那會兒局裡已將此定為死案,我沒有理由再繼續去追查他們的行蹤。」 小趙猶豫了一下,也講了實話:「眼下,我們對這個案子的調查也不能公開。」 老人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局裡沒有授權。我想,我兒子就會是第一個反對者。這些年裡,每每我提及這個案子,他就會譏笑我『胡思亂想』。他是科班出身,瞧不起我這種從基層干起的土老帽。」說到這裡,老人怏怏不快地打住了話頭。 「其實,豐富的經驗是從教科書上學不來的。」小趙真誠地說,「您認為小胡庄剛剛發生的命案跟三十年前那個案子有聯繫嗎?」 「不知為什麼,這塑料狼齒咬痕,讓我一下子就回想起三十年前的那起命案。儘管我也知道,女孩的繼父現在當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他應該沒有這個作案的能力。」 「您還能記住小女孩兒父母的名字嗎?」 「記得,記得,小女孩兒母親叫楊秀秀,繼父叫袁少清。兩人都是教師。我在案卷中多次提到他們的名字和職業。你們查過當年的案卷嗎?」 小趙對此不置可否。馬森的確沒對他講案卷丟失的事。 「當然,他們也許早就改名換姓了。」 「有這個可能。」 「不過,你們可以上網查,也可以通過周邊縣局的熟人查。我估計他們走不遠,當年戶口遷移不像現在這麼容易。再後來,他們沒了動靜,人也上了年紀,應該也就安頓下來了。要是三十年前有互聯網、攝像頭什麼的,辦案就不會那麼艱難了,一些案子也不會成為死案。」老人感慨萬端。 小趙與老人互留了手機號碼,握手告別。 七 不歸之路 馬森駕車一路追蹤著摩托車留下的車轍而行。好在山區全是土路,也少有人行走,因此,細細的黃土上,摩托車留下的車轍十分清晰。 山路越來越陡,也越來越窄,有好幾次拐彎時,桑塔納轎車都險些偏離路基。馬森無奈地把車子停在路邊,並熄了火。 他心急如焚地打開車門,邊用衣袖擦著滿頭滿臉的汗水,邊急急地搜尋著摩托車的轍印。毫無疑問,摩托車是一路狂奔地向著懸崖方向去了。 突發事件讓馬森措手不及地駕著一輛轎車,穿著一雙硬頭皮鞋就上路了。畢竟,凌晨從環山縣出發時,他腦袋裡裝的全是與楊荷見面要問的諸多問題,他渴望能從楊荷那裡弄清小女孩兒的真正死因。但他也知道楊荷不會輕易說出實情,否則,她就不會這麼多年隱居小鎮,銷聲匿跡。然而,不管此行與楊荷的對話有多艱難,他都必須全力以赴,他決不能讓常曉源、江老太被害沉睡在一摞厚厚的檔案里。打開楊荷塵封了三十多年的嘴巴,也就是為這兩起案件辟開了一條蹊徑。想到結局,又讓馬森有了一股躍躍欲試的衝動。 可以說,他是滿懷著希望而來。不料,他在柳樹鎮的一條長長的小巷內找到楊荷居住的幽靜院落時,兩扇鐵門扣上卻穿著一把環形鎖。 小巷口,一環衛工人說楊荷好像是出遠門了,剛剛看見她坐在一輛摩托車的后座上,那摩托車一路駛向柳樹鎮通往山區的唯一一條土路。 馬森邊點頭邊在心裡思忖著:現在還不到清晨六點,楊荷就出遠門了?更大的可能,是她已經出事了,就像小胡庄的江老太一樣。 小趙從退休老警察盧堅志那裡帶回來的「真經」,讓馬森看到了偵破「妖狼」一案的新契機。這一切,也都在印證著三案並查的合理性。 馬森本想將小趙取來的「真經」電告正和盧偉一起在外查訪的秦力,但考慮到案情的隱秘性及秦力的「忠告」,就又放棄了。 小趙回來的當天晚上,馬森便窩在宿舍里上網,他點開了公安部的戶籍信息網站,查找楊秀秀和袁少清的信息資料,遺憾的是查到的名字一串串,卻沒有一個人符合那對夫婦的條件。看來盧堅志說對了,他們確實已經改名換姓。於是,馬森和小趙又各自給在周邊縣局的校友和熟人發去郵件,讓他們幫忙查訪楊秀秀和袁少清的下落。想不到,第三天便有了結果——馬森的好友、蘭南縣局的文警官那邊傳來了好消息:接到馬森的郵件後,做事認真的文警官根據郵件中提供的有限的幾條線索,又電告了其在蘭南縣鄉鎮派出所工作的幾個好友,柳樹鎮派出所所長很快就回電說,該鎮有一對夫婦很像馬森要找的人——他們搬來柳樹鎮的時間是一九八四年五月。年齡、職業也跟楊秀秀、袁少清吻合;兩人曾分別在鎮上的小學、中學教書,男人去世後,退休的女人仍獨自生活在鎮上。只不過名字不符。女人叫楊荷,男人叫袁文凱。 這真讓馬森喜出望外。文警官的電話是這天下午的五點半鐘打來的,興奮異常的馬森當即決定連夜上路。可就在他放下電話,準備動身的當兒,手機又響了,於局長打來電話,讓他晚飯後去會議室彙報案情進展。 從接到蘭南縣局文警官的電話,到凌晨獨自駕車上路,已經過去了十幾個小時。這期間,馬森沒跟任何人談論此事,奇怪的是那個「妖狼」很可能又搶到了他的前面…… 這樣想著的時候,馬森不由加大油門,朝著中年婦女指點的那條進山土路狂奔。 摩托車在死樣寂靜的山谷間穿行,輪胎輾壓土路發出的沉重喘息聲,顯得分外刺耳。揚起的塵土像濃霧一樣,在四周瀰漫,透過煙塵,萬物都屏氣凝神,緊張地瞪大了眼睛,偷窺這攪亂了生存環境的不速之客。 摩托車在山腰的一處彎道旁停了下來。男人猛地扒開后座上老女人死死攬著他腰部的手,先從駕駛座上跳下來,然後,朝萬籟俱寂的四周看了看,才將后座上驚魂不定的老女人拉下車。趁老女人坐在地上的當兒,男人把摩托車推到路邊的樹叢中,藏匿起來。 老女人眼巴巴地看著男人,希望他能說點兒什麼。男人卻雙唇緊閉,上前拽起她,就往山頂上拖。 老女人一看就是那種養尊處優的類型。儘管六十多年的歲月在她的額頭上刻下了幾道淺淺的印記,卻仍是明眸皓齒,頭髮依然烏黑水滑,皮膚白嫩細膩,透著紅潤的光澤。一路的長途奔波,老女人神情顯得有些疲憊。她抬起保養得如少女般的纖纖素手,揉著被陽光刺得昏花的雙眼:「這是在哪兒?」她問。 「你不記得這地方了?小胡庄南邊的深夼。」 老女人哆嗦了一下。她慢慢挪開遮住眼睛的右手,用忐忑的目光看著男人,什麼也沒說。 「我就知道你早把這地方丟到腦後了。你是那種善於忘記一切不幸的人。對所有的人和事,你都秉持一個原則——只為自己著想,只為自己能夠安逸地活著著想。」男人語氣蠻橫,目光冰冷。 老女人用眼角的餘光瞟著男人,不由反唇相譏:「你為別人著想了嗎?你為我著想了嗎?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在哪兒?如果我不為自己活著,不活在自己營造的世界裡,我早就因精神折磨而死。」 男人厭惡地瞪著她:「你還是這麼自私,甚至對小夏的死都沒有半點兒愧意。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當年如果你能把小夏放在心上,如果你能不為骯髒的情慾而遷就慫恿那隻色狼,結局就會是另一個樣子……」男人的喉結抽搐得說不下去了。 老女人臉上的表情由平靜變成了憤怒:「他有什麼錯?我又有什麼錯?是你殺死了小夏,是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妹妹!」 「是你逼我這麼做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五歲的妹妹成了色狼縱慾的工具,我必須拯救她。」男人大聲地嚷著。 老女人扭過頭去,像是自言自語般:「你做到了。你送小夏去了天堂。那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真的嗎?你真這麼想嗎?」男人先是咄咄逼人地質問,緊接著又絕望地連連嘆氣,「沒錯,她就是這麼想的,她從來不讓自己有半點兒負罪感,小夏是被狼咬死的,小夏的媽媽兩手千千凈凈地扮演著傷心母親的角色,再以後,就是一刀兩斷地遺忘,所以,她才能在小鎮上像上等人那樣安度著晚年。」 「你不也一樣嗎?你受到懲罰了嗎?這些年,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倒是我,為了幫你掩蓋罪行,不得不孤苦伶仃地一個人生活……」大概是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老女人終於自哀自憐地抽噎起來。 男人並沒被老女人的眼淚所打動,反倒更加惱火了:「我沒有受到懲罰嗎?你以為我活得好好的?你……我之所以把你帶到這裡,就是要告訴你,由於你——一個做母親的自私和無恥,是如何毀掉了你的兩個孩子。」男人感到了萬箭穿心般的疼痛,不由哼了一聲,「是的,小夏已經不在人世了,可我呢?我還活著嗎?的確,我還活著,可我活在哪裡?地獄!你親手把我送進了暗無天日的地獄。我的整個人生都浸泡在沒有未來的污水裡。生不如死,這就是我的人生寫照,沒有人比我更深諳這句話的含義。」 老女人停止抽噎。她像是在凝神聆聽男人的傾訴,臉上的表情開始急劇地變化。 有那麼一會兒,男人也沉默了不語了。他看著腳下的懸崖,凝思了片刻,又開口了,但語氣平靜了許多:「對了,有一件事,我一直很迷惑,小夏讓我『送走』後,你為什麼不選擇報案?反而還要做出更恐怖的事。」 老女人的神情變得有些詭異,細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線狀:「我全是為了你,為了保護你。我已經失去小夏了,如果再失去你……我不能沒有你。當然,你是無法理解的,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身為母親可以做任何違反常理的事。」 「真的嗎?」男人用蔑視的目光瞪著老女人,剛剛熄滅的火焰又被點燃了,他冷笑了一聲:「你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那小夏呢?你保護她了嗎?如果你想保護她,只需離開色狼就行。」 彷彿心底最神聖的東西給玷污了,老女人一下被激怒了:「誰是色狼?你說誰是色狼!我不許你污辱他!我不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我了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從來都不懷疑他的人品。不錯,我知道你愛你的妹妹,愛得痴狂,你是因為妒忌而疑神疑鬼,患了心病,開始妄想的。這就是我決不離開他的理由,沒有他,我根本無法生活。我……有些事也許應該讓你知道了,事情過去這麼多年,我再也用不著遮遮掩掩了——四十多年前,我作為上海下鄉知識青年,來到小胡庄插隊落戶。小胡庄是你外祖父抗日戰爭時期曾經戰鬥過的地方,他執意讓我離開上海知青去往北大荒的群體,獨自到小胡庄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裡貧瘠落後的生活你也看到了,十七歲的我一個人住在一間四面漏風的破屋子裡,沒有電燈,沒有書籍,沒有可以交談的朋友,孤獨、寂寞,再加上粗劣的飲食和難以想像的繁重體力勞動,徹底摧垮了我的意志……為了得到小胡庄民辦教師的職位,我委曲求全地嫁給了村支書的兒子,緊接著先後生下了你和小夏。儘管我和你父親的結合動機並不純潔,不過,你父親包括你父親的一家人都對我挺好,但你那虛偽的外祖父卻一百個瞧不起他們,根本就不承認我和你父親的婚姻。直到『文革』結束,知青開始返城,他都不許我踏進家門半步。我留在了小胡庄,本來,我已死心塌地要跟你父親過一輩子,偏偏,他從建築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在鎮醫院躺了兩天,便不治而亡。我是個弱女子,擔不起照顧你們兄妹兩個孩子的艱辛。這時,在鎮中學教書,曾經追求過我的他朝我伸出了援手。他愛我,這是真的,他還發誓要把你們兄妹培養成有用的人才,也是真的。我,我也是非常非常愛他的。你強加於他頭上的罪名,都是妄想症作怪。孩子,你有病,我不能把一個病人的話當真,反之,我必須保護他……」 「這回你算是說了實話。歸根結底,你是為了保護色狼,是為了繼續享受有人為你遮風擋雨的日子。如果你報案了,醜聞立刻會風傳開來,誘姦幼女的色狼也難逃坐牢的厄運。所以,你發瘋般地張開大口,咬住了你親生女兒的喉管……」 老女人像是被一場暴雨沖刷的泥胎,訇然潰敗,她癱倒在地,把頭伏在膝蓋上,小聲哀求著:「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你終於如願以償了。小夏死了,心頭隱患被送到了遠在數千里之外的上海,這個禍根等於連根拔除了,從此,你可以開開心心、高枕無憂地和色狼一起夫唱妻隨地生活了。」 「哦,孩子,」老女人帶著哭音說,「我知道你一直為此怨恨我。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不能把你留在身邊,那樣的話,事情遲早都會敗露。為讓你外祖父收留你,我甚至在他面前整整跪了一天。還有,為弄到一個上海戶口,讓你能像上海孩子那樣上學讀書,我的親人們動用了一切可以幫上忙的關係,連你的外祖父都卑躬屈膝到了極點。」 「是嗎?這麼說我還應該很虔誠地說一句『謝謝你』。」男人的語調冷酷得像嗖嗖作響的刀鋒利劍,「甚至還要向色狼深深地鞠一躬。只是,色狼他現在哪兒?你們為什麼分開了?這些年,我從南方到北方,煞費苦心地一點一點地靠近事發地,就是為了找到你們倆。」 老女人的嘴唇動了動,像是要哭的樣子:「你不用找他了,早在十二年前,他就去世了。是死神將我們分開的。」 「真的嗎?這太遺憾了。他應該由我親手送往地獄才對。」男人咬牙切齒地說。 「你不應該活在仇恨里。要恨,你應該恨你自己的年幼無知,恨你病態的佔有慾。」老女人也憤憤地說。 「這就是你自我解脫的理由?」 「事情都過去三十年了,小夏也許在天堂過得很快樂,她早就把我們忘了,可你還活在那事的陰影里,為那事糾纏不休。你的一生該怎樣度過,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滿可以選擇另一種活法,忘記過去,輕鬆地前行。你的先天條件很好,儀錶堂堂,天資聰穎。你的所有任課的老師都非常喜歡你,都認定你會有一個遠大的前途,光明的未來。遺憾的是,你選擇了黑暗。這怨不得我,怨不得任何人……」 男人斷喝一聲,粗暴地打住了老女人的話:「你……閉嘴吧!從現在開始,我再也不想聽到你的聲音!明白嗎?你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噁心!」 老女人的嗓音顫抖著,極力躲避著男人的目光:「可我還能說什麼?你想讓我說什麼?」 老女人張了張嘴,突然害怕起來,她驚恐地四下看著,當目光與懸崖下的深谷相接時,她的兩腿不由篩糠似的抖動著。她幾乎是哀憐地囁嚅著:「孩子,如果你認為那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和小夏,我……請你原諒……」 老女人恐懼地抽泣起來。 「太晚了,現在你說什麼都晚了!何況你滿嘴的假話連篇。你可真不愧是教語文的老師,故事編得有板有眼,滴水不漏。可有一點,你是無法解釋的,那就是這些年你和色狼為什麼要隱姓埋名?你們在躲避誰呢?心裡沒鬼,為什麼不敢直面自己的親生兒子……蒼天有眼,讓我終於找到了你!我真的不想再跟你費口舌了。」男人搶上前,扯起老女人的胳膊,將她拖到懸崖邊。 老女人努力止住哭,臉色如紙般蒼白,她倏地扭過頭,與男人對視著:「你……也要殺死我嗎?殺死你的親生母親?」 「沒錯。」 「天哪……小春……」老女人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救命啊!救救我!」 八 無法挽回的悲劇 一條彎彎曲曲的摩托車轍,在山腰消失了。的確,再好的騎手也很難登上山頂。然而,馬森在山腰既沒找到摩托車,也沒發現車主。他正狐疑地四處張望著,就聽見山頂隱隱傳來怪異的聲音:哭中帶著喊,悲中夾雜著絕望。馬森立刻明白自己馬上就要與劫持了楊荷的兇手遭遇了,這讓他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繃緊了。 迎著正午耀眼的陽光,馬森忙手搭涼棚,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於是,他看見了懸崖邊的兩個一高一低的身影。有那麼一會兒,像是遭了雷擊般,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過去、現在和將來,彷彿摁了刪除鍵般,變成了一張白紙。愣怔了半天之後,白紙上開始有筆畫在跳動,是問號,無數個問號,重重疊疊——秦力,那個居高臨下摁住另一人肩膀的身影不就是秦力嗎?他怎麼會在這兒?驀地,彷彿有一道閃電照亮了腦海中那片籠罩在霧靄中若隱若現的地帶,一個個問號隨著雷鳴般的炸響,變成了一個個答案,清晰地在他的腦海里排列開來:常曉源遇害案現場沒有留下任何作案痕迹——而秦力是第一個出現在現場的刑偵警察——緊接著,小趙講起從胡老師那裡聽來的三十年前小女孩被狼咬死的慘案——不待馬森將尋訪知情人的計劃實施,江老太遇害——此間,秦力對連環殺手的一番入骨三分的分析,讓馬森已覺察出兇手似乎就在附近。因此,他獨自去查閱一九八二年的舊檔案,秦力卻把一份殘缺卷宗推到他的面前——正如秦力在專案組會議上坦誠的那樣,他始終在跟馬森玩遊戲,出謀劃策、處心積慮,設計一個又一個「希望的亮點」,一旦馬森靠近,他便搶先一步。接下來,又是在蘭南縣局文警官的幫助下,找到楊荷的下落。奇怪的是,這一次,秦力又是怎麼得到消息的…… 然而,眼前的險境卻沒留給馬森多少反思的時間,眼前的一切也驗證了秦力所言:兇手已失去了自制力,變得越來越殘暴。什麼雨夜、狼齒痕,這些作案模式統統拋棄,殺人成了唯一的目標。 「秦力——住手!」馬森竭盡全力朝懸崖方向呼喊著,邊喊邊向著山上攀登。 由於是背對著陽光,秦力扭頭便看見了正往山頂跑來的馬森。與此同時,楊荷的求救聲越發尖厲起來。 「別上來!」秦力一反常態,兇狠地朝馬森做了個決斷的手勢。 馬森不得不停下腳步。此時,懸崖已近在咫尺,他已能看清秦力那張曾是英俊的此刻卻已扭曲得有些陌生的臉,但他不敢貿然上前。馬森很清楚一旦對方認為你違反了他的遊戲規則,即刻會變得多麼兇殘。 「好的。我就站在這兒。」馬森極力讓語調顯得溫和、親切。 「喏,馬警官,我把『妖狼』逮到了。這個曾是我母親的女人,就是你要找的『妖狼』。」秦力一把將老女人的頭扳過來,朝向馬森。 「你的母親?」看著老女人慘白如紙、失魂落魄的面孔,馬森不由一驚,「秦力,能否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你知道,我不敢相信你就是……」馬森終沒說出「妖狼」兩個字。 見馬森不再向上攀登,秦力的情緒也平穩了許多:「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的。」 「的確,我不明白。我想知道你想宣示的……動機。為什麼?」馬森下意識地省略了「殺人」二字,卻不由加重了語氣。 也許撕扯的雙方都累了,也許馬森的到來,讓楊荷以為自己將會得救,因此,她已不再呼號,而秦力也慢慢地從她的肩上挪開了一隻手。他直起身子,甚至輕輕吁出一口氣。他的眼睛依然泛紅,卻像著火一樣,有亮晶晶的光點在燃燒著。 「我是為了把常曉源從色狼的口中拯救出來。事情明擺著,那女孩兒很害怕很擔心隨母親去繼父家,那就是入了狼口。遇到這樣的女孩兒,我義不容辭地要拯救她。」 「你是怎麼做到的?我指的是常曉源從舞廳跑出來後,深更半夜地,怎麼會跟你來到這裡?」 「其實,當時我就在舞廳外。」 「你跟蹤她?」 「是的。你忘了案發時我正在休假。」 「為什麼?」 「又是為什麼?其實事情很簡單。網路這麼發達,我又是這方面的行家。我在一個「紅薔薇的眼淚」網站發現了她,也可以說是找到了她,她每天都上來哭訴自己糟糕的處境。就在那天晚上,她留下了即將隨母嫁人的信息,並表示自己很害怕,不知道那個該死的繼父會是怎樣的一個人……跑出舞廳後,這個外強中乾的女孩兒就蹲在街角的黑暗中哭泣。我駕著摩托走過去,對她說,來吧,上車,我帶你去兜風。她就這麼乖乖地上了我的車。於是,我載著她從沒有攝像頭的小巷衝出縣城,又沿小路狂奔……其實,她死得並不痛苦,因為,我就像對我的親妹妹那樣,下手極其溫柔……」 馬森「唉——」了一聲:「秦力,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兇手居然是你!你是一個很稱職的刑偵警察,有著光明的前途和未來,我真是為你感到惋惜啊!」 「生活就是這麼殘酷。三十年前,十二歲的我,為了拯救我可憐的妹妹,不得不……親手殺死她……」他邊嗚咽著邊講述著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後,便用鄙視的目光久久看向楊荷,咯吱咯吱地咬著牙關。 一個家庭的罪孽竟然隱匿了這麼多年——性侵繼女的繼父,殺死妹妹的哥哥,咬住女兒喉嚨的母親……這一切讓久經沙場的馬森也感到了無比的震驚,但他仍努力保持鎮靜,決定利用這難得的時刻說點兒什麼。 「秦力,你和妹妹童年所遭遇的不幸,太讓人痛心了。只是,將結束生命作為解決矛盾的手段太過極端。你妹妹和常曉源……按你的話說是得到了拯救。那江老太呢……還有你的母親,你都沒給她一個辯解的機會。無論她的罪惡有多深重,你也沒有將她置於死地的權利。這你當然懂得……」 「江老太是我完成拯救之路的障礙,必須掃除!」秦力粗暴地打斷了馬森的話,用手指著楊荷,「對她,我有這個權利。我當然有這個權利,她——咬死了我的妹妹,毀了我的生活,她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說到這裡,我還應該感謝你,馬警官,因為是你幫我一步步找到了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為了找到隱名埋姓的她,我從南方輾轉到北方,想不到得來全不費工夫。就在昨晚,我從小胡庄回來,去招待所找你,想了解你下一步的動作,無意當中發現了蘭南縣文警官給你發來的郵件……」 這麼說文警官打完電話後,又發來了郵件? 「其實,是你偷偷地打開了我的電腦!」馬森的語氣里有了憤怒的成分,「你竟然……」 「我告誡過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在內。」也許是記起了馬森對自己的信任,也許是良心受到了譴責,秦力的嗓音霍地變得柔和而富有磁性。「對不起!馬警官,你是個好兄弟,更是個好警察。如果不是這多舛的命運,我真想一輩子和你做搭檔。」 聽著秦力這番真情流露的話,馬森忙接上去說:「一切都還來得及。我想上去和你談談,行嗎?就像一對好搭檔那樣交談。」 有那麼一會兒,秦力像是在思索,隨即,他突然爆發了,嘶啞著嗓音開始咆哮起來:「你他媽的想好事,談談,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我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我是連環殺手,你是警察,水火不容的兩個人。」他終於撕下了雙面人的假面具,還原成了殺人魔鬼的嘴臉。與此同時,他再次扭住了一直跪在懸崖邊的楊荷的胳膊,「我們走吧!」 「你……小春,我們要去哪兒?」楊荷戰戰兢兢地問。 秦力朝崖下用力地劈著另一隻胳膊:「天堂!去和小夏團聚。我本打算讓你一個人先走,因為我還有許多女孩兒需要拯救。這倒霉的生活,導致了太多的離異家庭,我不能眼看著那些可悲的女孩兒投向狼窩。遺憾的是,我的計劃讓山腰的那個人給打亂了……那就一起走吧。」 馬森則不顧一切地向著懸崖上攀登。然而,一切都無可挽回了——隨著楊荷的一聲慘叫,兩個身影就像兩片樹葉般朝著崖下跌落,無聲無息地跌落。 「秦——力——」馬森用盡平生力氣喊了一聲,然後才頹喪地掏出手機,他先撥通了於局長的電話,請求增援。在等待後援警力的當兒,馬森又撥通了文警官的電話,向他通報了案情。 「你終止了連環殺手的殺戮罪惡。否則,他還會繼續殺人的,並且會越來越瘋狂。」文警官說。 「可是……」 「聽得出你很自責。但不是所有的悲劇都能挽回。馬警官。」末了,文警官以勸慰的口吻說。 「不是所有的悲劇都能挽回。」馬森仰頭凝視著頭頂之上的懸崖,在心裡久久思忖著文警官的話。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
※佛法是種活法(作者:達真堪布仁波切 ) - Qzone日誌
※120集結號!二十四款常見中幅相機作者: 胡啟明
※人一生要讀的60首古詩【作者簡介及作品賞析】(3)
※古代第一例成功的人才炒作--鮑叔牙之炒作管仲 作者:瀟水
※雜談高血壓 作者:醫者佛
TAG: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