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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 ▎她的離去,是一個時代優雅而莊重的收稍

張氏四姐妹(左起:張充和、張兆和、張允和、張元和)

  美國當地時間六月十七日,「張氏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位、素有「民國最後一位才女」之稱的張充和在紐黑文去世,享年102歲。張充和在崑曲、書法、詩書作畫方面都頗有造詣,隨夫君定居美國後更是在耶魯大學教授了二十餘年書法,為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做了不可磨滅的貢獻。這位才女也是詩人卞之琳一生傾慕的對象,傳說那句著名的「你在橋上看風景 /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正是卞之琳為張充和所作。 

 

老年張充和

  1949年1月,上海,張充和登上戈頓將軍號客輪,遠赴美國,隨身攜帶的是幾件換洗衣物,一方古硯,一盒古墨和幾枝毛筆。

  1949年至1959年,丈夫傅漢思任教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張充和在該校東亞圖書館工作。1959年,傅漢思在斯坦福大學任中國文學助教,兩年後被耶魯大學東亞系聘為教授,張充和也轉至耶魯大學美術學院講授中國書法,直至1985年退休。她曾長期擔任美國崑曲學會顧問,組織演出,推廣中國戲曲。

  張充和是張氏四姐妹中才華最突出,詩書畫音律皆通。她極具藝術氣質的,也是姐妹中人生最隱逸的,這或許和她幼年被寄養的環境有關。

年輕時的張充和在昆明

張充和崑曲扮相

  張充和擅長書法,每日晨起便臨帖三小時(這一習慣始自抗戰時期,張充和結識大學者章士釗並拜大書法家沈尹默為師之後。在沈尹默的影響下,張充和將從小養成的臨帖習慣擴而大之),寫書法時懸腕,使手指運筆自如,唱戲時懸擱自我,表演便有了自我的生命。心忘於筆,手忘於書,而遠嫁美國的張充和,悠然日常,也彷彿已忘於塵世。

  而所有這些藝術,在張充和那裡都是「玩兒」而已。用張充和自己的話總結,「我這輩子就是玩。」張充和的人生如同「曲人鴻爪」,充滿了這樣的「不經意」。她對生活的態度是:淡。70歲生日時,她用隸書寫過一副對聯:「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張充和隸書聯 

張充和手抄崑曲譜

臨蘇軾《黃州寒食帖》

1983年

紙本,36×48.2厘米

余英時藏 

  余英時對張充和的藝術成就有過非常精彩的點評:

  充和何以竟能在中國古典藝術世界中達到沈尹默先生所說的「無所不能」的造境?這必須從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談起。她自童年時期起便走進了古典的精神世界,其中有經、史、詩、文,有書、畫,也有戲曲和音樂。換句話說,她基本是傳統私塾出身,在考進北大以前,幾乎沒有接觸過現代化的教育。進入20世紀以後,只有極少數世家——所謂「書香門第」——才能給子女提供這種古典式的訓練。

  在儒家主導下的古典教育一向以人為中心。為了使人的品質不斷改進,精神境界逐步提升,古典教育同時擁抱似相反而實相成的兩大原則:即一方面盡量擴大知識的範圍,另一方面則力求打通知識世界的千萬門戶,取得一種「統之有宗,會之有元」的整體理解。唯有如此,人與學、知與行合一的理想才有真正實現的可能。……綜合儒、道兩家的看法,其基本觀點也許應該概括為「以通馭專」。 

仕女圖(章士釗等多位名人題詞)

1944年

紙本,墨筆淺設色,59.5×28厘米

傅以元(Ian H. H. Frankel)夫婦藏

墨竹約20世紀60年代

紙本,墨筆,25.6×30.5厘米

作者自藏

梅花20世紀60年代

紙本,墨筆,25.6×30.5厘米

作者自藏

  由於充和早年是在這一古典教育的熏陶之下成長起來的,她在不知不覺中便體現了「以通馭專」的精神。她在古典藝術的領域內「無所不能」,無施不可,是因為她不肯局促於偏隅,僅以專攻一藝自限。

  充和早在七十三年前便已於古典藝術探驪得珠了。她品評張大千的幾句話,用在她自己後來的作品中也未嘗不大端吻合,尤其是最後一語——「有古人尤其有自己。」我曾強奪她所橅蘇東坡《寒食帖》,懸於壁上,朝夕觀賞。這幅字妙得東坡之神而充和本人的風格一望即知。

張氏四姐妹

張氏四姐妹(前左:張允和 前右:張元和 後左:張充和 後右:張兆和)

  20世紀的中國,沒有任何同胞姐妹能像宋靄齡、宋慶齡、宋美齡三姊妹一樣,近距離地接近中國的權力巔峰。同樣,恐怕也沒有任何同胞姐妹能如合肥張家四姐妹一樣,成為20世紀中國文化史上歷久彌新的美談。身為民國閨秀,合肥(後搬家到上海,又定居在蘇州)張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分別於1907至1914年出生,見證了時代的巨變以及中國傳統仕宦階級進入現代後的改變。

  張充和的曾祖父張樹聲曾是淮軍將領,後來官至兩廣總督、通商事務大臣。父親是散盡家財的民國教育家張武齡。與三個姐姐所不同的是,在她只有11個月時便過繼給合肥的二房奶奶當孫女,這位奶奶便是李鴻章的親侄女。

  九歲時張充和在吳昌碩弟子、精於楚器研究的考古學家朱謨欽(拜石)先生指導下學習古文和書法,直至十六歲祖母去世後才回到蘇州接受新式教育。後以國文滿分、數學零分的成績被特招入北京大學。在當時北大中文系主任胡適,教授錢穆、馮友蘭、聞一多、劉文典等名師的親授下,充和受益良多。  

抗戰勝利後,張家十個兄弟姐妹在上海團聚

  1921年初的冬天,張充和的父親張武齡做出決定,請來一位專業人士給他的女兒們教崑曲。張充和的姐姐張允和把這段早年往事記錄了下來:「那天是除夕……他(父親張武齡)說,如果我們不玩骨牌、趕老羊等,就可以跟老師學崑曲,等到可以上台唱戲了,就給我們做漂亮衣服。過了兩天,他就為我們請來了老師,從此每星期我們都在爸爸書房裡學唱崑曲。」張武齡的決定讓這個家庭與崑曲結緣。

  張家的藏書之多、之雜、之新,在蘇州是有名的。長女元和曾回憶說:"父親最喜歡書,記得小時候在上海,父親去四馬路買書,從第一家書店買的書丟在第二家書店,從第二家買的書丟在第三家書店……這樣一家家下去,最後讓男僕再一家家把書撿回來,我們住的飯店的房間中到處堆滿了書。"蘇州的鬧市觀前街上,有兩家規模較大的書店,老闆夥計都與張家很熟悉。平時書店進了新書就整捆地送到家裡,逢年逢節由管家結賬。當時蘇州的縉紳富戶不少,但像張武齡這樣富在藏書、樂在讀書的實在不多。家裡的藏書孩子們可以自由翻閱,父母從不限制。  

張家四姐妹的美麗當時在蘇州樂益中學(四姊妹父親張武齡創辦)教書的葉聖陶曾這樣評價:「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而娶了這四位才女的幸運兒分別是崑曲名家周傳玠、語言學家周有光、文學大師沈從文和德裔漢學家傅漢思。 

 

四姐妹的愛情

  不似宋家三姐妹,張氏四姐妹的姻緣無一與錢權相關,皆愛得樸實高貴。

  張元和與顧傳玠

  張元和在上海讀大學,人漂亮,讀書也好,是大學裡的『校花』,被捧得不得了,再加上張家地位,對她的婚姻很不利,一般男孩子不敢問津。

  元和一生痴迷崑曲,當時正與二妹允和等一些女孩子學唱《牡丹亭》「拾畫叫畫」一折。戲中柳夢梅在園裡看到杜麗娘的畫,不覺情深意綣,這段近半小時唱念,正是顧傳玠拿手好戲。但顧傳玠當時在上海唱《牡丹亭》卻沒有這一折。正值韶華的張元和深為柳夢梅的痴情所感,極想知道舞台上「拾畫叫畫」是什麼樣子,便給顧傳玠寫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加演這一折。顧接信後很快就回復,同意在大世界上演「拾畫叫畫」一折———於是便有了張元和與顧傳玠的初遇和相戀,這一年,張元和22歲,顧傳玠20歲。因為當時演員的地位很低。所以二人拖了很多年,到抗日戰爭的時候才在上海結婚。

  張允和與周有光

  四姐妹中老二允和結婚最早,她與周有光的戀愛也是水到渠成,波瀾不驚。當時兩家都在蘇州定居,周有光的妹妹周俊人在樂益女中讀書,與張允和同學,允和常常到周家來玩,兩人就此相識。

  後來周有光到杭州教書,恰好張允和也到杭州之江大學借讀。就這樣在美麗的西湖邊,張允和和周有光開始了戀愛旅程。多年後,周有光憶及當年的舊事仍津津有味:「杭州地方比較小,又方便,附近又好,我們周末到西湖玩,西湖是最適合談戀愛的。有一個星期天,我們一同到杭州靈隱寺,從山路步行上去。當時戀愛跟現在不同,兩個人距離至少要有一尺。」

  張允和和周有光情深意篤,走過幸福而漫長的人生,誠可謂「執子之手,與之偕老」。晚年兩人補拍的婚紗照上,93歲的周有光題「人得多情人不老」,89歲的張允和題「多情到老情更好」。

  張兆和和沈從文

  張家姐妹中最有名的戀愛當屬三妹兆和,她與沈從文的愛情可謂婦孺皆知。沈從文炙熱的愛以紙筆代喉舌「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這些曼妙情書最終大動了「頑固地不愛沈從文」的兆和。

  沈從文一生分裂成兩半,1949年以前是文學家,以後是文物專家,他們始終風雨同行,張兆和是支撐沈從文的精神世界的力量。兩人的情感有過摩擦和考驗,沈從文曾一度愛上女詩人高青子,但這畢竟是一段插曲。無論沈的命運有怎樣的不確定性,張兆和都能始終如一耐心、安靜地等他回來。1993年,張兆和在《從文家書》後記中寫道:「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理解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了,現在明白了。」

  張充和與傅漢思   

  詩人卞之琳對張充和的愛慕曾轟動一時,他寫了很多信給她,甚至在張充和嫁人之後,仍然給她寫信。他收集她的文字,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送到香港出版。

  張充和沒有被卞之琳和他的詩歌所吸引,她認為卞的詩歌「缺乏深度」,人也「不夠深沉」,「愛賣弄」。

  張充和1948年結婚時已經35歲——這個年齡在當時中國適婚女性中已經大到不可理喻。

  她喜歡保持單身女性的身份,有機動性,自由自在,不必在意社會對已婚女性的期待。她母親和姐姐們在這個年紀的煩惱,她統統沒有:沒有黏附她的『小附件』,沒有『主婦』的煩惱;日常生活中也沒有那麼多繁瑣平庸的東西。充和不怕獨處——她童年時就已經習慣於此了。她也不覺得非要結婚不可,社會壓力對她沒有什麼作用。

  在重慶的時候,章士釗曾向張充和贈詩一首,將她比作蔡文姬:「文姬流落於誰氏,十八胡笳只自憐。」這令張充和很不高興,她並不喜歡將自己與文姬相比。多年後,她回憶起章士釗預言般的詩句,自嘲道:他說對了,我是嫁給了胡人。

  張充和最後嫁給了曾在北大教書的漢學家傅漢思。

  在北大,傅漢思結識了沈從文,常來沈家和沈從文的兩個孩子小龍、小虎一起玩,而充和那時也住在姐姐、姐夫家中。傅漢斯回憶道:「過不久,沈從文認為我對張充和比對他更有興趣。從那以後,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談話了,馬上就叫張充和,讓我們單獨待在一起。」

  傅漢斯是德裔美國人,出身於一個猶太知識分子家庭,他精通德、法、英、義大利文學。張充和對他的愛,最初或許更是崇拜。傅漢思曾在在一本詩歌集的致謝辭里寫道:「我妻子體現著中國文化中那最美好精緻的部分。」 

收稍

  抗戰初期張武齡避難老家肥西鄉下,死於瘧疾,四姐妹也在戰亂中各自奔忙。1949年新中國成立,周有光、沈從文夫婦留大陸,張元和伉儷去了台灣(後來又轉至美國定居),張充和與傅漢思遠渡重洋到了美國,四姐妹自此分隔三十多年。直到1986年,元和與充和從美國歸來,四姐妹在北京團聚,不僅與京中曲友一起唱曲,甚至還粉墨登場。八十歲的元和與七十三歲的充和聯袂演出《遊園》,參加了紀念湯顯祖逝世三百七十周年的舞台活動。 

四姐妹再次團圓

  張氏四姐妹都是高壽之人,允和於2002年離去,元和與兆和於2003年相繼離去,如今,張充和也走了,一個時代就此結束。

記取武陵溪畔路,春風何限根芽,人間裝點自由他,

願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無著處,最憐泡影身家。

試將飛蓋約殘花,輕綃都是淚,和霧落平沙。

           ——張充和《桃花魚》

              2004年,秋,北京

(本文資料來源於網路以及《張充和詩書畫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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