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發生在中國的笑話實驗
來自專欄看客
中國人開得起玩笑嗎?
隨著《今晚80後脫口秀》、《吐槽大會》等脫口秀節目的走紅,蟄伏在魔都褶皺處的脫口秀俱樂部也逐漸浮出水面。
穿過喧鬧的延安中路,拐進偶有兩三人影的弄堂,靜謐深處,就是喜劇聯合國的所在地。白天,這大概是個咖啡店之類的地方,而到了「開放麥」之夜,脫口秀演員們便悉數登場,將一個個笑話拿上台試驗,測試新寫的段子好不好、炸不炸、需不需要調整——這裡不僅是工業化生產段子的第一站,更是很多人「用笑話講真話」的地方。
「薛定諤的笑」
「用實際行動打響愛國貿易戰,我在上海的喜劇俱樂部一切演出,對美國人售票一律加價25%。」
4月的某天,脫口秀俱樂部的老闆Storm發布了一則微博——當然啦,只是個段子。
這一晚,新聞聯播還沒播,我就來這兒等著了。100多把椅子已經整整齊齊地碼放好。除此之外,還有一幅猩紅幕布,一支立式話筒,以及伸手就能碰到觀眾的舞台。
每個演員有5分鐘的時間,講自己的生活觀察,減肥的事、奶奶的癖好、購買情趣用品的經歷,又或者是自己的想法。
大概是周五的夜晚不必思慮遠方的緣故,也可能是當晚的溫度、濕度,和朋友圈的荒謬程度恰到好處,鄰座的兄弟頻頻爆發出犀牛般的笑聲。
但是,也不乏這樣的時刻——演員在台上繪聲繪色,底下的觀眾卻集體掉進了笑點的夾縫。
「很多專業的主持人一上來就掛了,華少來絕對掛。」
事實上,這都是正常的。
這裡的笑話實驗已經進入到第三個年頭,據Storm總結:脫口秀開放麥就是「薛定諤的笑」。
每一條「被天使吻過的段子」,都是趟過生死才打磨出來的:反應平平的不會再出現,獲得笑聲的則得以生存。笑聲的烈度、長度,都是判定生死的尺度。
而除了段子本身,要試的還有表演節奏——「差0.05秒,笑聲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不僅能讓新人積累線下表演經驗,更能讓職業編劇驗證將要用於《脫口秀大會》或者《吐槽大會》的段子。
輪到Storm上場時,場子明顯熱了起來。
「說一個真人真事哦。就上個月,我爸爸去四川成都旅遊。我打電話給他,爸,成都好玩嗎,大熊貓看過了嗎?我爸說,成都無聊死了啦,這地方,外地人太多了!」
拋出第一個笑點後,Storm停頓了兩秒,等待觀眾反應——「我說爸,你在成都,他們不是外地人,你才是好嗎?我爸反駁我,怎麼可能,阿拉上海人永遠不可能是外地人!」
時針指向10點,等最後一個觀眾走齣劇場,我跟著演員們步行到進賢路一家麵館吃夜宵。這是他們的賢者時間。
好多看過《喜劇之王》的人都會說,「喜劇的內核是悲劇」「喜劇演員把歡樂留給了舞台而生活卻很苦悶」——這倒是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儘管是賢者時間,但他們的嘴一秒都沒合上過——「Storm,我爸說他有個清明節的段子想來講一下。」「Louis CK的表演我是真看不下去,李誕也看不下去。」「諧音梗最爛了好吧。」
「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圈子男人話很多?」
話題突然轉向我。有人見縫插針補了一句:「她手機在默默錄音呢,畢福劍就是這麼掛掉的。」說完,一伙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吃飯、閑聊、討論技術——就像一群下了班的工人討論工廠里的混賬事情——許多段子就這樣氤氳而生。而當中一些資歷老的人,會對眼前這樣的場子倍加珍惜。
畢竟,講笑話是挺好玩的,但建立一個講笑話的行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中國人開得起玩笑嗎?」
十年前,脫口秀圈還是一片沒有知識的荒原,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就像劃著一隻獨木舟進了大海。這個人就是也so。
「你們知道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這個問題引起了眾人的好奇。他解釋說,之所以用「也so」做名字,是因為它跟粵語的「耶穌」是諧音。「脫口秀就是中西結合的東西嘛。」
作為中國大陸第一批玩脫口秀的人,也so可以說是圈子從無到有的親歷者。
2009年,美式脫口秀從香港傳入大陸,第一家脫口秀俱樂部「外賣俱樂部」在深圳嘗試性植入。此時已經在深圳玩了三年英文演講的也so覺得「演講圈高手太少」,於是便轉去講脫口秀。
「以前做開放麥的時候,平均一場3個演員,2個觀眾。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硬講。後來那個觀眾長期來,因為他被服務得很開心。」而事實上,當時全國知道什麼是「脫口秀」的人兩隻手就數得完。
轉機出現在2012年。王自健的《今晚80後脫口秀》開播時開了一個先河:向段子手們付費徵稿。也So於是開始頻繁給「80後」投稿。
一經播出,《今晚80後脫口秀》便大獲成功,隨後,也so被笑果文化簽下,成了國內第一批職業寫手。與此同時,一直在上海講英文脫口秀的Storm也開始轉向中文領域。
彼時,全上海只有一家全職喜劇俱樂部。每到周末,Storm就從楊浦坐3個小時的地鐵,到現場講「4分30秒」的段子。
「我從沒想過放棄,我每一秒都樂在其中。我不是很贊同一些人把脫口秀貶得很低,認為又窮又苦。你難道沒意識到我們在從事世界上最歡愉的事情?」
在脫口秀的舞台之外,Storm的本名叫徐益。「網路第一代噴子就是我,『翔』這個網路用語就是我朋友發明的。」
接觸脫口秀之後,他慢慢蛻變成「邏輯相當清晰的噴子」。
2014年11月,他在上海創辦了自己的脫口秀俱樂部。當時沒有資金來源,場子不好租。市區大大小小的咖啡館、酒吧,他都跑過。被拒絕的理由也千奇百怪。
「有次我看中一個咖啡館,想租他們的場地,店員告訴我,快過年了,不租。」「我就用下椅子,咖啡館的椅子也要回家過年嗎?」
類似的樂趣無時不刻出現在他的日常中。一次英語專場結束之後,場地方在售賣他的「To Live And Die In Yangpu」T恤,有個北京哥們過來說,如果是朝陽他就買了。「我說,有啊,我還有一款『To Live And Die In Waidi』要不要?」
「我第一次講脫口秀的時候 ,身邊的朋友都譏笑我,說我不會成功。」而聊起這些時,Storm剛剛從上海通用辭了職,好騰出時間完成美國東西海岸的巡演。
不變的是,直到現在,發微博和網友對罵仍是他搜集段子的主要方式。「你可以去我的微博底下看看,有一半喜歡我,有一半在罵我。」
有人留言:「這老哥有點意思。」也有人留言:「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可幽默了?」「你很中肯,我會深刻檢討個屁。」他回復對方。
事實上,這種抨擊正是他期待看到的。「有非議很正常,冒犯精神是Stand-up Comedy最有價值的閃光點。」今年是他站上舞台的第6個年頭,而唯一有點遺憾的是「從沒和任何人發生過肢體衝突」。
鍵盤俠只會躲在鍵盤後面,而Storm則帶著尖銳而富有爭議的觀點走到了台前。只不過在中國,提到脫口秀,人們率先想到的還是話題的尺度。
「我在美國也有演過,在國外搞喜劇反而有個難處,因為他們啥都可以講,就啥都被人講過了。」他不認為尺度是脫口秀的最大阻礙。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中國的脫口秀舞台充滿上限而生活卻幾乎沒有下限。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恰巧是一種優勢。
「魯迅要是講脫口秀,就是中國的喬治·卡琳,並且高過喬治·卡琳。」Storm打了個比喻。脫口秀就是以幽默的方式揭露社會最真實的陰暗面,這是他的理解。
相比之下,習慣了被相聲和二人轉逗樂的觀眾,能否接受尖銳的諷刺藝術似乎更值得爭議。2014年,《紐約時報》做了一期關於中國脫口秀的專題,題目是「中國人開得起玩笑嗎?」
答案顯而易見。在一則講「電動車亡命之徒」的段子中,他被微博網友攻擊為「不知民間疾苦」。但事實上,他自己就是一名資深電動車駕駛員,常常電動車一開,一晚上趕五個場子。
「有些人會抵觸,因為這挑戰了他們的權威,動了他們的飯碗。但也有可能,我們說的內容就是混蛋,值得被聲討,都說不定。」
「笑是因為認同才會笑。」在他看來,並不是所有人都適合聽脫口秀。
「能夠笑是因為人的心態的上升。喜歡來我們這邊的觀眾,很多都能夠理解這些笑話無傷大雅,能夠接受自己的缺點被別人笑。北方觀眾比較抬杠,你去東北講不了。」
如今,俱樂部的演出基本「每場都爆滿」,這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吐槽大會》的IP效應。但在觀眾的培育上,「脫口秀還只是個孩子」。
「大多數觀眾來這裡看演出,僅僅為了樂子,和看一場電影沒有區別。」甚至常常有人對他說:「你講脫口秀的吧Storm,逗我笑一個試試看?」
而對於Storm來說,自己的「笑話」同樣有著漫長的成長期。
「好笑只是一個必要不充分條件,」他更在意的是玩笑的質量與立場,「根本上希望能讓人意識到一種新的思考方式或者生存方式。同一件事情,我是從這個角度看的,你也可以換個角度。然後在笑聲中完成對人生、對社會、對自身的思考。」
哪裡有開放麥,哪裡就有我
從麵館出來,一行人互相道別。10個小時以後,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要回到辦公室上班。剩下我和胡志揚,一起踱步回到他落腳的青旅——他才剛剛混進這個圈子不久:「明天我還有別的場地,是另外一個很冷的場子。」
「場子冷為什麼還要去?」
「因為有上台的機會嘛。Storm已經很有名氣啦,還是會一晚上跑兩三個場子。」
和一夜爆紅的脫口秀明星池子一樣,胡志揚也是高中就輟了學的人。
那段日子裡,李志和搖滾樂不可避免地給這個內向的青年注入了些許躁動。「那時候我剛開始留長頭髮,還帶著個發箍。」結果高三剛開學,他就在校門口迎面撞上了老師和剃頭師傅。
「我怎麼可能讓他剪,我直接退學。」
寧波距離上海不過2小時車程,但這個浙江第二大城市並沒有給他太多的選擇。
「以前我在家裡,每天晚上六點多一吃完飯我就開始躁動,這個城市能幹什麼?」「如果連自己想幹什麼都不知道,你要那麼多知識幹什麼?」「年輕時你可以干任何事,你80歲可以去辦公室打字,那為什麼20歲就要去辦公室打字?」
每個問題都像一塊巨石,橫在他的人生小路上。讓人想起了一本書,《我是個年輕人,我心情不太好》,一個25歲的年輕人,突然有一天覺得什麼事情都不大對勁。
退學後,他斷了和同學的聯繫,每天在家和媽媽四目相對。媽媽問他:「你不讀學校、不工作,你想幹什麼?」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既賺不來錢,也不愛花錢。
別人問他為什麼不去掙錢的時候,他會覺得:「掙錢能得到什麼?只有錢、錢、錢、噁心,得到的只有噁心。」
直到有一天,他在網上看到了《吐槽大會》,他覺得,不能再和媽媽四目相對了,二話不說,直接從寧波坐車來到了上海。
看了第一場開放麥演出後,眼見一群喜劇人在拍大合照,他想,自己一定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只不過,上海這邊的開放麥經常搶不到名額。他軟磨硬泡,好不容易混進了演員報名群,求著Storm看看他的稿子,得到的回應卻是「你還沒了解到什麼是美式單口喜劇。」後來,又是一陣軟磨硬泡,終於得到了一個上台講段子的機會。
去年12月,上海冬天的雨讓他記憶猶新。「真他媽冷,我在台上哆哆嗦嗦地講,一場雨就下來了。」由於離開得太匆忙,他只帶來了一件不薄不厚的黑色衛衣。
那天下台之後,他們對他說,「挺好的」,他就知道自己演砸了。但他特別高興,「覺得那是人生中最好的時刻」。
「本來覺得自己一直會停在18歲的,沒想到現在20了。18歲你出去和人說,你好我18歲,現在還什麼都不會,請多多指教,感覺有理有據。」
但他滿20歲了,就在幾周前。「你20歲了,你總該會點什麼。」
這是他最近發愁的問題。「為什麼胡豆豆能講得那麼好?」回去的路上,他讓我給他點建議。
僅有的5個月舞台經驗尚未能給這個年輕人帶來什麼。但胡志揚會像其他老演員一樣,把表演的過程錄下來,回去反覆看,研究每個段子如何改進才能更好笑。
「老實說,我和他們並不熟。但是他們很包容。我特別喜歡和他們玩兒。」
不同的是,前輩們都有自己的本職工作,不需要為自己的興趣背負壓力。而他,孑然一身闖到上海,粥飯和床鋪只能寄託於早十晚六的青旅義務工作。當然,這裡面有一個天大的好處——其餘的時間能窩在房間里,一刻不停想段子。
被問及脫口秀的前景,Storm和也so會告訴你:「這個事情很微妙」。而胡志揚則有著不一樣的理解。
「現在的環境很好了啦,像我今天講得不怎麼好,他們也會鼓掌。」
「那你準備回浙江嗎?」
「回去幹嘛,哪裡有開放麥,我就在哪裡。」
他希望自己再講好一點,能夠爆場,能夠講1個小時,然後像Storm那樣,開專場,有更多的聆聽者。
儘管這樣的回答會讓你對他的現實境況產生隱隱疑慮,但就像一場激進的實驗,而結局是開放式的——如果不存在一敗塗地、丟盡面子的可能性,那還算什麼喜劇呢。
參考文章
[1]《脫口秀里的複雜社會:就算講了笑話,中國人能聽懂嗎?》,林綺晴
[2]《脫口秀演員不夠用了》,老道消息
[3]《當美式笑話遇到中國觀眾》,紐約時報中文網,CHRISTOPHER BEAM
[4]Young Chinese embracing stand-up comedy,chinaculture
[5]Stand-up comedians build up a following,shanghaidaily
[6]Stand-Up Comedy in China: A Globalization Case Study
[5]《笑果的線下美式脫口秀產業鏈》,中國青年網
[6]《脫口秀演員Storm Xu——「偏執」的追夢少年》,中國娛樂網
攝影 / 李 晶
採訪 / 徐燕倩
編輯 / 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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