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靜夜思》新解
但凡知道一點唐詩的人,就知道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我看到的所有解釋,大致都是這樣:在一個深秋的晚上,李白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看著地上的月光,不由地生出思鄉之情。但這個解釋中有一個大謬:李白詩中的「床」,不是我們今天睡覺的床,而是一個馬扎,古稱「胡床」。
我們要了解這段歷史,首先要了解中國人的起居方式。
我們是席地而坐的民族,游牧民族帶給我們很多耳目一新的東西。當時我們坐在地上,游牧民族的兄弟們翻身下馬,從馬背上打開一個扎捆的東西,坐在屁股底下,這個東西就叫馬扎,意思是馬背上扎捆的東西。這麼一件歷史久遠的傢具,影響了我們的生存狀態,改變了我們的起居方式。
馬扎,它有一個學名叫胡床。「胡」字打頭的詞,一定是外來的。比如胡椒、胡琴、胡蘿蔔。《後漢書》記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靈帝是東漢人,這是我們有關胡床最早的一個記載。
我們知道了這一點,就可以重新解釋一下已有定論的歷史。比如李白那首《靜夜思》,他說的床,就是馬扎。他的語境非常清楚: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動作清清楚楚,李白拎著一個馬扎,坐在院子里,在明月下思鄉。
我們躺在床上是沒辦法舉頭和低頭的。如果你對建築史有了解的話,就知道唐代的建築門窗非常小,月亮的光不可能進入室內。尤其當你的窗戶糊上紙、糊上綾子的時候,光線根本就進不來。所以李白說得很清楚:我在院子里坐著。
杜甫有一首寫景的詩,對李白這首詩做了一個詮釋。杜甫的《樹間》:
岑寂雙甘樹,婆娑一院香。
交柯低几杖,垂實礙衣裳。
滿歲如松碧,同時待菊黃。
幾回沾葉露,乘月坐胡床。
杜甫說得非常清楚:我衣服上沾了樹葉上的露水,都不記得在樹下坐了多少回了,說的是室外。
李白還有一首流傳甚廣的詩——《長干行》。
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詩中以小女孩的口吻說:我小的時候,拿了一個馬扎子坐在門口,折了一枝花,在門前玩耍。小男孩騎著竹馬,圍著我繞圈起膩。說得多清楚啊!
我們一般的書里,往往解釋到這一點的時候,就解釋不通了。小女孩坐在門口玩,「折花門前劇」,劇是戲劇,當玩耍講。「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下一個鏡頭進了屋了,小男孩圍著一大床轉。這種解釋根本不通。且不要說當時的床,是頂著牆放,根本不能繞圈轉。就算可以轉,小男孩圍著小女孩很曖昧地轉來轉去,也不是李白的原意。
我們對李白這首流傳最廣的詩的誤解,來自於我們起居的徹底變化。千年之後,我們不知道我們民族已徹底告別了席地坐。我們古代很多名詞是一詞多用,今天很少有這個現象。今天,由於文化的進步,名詞都儘可能分類。一個事物就是一個名詞,說得很清楚,不清楚就要用附加詞。古代不是這樣,古代的一個名詞可能代表多種事物,比如「床」。
(馬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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