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門之變」:中國歷史上最怪誕的政變
景泰帝的苦惱
明英宗朱祁鎮在「土木堡之變」中被瓦剌人活捉,但後來由於作用不大,瓦剌人要求和談,又被放了回來(當然新即位的景泰帝朱祁鈺並不怎麼想要哥哥回來,最後還是談判使節楊善自己掏錢,典賣家產,送了瓦剌人一筆禮物。瓦剌人沒辦法,接受了這個跳樓價,把朱祁鎮放了回來)。
和談談回來一個太上皇,朱祁鈺很不痛快。迎接太上皇的時候就格外壓低規格,只肯用「轎一乘,馬二匹」在居庸關接駕,意思就是弄倆馬把這個丟人現眼的太上皇拉回北京算了。等明英宗到達北京後,弟弟朱祁鈺跟他見面客氣一陣後,直接送到皇城東南角的「南宮」里看管起來了。這一待就是7年。
開始的時候,英宗的生活待遇還不錯。英宗無事可做,就關起門來生孩子,7年內光兒子就生了3個,孩子一個也沒夭折,這也從側面說明景泰帝對哥哥照顧得還可以。但是後來鬧出過一些波折,有人告訴英宗勾結侍衛,圖謀複位。景泰帝就起了疑心,加緊了對哥哥的監護。不過,景泰帝起疑歸起疑,卻並沒有對哥哥動殺心。
本來這種安排也可以相安無事。但景泰帝面臨繼承人問題,這就將問題複雜化了。景泰帝剛上台的時候,立英宗的兒子朱見深為太子。3年之後,景泰帝廢掉了侄子,改立兒子朱見濟為太子。當時換太子事件還引起了一場政壇大地震,中間頗為曲折。景泰帝花了這麼大力氣才把兒子立為太子,誰知道兒子不爭氣,才當了一年多太子就死了,白費了一番手腳。而景泰帝又沒有第二個兒子,怎麼辦?景泰帝自己想出來的辦法是加加油,再生一個兒子出來。他就開始加班加點工作起來了。可不知怎麼回事,就是沒有成果。
後人多詬病景泰帝「好色」,其實這件事對他來說,工作性質恐怕遠大於娛樂性質。不知是不是跟太勤奮有關,兒子死後3年,景泰帝也病倒了,情況非常嚴重,開始嘔血,太監甚至對外暗示他最多能再堅持10天。
現在繼承人問題必須解決了。大多朝臣主張復立原來的太子朱見深。這個解決方案確實最合理。景泰帝沒有兒子,兄弟也只有英宗這一個哥哥。他最近的親支就是侄子朱見深。何況朱見深本來就是太子。所以這一派理直氣壯,掌握了話語主動權。反對派大多是當年支持景泰帝換太子的,害怕被算舊賬,所以主張從其他遠房宗支里挑一個。景泰帝對這兩派都不同意。他的意見是自己還可以被搶救,救好了以後還可以再生一個兒子,所以根本不同意立什麼太子。
大家對誰當太子雖然意見不一,但都不同意景泰帝的樂觀看法,都堅持這件事不能再拖了。就連太監都在呼籲大臣們趕緊行動起來,上奏疏立太子啊!整個氣氛非常熱烈,給人一種和病魔搶時間的感覺。誰處在景泰帝的位置上,對這種氣氛估計都不會覺得舒服。不管怎麼樣,最後皇帝和大臣達成一致,這個問題等到正月十七早朝時討論。
按照當時的主流看法,朱見深多半很快就會被立為太子,不久則會成為新皇帝。就在這個晚上,「奪門之變」發生了。
兵不血刃
「奪門之變」的發生相當偶然。事件參與者不少,但最核心的人物只有三個。第一個是武將石亨,他是總兵官、武清侯,擔任兵部尚書于謙的副手,掌管著京里的部分團營。石亨是一位非常能幹的將領,在打仗方面很有一套。第二位是太監曹吉祥。他是司設監太監,也是京里十團營的監軍之一。在宮內雖屬高級太監,但上頭還有好幾個領導壓著。第三位是文官徐有貞。徐有貞是左副都御史兼算命大仙,人稱「徐半仙」。
一個武將,一個文官,一個太監,這個核心班底很有職業代表性。至於他們的動機,無非就是投機而已。在當時,政局看上去有三種走勢:乾耗著不立太子;重立朱見深為太子;從其他皇室支派里選個太子。但這幾個人卻看出了第四種可能:復立英宗朱祁鎮。這樣一來,他們就能建立不世奇功,比淹沒在人群里吆喝著立太子強得多。就像石亨說的,「若請復立東宮,不如就請太上皇複位,可以得功賞」。政變一旦成功,石亨可以封公,徐有貞可以入閣,曹吉祥可以進司禮監。
政變從開始到發動,不過短短几天。到了後來,也確實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十六日夜裡不發動政變,到了第二天太子之事一旦確定,政變就不可能再進行了。而這時候想放棄也不行了。密謀了一番,又不行動,日後計劃泄露出來一樣的殺身滅門。那他們拿什麼發動政變呢?後來有的研究者還爭辯說石亨他們怎麼調的兵?其實他們根本沒有調兵,也調不動兵。沒有皇帝的敕書,要想調兵進攻紫禁城,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各級官軍也絕不會服從這樣危險的命令。石亨只能依靠私人武裝。當時的政變者,至少有三個人擁有私人武裝,也就是家丁部曲之類。他們是主人豢養的死士,政府軍隊不肯乾的事,他們肯干。
這種力量不可能很大。後來奪門成功了,朝廷要嘉獎參與奪門的勇士。結果冒出來將近4000個領賞的。好像你也幫太上皇奪門,我也幫太上皇奪門,4000人伙在一起,浩浩蕩蕩殺將進去。其實哪有此事。按照當時的材料推斷,參與奪門的只有寥寥幾百人,說1000人都誇大了。
不過這幾百人的背後,可能隱藏著一些潛在的力量在幫助他們,比如皇太后。政變發動前,徐有貞就要求曹吉祥聯繫孫太后,取得她的同意。孫太后知道消息後,真的給了他們一份敕書,授權他們帶兵入宮。孫太后是朱祁鎮、朱祁鈺兩人共同的嫡母,但是她和英宗朱祁鎮關係更好。順便說一句,明英宗是一個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從史書上看,凡是跟他有過長期接觸的人,幾乎都很喜歡他。在這個關鍵時刻,她毅然冒險站到了英宗一邊。對政變者來說,孫太后的支持將會是無價之寶。
正月十六日的夜晚,政變啟動了。徐有貞雖是文官,但卻是政變集團的主心骨。這幾百人直奔皇城而去。石亨有皇城的門鑰。他偷偷打開了長安門,把這幾百人放了進去。從讀者的角度看,這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長安門的守衛怎麼就這麼疏忽大意?怎麼就沒有一個人覺得這事不對勁?這確實有點怪,但那天晚上他們會碰到不止一件怪事。政變者進入長安門後,徐有貞就鎖上了大門,把鑰匙扔進了水溝里,以防被內外夾攻。石亨等人到了這時已經完全沒了主意,一切聽徐有貞安排。在徐有貞帶領下,政變者接著直奔南宮而去。南宮的大門被關得死死的,怎麼敲都沒人應。徐有貞下令破門而入。幾十個武士抬著一根巨木撞門,另外一些人爬牆進去,從裡頭砸門拆牆。整個場面一定非常激烈,也必定製造出巨大的噪音。皇宮裡有至少幾千名禁衛軍,可沒誰派出士兵來阻止,甚至也沒有人過來問問是怎麼回事。從當時的記載看,南宮幾乎像是被遺棄了。這也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他們終於攻進了南宮。明英宗朱祁鎮「燭下獨出」,問他們:「你們要幹什麼?」大家俯伏在地,齊聲說:「請陛下登位!」我們不知英宗事先知不知道奪門密謀。徐有貞派人跟他聯繫過,但是到底有沒有聯繫上無法完全確定。如果英宗事先不知道,那他的表現真稱得上鎮定自若。他毫不猶豫就積極加入了政變。眾人抬著他直奔大內而去。在東華門,看門人想攔下他們。明英宗說:「我是太上皇!」一句話就鎮服住了看門人。這幫人奪門而過,順利進入奉天殿。看守奉天殿的武士拿著金瓜斧鉞要打徐有貞。這時明英宗再次站了出來,書上對此只記載了兩個字「叱之」。一叱之下,武士們馬上放棄了反抗。在這個場合下,確實沒有哪個武士知道該怎麼辦。眼前的人是太上皇。看著他坐到皇座上固然不妥,但是對著太上皇腦袋一金瓜砸下去也太過匪夷所思。他們沒有從上頭接到任何明確指令,就只能站在一邊干看著。明英宗坐到了寶座上,開始鳴鐘鼓,開諸門,要向眾臣宣布自己復辟的消息。
天亮了。大臣們本來打算到朝堂上,就立太子的事兒和皇上好好辯論一番,卻忽然看見徐有貞站在那兒大喊大叫:「太上皇復辟了!大家快進去祝賀!」沒有人挺身而出,質問皇上還在,太上皇憑什麼復辟?所有大臣震驚之餘,都像綿羊一樣溫順,乖乖地走進奉天殿,向明英宗祝賀。那位景泰朝的頭號元勛于謙呢?據其子于冕的說法,他聽到明英宗復辟後,「徐徐整朝服,入就班行」。他在朝堂上直接被捉拿下獄,最終被斬決於西市。當天上午,明英宗發布諭旨,以皇太后命復登帝位,「奪門之變」宣告成功。
帝國的機器
後來很多人都在爭論,于謙掌管著京軍,為什麼他不調動軍隊進攻紫禁城,平息掉政變?為什麼束手待斃?這種說法恐怕高估了于謙的力量。當英宗還沒有佔據奉天殿的時候,也許還有一線機會。但這個機會轉瞬即逝。如果坐在皇座上的是石亨,是曹吉祥,那于謙一定會調集士兵,士兵也一定會服從號令。但如今坐在寶座上的,是昔日的天子朱祁鎮。在當時體制下,于謙沒有能力發動軍隊推翻已經坐在皇位上、又有皇太后支持的前任太上皇。奪門事件不合規矩,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法理依據。在當時人們的心中,這是一場政變,但談不上是一次篡逆。石亨是團營總兵,但他無法調動軍隊參與奪門;于謙是團營最高指揮官,他也同樣無法調動軍隊推翻奪門。龐大的軍隊近在咫尺,卻只能作壁上觀,對景泰帝毫無幫助。至高無上的皇權可以讓皇帝顯得強大,也可以在關鍵時刻讓皇帝變得脆弱。
那麼宮內的禁衛武裝呢?整個奪門事件中,皇宮裡一片沉默,沒有任何抵抗。政變者進入長安門的時候,沒有人報警;政變者攻打南宮的時候,沒有人跑去鎮壓;政變者奉明英宗一路闖進奉天殿的時候,也沒有人受命前去驅趕。所有人就這樣站在一旁看著事情發生。這是曹吉祥的功勞?可他只是司設監太監,並沒有這麼大的能量。問題很可能出在孫太后身上。當皇帝病重的時候,她的身份至高無上,是最有能力讓皇宮保持沉默的人。她只需要讓宮禁的控制系統停止運轉,處於自髮狀態的士兵就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對付太上皇。那個被一「叱」喝退的武士就是例子。
禁衛體系就像一台機器,面對任何可被預測的事變,它都有自動處理能力。但是奪門事件超出了它的自動處理能力。它被設計出來不是為了應對這種怪異事情的。要讓它行動起來,需要控制系統的輸入,但當天晚上偏偏沒有這樣的輸入。
景泰帝被遺棄了。他統治著龐大的帝國,皇城外有強大的京軍,皇宮內有精銳的禁衛,可這些力量在關鍵時刻毫無用處。他躺在病榻上,聽到遠處鐘鼓之聲,意識到發生了一場政變。一開始他迷迷糊糊地甚至認為是于謙造反,當問清楚了是明英宗復辟後,他連聲說:「哥哥做,好!好!」他沒有試圖逃走,沒有下敕書調集團營,也沒有給宮中的禁衛軍發命令。他什麼都沒做。很有可能一切都太晚了,他也做不了什麼了。
景泰帝不是一個壞人。他雖然幽禁了哥哥,但終究沒有動過殺心,如果換成洪武、永樂那樣的人,朱祁鎮安有命在?他也不是一個壞皇帝,按照傳統標準,他大致還算是個好皇帝。在他統治期間,不僅軍事形勢得到了穩定,宦官的權力也被大大減小,錦衣衛也不敢胡作非為,史書上對此都是誇獎的。但他也許正因此吃了虧,如果他給予東廠、錦衣衛更大的權力,讓特務統治更加發達,奪門事件多半早就被撲滅在萌芽狀態中了。試想如在天啟年間,奪門這樣的密謀怎能逃出魏忠賢老太監的洞鑒?
好在明英宗也不是惡毒的人。英宗有很多缺點,但在私人感情上,他富於人情味。他對嫡母孫太后很好,對瞎了一隻眼睛的妻子也很好,對嬪妃們也很好,甚至還永久廢除了嬪妃殉葬制。那麼他對弟弟景泰帝呢?曾有一種說法,認為奪門後,英宗讓一個太監勒死了景泰帝。這個說法是經不起推敲的。當時景泰帝已經病入膏肓,太監覺得他活不過10天。但在奪門之後,景泰帝又活了一個來月。而且真要弄死病懨懨的景泰帝,只需要在照料上稍微剋扣一點就足夠了,也根本用不著勒死他。
但做了這麼多年的囚徒,英宗終究有憤恨要發泄。他清算了一批太監和朝臣,其中最有名的是于謙。于謙的罪名是謀立外藩,司法系統的判決是凌遲,明英宗下旨說:「從輕發落。去其手足罷。」這可以說是寬免,卻又寬免得如此殘酷,背後隱隱能感受到明英宗壓抑的怒火!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 文/押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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