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懷上海的舊
上海最冷的季節來臨了,
清冽的空氣里飄蕩著海味腊味南北貨
腥香稠厚的氣味和餘音繞梁的評彈聲。
這味道有點像香港。
1
剛想到香港,香港老趙先生就穿著老款傑尼亞風衣來上海招飲了。他生於1946年,是香港上海人,大戶人家出身。他父親是無錫紡織業大亨,有數位太太。他母親是二太太,上海人。
家裡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共有30餘位,唐英年是他的表兄弟。他的上海話還是像董建華那樣帶有尖團音的老式上海話,國語卻是廣東腔得厲害。
趙先生一副老紳士范兒,喝威士忌,微醺時喜歡給眾人看相,反覆與我強調:你田宅宮特別好,千萬不能去開眼角!
我突然想到我認識的不少香港上海人,他們都會與我說相似的話。
他們的辨識度很強,
因為上海人不管身在何地,
自矜自愛的特性是不會變的。
那些1949年前後遷往香港的上海人,儘管早已融入香港主流社會甚至上流社會,但他們至今仍習慣以上海人自居。他們說到「阿拉上海人」時總帶些驕傲神色。他們中還有不少是蘇州、寧波、無錫、湖州等臨近上海的人士,他們統統把自己歸為上海人。
老上海人和香港人也將他們視作上海人,反正城市血統上是親眷。邵逸夫、包玉剛等甬商傑出代表,在香港人眼中也都是上海人。
邵逸夫
這些香港上海人保留了許多上海特色的習慣,比如愛吃稀飯和生煎饅頭當早點;愛選大牌衣料去高級裁縫店量身定製衣服,而非拎起一件成衣就往身上套;愛與境況相當的江浙滬籍友人飲茶聚聊,說著說著又要數落起外省人士待人接物的粗疏。
他們離開了上海,就越發覺出上海人做人的精緻和周到。那不是坐井觀天,上海人的鐘靈毓秀,是他們混跡在外省人士中,更能深切體會的。
潘迪華喜歡和王家衛、張叔平合作,因為大家都是上海人,都特別懂,無須多言。《花樣年華》里房東孫太太和蘇麗珍因為都是上海人,很快便談好了房租。
花樣年華
2
很喜歡聽香港上海人說香港的路名:列拿士地台、梳士巴利道、摩利臣山道那些冗長拗口亦中亦洋的名字被他們用鄉音吞吐出來顯得格外圓潤風情。
灣仔有條路叫謝斐道,住在港島幾十年的姨媽說到這條路,我還以為是「霞飛道」。香港上海人始終習慣說上海話,間或夾雜幾個英語辭彙和粵語尾音,雖然他們都聽得懂粵語。而他們的子孫習慣使用粵語,夾雜著英語,雖然他們也完全聽得懂上海話。
於是在香港上海人的家中,
就形成了很有趣的現象:祖孫三代中,
爺爺說滬語、爸爸說粵語、
兒子說國語和英語。
粗看像雞同鴨講,細看才發覺對答如流。
彌敦道
對上了些年紀的香港人常說,餐廳茶樓里那些戴著冰種翠鐲的白胖靚衫女人,說話你儂我儂,桌上擺著好菜式,旁邊陪著的先生衣冠楚楚,客氣斯文,那一定是上海人。
他們眼中的海派,
就是會生活,會保養,擅交際。
建築設計師王致平先生,我認識他時,他就快八十歲了,祖籍蘇州,謙和低調,相貌清矍,一起飲茶時,不斷為我斟福建香片,簡單的米色夾克隨意挽著袖子,袖口露出的格子是芭寶莉的。
茶餐廳
潘迪華在1951年從滬抵港後,住在上海人集聚的北角,對香港第一印象是落後,似鄉下漁港。彼時的香港不懂得如何去繁華。
有一張老照片:潘迪華穿著黑色旗袍外加玄狐披風,翡翠耳環垂至香肩,巧笑嫣然,驚艷了當時那個簡陋的攝影棚。
這個上海淑媛激起了香港人對
上海與繁華的想像,
她是香港人眼中高貴的海派真跡:
獨一無二,永遠矜貴。
這種感覺正是香港人後來追尋、拷貝並試圖超越的。後來北角成了閩南人的天下,上海人逐漸奔去了荔枝角、黃埔花園、太古城,發達的住到了半山和淺水灣豪宅。
潘迪華
3
作為中國兩座最洋氣的城市,上海和香港二者之間的比較又多少帶有區域經濟的味道。兩座城市有著不少神似的外表:
上海外灘,香港維港;
上海淮海路,香港彌敦道;
上海徐家匯,香港銅鑼灣;
上海新天地,香港蘭桂坊……
外灘
維多利亞港
更重要的,兩地上班族男人有著十分相似的氣質和細節:他們普遍髮型整潔、衣著得體,背包里總有一包濕紙巾,盡量不使自己顯得油膩可憎。在搭電梯時,無論地位高低,總會用手擋住電梯門,讓女士先行。這種習慣成於內而形於外,是一種文化自覺。
他們說話音量都不大。他們大都講究飲食,不反感下廚,且擅烹調。對他們而言,庖廚並非普通家務勞動,而是上升到飲食文化的高度,值得花時間與精力。
港男
這或許源於雙城某段近似的身世。
兩地都深受中西兩種文化的浸染。
中式的謙忍和西式的豁達,
成就了滬港男人溫良體貼、
循規蹈距又不失樂天通達的性格特徵。
他們按揭買房,認真做事,供養家庭,從未放棄過向海內海外的拓展之心,當然暗地裡也有酒台花徑風月無邊。他們也許能大富,卻難以大貴;不會大惡,卻也少了某種成就大事的魄性和狠勁;他們攪不動太大的政治風雲,卻適於從商和當高級白領。
他們很少給予女人驚濤駭浪要死要活的體驗,卻能用另一種宜家宜室、透著煙火氣息的情懷,串起平凡而纏綿的日子。他們的力量往往有著柔韌的表達,這也使得滬港女人的美里有了某種恢弘的氣度。
許子東
走在扶梯速度比上海快一倍的香港,心裡有點發笑,知道大家都在心知肚明地用心努力著,也不用那麼吃重吧。
灣仔那塊彈丸之地很混搭,舊街陋巷和銀行商廈比肩,行色匆匆和人情世故就攤在你面前。住在當地大半生的老港甚至不太習慣過海去尖沙咀,你會從他們的生活方式中感覺到他們對過往記憶的珍惜與惦念。
香港灣仔
在這一帶,紙醉金迷和草根市井僅一步之遙,能穿著人字拖吃豬扒包,卻也提醒著你,要有人情味,就一定不能窮。
它展露出國際大都會親切柔和的面相,也使它的居民天然形成處驚不變的心智:你開你的豪車,我飲我10塊錢的鴛鴦,一樣地道好味,這是我們各自的命運和選擇。
尖沙咀
4
很喜歡港島的實體小店,那些不起眼的化妝品店、電器行也曾客似雲來,如今冷清了許多。在零食店,港人磨蹭半天買了三十港元的涼果,一旁內地遊客出手豪爽,動輒即稱了二千多元零食,結算時店主面無表情的多贈送了兩罐腰果糖和一磅西梅。
HK
這些年租金上漲,以做本港人生意為主的百佳超市獲利空間有限,將被賣盤的謠言不絕於耳,香港人真心不願看到開在家門口四十多年的超市消失,不願承認百佳對李嘉誠不再要緊,更不願看到香港市場對李嘉誠來說已不再重要。
百佳超市
黃昏時的香港仍然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溫柔。
若是懷上海的舊,
再也沒有哪個地方能比得上香港了。
至今在灣仔、北角的一些酒吧里,還能聽到姚莉的《玫瑰玫瑰我愛你》。還有穿梭在北角、銅鑼灣、筲箕灣的有軌電車,老上海單是看見那笨拙豎向空中的辮子,就有一種到了家的感覺。
有軌電車
常有友人去香港公幹。平時我們聯絡並不多,各忙各的,卻始終是個安心而穩定的存在。他們會冷不丁私信我:「給你買了么鳳話梅王。」多年前我偶然聊到自己喜歡吃那兒的話梅,100元也就幾顆。這家尖沙咀著名的涼果店名叫上海么鳳。而他們,是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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