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武靈王的多重身份

公元前306年春,趙國籠罩在一片微妙氣氛中。

在信宮舉行的大朝已進行了五天,趙君卻一直在與大臣肥義私下密談,內容始終保密;之後他又帶領大臣們一同前往中山、代地等邊疆地區去巡視,沒人知道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這些反常細節讓不少嗅覺敏感的趙人感到,國府可能會一改往日風格,做出些不同尋常的舉動。

趙君眼下已在位十九年,百姓卻依舊難以摸清他的為政風格。之所以稱「君」,是因他曾主動將名號從「侯」降了一級,理由是,「無其實,敢處其名乎?」這在當時爭相稱王的列國間引起一片不屑和嘲笑,很多人據此認為這又是個庸君。

這位名為趙雍的年輕人似乎也在儘力驗證這一判斷,從公元前325年即位起,他始終沒什麼讓人眼前一亮的舉動,有限的作為也主要是讓趙國避免戰爭:即位第五年,他娶了一位韓國夫人;燕國發生子之之亂,他擁立了燕昭王;去年,秦武王因舉鼎受傷而去世,他又幫助公子稷回國繼位。這些都為趙國贏得了幾個鄰國的短暫友誼。

在國人的議論紛紛中,國府發布了一則石破天驚的消息:趙君帶頭穿上了胡人的服飾,還準備在軍中推廣胡服。

在「華夷之辨」意識還很強的當時,這樣的想法足以掀起軒然大波。中原列國無不以華夏衣冠為榮,在他們眼中,「披髮左衽」的戎狄部族與禽獸並無太多區別,讓自己去學蠻夷的穿著,毫無疑問是文明的倒退。他們的趙君顯然在離經叛道的路上走得太遠了。

對於這些議論,趙雍早有預料。

十八年前,他以未及弱冠的年齡接手趙國,面對的是強敵環伺的局面:周邊有燕、秦、林胡、樓煩等勁敵,國土內還有一個中山國堪稱腹心之患,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四戰之地。為使趙國擺脫這一局面,他一直在尋覓著富國強兵的辦法。

很可能是在這十八年間,趙雍對趙國最大的威脅——林胡、樓煩等戎狄部族進行了深入了解,他們的窄袖緊身胡服、騎馬射箭的作戰方式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相對身著寬袍大袖、駕駛著笨重戰車的中原人,胡人作戰有著明顯優勢,趙軍要是也能像胡人那樣穿著和作戰,勢必會極大增強戰鬥力;更重要的是,如果真能在趙國成功完成這場涉及意識形態的變革,他還能以此為基礎,像秦國商鞅那樣開展一場更加徹底的變法。

漫長的蟄伏之後,趙雍做好了推行變革的全部準備。在這次對中山、代地的巡視結束後,他召集起大臣們,第一次說出自己的打算:吾欲胡服。

除了樓緩當場同意,大臣們無不心生抵觸。但趙武靈王早有心理準備,他率先穿起胡服,親自前往反對派領袖,叔父公子成的府上去遊說:衣服是為了便於穿用,禮儀是為了便於行事,這些都可根據實際情況而改變。如今若實行騎射,近可保衛上黨,遠可向中山國報仇;叔父卻拘泥中原習俗,違背先祖遺志,忘掉趙國的恥辱,這不是自己所希望的。 公子成最終被他說服,次日上朝,他穿上了趙雍賜給自己的胡服。

最大的阻力不復存在,其他大臣的反對意見更不成氣候,趙國開始了胡服騎射。從後來的效果看,這場變法幾乎可與秦國的商鞅變法相提並論,它使趙國軍事實力暴漲,也使其成為戰國後期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一流強國。接下來的十一年,趙雍率領著這些比胡人更像胡人的騎兵們,取得了一連串輝煌勝利:對中山國四戰四勝並最終將其滅亡,從而徹底根除了這個困擾趙國上百年的隱患;林胡、樓煩兩大部族也被馴服,林胡王獻出了戰馬,樓煩王也將許多族人交給趙國,用以充實他們的軍隊。

這其間,趙雍甚至一度想從北方偷襲強鄰秦國,他為此親自扮成使者,前往關中試探虛實,還來到了咸陽秦廷之上,這也是當時最有作為的兩位君王唯一一次會面。現場氣氛平和而微妙,秦昭王並沒有立刻察覺,事後回憶起使者的魁偉外表與不凡氣度,才感到一絲詫異,想派人追趕時,趙雍早已離開了秦國,後來他才得知對方的真實身份。

這無疑是趙雍一生中最傳奇的經歷。這時的他,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亞瑟王、獅心王理查那類人物,他們熱血、無畏、特立獨行,比起高居廟堂,更樂於披堅執銳或者孤身犯險;冒險精神為他們添上了英雄的光環,使他們的一生都像是傳說。

只是,傳說的結局往往不那麼美妙。

悲劇的種子在多年前就已埋下,它來自一段旖旎戀情。年輕時的趙雍在遊歷中夢到一位絕代佳人鼓琴而歌,從此深深記住了這位夢中仙子,多次向別人講起。聽說此事的大臣吳廣將女兒孟姚送入宮中,趙雍立刻驚喜地發現,這正是夢中人。

這位少女由此成為趙雍一生的至愛,他將她立為王后,是為惠後;在她生下王子趙何之後,他又廢黜了太子趙章,改立趙何為太子。接下來的九年應該是趙雍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無論胡服騎射還是掃滅中山,孟姚都陪伴在身旁,他在事業和愛情兩方面同時達到了巔峰。

美好回憶在公元前300年畫上了句號,孟姚在這一年玉殞香消;兩年之後,喬裝入秦之前,趙雍做出另一個使天下人瞠目的舉動:在盛年時期選擇退位,立年幼的兒子趙何為王,管理趙國內政;自己則稱主父,從此專心負責領兵作戰。趙雍的初衷很可能是想告慰妻子的在天之靈,但沉浸在悲慟中的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舉動不啻於自掘墳墓。

危險源自被廢黜的太子趙章。

此前的趙章並沒有明顯過失,反而還立過軍功,趙雍廢黜他的太子之位,純粹是出於對趙何的偏愛,他也因此心存愧疚。作為補償,趙雍在滅亡中山之後的慶功宴上封其為安陽君,負責管理代地;後來的一次朝會上,看到長子神情落魄地拜倒在年幼的弟弟面前,趙雍更加心生憐憫,甚至一度打算把趙國一分為二,讓趙章成為代王,和弟弟平起平坐。

這個瘋狂的想法最終在大臣們的強烈阻撓下被放棄,卻進一步催生了趙章的野心,他和老師田不禮早已暗中謀劃多年;父親對自己的態度,使他更加確信自己會成功。眼下他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只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

他沒有等待多久。

公元前295年,趙雍帶著兩個兒子來到位於如今河北邢台附近的沙丘宮,一串錯綜複雜的連環政變由此開始:趙章夥同田不禮起兵欲殺趙何,卻錯殺了作為斥侯前來偵查的相國肥義;此後是趙章、趙何雙方同室操戈;再後來,多年來心有不甘的公子成與趙何的太傅李兌黃雀在後,全殲了趙章勢力;趙章藏進沙丘宮,還是被搜了出來,當場斬殺。

黎明到來時,這場煉蠱般的死亡競賽分出了勝負,最後的勝出者是公子成和李兌,兩隻毒性最強的蠱王。他們幹掉了所有競爭對手,挾持著年幼的趙何,把持了朝政。為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他們以庇護趙章的罪名,將趙雍軟禁在了沙丘宮,還要求宮中其他人都出來,並斷絕了裡面的一切補給。

沒有效忠的軍隊來勤王,很可能是趙雍多年來反覆無常的舉措使將士們寒心,他只能在空無一人的沙丘宮中日復一日地徒勞等待,眼看自己的生命如流水般一點點消逝。臨終之際,他有足夠的時間回顧自己的一生。這一生他有著諸多身份:銳意革新的君王,縱橫沙場的統帥,獨來獨往的大俠,忠貞不二的情人,舐犢情深的父親……無論哪個都可以扮演得近乎完美,但當它們同時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時,卻構成了一個怪誕的組合。

俠骨柔腸的人,可以當統帥,當俠客,當情人,當父親,唯獨當不好君王。

《趙世家》沒有記載趙雍是何時稱王的,他的前半生應被稱為「趙君」,後半生應被稱為「趙主父」。但趙人依舊用「王」來稱呼這位使趙國走向強盛的君主,在為他授予謚號時,他們選擇了「武」和「靈」這個意味深長的組合:威強敵德曰武,亂而不損曰靈,正合他毀譽參半的一生,所以他們稱他為:趙武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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