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絕作為一種能力——由顧城事件談起

2014/5/2 -4

序:

她雖說如月,如花如玉,但不值得

珍惜

棄絕,從「事時」開始,從事之「敗露」開始,從絕境開始。

一切,寫給心處絕境中的人。

棄絕不是一種智慧,不是。當然,棄絕肯定是一種智慧,這一點不言而喻。我的意思是:棄絕不是一種智慧,它是——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如果你明白,那,你就是那個能夠穿透語言之牆來與我的靈魂幽會的那個人。

如果你不明白,或是裝明白,那我們的相遇只是個誤會,只具有物理學、社會學或生物學的意義,而永遠不可能存在真實層面的交流。你對於我,與千萬個擦肩而過的別人沒有不同;我對於你,亦是如此。

我甚至不是在向「無限的少數人」說話,而是在尋覓無數的唯一者。

所謂「無數」,可能是很多,極多,甚而無窮多個,也可能很少,極少,甚至零。總之,能夠相與言說者的對象在數量方面是無可預測的,其預期只能敲打空格鍵,因之,只能召喚未來。所謂「唯一」,真正的交談是唯一的、獨特的,不可複製粘貼,不可取代。如果說,交談的內容一模一樣,那只是僅就抽象的語言表述而言,在內在真實的層面,每一交流都是獨一無二的獨立自成。兩把桌子,在語言描述中它們可以相同,可以通約;而在其現實層面,則具有物的不可化約性,即,你要購買一隻,要出一隻的價,要另一隻,就必須再出同樣的價,而不能因為它們相同而像語言那樣填個「同上」而把對另一隻的大段描述省略那樣;這是物質的現實,心靈的「現實」亦然,故貌似同樣(語言描述)的兩個交流,其實是各自獨異而唯一的,完成一個對完成另一個的效果為零,即無法取代。故,必須穿透語言之蔽(儘管它呈現,但呈現同時也是遮蔽,而遲鈍的心靈基本看不出這一遮蔽性,它處於呈現的幻覺里),抵達真實,進行真實的交流,而非擺弄語言。

引子

洪子誠《學習對詩說話》有一篇《幾則有關顧城事件的札記》,其中論到顧城時的態度是:「已經不大清楚當時的反應,可能是驚訝、不解、接著是失望,鄙視等的混雜。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就是這個事件在我心中停留的時間之長,我自己也沒料到」。顯然,此事牽動了這位學者的神經,實際上,被牽動的也太多。凡是對詩壇有點想法的人,那時候都不能不有所觸動。我記得10多年前和同學聊到他時,態度分野的鮮明是不可掩飾的,我只是笑著說人家是詩人(貌似詩人就有權隨便殺人似的,其實當時我也沒多想,只是考慮到他何以殺人,而非是否應該殺人),而同學激奮的把他臭罵了一頓,幸虧顧城人家自殺了,不然的話,肯定有不少憤青前去揍他一頓才解恨。

我們就喜歡患道德敏感症。無論什麼事情,什麼人,只要一旦推上道德的審判台,那他就再無上訴的機會。所以在政治上搞敵人,我們中國人的妙招也往往就是從道德上打倒他,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作風問題,哈哈,作風問題,看你還有啥好說的。一旦某個詩人和道德問題掛了鉤,好了,你的詩根本就是垃圾,根本就不應該印行,從一開始就該去你「應該去的地方」。而那些作品的價值,當然也像你的劣行一樣沒有水平,何須再讀?「所以,顧城的《墓床》,他的《英兒》,雖然學生送給我,我卻至今沒有去讀它們。」即使如此,這卻並不妨礙洪先生在詩歌史里再寫到他,即使那麼多詩沒讀也照樣不耽誤下斷語。儘管這樣的推理幼稚荒謬得經不住哪怕最簡單的邏輯推理的質疑,但是,作為我們的「國民性」,偏偏能夠大行其道。儘管無論是宗教主義的馬利坦、理性的克羅齊,還是反理性的叔本華,反宗教非理性的尼采,都一概認為道德歸道德,藝術歸藝術,就像是「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那樣判然有別,但是咱中國人只講道德,不講道理。所謂學術,一旦碰到道德的大棒,立即土崩瓦解。詩評家全都輕而易舉變成了道德家。這並不是說,大家都玩道德,國民的道德就真的提高到什麼層次了。事實可能是,大家都整道德,結果最大的可能是道德沒搞好,連帶把其他的也搞得不很好。比如學術,雖然從總體上說能夠做好,但對於顧城後期詩歌這一具體領域,很難相信像洪先生這樣乾脆不讀的做法能做出怎樣有效的詮釋。這樣的事也並不稀奇,比如50-70年代整個國家都瘋了似的搞政治,其結果也絕不是政治做得很好,而是恰恰相反,並把其它事情也帶累的很糟。所以,「越界」雖然很誘人,但如果不是找到了真正的契合點,它只是玩笑和悲劇的別名。

我從洪子誠的書中獲益不少,對其人學識非常欽佩,但是具體到某些問題,未必能達成一致見解。我倒不是說顧城該殺人,或者謝燁該死,而是從另一個角度切入,因為,顧城的事也長期的隱伏在我的內部,使我也有需要從中發現人的秘密。

洪先生從帕斯捷爾納克《人與事》旁徵博引,寫了很多俄國詩人自殺的事情(馬雅可夫斯基、葉賽寧、茨維塔耶娃、雅什維利、法捷耶夫)與顧城對比。在肯定那些自殺後,說「他不僅自殺,而且是殺人,殺害一個已經為他犧牲了許多的人。這是絕對不能混為一談的兩回事」。洪先生說的固然沒錯,但否定的意向是鮮明而單一的。他實則陷入了道德論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之中而渾然不覺,因為他並沒有把顧城殺妻的原因擺出來討論,於是大家從他的論述里只能得出「顧城是白眼狼,人家付出那樣多還把人殺了」這樣一個粗線條的觀感。我只是說這種殺不是毫無緣故的,而不是為殺人做辯護,說殺得應該。而且,本文的興奮點也絕非進行一種道德層面的探討。洪先生最終把顧城事件歸為帕斯捷爾納克《人與事》中論馬雅可夫斯基的「預支自己的未來」即對那個饕餮選題的預支,在道德大棒里又有點加入詩學神聖化的意思了,這種怪異的組合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釋。這一比附只能說很像,但道理上就難說有多周密了。

「記得西川說,人性中總存在惡的部分,對於惡,要有通道讓它釋放,而不能採取一味的堵塞、禁錮」,從而可以推出「人有作惡的權利」,真的有點「既然養了頭獅子,那就得容忍它的脾氣」的味道了,但洪先生的引用顯然意不在此,而是在於定義顧城事件為惡的道德快感。惡,你還有什麼好辯護的,接下來,只有接受道德解體的份了。即使是西川的話,如果分析下去,也會遇到難題,如果有人惡性很大很多,而又能量很大呢?談釋放的話會不會導致另一種危險。其實,在我看來,我們應該跳出善惡這樣本能上就想得到的視角,而到善惡之彼岸看一看,也許會看到另外的風景呢。是的,道德已經折磨得我們太發瘋了,能不能從更原初的概念出發,比如,從生命的角度切入。從這個角度,我們進入顧城的內心,他的期待,他的慾望,他的失策,而不是對他那難以理解的暴行做一個急切的簡單的道德論斷然後萬事大吉。從生命的視角出發,我們還可以探索生命自身的欠缺與完善的可能,人的提升的契機,等等。而道德,那太過急切、狹隘的視角把這一切都堵死了,它審判式的高姿態難以容忍哪怕些微的生命真實的呼吸,以致真正要探索生命的人只有先將它放下才有可能行進。

對顧城事件進行通盤考慮後,我得出的結論是棄絕的能力。即顧城缺乏這樣一種致命的能力。

我不說智慧,是為了避免陷入這個詞所可能包含的「聰明(智力)」、狡猾(道德)乃至狡詐這樣的精明的俗套里,而更強調能力這一「硬性」表述里包含的內在真誠(至誠),一種果決、果敢的大氣度、大智慧、大德性(皆對生命本體而言,而非平常所說的善良、道德規範、遵紀守法之類);德者,得也。

如果說執著、奮進、追求是構建人生大廈的正能量,是你行走天地間那隻強有力的右手;那麼,棄絕,則是你的左手,是你的「消極能力」,雖然不常用,不到萬不得已不願用,不能用,但是你必須明白,要保持它的力量,而且必須達到比右手更強,否則,在人生大挫敗的關鍵時刻,你將陷入自我的崩潰、毀滅,只有這樣一種能力能夠拯救你。不肯丟棄那已經必然的、內在的喪失,只能使自己陷入徹底的被動。要知道放棄是另一種形式的獲得,一種更高意義的成就。

置身人生最深的絕境,最黑暗的最強烈的痛苦,你必須具有這種能力,否則,你一定會讓那無邊的苦楚、疼痛以及憤怒、絕望所吞噬。要明白,此時此刻,和失敗講道理,分辨、爭論,只是往奔流咆哮的江河裡撒鹽,一點收益也不會有。想留的,不可能留的住。事情,已經到了最後決斷的時刻,你必須具有《尼伯龍根之歌》那個公主克里姆希爾德面對被縛的哈根那樣不慮生死的了斷精神。否則,你只有被絕望擊垮。看一看顧城。

儘管此文亦意在對他進行某種否定,但這是一種作為「同情」、體貼的否定,其前提是首先進入那個痛苦、狂暴的內心,進入那個強烈內在的否定,其目標在於在風暴的肆意中尋找它穩定、安靜的核心,把這一核心提取出來,免得被風暴的表面所遮蔽,讓人以為它不存在。它存在,只是有待認真的人去發現。這樣,我就與時下(多少年的時下了)一窩蜂的那種情緒性、道德性的否定迥乎不同了,甚至可以說,是根本立足點的對立,儘管表面形式上都寫著否定。

20多年來,在我之外的其它人,無非是從事情的外表、懷著所謂有關詩歌的神聖救贖去自以為倫理優越的去指斥一個過激的暴行;而我,卻深入那個極度痛苦的、倍感折磨的靈魂,和他一同呼吸,為那至誠至真的內在世界,那狂暴變形的風景而感喟,為它對某種必要心靈素質的缺失或不到位而嘆息。換言之,我在他那強烈而蠻橫的暴力中,並沒有否認導致這一暴力的至誠與執著,而是深深的惋惜他缺乏那必要的另一隻手,消極之手、棄絕之手的更為強大的精神力量,從而從根本上拯救自己的靈魂脫離苦難,進修永福,從而在更高的意義上成就自己,成就自己那烈火般的至誠與執著。他沒有這種能力,無法擺脫那撕心的愁苦、憤怒,那是失敗和絕望的產品,也是真誠與執著的後代,或者說,是這兩種不同層級、類型的內在情愫相結合而產下的孩子。

錯誤的不是真誠、執著本身,甚至也不是對某一具體對象的執著,因具體才是真誠內質的實現,否則只是空洞而抽象的「道理」。錯的也不是他的痛苦、憤怒、絕望,它們是人之常情;失敗,遭到背叛,便會自然的生下這樣精神苦果。如果一個人努力追求卻並不打算承受後果,甚至嚴重的後果,不打算背負任何重擔與痛苦,那這種追求是打折的追求,並非至誠的追求。從這一角度看,痛苦、憤怒、絕望反而是人的真生命、真性情的必然性標尺,人的真誠、執著所內在固有的生命維度,苦難,無非這一維度的現實激發者。像卡列寧那樣遇到妻子安娜·卡列尼娜的背叛還恬不知恥的追求所謂和諧,只能是不愛的明證,是一種更深的無責任感,一種內在生命的萎弱與墮落。

錯的,是那一個內在的然而是外向性的綁定,一個「不合時宜」(其實是「永遠不宜」)的綁定,你想的是「愛」,做的卻只能是「佔有」。

棄絕,是把真誠、執著與其特定對象、特定欲求的綁定分割開來,作為一種精神要素、愛與意志的火種存入生命本體。

就是說,棄絕,是一種拯救。

世界、事物是按照自身的節奏運行的,身處其中的我們也是依據各自的我而追求,而行為,而設定、具有自身的意義,彼此不能取代。事物、世界與我們,我們中的我與我,必然的是蹤跡的歧異而非步調一致,我們共處一室一時,但並不共處一室一時,物理時空的界定只是生命的表面,在深處,我們各司其事。所有的人,都只能是也應該是「孤獨個體」(克爾凱郭爾),除非他甘願皈依那體制化的普遍性。在我記憶中,至純至真的顧城似乎在私生活上也有不檢點之處,其中的感情糾葛也夠繁雜,但詳查事情前因後果,謝燁、英子的無情與利用,加上顧城在做人方面的無知與無能,恐怕是主要原因。分道揚鑣,是必然的的後果。所謂一生相守,如果不是極端特殊的機緣,都只具有身體性、社會性的生命表層意義。在必要訣別之時,就需要對自己奉為至高的執著對象進行棄絕;問題在於,當執著由於其對幸福的唯一性假象而變成「一味的」、變成習慣,棄絕,這隻應該超過執著那隻手的消極能力之手,往往致命性的被遺忘,甚至在意識到時也被拒絕啟用,甚至根本就沒有培養這隻手。要知道,人生由命運驅使,本身就被賦予了相互對立的使命:你必須努力奮鬥,爭取生活資本;辭世時,你又只能放棄努力奮鬥掙得的一切。這個簡單而必然的人生現象包含更深的意味,即我們平時對自己心靈的規劃,也要有這「兩手準備」,而不是非賴到臨死才無奈的放棄所有。

顧城對愛的缺失就在於他只準備了一手,進取、奮發,執著的那隻手。一個夢想著童話世界的詩人,只知道求索,對棄絕,既無智慧,遑論能力。即使「認識」到,他也未必就具有「實踐」這一棄絕的能力。因棄絕根本上並非一個認識問題,而是生命內在實相問題,指向一個至關重大的人生取捨。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精神力量,正如其他力量一樣,也只有在智慧的照耀下悉心培養才成。否則,「認識」到,無非增加點知識而已,與生命本體無涉,仍然不能逃脫痛苦、絕望、憤怒的騷擾、控制;因為,這種控制是擺脫不了的,只能以棄絕去超越。對至誠、執著之人而言,所謂「慧劍斬情絲」,絕非易事,比跳崖還要讓自己心驚肉跳,因為那把劍是一定要刺向自己的心的。而對於情場的玩家,這根本就不是問題,他們的問題堆在另一極。

棄絕,是一種接受,一種對結果的無條件接受,或者說不予考慮,一種至高至偉的默然承擔,不論那將要壓上心頭,刺進骨髓的結局是多麼巨大,多麼激烈、狂暴、殘酷,多麼悲慘、窩囊或不可容忍。「我」容納這一切,實實在在的承受這一切,接受它,不做任何辯解,不再想任何挽回、緩解。去除一切幻,入深法界,得大歡喜。「我」承認、接受了全部的失敗,內化為「我」的精神力量,也就消泯了失敗的幻力,它帶給「我」心靈的執拗與扭曲。

如果說,愛是一種付出,一種給與,「給與比接受更加美好」(《恐懼與戰慄》p134,華夏出版社,2014)。但「此時此景」已把愛的可能徹底否決,回天乏術,無從更改,那,只有接受,接受這大失敗、大挫折、大屈辱、大無奈,接受這無情的、「不公平的」否決。接受的艱難在於它啟用的竟是一隻似乎沒有任何力量的能力,一種消極能力,被動的力量,不與爭辯,不再抗衡,不再徒勞無益的做任何努力,懷著地獄般的沉默任由一切自行其是,而自己,彷彿看客,或者宇宙藝術家那樣看待這一切關於自己的事情與自己無關地終結。也許,正因為「接受事實上遠比給予艱難」(《恐懼與戰慄》p134,華夏出版社,2014),才更加說明這種接受作為棄絕的某種至高密意。要知道,你已處於「最深不可測的不幸」(p134)之中,獲得「怎麼做都無能為力的意識」了,棄絕,是你唯一可靠的渡越。

謝燁,繆斯榮耀的禮物,詩歌王子的愛寵。但不要忘記,她是諸神按照潘多拉的模式鑄造的,或許,就是另一個潘多拉。實質上,她就是一個女人,和所有世俗的女人,被慾望、快樂導引的女人別無二致。她之所以那樣特別,是因為你們此前建立了聯繫,如今,精神的聯繫既已破裂,生命內在層面上不再互存,在她那裡,你和其他任一個男人已經沒有了本質的區別;對於你,你認為她還是那個獨特的她,她的腳步聲還在令你心旌搖動,但其實,你肯定也早已覺察她的霉爛變味,不可再保持了。所以你才那樣憤怒憂鬱,那樣痛苦煩悶,才有「殺是一朵蓮花」的絕望玄想。但你沒有消極能力,不肯承認「她本來就不是專屬於我,而屬於慾望和快感」。世界上,那樣多城市,那樣多的房間,每天每夜,該有多少人在那裡狂歡恣意,追求財富與快感。她,作為一個普通女人,性器旺盛,兩眼金光,怎麼就不會是其中之一。以前的屬於即使是真,那也只是像花園中兩條小徑的偶爾的交叉,而非平行或重合。把那短暫的交叉當成永恆的真,其實是你自製的幻覺。幻和真,也許是任何人、事的兩面。你去抓住什麼,你也是什麼。你去抓至純至真,是的,你是;但別忘記,任何一個別人呢。她像你一樣有一個屬於她自己的「我」,有她自己必然的選擇,強迫不能改變內在真實而只能讓生活的外部出現些微的變動。愛去時,沒得留;就像愛來時,擋也擋不住。她已經投向另一個男人,對你只有利用,純粹的利用和玩弄。承認吧,接受吧,負擔吧,這大失敗,這慘痛的喪失,巨大、不可方物的隕落。最艱難、最羞辱的時刻,你接受它吧,接受它,什麼也不要說。要明白她就是一座爛坑,跳下去,只能是一身污泥而毫無所獲,裡面只有污泥。也許對他人,她是溫柔鄉,但那隻對他人,不是對你。你何必,要沉迷那原先的幻覺與執著。她的心已質變,已經不值得你去愛戀,去珍惜;事實,已無可挽回。她對你,已經只是一個洞,即使佔有,也只是沒有任何精神生產力的肉洞,不能為你生育童話世界。棄絕吧,果敢的、勇猛的棄絕吧,拿出比追求童話更強烈更果決的勇氣來接受失敗,棄絕這不再可愛的所愛者。愛已不再是愛。苦海無邊,回頭,才是岸。所有的付出不是沒有回報,但是,不要在這一個具體對象里尋求回報吧,她已徹底改變,你們的道已不盡相同,已經緣盡了。猛醒吧,頓悟吧。否則,只有毀滅在前方等待,你看它像一隻陰險的獵戶躲在她幽暗魅力的裸體旁,藏在慾望與執迷的叢林里。也不要把愛與執著當成付出與回報的人際反應機制吧,它們應歸到內在的、更高的生命本體領域去審視。故,對於此一具體對象,只能棄絕,棄絕,棄絕。這棄絕,不只是針對她的,從本質上說針對自己,針對自己的慾望和執著,或者更準確的說,是針對那一把生命意義反饋固定在一個已經變化了的她的身上的那種執念,一個已經不再合乎「事情物理」的執念。它要求你啟用的,是性質完全相反的另一隻手,消極能力之手,棄絕之手。而且,你必須保證它比正能量的那隻更強大,否則,一切都只是泡影,意義無有著落。你所陷入的只能是自我的完全毀滅,或更糟,墮落。還好,我們的顧城畢竟是至誠與執著的生命堅守者,還沒有落入那比毀滅更糟的卡列寧狀態。所以,面對極重大的、不科學、不合理、不公平的失敗、背叛,我描述了三個層級的「我」:執念的棄絕者(回歸生命本真層面、更高更深的自我成就與肯定);顧城式的自我毀滅者(單一性的執著);卡列寧式的虛偽墮落者(執著、真誠的蕩然無存)。我絕不否認執著、真誠及由此在失敗面前必然的痛苦、絕望乃至憤怒,而只是否認被它們畸形的兒女控制,我只是把它們打壓至審美之維,從而實踐對一切苦難的心靈超越。實質性的精神動作是,棄絕,無限棄絕。

讀者可以看到,剛才我在和顧城說話,勸他,和他進行我所謂的內在交流。但這樣有效果么?他已經死了,不可能再聽到你的話,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不如來點道德評判實在。好,問題就在於「什麼用」,什麼才是「實在」。

作為顧城本人,當然是無從理解這些話了,即使他復活,依他的心態,他的個性,恐怕也絕難聽得進這些話。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說話的真對象,其實不是,至少不只是顧城那個不再可能的對象。

我是在向所有人,所有活著的人說話,向所有真誠的、執著的追求所愛的心靈說話。向所有執著真誠卻遭遇太慘痛、巨大的否認、失敗、欺辱、冷遇的靈魂說話。告訴他們,那相反的、另一隻手的必不可少,讓他們那真誠、執著的心不至於隨著具體人事變遷、極其慘巨的失敗而消亡。

這裡的棄絕,不是事先的預謀,而是臨事(重大、徹底決絕之事)的能力,一種隔絕精神病毒的能力。如果把棄絕理解為對所愛「留一手」而非完全盡情的真摯的投入,那顯然是歪曲這一理論。也許,只有面臨致命險境、絕境的人才有可能聽懂這些話;也許,向所有人說話只是我一廂情願;也許,所有的話自能對自己說。

那個名叫顧城的自我、靈魂無可挽回的毀滅了,但世上還有很多這樣的靈魂,它們具有至真至誠的內在美質,我是向這樣的靈魂說話。假如莊子的無用之為大用沒錯的話,假如榮格「只要對心靈起作用就是實在」沒錯的話,這些話當然是一種「有用」,一種「實在」。

甚至可以說,我在對自己說話。這裡的「我」,對所有的「我」有效,對所有真誠、執著的靈魂,受到慘不忍睹的失敗、背叛的靈魂有效。一人之心,天地之心也。我要說服的是自己的心。要降服的是自己的心魔,以「棄絕」這柄靈魂的慧劍,解脫之劍,更高成就之劍。它所砍斷的,是一種執念,即把真誠、執著的必要與已經質變的具體對象進行外在綁定的執念。生是誰的人,死是誰的鬼。沒錯,問題在於,那一具體對象已不存在。她的心已經不在你這裡,所謂內在的、靈魂的對話只能是一廂情願,一種錯亂迷幻。對你,她只具有空殼。承擔這一事實吧,實質性的精神動作只能是,棄絕,無限棄絕。

這裡的無限,當然是指自由而非被控制。因此,它不是達摩克利斯之劍而是恰恰相反的那柄。所謂「拿得起放得下」,一種巨大無匹的內在力量,爽利,劇痛,勇猛,果敢,大無畏,金剛智,正是這種力量讓我們能夠「挾太山以超北海」。真正的讀者會明白,我顯然不是在「講道理」,我是在嘮叨能力,能力,一種致命性的能力。

要害不是從道理上辨明所以要棄絕的根由,而是在明了棄絕根由的同時能夠真實(心靈的真實)的做到。做到,是一種能力。

能力,只有在「實踐」中被展示,證實,而無從在語言中得到。說,等於不說;不說,是真正的說。

我並不否認真誠與執著,而是以棄絕那隻更大的手在它們即將為失敗、痛苦、憤怒、絕望所吞沒時將它們拯救出來,使之不至於為某一具體對象的蛻變所毀滅,而得以躍升至永恆性普遍性的領域,回歸生命本體以便重新出發。

棄絕的「道理」本身其實沒什麼好說的,執迷於談道理是一種執迷,一種學者式的無能與迂腐,既無益於「實踐」棄絕,也無益於做任何事。關鍵是實踐棄絕的能力,這才是致命性的。生死攸關。

克爾凱郭爾《恐懼與戰慄》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論無限棄絕的悲劇英雄,他把無限棄絕列為到達信仰之前的最後一個階段。本文深受啟發,其中亞伯拉罕的棄絕確實令人吃驚。他能夠做到默默無言不動聲色的棄絕以撒,主要是靠了信仰的力量,在倫理、理性看來是荒謬的力量,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人類的至高的精神力量。一種領悟。它所需要的時間,是一瞬,是永恆。克爾凱郭爾,將棄絕和信仰分兩個階段來論述,主要是方便了歸納二者的區別,至於事實上是否存在這樣的兩個時間階段、或邏輯階段的遞進和對立,恐怕也是可以商討的。在很多時候,二者也許是合一的,就像很多時候,它們相距極遠一樣(就像他描述的悲劇英雄和信仰騎士的距離,就像倫理和信仰的距離)。

相對於亞伯拉罕那深不可測的至高沉默,也許耶穌對生命的棄絕更為人性化。他在十字架上大喊:「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我的神,我的神,你為什麼棄絕我?)」(《路加福音》,15:34)咋一看似乎真的不懂得原本是自己的選擇的意義一樣。而臨死前一句「成了」道出棄絕與成就的直接同一性。顯然,他並不是不知道自己會被抓,也不是像別人嘲笑的那樣能夠救別人的命,令別人復活,卻不能救自己。捨棄生命,是他救贖世人預設的最後環節。如果他竟然因為畏懼痛苦和羞辱而逃避死亡,他就無法完成上帝(父)交託給他的救世大計。而作為有血有肉的人,他也不掩飾自己真實的恐懼與怨憤。但這並不妨礙他棄絕,他正在棄絕的十字架上。

棄絕是一種能力,而不只是一種智慧。智慧,會讓人誤以為是談道理。棄絕,作為「道理」,沒什麼深奧幽眇的;而作為一種能力,它深不可測,彷彿隱伏在海底的蛟龍,平時難以遇見,以為無足輕重,甚而並不存在。但在至關重要的悲劇時刻,它突然呈現,把內在的真誠與執著這種生命深處本體、人的至高本質能力,拯救出具體事件徹底失敗的深淵,不至於隨惡劣或悲慘的人事而滅沒。《一句頂一萬句》里,楊百順(楊摩西、吳摩西)最後很接近實現了棄絕,他在尋找巧玲的路上(一個站台)突然遇見棄他而私奔的吳香香及其姘夫老高,一開始是「心中的怒火,『呼』地一下又燃著了」,甚至回去拿了刀子打算殺人息怒(恕我直言,男子漢大丈夫自當如此,卡列寧之輩為我鄙視者就在於連報復的心都不願起,真是文明人)。但後來看見他們在那兒雖然貧窮卻是和和美美的過日子,想起自己和她在一起時的不和,於是認識到「這不是一個把誰殺了能了結的事。就是把人殺了,也擋不住吳香香跟吳摩西不親,跟老高親。他們騙了吳摩西,但沒騙他們自己。這麼說,倒是吳摩西錯了。」且不管這是作者的附體虛構還是角色真實的覺悟(不妨把文中「吳摩西」代換成「我」,體會一下差異),如果顧城老兄當時也能接受這個理那該多好。通姦者自有通姦者的道理,但也只對他們有意義,而吳摩西,接下來也確實做了合乎情理的「棄絕」,他收拾行李離開了那裡。但是他只做了個半對,並沒有真正領悟棄絕的內涵,因為,他讓生活的熱情,對愛的執著與真誠也隨著一個失敗的婚姻滅沒了,這不是棄絕的終極真諦,正如剛剛所述,棄絕的要義在於把人的純美本質精神救出事件的悲劇性毀滅中,其認識的關節點就是肯定自我的存在合法性,真誠和執著的精神品質的至高地位,人事腐爛,世界雖滅而精神永存。他接下來就陷入了自我的悲傷里,喪失了生活意志。《紅樓夢》里,林黛玉臨死前喊「寶玉寶玉你好…」話沒說完就香消玉殞,確實令人唏噓感嘆。她在此前「知道」寶玉娶寶釵就決定慢性自殺了,這裡,真的是非常非常的遺憾:她並不知道寶玉受了騙以為娶的是她。為了便於分析,我們不妨假設,是寶玉真的變了心要娶寶釵,那黛玉應該怎麼樣呢?我認為,這就用到了棄絕。即使是至愛,如果碰觸了愛的底線,也必須有所交代;否則,那愛,就變了味,不再是真愛了而是「溺愛」了。她「應該」去找他,當面問清楚;但以她的性格,又絕對不可能,所以,悲劇在此時獲得了必然性的力量,不能再簡單的說誰對誰錯,怎樣是「應該」的了。這確實給棄絕下了難題,但是她的絕食,不就是棄絕的一種表現么。問題是,她沒有清醒的認識,談不上內在的棄絕,也更沒有那種致命的消極能力(那種消極能力絕不是她所做的消極抵抗,自殘自毀),從一份具體的不再可能的愛里走出來,她做不到真正的棄絕,而只能受弗洛伊德所說的死亡本能的誘惑走向絕境,當然也不可能有現實的獲得,唯一證實的,倒是她愛的內在真切與激烈。然後,我們再按小說里說的,寶玉並未變心,這個故事只是純粹的性格悲劇、命運悲劇等等,它所見證的,是愛的執著與真誠的極致之美,根本也不需要棄絕。問題似乎僅僅是技術性的,他們在那一階段都神奇的不再見面與交談,於是一個盲目空歡喜,一個自甘絕望的死去。如果她能夠棄絕,或具有棄絕的勇氣,《紅樓夢》也就不再是《紅樓夢》了,但作為一個具體的靈魂的自我成就,肯定獲得了更大的可能性。有的續文說林黛玉沒有死而是跑到美國讀博士去了,寶玉追過去,但是黛玉已經沉迷於學術之中,對男歡女愛的都不感興趣了。好吧,只是這樣寫在棄絕的作為方面類似的接近於《一句頂一萬句》的吳摩西,都是在潑水時把水裡的孩子也潑了出去,而不像《紅樓夢》其實一直堅持了對愛的真誠與執著的肯定,只是主角未能以棄絕將這種內在精神從人事的衰變里拯救出來。

如果不能棄絕,也就不能保守信念,或者說,就成為信念缺席的表徵。在林青霞演的《新龍門客棧》里,我們看到了這一幕。這裡的棄絕,倒不是指對周淮安的感情的棄絕,而是針對那疑似的背叛的棄絕,即言,與自己對背叛的推測的棄絕,以及對情人為了達成大家一個重要目的而不得不利用色相作有限度的犧牲時,自己過於局促的嫉妒的棄絕。如果,她對他有信念,就不會妒火中燒,首先亂了陣腳;從而對於情人和金鑲玉的逢場作戲,能夠領悟而杜絕嫉妒的發生。

棄絕是一種能力,就是說,不是你認識到了就能做到,因它是一種能力,一種精神力量的實相,需要特別的心智、邏輯去獲得。它接近信仰。它的道理是至為簡單的,但是能做到者極為罕見,因為它並不是棄絕真誠和執著本身,而只是「對它們而言」的。

棄絕是後悔,但不後悔。後悔者,是就生命外層而言,是對具體的人事,對現實層面而言,唉,她原來是這樣子的啊,自己真是沒有知人之智。遇人不淑或誤判形勢,導致悲劇發生;如果——還是不要「如果」了,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只有像所有的悲劇英雄那樣以淚水編織自己的外衣,用淚水將它染白。不後悔者,對生命的內在而言,對自己的執著、真誠而言,對心靈的品質和超越而言,人必須如此,並非真誠、執著本身出錯,而是具體的參與出錯了。棄絕是棄絕,決絕,再無反顧。

棄絕是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幻想),棄絕是保存希望。棄絕通過自己金剛智的識別力、判斷力承接一切失敗與屈辱,一切不舍與難耐,斷絕一切「挽狂瀾於既倒」、一切「還有可能」的慾念。這種力量,破除一切幻。棄絕,是徹底、完全的棄絕。棄絕對生命由此做了一次致命的精神手術,意志虛弱的心靈也許會因為承受不了而湮滅,不過,這種情況其實不必擔心,真正的棄絕是內含補養成分的;它還含有生命的希望的種子,其實正是它,將原本會隨人事敗毀而一起毀滅的精神原質、生命本體最可貴的內核(執著、真誠)解救出來。斷裂、棄絕的是有限,具體的對象;依靠棄絕而保藏、渡越的是無限,是生命原力。

值得,是否值得,這是決定是否棄絕的內在尺度。若所愛者已經變質,或其存在與自我的絕對領域發生了衝突,那,不管那對象有多麼誘人的條件,不論她對你而言有多「可愛」,都已再無迴旋的不值得,唯有棄絕;若仍是契合,那就無所謂代價,不論通向成功的路多麼遙遠,何等艱難,只應該堅持堅持再堅持,否則就是不純粹,不徹底。這是決斷,是金剛智。

所謂棄絕,不是一句漂亮話,不是簡單的放棄或否認,而是以真誠、執著為強大前提。瞭然具體對象、具體執著與自我真實趨向的已然偏離、決裂,從而以精神的強力從原設目標那座高山上跳過去。這是一種「挾太山以超北海」的心靈跳躍:泰山,就是你所有的真誠、執著,你的痛苦、屈辱、憤怒與絕望;大海,就是你的失敗,受到背叛和玩弄,具體的交往對象,它們看來是無邊無際不可渡越的。而渡越,是你生命的再次豐厚,更是你生命的卓絕超拔;而且只有在渡越的那一瞬,你才能把所有的屈辱、失望、痛苦、愁悶、憂鬱、憤怒、絕望統統丟進失敗里,幻想在此岸就丟掉或逃避,只能是幻想。必須跳過去,才能在真誠與執著面前將這一切重負脫下,換一種方式說,就是把這一切重負變成生命的輕,化作自我的內涵而不再是獨立形態的負性心理。這也許是這樣一種心理情境:是的,她離我而去,可恥的背叛,但不全如此;她是座山那樣高遠,難以攀登,但是現在看來,又似乎是太過低矮,遠遠在我的目光之下,甚而是和我的意願南轅北轍,只不過此時才顯露真相而已。於是一種隱秘的竊喜源源湧來:我一直走直線的,而她也許根本就沒變,這表明我的位置由於真實的跳躍變得比原先高太多,以致那原地不動原先高不可攀的她突然落在低處,像是和我背道而馳罷了。總之,你可以自由聯想,使用各種心理面具實踐自己的棄絕,但其效果如何,歸根結底,仍在於你的生命實相,你心靈的「real」(拉康),是否持有棄絕這種消極能力之手;否則,那就只是等而下之 的自我安慰,一種小人肚腸的、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而已。我言說棄絕,乃是從「實相般若」,從「real」層面「傳說」的生命真諦,而理解為心理致勝法術者只能證實其與真誠的生命真諦相隔膜、隔絕的拙劣。

我甚至也不是在宣傳一種勵志觀念。「失敗,不過是要你尋找更好的方法;不過表明你尚未成功而非你是個失敗者,只是上帝對你有了更好的計劃」這樣的句子確實激動人心,讀了之後熱血沸騰,年輕人確實應該多看這種正能量。我中學時就看過卡耐基、拿破崙什麼的勵志書,現在市面上也是層出不窮的心靈雞湯之類。這些,確實很有道理,也很有用。但是,在吸收了很多的光芒和溫暖之後,越來越多的的、不可控制與預測的失敗、災難撲面而來時,這些勵志的句子彷彿狂風暴雨中微弱的燭火。再後來,我逐漸接受失敗本身,把它和痛苦作為生命自身所具有的要素接納。尼采似乎有類似的看法。他以酒神精神,與悲劇相嬉戲的酒神精神去化解悲劇,以藝術的方式從生活悲劇中汲取審美快樂。但在現實層面(精神的現實)如何對待造成悲劇、或悲劇相關對象,恐怕不能只是以嬉戲對待,甚至可以說,棄絕恰恰是現實苦難轉入審美維度的前提。如果有,我想,那就是,棄絕。這也不是宣布勵志書的無效,而只是認識到,它們只是介紹了人生真諦的一面。

從生命的總體看,與單一的強調執著、無視苦難的勵志哲學所具有的根本區別,我還強調棄絕,並堅持它比那常用而顯得強大的那隻手更強大,更有力,才是人生真正的超越,一種可以棄絕所有的至高超越,才是完全遵循內在價值標準。再依靠克爾凱郭爾論述的荒謬之力,便躍入個體信仰(信念整一的精神世界)的至福靈地。

棄絕不是簡單的忘記,亦非好了傷疤忘了痛,它不是淺薄的樂觀主義,它只是不再沉溺、沉淪在具體失敗的是非恩怨,或降落在昔日風景里撫摸傷痕,顧影自憐。往日的人事僅僅作為經驗、作為參考進入來日生活的視野,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的起作用,而不是作為參照系,作為標尺衡量現在;那,其實是舊事舊人在今日的還魂罷了。棄絕,是今天的人做今天的事,它真正面對的,是此時此刻的絕境,是對至高的憂傷的永恆性成就。

是的,棄絕是一種忘記的能力,它讓我們躍升至一種絕然清凈的狀態。關涉己身的人事的衰變、腐壞此時彷彿不曾發生,對自己的心靈不再發生任何糾纏,任何重要的、支配性的影響。棄絕是忘記,是放下,而非遺忘。

棄絕亦非憤怒,而是脫離憤怒的控制。周芷若對張無忌不是棄絕,而只是憤怒與放棄。儘管她說出很嚴厲的話,對趙敏很恐怖的用爪子去抓,又在峨眉拒絕張的道歉與和好請求,還弄出一個男人來矇騙羞辱張,但她不是棄絕,而是沉溺。愛之深責之切,沒錯,但太切了就成為畸形的膠著。當她到達要實踐殺謝遜(張無忌最最尊敬愛戴的人之一)來報復對方時,那靈魂的畸變是多麼令人惋惜、詫異啊。她後來的幸運(沒有完全崩潰)不是從她的行為、動機可以內在的推導出來的。如果不是有武功更強的人來阻止,依據當時情勢,她必定會得其所願的。那樣的話,她接下來的靈魂也必然陷入一種徹底的崩潰狀態。別人的阻止,那是巧合才能有的事,我們可以任意所為而把失誤的希望寄托在巧合的外在更正上面么。我們只能從靈魂的內在動機去考證行為的意義。憤怒是本能的宣洩,一位無可爭辯的暴君,它的好處在於張揚自我主體地位,但它的過度的危險在於對心靈美好本質的遮蔽和毀滅。一把雙刃劍,是的。周芷若對張無忌的羞辱、顧城對謝燁的打殺,絕非棄絕,而恰恰相反,是一種不可救藥的執著,不再合乎「事情物理」的迷執,是氣急敗壞的表現。我們可以憤怒,但記住不要成為它的奴隸。當你認識到自己要被它控制,那就必須具有智慧去棄絕,就得施展棄絕的能力。否則,自我毀滅。

《薄伽梵歌》第18章即最後一章為解脫和棄絕瑜伽,同樣是從精神上定義棄絕,其中說「棄絕充滿慾望的行動,詩人們稱之為棄絕;擯棄一切行動的結果,智者們稱之為擯棄」,前述顧城之殺妻,吳摩西之拿刀子,卡列寧之「和諧」(前期),黛玉之自毀,周芷若之張揚憤怒,等等,都是充滿某種慾望的行動,都是著意於某種結果的行為。而「必要的行動」,是不可「棄絕」的,否則,就是「暗性之人,出於愚痴」,其實黛玉和楊百順都有這樣的方面,他們本都可以為自己的幸福再多做一些事情的,但都因各自的道理而放棄了。由此可見棄絕,也具有解放、自由的意味,具有自我提升的命題。他們的棄絕表明了他們的自我的某種不合適的限制。這裡不是要指責或要求他們怎樣做,而是為我們指出遇見怎樣的情景,自己要明白是怎麼回事,怎樣應對是怎樣的自己的。

糊塗的界限。「這就是愛,說也說不清楚;這就是愛,糊里又糊塗」,這歌詞描述了愛自身的某種特質,無可否認,而且可以肯定是愛與生活必不可少的維面,但是,這並不等於它們沒有任何邊界或底線,而糊塗,也並非真愛的專有屬性,否則,生活中也就不存在我們稱之為悲劇的事件了。在到了它們臨界的地方,就需要果敢的啟用棄絕,否則,就會變成那變質的愛的俘虜,或者悲傷、憤怒的奴隸,將自我美好的本質毀滅。綁得太緊的愛不是真愛,「區分」(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中的分離才是親密性起作用的地方。徐志摩對陸小曼後來那個樣子,其實就是沒有在需要棄絕的地方致命性的使用棄絕,以致為生活所致命。愛是一種信仰,而非沉溺。所謂「糊里又糊塗」只有在愛自身的質性里才有意義,才有言說的合法性。

那些懶惰的人,那些懦夫,是不能以棄絕作為自己放棄生命責任的遁詞和美化的。如果一個人下勁的追求,卻一直追不到,便以失敗為由而放棄,或者擔心自己得不到而放棄,是完全和這裡的棄絕扯不上關係的。他們只是以事情外在的形態,以自己利害的考量為準繩決定取捨,而非直指人心。也就是說,並不是對象不再發生了與自己所愛欲的屬性相反的變遷,而只是自己實在太累太苦而丟人的放棄了。而棄絕,是一種心靈事件,屬於精神範疇,究詰人的內在趨向。我給那些懦夫、懶漢的建言是想辦法擁有真誠與執著,建立自己努力、堅強以及吃苦耐勞的品質,而不是無聊的玩什麼棄絕。克爾凱郭爾說,懶漢們只是生產風,而勤勞者生下自己的父親。我又一次想起了多年前看的一個新聞報道的一個印度老翁到60歲還在堅持為初中畢業證奮鬥的事情。既然事情還是我之所想,那麼,即使付出怎樣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唯有這樣的人,才配談棄絕(他並未棄絕,只因初中畢業證還是他之所想),否則,棄絕棄絕云云,無非是「玩玩」罷了,和靈魂的自我跳躍、成就又有什麼關係。《薄伽梵歌》:「如果懼怕身體勞累,認為痛苦而擯棄行動,這是憂性之人的擯棄,不會獲得擯棄的果報」。

「從事必要的行動,認為應該這樣做,而擯棄執著和成果,這是善性之人的擯棄」,顯然,《薄伽梵歌》的作者是推舉這種類型的棄絕的,而這也正是我這篇文章所論述的棄絕。一種明辨的取捨,果敢的決絕。歌中所要擯棄的「執著」是指對行為結果的執著,而非對應該之事的肯定與堅持的心意狀態,故和我文中的執著「內涵」有別,道理上並不衝突。「盲目執著一種結果,彷彿它就是全部,淺薄狹隘,不得要領,這被說成暗性知識」,就界定《薄伽梵歌》所言「執著」的範圍。我所言執著乃是與內心的真誠相聯繫的一種堅定心意。而這正是「從事必要的行動,認為應該這樣做」的另一種表達。不同之處在於,我這裡的棄絕在對於錯誤的對象、事件中也要剝離當初使之聚會時的因緣的合理性,以及初心的真誠與執著,並視之為人生一切事所不可缺少的心靈屬性。我的棄絕最初也是針對一件重大的失敗、荒謬事件的發言,是面向人生悲劇的夢醒與猛轉而不失去自我最深的真實,是事情出現最不願意傾向的事時決斷,事後的自我歸結、轉向;而《薄伽梵歌》所論述的,包括了事先的「預謀」,強調行為時的自由心態(不執著行為結果),角度有別,而內在信息相通。

在無可挽回的絕境里,唯有棄絕,才得自由。「捨得」這一詞的構造,是非常有趣的,當然,是痛苦的趣味。如果,顧城當初有一隻棄絕的手……

跋一:

我希望有人能夠看懂我:一個人為棄絕執拗出這樣多的文字,可見棄絕對他,該有多艱難,多重大。

錯,他本該沉默無語的。(忠實的約翰尼斯一旦開口,就會化成石頭。)

他真的「放下」了么?

跋二:

我是為人世間的大愛而生的,那些小情小愛的我都不會考慮。哈哈,哈哈哈。

笑啥?

沒笑啥。

沒笑啥那你笑啥?

沒笑啥。

瘋了!

哈哈哈,哈哈。

補篇:一,暴力的內在機制及其解構

我是強力主義者,而非暴力主義者。這強力,指向精神,而暴力指向肉體。打和罵,都沒有意義。對女人,我不主張罵。只有對並非致命性的壞事壞人我才會去罵。對於罪大惡極,不可饒恕的行為,我是不會費力去罵的。我會果斷選擇棄絕,內在的棄絕。如果實在想要發泄我倒主張打一打。顧城老兄泉下有知,也許會興奮得跑上陽間送我個大擁抱:哇塞,不愧是精神兄弟啊。然後他還可能感動得噼里啪啦的。可是我的打也不是他那種。

「你要去女人那裡么,那就不要忘記帶上你的鞭子」。

其實,痛痛快快抽她兩個大耳光,壓壓氣也就得了。實質性的動作是棄絕。顧城毫無棄絕。

據說,顧城原先也是如此,打後還告訴他姐姐去看看謝燁。這說明他本無殺人之意。但是,誤殺也正說明他不僅沒有生活常識(詩人往往如此,不具備現實生活所必備的精明),而且是陷入了情緒瘋癲中而非出自一種棄絕心態,即打人只是棄絕的輔助手段的那種心境。那樣的打才是真的打,真的殺,才是作為蓮花而具有無限精神生殖力的殺。而純宣洩的打,甚至陷入絕望的打與殺,無非肉體層面的,外在於生命的精神本體,只有乾巴巴的道德後果。我記得以前有同學和我說他女友對他說過的話:你將來要是敢背叛我就殺了你。這也和顧城一樣是愛情的霸權主義者,都和周芷若的故事在性質上並無兩樣,都是一種迷執。其中值得肯定甚至令人感動的當然是浸潤其中的至真至誠。可惜,從迷執對於至誠的關係來看,在面臨內在敗壞的絕境時,只能將其綁起來陪葬,而不可能將至誠拯救出愛欲的火海。當愛已不可能,不論有多艱難,棄絕,只有棄絕,才能迎著劇痛將至真至誠從愚痴的捆綁里,從具體人事激變里解救出來。這裡邊一個關鍵點也許就是,在純粹的愛與佔有慾之間如何做出必要的區別。顧城、周芷若等等其實是把佔有慾和愛不分彼此的捆綁在一起了。其一,愛的純度因之必然有所下降,值得懷疑;其二,愛會因佔有慾望的想要滿足卻不能滿足而毀滅。他們一味講究親密,卻沒洞曉「惟當親密的東西,即世界與物(移以用於人與人,心靈與心靈,亦然——引者注),完全分離並且保持分離之際,才有親密性起支配作用」(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商務印書館,2005,p16)。人與人心靈的貫通不是融合為一(即劃一,取消各自獨立性、獨特性),而是在二者「之間」二者才是一體。愛情霸權主義則以愛的名義實行「佔有」,取消各自獨立性而把兩性的關係低級化為某種隸屬關係:你是我的(當然,這是雙重隸屬化,即,我也是你的),所以——於是,愛的暴力心理機製得以固定。

這種捆綁在倫理、制度方面是得到認可、保護的,因而在世俗的層面顯得天經地義,無可厚非。可生命,這先於道德、制度的自成一體者,事實上偏偏難以完全順服倫理、制度的「規訓與懲罰」。這矛盾具有永恆性。我當然不是完全反對這種捆綁,我本人也必然實施這種捆綁,但我還會關注捆綁的限度問題,換言之,我以一種清醒的態度對待這一捆綁,保持這樣的認知:它們並非本就如此,或必定如此,而是生命的偶然緣定使然,也是倫理、制度的規範使然。我還關注捆綁中的二者關係。我仍然強調愛的純粹性,愛的生命活力,而非其倫理、制度性的職能。我不主張愛應屈服於佔有慾,相反,我認為佔有慾應該服從愛,倫理、制度應該護衛生命本體而非一味壓制。實際上,倫理、制度最初設立的動機,乃至其存在的至高的終極合法性就在於它們是必要的「維生素」,只是作為規範它們必然對生命具有壓抑乃至扼殺的成分、傾向。我所警惕的正是後者。故此,當愛已不可能,已成往事,無論在一方還是多麼強烈、充沛、真實、浩大,都不應該以倫理、制度的佔有慾而再強行捆綁,自誤誤人,何況佔有慾的過度行使甚至連原本保護它的倫理、制度也會冒犯。顧城的例子就是。所以,棄絕,是一柄慧劍,表面上看指向對方,指向具體的事件,實質上更指向自己的內心,自己那唯一的、糾結不清的愛欲情仇。她已然變質,或本就如此,只是此時才暴露,已不再可能是你的愛的對等者,棄絕,是你唯一有效的選擇。輸不起的人只會把自己交給命運那個瞎子去裁決,只會輸得更多,更徹底。

棄絕,就像謝霆鋒在艷照門事後的作為。

像,不是「是」,不是「不是」。謝對張具有周芷若對張無忌那樣的摯情么?我問的不是語言的回答。那「真實」(real)的情形決定了是或不是。但有一點沒問題:棄絕,就是「像」謝霆鋒事後的作為。

我棄絕了張柏芝。在艷照門之後,我消除了經由《星語心愿》建立的內心對她的神化的喜愛,我的心不再追隨她,不會再在我的藏書封面封底護封頁邊等任何可能的地方貼她的靚照。但是我依然喜歡她,依然在碰到的時候看她的節目,就像是看其他明星的節目一樣。這,是棄絕,內在的棄絕。

至於文章妻「且行且珍惜」,自有其合理處,但顯然這裡並不特別感冒。他們還擁有真情么?這是我唯一的問題,不是否認,亦非肯定,而僅僅是發問。問題得到了真實回答才得以決定是否需要棄絕。至於「真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換言之,棄絕一直是指向人心的,而「人心隔肚皮」,只有他們自己能夠據之做決定,他們可以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當然,我也並沒有說他們騙,只是說「可能」。我們所有人,作為外人,只是無聊的看客,就像別的人對我們,也只是看客。我們談論的意義(如果它有的話)只針對自己,只在於我們自身,他們的故事,無非「借鑒」。我為什麼沒有像對顧城那樣放肆的進入他們的內心去探究,因為條件不具備:他們不是詩人,懂得把真心、真相掩蓋到以我的智能發覺不到的地步;所有公開發表的言論,都有「做」的性質,我都難以據以為真。謝霆鋒也是。所以,我只採取「外觀」的方式處理他們的故事。

棄絕的一種,是《冰與火之歌》里卡麗熙在卓戈卡奧變成植物人後那個樣子,她親手扼死了他,帶著無盡的愛戀與悲戚的無奈。但如果並沒有那種強烈厚實的情愫而那樣做,則同樣無所謂棄絕,而只是一種屈從於利害的機變。

二,棄絕作為一種能力的內部構成與哲理基礎

玩《魔獸爭霸》里自定義遊戲《黑暗國度》,其中會有多個高級武器合成一種超級武器,其威力遠超過各合成者威力簡單相加之和。棄絕就是這樣一種精神上的超級武器,而且還是秘密武器。

從前文的區別性論述看,它乃是兩個「譜系」的能力的焠合: 1.承認,接受,承擔,忍耐力對不甘心(慾望),恐懼(對後果的「不堪設想」,擔憂承受不住),屈辱(憤怒,自尊的難以割捨);2.判斷力,決斷力(選擇、取捨)——明辨真實境況,不遲延的一剎那決斷,果敢,勇氣。這兩個譜系表面上看甚至是互相矛盾的,一個接受,一個決絕,但它們指涉的「對象」在精神意象方面有所差異,這是它們能夠和合的條件。勇敢、果敢這樣的精神品質、力量是二者的催化劑,是瀰漫在二者起作用時的相通者。還有忘卻的能力。這些能力在棄絕中已經喪失其獨立性,而是作為構成性的元素,一如合成了超級武器的原先那幾個高級武器,在新的統一體內已經混化無形。惟其如此,棄絕才是絕類離倫的全新的精神能力,才能在生死攸關的絕境中拯救「我」(真誠、執著、愛)脫離苦海、毀滅,如同歷經諸神黃昏後的巴德巴爾(也不盡相同,巴德巴爾並沒經受那場混戰而先亡,但棄絕之前,那存在於與雙方的真愛,其實不是已經死了么)。

我這樣愛你,寵你,由著你,對你百依百順,你竟然——

我是真的愛你的呀,不停的夢見你,在意識不很清醒的時候就不由自主的默念你的名字,你是我生命的至高者,你是我的一切,我靈魂的唯一,沒有你我也就沒有生命,沒有你,不可設想,無法忍受,沒有你,天哪,我,我可怎麼活啊——

我最愛的人,傷害我最深——

是的,但飛躍到「只是這顆對你的心,從此再無人能懂」的境地吧。假使你非要愛,而愛又不再可能,那只有放開,讓愛僅僅作為心靈的存在,讓愛純粹為一種精神凝聚。

我承認,不得不承認,那些,都是你內心真實的想法,是你可貴的至誠,單純的思戀,它們像晚霞一樣絢爛凄美,猶如一個即將奔赴冥府的幽靈在奈河橋畔幽幽的徘徊,但是,我仍要勸你,棄絕吧。世事無常,她不再是她,綁定執著於一個已經不可能的對象上面只是捕風捉影。棄絕吧,不要畏懼那失落的痛,那虛無的難捱,一個必然的過程,你需要致命的勇氣訣別。最可怕的,不是她多麼無情或無恥的背叛你、利用你,而是你不能承認、接受她的無情與無恥,不能對自己的一切努力、夢幻以及涉及她的慾念說再見,是你認為自己沒有她就無法存活喪失一切意義的執念。棄絕吧,棄絕她,棄絕你一切執著妄想。

《薄伽梵歌》認為,眾人所看做不可改變、無可抗拒的現實(比如,沒有她,我就活不下去)都是由幻力造成,都是一種幻覺,一切慾望執著(固定、膠著於某一具體對象)都是由於處於幻中,沉迷於「顛倒夢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世界的原質具有「三德」,而這「優性、善性和暗性,都源自我;我不在它們之中,而它們在我之中。正是這三種性質,迷惑了整個世界,以致不知道我不變不滅,高於它們。我的神奇幻力,由三性造成,難以超越,但那些歸依我的人,能夠超越這種幻」。這個「我」,在歌中自然是指薄伽梵(黑天),世界的創造者、毀滅者,但如果不信神話的話,也不是不能從中吸取有關世界人生真諦的啟示。這個「我」,不妨看做生命本體存在的「我」,而「世界是我的表象」(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所以「我」,不僅創造世界的具形(懸置日常所謂客觀現實,僅就事物在意識中呈現給我們的現象而論——此為胡塞爾現象學),還賦予世界人生以形而上慰藉(世界人生所可能取得的唯一的意義,即審美意義,尼采《悲劇的誕生》)。所以,就終極的可能視角而論,世界人生的意義的皈依、發源地、承受者、享有者不是作為自我表象或意志對象的他者,而是「我」,只有「我」,只能是「我」。你受幻覺驅使,受本能慾念驅使,不能看清人與人親密的真實、本質只能在人與人的「區--分」(海德格爾)中實現,你把愛與佔有其實是外在的綁定了,那其實不是唯一一種性質的執著。棄絕吧,當愛已成風,「與往事乾杯」(陳染)。

三,類別

2014/5/5

棄絕,是一次死亡,一次熾烈、果決的死亡,然而它是孕育重生的死亡,是涅槃的鳳凰,風暴降生的卡麗熙 :棄絕,向500年的勞苦、奮鬥棄絕;棄絕,向終身的託付,全部的摯愛棄絕。

有人把死亡的心理學分成5個階段:否認,憤怒,拒絕,爭辯,接受。他也許忘了指出,最後那一步才是最關鍵,最致命的,它是實質性的心靈跳躍。克爾凱郭爾就蘇格拉底的事情說,英雄總是在死亡之前已經死亡,總要死兩次。前一次,是心死,決定性的,具有永恆意味的死。克爾凱郭爾把蘇格拉底當做理智的英雄進行描述,我認為,所有展示棄絕能力的人都首先是自我的英雄。

棄絕,可以分為3種:對依然可愛之人事的棄絕(完成:耶弗他對其女兒,參《士師記》11章;卡麗熙對卓戈卡奧;亞伯拉罕對其子以撒。未完成或半完成:周芷若對張無忌、林黛玉對賈寶玉)、對不再可愛之人事的棄絕(完成:阿飛對林仙兒,參《多情劍客無情劍》;半完成:楊百順對吳香香;未完成:顧城對謝燁)、對純粹迷執的棄絕(未完成:邱莫言對周淮安與金鑲玉的假洞房,電影《新龍門客棧》;完成:?)。它們引起的內外原因、所要棄絕及棄絕所能救贖的對象、所獲棄絕的「果報」都不盡相同,但根本點仍是相同相通的,都遇上不可挽回的負性結果,都只能啟用艱難莫名的消極能力,那斷然果決的棄絕之手,掘心自食,一種慘烈、無畏的涅槃心死。對於不再可愛之人,我主張不再愛,你也可以繼續愛,但都必須棄絕,即棄絕那種保持聯繫,企圖讓對方懂得自己,保持自己在對方那裡的某種存在,甚至繼續佔有的意念;對依然可愛之人,面臨棄絕的需要時我主張不妨繼續愛,也同意不再愛,但都必須棄絕,即棄絕那種像以往一樣的愛與擁有的意念。有人或許認為,第三種似乎不能與前兩者相提並論,其實,就靈魂的實在而言,那種棄絕所要承擔的精神重負,所要接受的精神屈辱與不甘,所要忍受的噬心劇痛,所要拿出的勇氣與消極能力,是一點也不比其他類型稍遜的,因為它們所涉及的心靈的「實在」(榮格:只要對心靈起作用的就是實在的,參《現代靈魂的自我救贖》,工人出版社,1987)其實相同。《新龍門客棧》里,如果她擁有對他的信念,並沒有被假象、嫉妒沖昏頭腦的話,那在她心中也就沒有對方在背叛她的迷執,當然也就無需談棄絕;問題在於,她恰恰是迷惑、陷入了,那,跳出來如果不是由於外在之幻力的消解(周淮安與金鑲玉真實情況的顯現)的話,內在的解決只能靠這極艱難的極慘痛的棄絕之力。否則,我們就只能看到電影里那不合時宜的酗酒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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