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薛寶釵人物評析

按:本文作者是中央民族大學附屬中學高三學生。一名高中生,而且是理科生,在高考將近時寫出這樣面面俱到平和理性的人物評論,實屬不易。對文中很多觀點深以為然。

作者:苟小然

薛寶釵應該是紅樓夢裡最複雜的一個人格,從弄權的心機婊到淡然洒脫的清醒者,不同人對薛寶釵的評價可謂完全對立,而且大家都能找出一堆證據證明自己的觀點。

有三種觀點我不是很贊同。

一是有些人眼中精於算計、世故的薛寶釵。

她看通靈寶玉時不自然地念了兩遍,還很突然地叫鶯兒去倒水;滴翠亭聽到小紅的私密,為了金蟬脫殼推託找黛玉;生日宴上討賈母歡心;黛玉拋下寶玉去賈母處吃飯,寶玉怕王夫人心生嫌隙,說:「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吧。」寶釵偏偏來一句:「你正經去吧,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他心裡正不自在呢,何苦來。」明為黛玉,實則有可能讓王夫人感覺她兒子什麼都要順著黛玉;黛玉生氣時,推著寶玉走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

這一系列奇怪的舉動,都讓不喜歡她的人捏住把柄。但我總是相信,曹公心目中的「高士晶瑩雪」一定不是一個心如蛇蠍的女子。鳳姐判詞:「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如果薛寶釵心如蛇蠍,鳳姐都難與之相比,作者怎麼會送她「高士」二字,與心機婊形象實在不符。

第二種覺得她是生性空無的人。

顧城對薛寶釵的描寫充分體現這種觀點:「寶釵的空和寶玉有所不同,就是她空而無我;她知道生活毫無意義,所以不會執留,為失敗而傷心;她又知道這就是全部的意義,做一點女紅,或安慰母親。她知道空無,卻不會像寶玉一樣移情於空無,因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無情可移。這也許就是儒家生活的奧秘。她永遠不會出家,死,成為神秘主義者,那都是自憐自艾的人的道路。她會生活下去,成為生活本身。」

但恕我直言,這種超越一切幾乎入佛的境界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來說太高了。顧城對她的解讀大概加入的太多的主觀色彩,他的謝燁不就是處處周全,溫柔敦厚的寶姐姐么?

儒家生活絕非空無,不管是修身齊家還是兼濟天下,其行為背後都是對生活懷有很深期望的。

一個人無欲求,大概也很難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寶釵的確生性平和,但「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這種平和是隱藏情緒的結果。假如她真的什麼都無所謂,也不需要時時揣度人心了。

還有一種觀點是她是封建制度忠誠的擁護者。

作者痛惜她奴隸般地信奉封建禮教,批判她「隨分從時」的處世哲學。曹公的價值觀是很叛逆的,賈寶玉是他價值觀的承載者,寶玉不喜寶姐姐讓他積極入仕的勸告,曹公也不喜,但他並沒有說薛寶釵的價值觀是錯的。

他應該會可惜薛寶釵與他不同,但並不是一種批判的態度,相反,他尊重她並且喜愛她。她作的螃蟹詩,便是寶玉也讚不絕口,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奴隸一般盲從的人?她非池中物也。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他的欲,那薛寶釵的欲是什麼,是在賈府打怪升級?是搶寶玉當上寶二奶奶?

我覺得這些可能都不是她內心深處最想要的,她一直在追求的是一種秩序。

在這種秩序里什麼事都有一個明白清楚的框架,兄友弟恭、子孫孝順、男主外,女主內,人人友愛、萬事大吉。換句話說,她是一個很儒很儒的人,覺得什麼人幹什麼事。就是這種願望驅使著她成為一個擁有「停機德」的賢良淑女。

賈母問薛寶釵她愛吃的東西愛聽的戲,她就把賈母喜歡的說出來了,你覺得這是討好長輩的心機嗎?可能在薛寶釵心裡覺得這就是孝敬老人應該做的。她因西廂記教育林黛玉,又送林黛玉燕窩桂圓,你覺得這是她的糖衣炮彈嗎?可是姐姐教育妹妹又有什麼不該呢?

假如說她心機,也未免小瞧了黛玉的識人之明。

她的秩序下,她對自己的要求與封建社會對女子的要求基本相符。

為什麼她會想要這樣的秩序?一是因為她對儒家社會的追求,二從她自己內心的訴求來看,這可能和她的家庭有關。林黛玉向寶釵訴苦的時候,寶釵說:「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什麼苦雖然沒說,但林黛玉秒懂。

她父親死後,她便和母親一起料理家事,料理什麼?上上下下的小事都要做主不說,各處打點也要有的,還要周旋於大人之間。從她為史湘雲籌辦宴會,事事妥帖;後來在詩社裡,提出的建議都很清晰,邏輯性很強。

可以看出,這些年她辦事的原則就是在秩序下辦事,高效方便。並且她幾乎避免所有可能的麻煩,金蟬脫殼、知道戲子像林黛玉卻不說、去瀟湘館看到寶玉就離開、寶玉讓她作證葯的事卻打笑中裝傻。幾乎所有的事,她都能最先看出其中端倪,然後隱而不發,這是一種聰明的保身之道。

試想,如果一切事情都在秩序範圍內,沒有麻煩找上她,她該有多輕鬆。所以她絕對不會冒昧得罪別人,隨意發表觀點。林黛玉從小生活環境單純,所以習慣袒露真我,進賈府後尚且有所收斂,更不用說寶釵,如果不藏愚守拙地保護自己,周身都是讓她舉步維艱的絕對阻力。

她到底聰明謹慎到什麼地步,從薛蟠的葯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來。她打趣說不知道葯的事,卻沒想到寶玉急了,寶玉對林黛玉說:「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說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話,卻拿眼睛飄著寶釵,林黛玉沒懂,寶釵卻懂寶玉是在責怪自己,這也便罷,偏偏林黛玉誤會寶玉為寶釵說話生了氣,飯後寶釵去找黛玉,寶玉黛玉還在鬧不快,黛玉因裁剪之事說:「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暗中諷刺寶釵撒謊,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葯,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裡不受用了。」這話什麼意思,她在幫寶玉向黛玉解釋,寶玉心中怪的是自己而不是你。她怕因她的事造成寶黛二人不和睦,也怕瞬間和好的寶黛二人對她心生嫌隙,所以要出面解釋(從後來寶黛二人看見她就走開說明她的擔心是正確的)。

她幾乎預料到所有的矛盾衝突點,萬萬沒想到,就是這樣,還得罪了看不慣一點做假的寶玉黛玉,或許她真是經歷了太多這樣的矛盾,怕了這樣的矛盾,這樣謹小慎微的她令人憐惜。

那是不是就可以說她的這種秩序是她為求自保而對社會規則的擁護呢?那她也就與王熙鳳沒有差別了。她的秩序不光是為了省事自保,更傾注了她對這個世界的期待與善意。在她心裡「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

對那種黑暗的官場制度她是不贊同的,她擁護的不是封建禮教,而是最原始的儒家思想,是那種仁士改變社會現狀的觀點,所以她勸寶玉要有一番作為。從她的螃蟹詠就可以看出來,她對社會有很多思考,眼界很大很寬,只是手腳被約束得很小很窄,她自己無奈成為這社會制度制度的一員,為了生存去順應規則,但她不是忠誠的擁護者,她有她自己的思考和原則。

她的秩序里不光有她,有社會,還有其他人。只有她一個人看到史湘雲生活不易,出手相助;對黛玉,香菱等人都像姐姐一樣好;對趙姨娘這種沒有地位的人也沒有鄙夷。

把它理解為世故圓滑也好,我卻覺得這是她的善良和社會責任感所致。想想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語,薛寶釵是打算能管的都管了。所以她也自己給自己找點麻煩,寶玉哄黛玉晾著湘雲,就推了寶玉去,大概是真的看不慣了,才那麼明顯地得罪黛玉。

所以她讚賞襲人「姊妹們和氣,也沒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天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的言論,她插手寶黛的事,不是因為她想搶寶玉,而是因為這不合規矩,她可能會對寶玉黛玉三天兩頭吵體會到一種厭煩和急躁。

金釧兒死後,寶釵說:「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於是很多人說她冷漠無情。

「任是無情也動人」,我覺得她的確是冷情的人。冷情和熱心並不衝突。這是一種正常的心理狀態,她對別人好,並不是因為別人和她有多親密,而是因為這是正確的。我想她心裡的自己一定是很正義的,她希望每個人都好,所以幫助所有人,但當這個人死了,離她就很遠了,也不會為之傷感。所以我說她追求的是秩序,是理智驅使著她的舉動,而不是情感,這和林黛玉的處世原則是兩種極端。

這樣冷情的寶姐姐到底喜不喜歡寶玉?我想答案是肯定的。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感情線很明顯,但寶釵和賈寶玉的互動就很少了。我覺得說寶釵在看通靈寶玉時就故意提起金玉良緣應該不太對,因為那個時候,薛寶釵還是一門心思要入宮的。甚至在二十五回寶玉被馬道婆施法好轉之後,黛玉情不自持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寶釵呢,笑著打趣:「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度眾生;如今這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得可笑不可笑?」

寶玉重病,林黛玉的擔心、深情一眼就看得出,寶釵呢,沒心沒肺地開黛玉寶玉的玩笑,說明那時,她下意識是認定寶黛是一對的。這種情況在二十八回發生了轉變,元春賜了寶釵和寶玉一樣的東西,原文里說:「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林黛玉,並不理論此事。」

這什麼意思,不是說她討厭寶玉,而是聰明如她,哪裡看不出寶玉黛玉的小心思,她那時還不喜歡寶玉,金玉良緣的事一出,她怕自己成了壞人姻緣的禍端,也怕自己成了寶玉責怪的對象,遠著寶玉,也足見她行得端走得直。不過一會,寶玉就要看寶釵的紅麝串,因看了寶釵的小臂,又想起「金玉」的事來,再看看寶釵生得嫵媚風流,不覺就看呆了。看寶釵的反應:「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

我覺得對寶釵這種情緒不外露的人來說,這種反應幾乎算得上是心動。到了第三十四回,寶玉被賈政打,醒來後,「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話說得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服,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

這對於寶釵來說,就是最大膽的表白了。但她是無心,在這之前,這之後,她都沒有表露過她的喜歡,將情意埋成secret love。

寶釵為寶玉被打的事責問薛蟠,薛蟠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寶釵因此委屈氣忿,哭了一夜。為了兩句話,哭了一夜,薛蟠的話也許恰恰戳到她心中的隱秘之事。

她成了這場愛情中的女二號,不是因為她比黛玉差,心沒有黛玉純潔,只是因為她和寶玉不同,對人生有截然不同的選擇。這樣針尖麥芒的兩個人,她愛上他,原本就是她秩序中的異數。從小被圈在金籠中,可惜她沒有機會遇到與她般配的男子。「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他意難平,她又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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