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清明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家鄉的古大厝被一陣陣的雲霧繚繞著,大厝角的龍眼樹,迴響著雨滴聲,有點蒼涼,給回鄉祭掃的心平添不少惆悵。站在大厝內廳角,仰望著父親的遺像,眼睛逐漸的潮濕模糊,可父親一生乃至去世的情形卻像清明雨這般清晰。 按鄉下風俗,父親去世已三年(實際上滿二年)。他的離世說來也較突然,那是2009年清明節過後不久的一個星期天,家兄來電話說父親要我回去,說他活不過今天了,我與當醫生的妻子急忙回家。妻子給他體檢時,告訴他沒啥大問題,父親聽後僅是點點頭,由於還要上班,我們當晚又返泉州了。隔天家兄又來電話,說父親可能真的不行了,都站不穩了,況且昨晚幾次起床,一直叫我的名字,並且把門框抓得很響,可能身體很不適。家兄徵求我們的意見,還是把他接回鄉下老家吧。當晚,堂弟開車來接,父親已走不動了,是抱著上車的。到家時,父親就意識不清,當我與妻子趕回家時,他的眼睛緊閉著,雖然沒有大聲呻吟,可看出他的難受,在老式床上翻來複去,手一直抓床沿。我俯身給他吃幾粒救心丹時,隱約聽到:「我很艱苦(即難受)」,就這樣輾轉反覆著,一直到凌晨二點半,半依在我與堂哥懷中的父親,像是喘息三聲後就停止呼吸。鄉下說法是很福氣,沒有痛苦就壽終正寢了。
父親就這樣走完他的86個春秋,算是高齡大福,但作為親人也是不舍的。在去世的一段時間裡,本想動筆寫寫紀念的文字,但鋪開紙張,頭腦卻一片眩暈空白,不知從何寫起。直至今日情緒平緩時,覺得還是應當寫寫,算是對父親一生及往事的緬憶,否則父親地下有知當會責怪,枉讓我們為讀書人。 細思漫想,父親的一生,完全可以用十二個字來概括,即:生於憂患;活得瀟洒;死享安逸。 一、之所以說父親生於憂患。 是因為民國時期的農村,生活極端的艱難。1924年春,父親出生在南安溪美山外村(現稱宣化)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里,排行第二,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四弟二妹,算是大家庭了。祖父是文盲,由於沒多少田地,靠種田養活不了一家,只好上山打柴到縣城溪美出售買糧食過日子。聽祖母及父親生前介紹,父親很可憐,10歲多就得上山砍柴,春夏秋冬從不間斷,夏天汗水成串,冬天風寒霜凍,雙腳皸裂大口子,血流不止,都要跟著他父親、姐姐砍柴、挑柴出售,換糧食回來過日,如果是雨季,經常斷炊,飢一頓飽一頓的。 生活的艱辛無奈,祖父抱著僥倖心理也賭博了,希望能贏些來補貼家用。但事與願違卻經常輸,結果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最後連老四兒子(四叔)也被人估錢抵債了。當債主來抱時,四叔躲在床底下不出來,嚎啕大哭不走,全家人呼天搶地哭成一團。祖父心情壞到極點,破罐子破摔,還時不時繼續賭,祖母百般阻擾也沒用,結果吵吵鬧鬧不得安寧。失望賭氣的祖父把家裡的鍋碗瓢盆全砸了,可是隔天又要挑柴往賣重新買回。可憐的祖母,雖出身於英都洪氏望族,但命運不濟也只能屈就,艱難的操持這個家。但噩運連串襲來,首先是父親的姐姐(大姑)因過度操勞染上重病,臨終時唯一的願望是吃一餐飯。她死後,少了一個勞動力,家庭日子更艱難了,有時糧食沒了,家裡就斷炊。逢年過節由於太窮,村子裡的人都不願意借給糧食、奢肉給他們,怕還不起,據說兩個年幼的弟弟妹妹就在這時候餓死了的,另一個妹妹因養不活就送人了。父親成年輪到抽壯丁,為不讓家中長子被抓,辦事幹練的祖母狠心將其三子(三叔)賣了,拿錢雇別人頂替。不幸事情一樁接一樁,貧困交加,生活的壓力終於壓垮個性耿直、性格粗魯的祖父,身體一天天壞了,在子女賣的賣,死的死後,帶著滿腔的怨恨,不久也病逝了,終年54歲。
祖父離世時,留下一大堆債務,家庭愈發艱難困苦,是祖母的堅強,維持這支離破碎的家庭,她教育父親、二叔要有骨氣,要振作。母子三人同心協力,祖母操持家務豢養家畜,父親、二叔除耕種少量田地,還照樣砍柴出售補貼家用,日子才逐漸好轉。聽父親說,直到臨解放才償還所有債務,分別成家立業,過上像人樣的生活。 二、之所以說父親活得瀟洒。 是因為父親從小就有點聰明悟性,學什麼都快些,他進過私塾讀幾個月書,認識幾個字,當時的六叔公是鄉下醫生,看到父親智商遠勝於自己的兒子,就叫其背中藥湯頭歌訣,準備讓其接班。可惜事與願違,六叔公也早逝,沒能來得及給父親機會。然而至晚年,父親還能熟練背出中藥湯頭歌訣呢!還能依據葯書開一些簡單的藥方,醫治一些鄉下常見的毛病,由此也挺受鄉下缺醫少葯農民家庭的歡迎。同樣,誠實勤勞的二叔樂於助人,善待鄉親而深受好評。這時,父親及一家才算得上有做人的尊嚴,真正意義的幸福。 由於父親有一點小文化,土改後的農村很需要他這種年輕人,在合作社互助組基層組織發揮作用,即記工分、發放一些糧食必需品等,所以在我懂事時,就知道父親是當時的農村幹部了,我與家兄的名字為何取名叫「文選、文集」呢?就是父親看到當時農村發行學習「毛澤東選集」單行本而受啟發的。由於我們兄弟學習成績還不錯,以至後來村裡出生的孩子,也很多取一個「文」,字,像是要向我們看齊似的。父親文化表達的另一方面,就是在大躍進時,由於家鄉屬山坡丘陵地帶,十年九旱,下雨時水都流瀉了,故藉助當時的合作社,人多力量大,先後建起眾多的水庫,父親當時是小幹部,號召全體老百姓投入到建設工地上,還自編自念一些口號式的快板順口溜,以此鼓動大家的積極性。不知後來我們兄弟倆上學後對文學情有獨鍾,與他的影響啟蒙是否有聯繫。由於父親意識到文盲的痛苦,了解知識的重要性,從我們兄弟進入學校時,就很注重早期教育,無論從背書,寫字他都抓得緊,他找來祖宗留下一本族譜,對我們說:看那字寫得多好,工工整整的就像印刷版一般。由於農村條件差,沒能買太多的紙張,他就揀來一塊紅磚頭,叫我們用毛筆沾水在上面練習。可以說,家兄後來能考上美術學校,當上書法家;我的字也不賴,完全是父親的教導有方,由於他的督促和勸說,我們兄弟倆學習都很用功,幾乎每個晚上都在微小昏黃的煤油燈下做作業,由於專註,稍低下頭,眉毛頭髮時常都被燒焦了,早晨天未亮就起床背功課了,這在偏僻的山村,也就成為家長們教育孩子的榜樣。 父親對我們兄弟的教育培養算是儘力栽培,不遺餘力。家兄16歲考上廈門鼓浪嶼鷺潮工藝美術學校(福建工藝美術學院前身),父親不知高興幾天幾夜,認為兒子有出息,是家族之榮耀。由於他暈車不敢坐公共汽車,卻堅持用自行車把行李載到廈門鼓浪嶼,陪著家兄到學校報道,此舉讓學校當局和眾家長感動、欽佩不已。我呢,由於文革,儘管上學之路很不順,念念停停,幾多波折。但父親總是支持我繼續學業的,唯獨在他未當幹部、看不到讀書的希望時,曾一度動搖讓我到縣城念高中。但舅舅們稍微說一下,父親就再也沒堅持自己的觀點了,讓我念完了高中,以至後來才有上大學的機會,成為村子裡第一個廈門大學畢業生。直至如今,當我回憶這件事時,總會從心裡感謝父親的。
由於父親的勤奮和負責任,他做農村幹部從土改一直做到退休,從村支書位置退下後,猶被鎮里請去企業辦作管理工作,曾經到過一個農場當負責人。說到父親工作的勤奮和負責任,與他的出身經歷有關,因他在解放前飽受苦難,理解解放後的幸福,所以他以滿腔熱情投入到工作中,足以對黨忠誠,對國家負責。以致於在文革極左路線干擾下,不能很好團結全村人,而是過份強調階級鬥爭,派別鬥爭,不能不說是與愚忠有關係。由於他率直的個性,較為簡單的思維,以至於在錯綜複雜的農村工作中,不能靈活妥善的處理一些問題,因而得罪了不少人,也落下不少罵名,我想,除他的性格以外,與當時的政策、風氣有著直接的關連。比如階級鬥爭擴大化、比如過份的破舊立新,這些儘管都是當時的政策,農村幹部哪能不貫徹執行呢?有時也不得不違心的做。 父親天性很會吃苦,也很堅強,很能應對複雜的場面以及挫折。他當農村幹部時,由於從小練就的體格,乾重活粗活也很賣力,比如農村修水利、築路他都身先士卒,走在前面,起一個農村共產黨員先鋒模範作用。另面對困難挫折,他也安若泰山,照樣能吃能睡,無動於衷。最典型的例子是1964年的農村「四清」運動、1966年的「文革」打倒走資派、1976年的反右傾複辟,此三次運動,父親也是三起三落,隨時免職復職,他都能坦然應對。記得有一次,他在台上接受批判,我當時已成年,立於台下腳都軟了,滿身冷汗,而見父親在台上,腰板、腳都很挺立,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當晚回家,我還在為他遭批判耿耿於懷、擔驚受怕時,而父親的鼾聲卻陣陣傳來,讓我放心踏實許多。直到文革結束,父親又恢復職務工作,他不計前嫌,照樣很賣力很投入。還記得當時,他沒有太多埋怨自己的不平之事,而常常為黨和國家前途擔憂。閩南民間有句俗語:「大寒不寒,人馬不安。」每年這個節季來時,若有不寒天氣,父親總是一邊掀著日曆,一邊喃喃自語:「唉!今年國家又不安定了!」這種不顧自己吃虧,有憂國憂民的思想情操,恐是當今人們難於企及的。 由於父親年少貧困,以至後來過上好日子,他十分珍惜,也養成知足常樂、知恩必報的心理。故當農村幹部時,他秉公辦事,不貪毫釐,有清廉公正的美稱。當時計劃經濟,農村偶爾有上級撥給的物資,如木料、化肥、糧食、補助款等,他約束自己,也不允許其他幹部染指,一絲不苟、一分不差如數發放給最需要的困難戶。另外他很注重農村幹部形象,對社會轉型,發展經濟為中心所出現的種種醜惡現象、不正之風時,他火氣相當大,每次與我交談都義憤填膺,仗義執言。他的學識當然不曉得,如果社會還是老一套,不改革開放,不搞市場經濟是沒有出路的。他的思維當然不明白,如果還是集體化,搞窮過渡,當今中國還是落後,落後就受挨打這種連環、因果關係。但他的內心世界,一個老黨員的樸素情感也確實很可貴,記得有一年的12月26日,我剛好回老家,見到父親特意煮了一碗面,端到廳堂毛主席像前,點上煙,口中念念有詞,我問之這是啥意思,他說在給毛主席做生日,這種近乎神話般傳說也真的很誠摯,讓人感動。 父親面對社會現實、生活艱辛,總是很淡定和坦然的。當慣農村幹部的父親,由於文革極左路線的影響,曾經幾起幾落。沒做幹部的時候,他毅然隨堂兄外出打工,儘管年過半百,他仍然以他的吃苦和悟性當起泥水工來,掙些錢回來補貼家用。因當時,家裡經濟也不好,記得當時家兄結婚時,辦酒席全是父親外出打工掙回的錢,才把家兄的婚事辦得熱熱鬧鬧,同樣大擺酒席,宴請親朋好友及村裡的親堂。記得當時為了請客,一家子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我不知跑了多少路,但心裡卻是甜滋滋的。須知道當時農村,能夠這樣大場面為兒子結婚辦喜事委實不多,這點上,古人「禍之福所依」得到很好印證,彼失彼得。父親沒有做幹部有點委屈,但能夠靠打工掙錢辦喜事,是何等風光呀! 三、之所以說父親死享安樂。
父親晚年日子過得舒適愜意,大概是從50歲以後就沒有再干農活了。由於家裡只有我們兄弟倆,生活壓力不是很大。家兄1970年從學校畢業後就有工作了,而我80年代初也大學畢業分配工作,可以說,家庭經濟已根本好轉。自從退休在家後,也就無憂無慮了,白天除了在村裡走動外,其餘大多時間是躺在逍遙椅上的。以至一位堂孫女這樣誇他:「伯公太幸福了,不用做事,又有錢用!」由於父親有點醫療常識,懂得個人保健,一有傷風感冒等小毛病,就自己抓一點葯,或許拔些草藥煎服就沒事了,一生沒什麼大問題,從來沒進過醫院門。80歲時,父親還神氣十足的對來客示範,能彎腰雙手掌觸地,證明他的健康活力,唯獨84歲時因腦血栓才不得不到醫院作CT,在家裡輸液治療,可惜病情好轉後卻因心臟衰竭而逝世。 父親的離世,雖然是人生的自然規律,但我覺得還是有點突然。2008年腦血栓,經治療身體又慢慢恢復,狀態還很不錯,可是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死時非常安逸、自然,沒有絲毫的痛苦,實現他生前的諾言,走要走得乾脆,不拖累晚輩。奇怪的是,父親臨去世之際,好像有預感,2007年春節,不知怎的,他突然對來看望他的舅舅們說,今年是最後見面一次,以後再也沒機會了。當時大家都不明白,他身體還那麼好,怎麼會說這樣的話呢?果然不到一年他就患病了;在臨終前一天,他也說過活不過今天了,果然不超24小時;更離奇的是,去世的前一天,祥山堂哥要到外地打工,是因為跑錯機場而留下來,好像是父親不讓他走,要他幫忙我們兄弟料理喪事,當晚真的是堂哥與我攙扶著父親,幫他在床上翻身坐立,以至後在我們懷中去世。還有一位早已離開家庭的親人,那天出殯時卻突然前來,剛好參加葬禮。所有這些,都讓人不可理解,人臨終之際,真的會準確預測自己嗎?若沒有的話,發生的一切,難道都是巧合嗎? 歲月的無情,身心的無奈,每個人都要走上人生的獨木橋,凄涼的不歸路。父親的一生,實在是命中注定,他先苦後甜,身體健康,工作順利,生活愉快;對社會、對家庭、對親人沒有遺憾,以至臨終時也沒有留下什麼遺言。他生前唯一的願望是給他的後事辦得體面風光些。蓋棺論定的說,父親人格雖不大完滿,但也沒啥大缺陷。唯獨是其過於偏執的個性、文化水平不高、知識不夠全面所留下某種局限。所有這些,對一個農村幹部來說,實在也不忍心過份的苛求他了。 父親,相信您在另一個世界,也一定過得很好,仍然一樣瀟洒快樂!也相信您也一如既往的關愛我們,永遠的活在我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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