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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進興|與桑德爾教授一席談

有一次,李歐梵和黃進興在新竹清華大學見面,問道:「台灣有一位女作家叫吳詠慧,文章寫得很好,你認識她嗎?」黃進興說:「不認識。」

六月初,偕同吳詠慧去參加學術交流基金會的晚宴,碰巧主辦單位安置我與邁可爾·桑德爾(MichaelSandel)教授比鄰而坐,喜出望外,竟有了一場智識的饗宴。據說經由大會的力邀,他才萬里迢迢前來擔任主題演講,當然是全場的聚光點。

桑德爾(1953—)系哈佛大學政府系的教授,正是當今紅透半邊天的政治哲學家。他的名課——「正義」(Justice):一場思辨之旅,充分展現蘇格拉底辯證式的教學法,修課者動輒上千,座無虛席,歷時二十年而不衰,自是哈佛的文化一景。尤其經由網路教學的加持,從學院走入群眾,雖不至於家喻戶曉,但是絕對稱得上明星級的人物。這由觀眾前仆後繼湧上索取簽名,便可得證。

大會為增添熱鬧的氣氛,特別安排了一團洋樂隊伴奏。作為背景音樂,曲目雖佳,但對我與桑德爾教授難得的交談,卻顯多餘;因為頗受干擾,不時要提高嗓音,交頭接耳。

據統計,哈佛的學生不出三分鐘,就會道出自己系出名門,我自然未能免俗。之前與桑德爾教授素不相識,因此揖讓而坐後,立向他供出自己1980年代也曾在哈佛進修過;該時恰巧也是初出茅廬的桑德爾,剛到哈佛任教通識課程的時候。雖說我們兩人在哈佛有數年的重疊,但其時兩個默默無名的小卒,究竟難有結識的機緣。但三十年後卻在異地他鄉,在一場盛宴中得以巧逢,也算是冥冥中有緣了。

桑德爾一望即知是位溫文爾雅,辯才無礙的學者。最初,我拜讀過他的成名作——《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LiberalismandtheLimitsofJustice,1982),該書乃是改寫自其博士論文。他以批評羅爾斯(JohnRawls,1921—2002)的《正義論》(ATheoryofJustice,1971)起家,我對他的論點始終半信半疑,可能源於我對羅爾斯無所保留的忠誠與景仰所致。但日後,我發現羅爾斯一再改寫其《正義論》,信心未免有所動搖,我遂提問桑德爾教授,是否因為他所主張的「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的觀點,遂促使羅爾斯一再改寫其經典成作。桑德爾回答:「可能是這樣吧!」我又問他:「是否曾和羅爾斯當面陳述過你的觀點?說服了他?」桑德爾言道:「羅爾斯總是很禮貌,莞爾而笑,不作答。」他的回答正切中我一貫對羅爾斯的觀察。

之前,我雖主修歷史,但六神無主,喜歡到處聽課,尤其哲學系名師輩出,更是我的最愛。每回有空就往那裡跑,業師史華慈(BenjaminSchwartz,1916—1999)教授因是委婉的勸誡:「羅爾斯的《正義論》一書頗有被高估之嫌。」意謂切勿荒廢正業。但我一心只想向西方取經,加上羅爾斯正是我心目中無上的哲學英雄,遂充耳不聞,我行我素。

我跟桑德爾轉述,羅爾斯因口吃之故,講課並不順暢;授課內容復深奧難懂,每逢開學固然高朋滿座,慕名而來的學生不在少數;課程進行,學生漸有流失之虞,使得羅爾斯頓感窘促,嘆謂「我留不住人了(Iamlosingpeople)」的趣事。

我們又聊到以羅爾斯為首的「新自由主義三傑」中的其他兩位:諾齊克(RobertNozick,1938—2002)的名著《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Anarchy,State,andUtopia),曾獲頒「美國國家圖書獎」,可是卻常成為哲學鬼才普特南(HilaryPutnam,1926—2016)教授在課堂上的笑柄。普特南曾口無忌憚地說:「我在智識上和道德上都瞧不起他。」顯然極為不屑。這當是瑜亮情結所致。兩位均是風頭正健的同事,在各自領域獨領風騷。我一時想不起第三位是誰?只記得從牛津大學來哈佛客座的法學哲學家,桑德爾馬上脫口而出,「是德沃金(RonaldDworkin,1931—2013)!」

桑德爾復追問,到底我在哲學系又上了那些人的課?我說倫理學的弗思(RoderickFirth,1917—1987)教授。是氏循循善誘,講課條理分明,個人受益良多。按課表,最後一堂課必須討論羅爾斯,他竟說偉大的哲學家就在隔壁教室,他不復多言,請各位來日移步去傾聽本尊。弗思教授謙遜蓋如是。桑德爾謂,弗思教授年紀較大,早已從哈佛退休。

因為這些前賢一一作古,令人不勝噓唏,彼此突然靜默了一段。

之後,我又道及從德國前來客座的亨里希(DieterHenrich,1927—)先生,系主任介紹他乃是康德與黑格爾的最權威。的確,他的「黑格爾」,自家人娓娓道來,既親切又厚實;只是我欲語還休,不好說出比起桑德爾的業師——泰勒(CharlesTaylor,1931—)的《黑格爾》一書,尚精彩許多。

於是,桑德爾好奇地問我,本業為何?我遂有了播送一己之學的契機。個人原以思想史為志業,近年則探究儒教的宗教性質。可能受到羅爾斯的潛移默化,捨棄定義式的概念糾結(以羅爾斯的個案,則是捨棄分析哲學的概念解析),改取「神聖空間」(Holyground)的進路,聚焦孔廟聖地的分析,避開傳統經義的纏繞不休,遂略有所獲。

我復順道提醒他,令師泰勒的巨作《俗世的世紀》(ASecularAge,2007)雖榮獲國際大獎(TempletonPrize),但其俗世化的論述卻難以涵蓋儒家在近代中國的遭遇。桑德爾遂興沖沖地告訴我,年底哈佛將刊行他的一本關於西方哲學與儒家、道家比較的著作,盼望彼此可以切磋。我當然亟望早日拜讀,沐浴新知。

因為早知桑德爾的著作有多國語文發行,一時掩不住虛榮心的作祟,也敝帚自珍地提示他:拙作當下也有幾種語言正在迻譯。

結束前,他突然既客氣又嚴肅地提問,為了明日的講演,有何在地的議題,可資取用。我就說,目前此地燙手山芋的議題,便是「年金改革」,代表不同世代利益的衝突,恐怕連羅爾斯的「原初立場」(originalposition)、「無知之幕」(veilofignorance)都難以介入其中。另一個普遍的問題,便是「環保」和「經濟發展」的矛盾;但不知會否派上用場?桑德爾頻頻點頭,稱是。話題不斷,一來一往,談興正濃,背後樂隊的伴奏卻戛然而止,原來晚宴已告結束,該是曲終人散,拱手道別的時候了。

學人(2017.6.16)|與桑德爾教授一席談

黃進興 台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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