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中國若有先生,那一定是葉嘉瑩
文/ 夏曼 牛皮明明
人的生命有三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解決溫飽,讓家人感到溫暖。
第二個層次:做能做的事,讓自己人生有意思;
第三個層次:做有價值的事,讓生命變得有意義。
葉嘉瑩先生活到了第三個層次。
01
上周,我們每個人的朋友圈,都淹沒在漫天的崔永元怒懟范冰冰的消息里。有一個消息,卻被更多的人遺忘了,這條消息是這樣的:
「94歲的學者葉嘉瑩裸捐財產1857萬。」
葉嘉瑩是誰?大多數人都會覺得陌生。而當你聽了她一生,你一定會肅然起敬。
葉嘉瑩1924年出生在北京的書香門第,父親航空公司就職,母親是一名老師。
葉家藏書豐富,葉嘉瑩幼年,便讀完《論語》。9歲時,伯父葉廷乂教她念下人生第一首詩。葉嘉瑩自己也未曾想到,這隨口吟出的小詩,日後會影響她的一生。
1941年,葉嘉瑩17歲,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樣子。一個人的氣質里,藏著她讀過的書。詩書讓葉嘉瑩的氣質里多了淡定,從容。
也是這一年,葉嘉瑩也考入輔仁國文系。
大二時,葉嘉瑩遇見了恩師顧隨。
顧隨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早年報考北大,校長蔡元培閱卷時發現他中國文學水平卓異,特意勸導他改報西洋文學,以求開闊空間,貫通中西。
顧隨畢業後在輔仁大學教書,桃李滿天下,除了葉嘉瑩,紅學泰斗周汝昌也是他的學生。
葉嘉瑩追隨顧隨學詩詞,常常是「心追手隨,一字不漏地記下先生所講」,四年下來,她記下8大本筆記。
後來,葉嘉瑩遠避台灣,漂泊海外,輾轉幾十年,這些筆記一直隨身攜帶,從未丟棄。她說:「顧隨先生的筆記,是我一生保留下來的最寶貴的東西。」
1943年,葉嘉瑩(右二)與顧隨先生及同班同學合影
02
1937年,北平淪陷後。
葉嘉瑩父親因為公職隨政府開始轉移,家中只剩下孤兒寡母。母親因為終日憂傷得了腫瘤,舅舅帶著母親去天津動手術,可不想手術失敗,傷口感染,得了敗血症。
重病中的母親執意要回去看孩子一眼,被抬上了天津返回北平的火車,而遺憾的是,她終了也沒能再見到孩子,在火車上,永遠閉上了眼睛。
作為家中長女的葉嘉瑩,再次見到母親時,已哭成淚人。那年,她17歲,少年喪母,如風中紙屑。
母親入殮那天,釘子釘在棺木上的聲音,葉嘉瑩記了一輩子。作為家中長女,她既要讀書、又要照顧兩個弟弟。淪陷區的北平,到了冬天,風掃大雪,人哭成海,日本軍從她家後門的街道上呼呼而去,月光下的街道像鹽。
葉嘉瑩,到了深夜,便會想起母親,難過流淚時,只有用寫詩來抒發內心痛苦:
窗前雨滴梧桐碎,
獨對寒燈哭母時。
17歲,葉嘉瑩便嘗到了人生的悲苦,苦也鑽到了心裡。
1941年,母親去世後葉嘉瑩的戴孝照
03
大學畢業後,葉嘉瑩在北平一所中學教書。因為貧窮,到了冬天就穿一件厚厚的棉衣,棉衣破了一個窟窿,棉花就露在外面,葉嘉瑩整個冬天就穿著這件棉衣去上課。
到了1948年,一個叫趙鍾蓀的年輕國民黨海軍走近她的人生。對於默默忍受生活苦痛的葉嘉瑩來說,趙鍾蓀便是她生活的庇護,也讓她的人生增添了更多的苦痛。1948年,兩人結為夫妻。
而此時中國正在歷史深處拐彎。
1949年12月10日,成都機場一片漆黑。數架飛機黑鐵般排在機場,有幾架飛機強行起飛,當場墜落。國民黨最高領袖蔣介石和夫人宋美齡坐在飛機里,面如死灰,不發一言。半個多小時後,他的飛機在黑暗中起飛,飛向了海峽的另一端。
從此,中國便被一灣海峽隔開,波分兩岸,這是中國的命運,也是當時無數中國家庭的命運。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葉嘉瑩跟隨丈夫漂洋過海。當時,對於胡適、梅貽琦、傅斯年這樣的大知識分子來說,尚能全身而退。而對於葉嘉瑩這樣的中學教員,則只能浮沉孤島、無依無靠。
到了第二年,台灣當局高壓政策,丈夫趙鍾蓀被抓。被抓時,大女兒剛剛出生4個月。丈夫一走就是三年,音訊全無。葉嘉瑩帶著女兒到高雄親戚家避難,親戚家人多,她和女兒就在走廊上打地鋪睡覺。因為自尊,葉嘉瑩怕被別人嘲笑境遇,天不亮就會起床,小心翼翼把席子收好。
後來,帶著吃奶的女兒逃難到了台南,靠教書維持生計。
白天,她帶著女兒教書。一間大教室里,女兒坐在最後一排。課上到一半,女兒就會突然喊:「媽媽,我要尿尿。」
晚上,就牽掛丈夫,也不知丈夫是死是活,只能深夜落淚。有一回,起颱風,宿舍失火。葉嘉瑩抱著女兒,躲在床下。那一年,她27歲,生活已是飽經患難,給她的只有無可奈何,但也給了她許多命運色彩。就像她詩中所說: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上世紀50年代葉嘉瑩在台灣講課
04
三年後,丈夫終於被無罪釋放。葉嘉瑩以為自己苦等的是希望,結果等待她的卻是更大的失望。
三年的牢獄生活,已經摧毀了趙鍾蓀,他性情變得乖張、暴躁。
1953年,葉嘉瑩生下二女兒。丈夫趙鍾蓀來了,看了眼又是女兒,轉身頭也不回走了。葉嘉瑩只能把淚水往肚子里咽。
聖誕節,葉嘉瑩買回聖誕樹。不知為何,趙鍾蓀對著聖誕樹發脾氣,把聖誕樹打翻。然後又衝進院子,剪光院子里的茶樹葉子。
葉嘉瑩忍了,因為生活的變故,也同樣摧殘了他的人生,他也是生活的受害者。
塵世中順心的人不多,大多數都是失魂落魄的人。
那段時間,葉嘉瑩極度壓抑,她小心翼翼,生怕觸到趙鍾蓀的哪個按鈕,因為他隨時都會爆炸。夜裡,葉嘉瑩總夢到自己不斷往水底下沉,她壓抑到無法呼吸。
最後還是詩詞拯救了葉嘉瑩。
晚上,葉嘉瑩翻書,看到王安石的一首詩:
「眾生造眾惡,亦有一機抽。」
這句詩對葉嘉瑩來說,猶如當頭棒喝。萬物都有自己的惡,就像瓦雖然砸到你了,但你不要怪他,他自己也碎了,他不是自己想掉下來的。既然改變不了丈夫,那麼不如選擇原諒,然後過好自己的人生。
從此,葉嘉瑩醉心研究詩詞,而丈夫的無理取鬧,則變得無足輕重了。
後來有人問葉嘉瑩:「您從未體會過愛情的滋味嗎?」葉嘉瑩搖頭回答說:「從沒有過。」她的女兒趙言慧卻說:「我母親一輩子都在和古詩詞談戀愛。」
葉嘉瑩結婚照
05
命運雖然給了葉嘉瑩足夠多的無可奈何,但也同樣給了她更多的人生悲愴。前者蹂躪她的生活,後者給了她更多的通悟。
因為專心研究詩詞,葉嘉瑩越講越出名,最後台灣大學、輔仁大學、淡江大學同時邀請她去講課。
在她課上,葉嘉瑩常穿一身乾淨的素色旗袍,帶著學生在詩詞世界裡漫遊徜徉,感受唐風宋韻。行過之處,也總是有情有義。
葉嘉瑩講詩詞和別人不同,她的詩詞是「唱」出來的。在她一聲聲吟唱中,杜甫是個「站在籠中展翅起舞」的愛國詩人,陶淵明則是一朵飄在天空的兼具「真」與「妙」的雲,蘇東坡最大的「標籤」也不是豪放,而是豪放粗獷下藏著的幽咽怨斷。
葉嘉瑩和白先勇
葉嘉瑩講課,從來不看課本,全憑學識和記憶。著名作家白先勇在台灣讀書時,常跑去聽葉嘉瑩的課。只見葉先生站在講台上,不喝水一講就是3個小時。杜甫的詩從她嘴裡蹦出來,左一句,右一句,如從隨意兜里掏出來一樣。
直到今天,81歲的白先勇還回憶94歲的葉嘉瑩:
「葉先生是老師中的老師,我是小了葉老師13歲的學生。」
作家席慕蓉也曾不止一次聽過葉嘉瑩的課,那時候席慕蓉讀高中,葉嘉瑩去哪講課,席慕蓉便一路追到哪。席慕蓉常說:
「我坐在下面聽老師講課,覺得老師是一個發光體。」
「我都不敢說自己是葉先生的學生,我是葉先生的粉絲。她去哪講課,我就追到哪。」
當時,聽過葉嘉瑩課程的有小說家陳映真,作家白先勇,大學者吳宏一,作家陳若曦,學者林玫儀等。連葉嘉瑩自己都難以想像,當時在台灣,自己怎麼會教了那麼多的課。
在台灣,葉嘉瑩可謂桃李遍天下。
葉嘉瑩和席慕蓉
06
1966年,美國學界開始研究中國古典文學。
那年,台大舉辦畢業典禮,校長錢思亮端著酒杯走到葉嘉瑩面前說:「葉老師,你要準備下了,我們要把你交換到密西根大學,教授古典文學。」
生命不過是一粒微塵,比微塵還容易被風吹落到一個生地方的,叫做命運。
葉嘉瑩帶著全家人去了,到了美國,校長對她說:「你必須用英文講課。」
用英語講述中國古典詩詞,這實在太艱難了。為了生計,葉嘉瑩就半夜兩點學英語,第二天,就用蹩腳的英語去給美國的學生講詩詞。
這樣每天上課,開講座,做研究,不知不覺又是十年。在這期間,兩個女兒都已結婚,而自己也不知不覺到了50多歲,人生也走了一大半的路程。
1976年,葉嘉瑩從溫哥華飛多倫多做講座,她的大女兒生活在多倫多,小女兒生活在匹茲堡。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她閉上眼睛,想著後半生,終於可以安定下來,悠閑地走向暮年,閑下來的時候,可以飛多倫多看大女兒,也可以飛匹茲堡看小女兒,這樣的晚年,終於可以安穩下來了。
可每當這時,命運便又會跳出來捉弄她。
那天,她剛下飛機,便接到小女兒電話:「大姐和姐夫在車禍中喪生」。
這猶如晴天霹靂,白髮人送黑髮人。一瞬間,命運將葉嘉瑩徹底擊垮。
處理完女兒和女婿的喪事後,她把自己關在家裡,整整10天閉門不出,誰也不見。那段時間,她不止一次,想到自殺,她想到各種痛苦最少的自殺方式。
詩詞又一次解救了她,這10天里,她含淚寫下10首《哭女詩》。
痛哭吾兒躬自悼,一生勞瘁竟何為。
誰知百劫餘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萬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撫養付飄風。
回首襁褓懷中日,二十七年一夢中。
今天,我們讀許多葉嘉瑩的詩,會覺得她的詩美,其實在這些美的背後,都是她用自己的憂愁和苦難織出來的。
十天之後,葉嘉瑩強撐著重新站上講台,繼續教外國學生們詩詞。那段時間講課,葉嘉瑩都是左手拿課本,右手撐在講台上。
她教學生杜甫詩,當讀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一句時,她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小聲啜泣起來。回家後,葉嘉瑩對丈夫說:
「我要回國,我要把自己一生交給詩詞。」
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場回歸故土的長途跋涉。葉嘉瑩的一生,一直漂泊在風中。從大陸逃亡台灣,又從台灣漂泊海外。
這一生,命運待她從來不公——少年喪母;中年婚姻不幸,輾轉避難,一肚子苦水;到了晚年,又痛失愛女。
1979年,當她坐上返回祖國大陸的飛機時,已經54歲了,從1948年闊別故土,也整整過去了31年。
歲月從來不曾饒恕過她,她也一樣,從來不曾饒恕歲月。命運不止一次捉弄她,可她也從來不曾對命運膽怯過。
1979年初,葉先生第一次到天津,南開大學師生在車站迎接
07
1979年初,南開大學正式邀請葉嘉瑩講課。
那天,她坐火車到達天津時,天津火車站的站台上,幾十多位師生前來迎接。
葉嘉瑩第一次講課,教室里坐滿人,教室外的階梯上,也坐滿了慕名來聽課的學生,窗戶上趴著的都是人。
她站在講台上開始講,速度極快,滔滔滾滾。葉嘉瑩念詩時仿照古法,把入聲讀成仄聲,曲折婉轉,有音樂之美。講到動情處,一手虛握拳,逆時針向外緩緩旋動,似乎輕執書卷,又像在啟人向學。
很多學生說,聽葉嘉瑩的課,就是一次純粹享受。在她的課堂,除南開本校學生,常坐滿其他學校的旁聽生。
大學老師徐曉莉當年是天津師範大學的學生,為了旁聽葉嘉瑩的課,一有空就往南開大學跑。
她回憶第一次聽葉嘉瑩講課:「葉先生往講台上一站,從聲音到手勢、體態,都讓人耳目一新。沒有見過,美啊。」
聽了葉嘉瑩的幾堂課,徐曉莉愛上了古典詩詞,後來她說:「我的人生就這樣開始改變了。」
除了在南開上課,葉嘉瑩還去北京師範大學、首都師範大學、天津師範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南京大學、四川大學、蘭州大學、雲南大學、黑龍江大學、新疆大學等處講學。
也是從那時起,葉嘉瑩開始像候鳥般「遷徙」講學,一年中,她一半時間在中國教書、開講座,另一半時間在加拿大做研究。後半生,葉嘉瑩自己都不知道坐過多少次飛機,講過多少堂課,教過多少名學生。
八十多歲高齡,本該在家含飴弄孫。而葉嘉瑩卻隻身一人,八方皆講堂。只要她站上講台,總是精神奕奕。
有學生在南開聽過葉嘉瑩講課:
「葉老師穿一身紫色開襟長衫站上講台,婉拒了學生遞來的椅子。92歲的老人,講起詩詞來,全程沒有任何停頓,沒喝一口水,沒弓一秒背。一口氣講了長達90分鐘的兩堂課。」
大學時,我也有幸聽過葉先生的公開課,老人神采飛揚,吐字清晰有力,語調昂揚鏗鏘。當她旁若無人,完全沉入到詞境里,那一刻,我甚至分不清她是現代人還是古人,也覺得這位先生從未老過。
教書73年,葉嘉瑩每天凌晨2點半上床睡覺,6點半準時起床看書。很多人看葉嘉瑩,都很心疼,說葉先生應該歇一歇了,安度晚年。葉先生只說了一句:
「中國古典詩詞,這麼好的東西不講,我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青年。」
08
2015年,葉嘉瑩先生91歲,她終於飛不動了,決定定居南開大學。
有天晚上,她不小心摔了一跤,這一跤,摔斷了鎖骨,只好請了幾天保姆,讓她收拾房子,而做飯還是親力親為。
魯豫有次去葉嘉瑩的住處看望,一進門,就呆住了:卧室里堆滿各種書籍,冰箱里只有一點綠葉蔬菜和幾罐腐乳。她的午飯是清水煮幾片菜葉,蒸幾個饅頭,一頓飯就過去了。
魯豫感嘆:「我實在想像不到這是一個90多歲老人的生活狀態,老實說,如果是我,我做不到。」
今年,葉先生94歲。她拿出一生積蓄1857萬,在南開設立獎學金,建立研究所。她希望自己在世的一天,中國詩詞傳統能一直傳承下去。
很多人說她一生沒有什麼故事,其實詩詞就是她全部的故事。
謹以此文獻給葉先生,祝她健康長壽。
牛皮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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