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地1000萬「同妻」生活案例:40年過著無愛無性日子

內地1000萬「同妻」生活案例:40年過著無愛無性日子

同妻

同妻指的是同性戀者的妻子,這個群體數量驚人,卻一直都是無聲的在場者、是受侮辱受損害的弱勢群體。如今,越來越多的人發現自己的身份,並開始行動起來,找回自己的幸福

本刊記者邢人儼 發自天津、廣州

四十多年的愛情和光陰都給了同性戀者

67歲這年,玉蓉才發現自己有另一個身份。她的頭髮已經灰白,右手因為腦梗,顫抖得厲害,坐在電腦前,半天說不出話來。與「同妻」一起出現在電腦屏幕上的,還有同志、拉拉。「拉拉」,她念起來前重後輕,一口地道的北方腔。

玉蓉和丈夫住在某職工宿舍區內一幢破舊的老式樓房裡。這片樓房修建於1980年代,室內採光不好,屋外的銀杏樹時常被大風颳得嘩啦作響。樓道的牆壁幾乎被密密麻麻的各種管道服務電話吞沒,如同生命逐漸被平靜的生活所吞沒一般。

玉蓉打開門,卧室里的小京巴犬尖聲亂叫。家裡的結構非常古怪,客廳、衛生間、廚房、卧室並排挨著,客廳和卧室分別在走道的兩頭。退休後,玉蓉和丈夫各自守著兩個房間:她在客廳看電視,丈夫在卧室床上抱著小狗發獃。只有吃飯和洗澡,兩人會湊在一起,也不說話。「一起洗澡,互相搓背,但誰也不看誰。」

去年,玉蓉摔斷了一條胳膊,丈夫對她仍舊不聞不問。她燒毀了自己的照片和日記,想過自殺。後來,女兒給她買了一台電腦,教她開機關機,還給她弄了一個博客。在網路世界裡,她一點點接觸到同性戀的信息。她關注了同性戀親友會會長吳幼堅的博客,一次又一次給她留言。「我那時不知道什麼是同志,什麼是拉拉,我開始想,她不會以為我是拉拉吧?」

16歲時,玉蓉被調到當地某文化單位工作。花樣年紀,身材嬌小玲瓏,穿的是時髦的連衣裙,熱愛文藝和運動。她渴望愛情,可是姐姐不止一次告訴她,「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不能跟男人走得太近。」多年後回想起來,姐姐的話就像一個魔咒。

對男人懵懂甚至恐懼的玉蓉在單位里遇上了一個臨時借調來、看上去很老實的男同事,跟他談了8年戀愛。8年里,除了偶爾的書信,沒有任何親密舉動。走在路上,一前一後,生疏得像兩個陌生人。玉蓉在心裡感激這個老實人,他知道她害怕男人,從來不碰她。

但她並沒有得到想像中的純潔愛情。這個老實人總來找她要糧票、借錢,說不上幾句話又匆匆離去。她感覺不到愛,幾次提出分手,對方很快給她寫來一封火辣辣的信。「這麼內秀的人寫出這封信對他來講是多麼不容易!也許他是對自己長相和經濟狀況不自信。」等到見面時,又生疏得像是根本沒寫過那樣的信。

玉蓉只能壓抑自己。在外人眼裡,她熱情開朗,但在感情問題上卻束手束腳,她不敢撒嬌,也不敢跟別的男人過多交往。父親對她說過,「這個男人將來不一定有大出息,但是個好人。」

新婚之夜,玉蓉穿著內衣、心懷憧憬地躲在被子里等待丈夫。「他關了燈才脫衣服,躺在床上感嘆:咱倆在一起,小王一個人多可憐哪。小王是我們單位一個年輕小夥子。我心裡特別堵,人家有什麼可憐的?是我睡在你身邊,我是新娘啊!」

4天無性生活後,丈夫以軍訓為由打發玉蓉回娘家。玉蓉隔天回家打掃時,發現小王住在她家裡。一個月後,玉蓉回家又發現一個自稱「同學的弟弟」的小夥子,來辦回城手續暫住在她的新房裡。「我媽就不幹了,她說,那是你的家,為什麼他總讓你回娘家來?」

姐姐問玉蓉,「你們睡覺他怎麼脫衣服?」「關燈才脫。」「關燈他不動你,也不摸?不找你?」「不摸也不找,我也害怕他動我。」姐姐戳戳玉蓉的腦袋,罵她是傻子。「我覺得愛情應該是純潔的,那事應該由男的來找女的。」

趁一家人吃飯,姐夫私下裡問玉蓉丈夫,玉蓉丈夫說,「我有病。」母親哭成了淚人,勸玉蓉趁早離婚,離了還是個大閨女。回到家,玉蓉問丈夫究竟得的什麼病,丈夫對她說,「你要跟我離婚,我活著就沒意思。」最後,搪塞了她一句:「早泄。」

「同性戀怎麼戀啊?是不是冤枉他了?自己又把想法推翻了。」在過去的四十多年裡,玉蓉反覆問自己這個問題--她只知道這個詞,卻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直到吳幼堅在網上回復她:「我明白了,你是不知情的一位『同妻』,把四十多年的愛情和光陰都給了同性戀者,而身為丈夫的他無法回報你的付出。」

這輩子他都無法給她想要的愛情,以及性

婚後兩年,玉蓉漸漸發現,丈夫總往外跑。有時是出差,有時提前好幾個小時去單位,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丈夫在外的人緣特別好,女的管他叫「花兒」,男的就管他叫「哥」、「乾爹」。他樂於為單位里的小夥子們幫忙,給飯費、補襪子、刷鞋,回到家,那種快樂突然就消失了,一臉木然。

玉蓉偷偷看書知道,緊張也可能導致性生活失敗。她覺得丈夫是緊張,從不主動要求他。惟一敢做的就是半夜裡撓丈夫的被子,每次丈夫都說「試試」,每次都失敗。冬天,玉蓉把腳伸進丈夫的被窩裡,丈夫觸電似的彈起來掉下床。睡夢中,玉蓉的手臂搭到了丈夫身上,會被狠狠甩開。

她跟丈夫商量著要個孩子,丈夫答應了。她不停地給丈夫買補品想把他的身體養壯實了,但性仍是一大難題。結婚一年後,她仍然沒有任何性經驗。為此,她請教過姐姐。「這個不用人教。」姐姐不屑地說。為了懷孕,玉蓉把枕頭擱在自己的屁股底下,好讓精液流進體內。「只要有過一次,我就如獲至寶,就把自己抬高咯,我懷上了。」丈夫知道後,異常高興,還專門買糖分發給單位里的同事。

生孩子時正值備戰備荒的熱潮,玉蓉找不到丈夫,焦急地給他發電報、打長途電話,得到的回答是下鄉與貧下中農過年去了。除夕夜,玉蓉挺著肚子用自行車馱著年幼的妹妹趕往醫院臨產。第二天,她生下一個女兒,5天後,丈夫才過來把她接回家。

女兒出生後,她就更難解釋丈夫在外與在家的反差。他時常招呼單位里的農村小夥子來家裡吃飯,當著她的面有說有笑,她躲在房間里偷看到兩人一起洗澡、吹頭髮、看黃碟。她第一次跟丈夫吵架就是不滿他總帶人回來吃飯增加了家裡負擔,丈夫因此火冒三丈。她提出離婚,丈夫又抱著女兒哀求她。「他知道女兒是我的軟肋。」

玉蓉隱約感覺丈夫喜歡過好些小夥子。但在那個年代,除了當事人,很少有人知道同性戀這回事。在他們那種文化單位里,男孩長得都特別好,「鼓鼻子、大眼睛、長睫毛」,流水般地換新人。每次到外地演出,一待就是幾天。她掌握不了丈夫的行蹤,「有感覺,沒證據。」

事實上,證據對那時的她來說,真的重要嗎?「你說丈夫不跟男的在一起,難道要跟女的在一起嗎?」她努力在外人面前維護丈夫和他的「朋友」,外人都叫她「嫂子」,她最常聽到的話就是,「嫂子,哥人特別好。」這些人中就有她一度存疑的小王、小李們。但回家後,她從沒看過丈夫對她笑、為家裡的事操心,也從來不與她談心。

結婚第3年,丈夫有天回家哭了。玉蓉一問才知道,「小吳搞對象了」。還有一個小張,每次下鄉演出回來都上玉蓉家吃飯,突然,就再也不來了。小張和女青年搞對象,丈夫很生氣。「人家搞對象,跟你什麼關係?」「我就瞧不上。」

玉蓉並不確定丈夫是同性戀,她只是相信這輩子他都無法給她想要的愛情,以及性--懷孕後,她再沒有過性生活。每當她與小王、小李們打照面時,心裡都覺得,丈夫喜歡的是他們。「我覺得他動過真情,每次都是。他對那些男孩比自己孩子還好,他們在一起時是真的快樂。」

「你說,女人多豐富啊,乳房、頭髮,怎麼就不吸引男人呢?現在也理解不了。」玉蓉一臉無奈地說。

後來,她在網路上了解到同性戀是不可逆轉的。幾個月前,她又知道還有無數跟她一樣心碎的妻子存在。她加入了一個同妻群,這只是若干個活躍在網路上的同妻QQ群中的一個。除了QQ群,同妻論壇、同妻互助網站在幾年間已經漸漸聚集起這個數量龐大的隱秘群體。

除了嫁給同志,每個人都是個案

在群里,玉蓉認識了網名叫「相忘江湖」的女孩。這位年輕的前同妻曾用數篇博文完整記錄下從新婚23天發現丈夫是同性戀到離婚的過程,她用「希望、失望、絕望」來形容自己的心路歷程。

「發現丈夫出軌的時候,震驚、憤怒和不敢相信,而我的丈夫,出軌的對象居然是--一個男人。那幾天里,我的QQ簽名是『因為愛你,所以相信奇蹟』。於是,我加倍地對他好。儘管我已經恨不得把生命都給他,在他眼裡我還是看到了厭倦。」

「相忘江湖」從國內某所知名大學碩士畢業後,在一家公司里做職員,認識了前夫。在她的描述里,前夫各方面都很普通,她卻來自條件優越的家庭,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們的婚姻得到了雙方父母的祝福,前夫的母親尤其疼愛她,認為兒子能找到這樣的妻子是他的福氣,「但她兒子不這樣認為。」

得知真相後,她曾與前夫溝通,試圖讓對方「回心轉意」愛上自己。前夫的態度讓她對婚姻仍心存幻想。她深愛前夫,並反覆強調,她不反對同性戀,但無法接受婚姻中的欺騙與背叛,「第三者是男人或女人並不重要」。當然,這隻代表一部分同妻的心理。另一些妻子卻非常在意出現在她們婚姻當中的男性第三者,將此視作她們難以啟齒的身份污點。

當「相忘江湖」發現前夫始終與同性情人保持地下關係時,才猛然醒悟。「婚姻本來是你情我願的,又是人生大事,怎麼有人會欺騙呢?」更早前,她曾在天涯論壇上看到過一個叫「同妻部落」的版塊,卻從沒想過跟自己會有任何關係。

「一個異性戀女性,她怎麼會主動去點擊關於同性戀的信息呢?」粉色空間負責人何小培說。粉色空間是最早關注內地同妻問題的民間組織之一。2007年,在防艾專家張北川教授組織的一次同志討論會上,一位同妻的現場發言引起了何小培的注意。「當丈夫拉著她一起聽張北川老師的廣播節目時,這對來自一線城市的夫婦對於同性戀還沒有任何概念,連丈夫都覺得自己與這個無關。」

這位同妻的發言與會議主題格格不入,一度被人打斷。「為什麼不讓她們發出自己的聲音呢?」粉色空間致力於關注華人性權利問題,將同妻納入關注對象後,何小培在網路上發現這個群體數量非常驚人,但僅出現在網上。她們被張北川形容為「無聲的在場者」。

信息匱乏讓同妻中很大一部分人處於不知情或不願公開身份的狀態里。「我們訪問過一個55歲的同妻,她發現丈夫在上同志網,心裡還挺高興,想著丈夫真是革命的好同志啊。她第一次來只是哭,什麼話也不說。第二次就說了一些。等到第三次,她笑著過來,說自己已經離婚了。」

據張北川估計,80%的中國男同性戀者會進入婚姻或已在婚內,人數約為1600萬。張教授對此做了特別解釋,「同妻是一個外延寬泛的概念,男同性戀者中的部分雙性戀者也會選擇婚姻,排除掉這部分人後,狹義上的同妻數量在1000萬以上。」

致力於同志研究22年,張北川是國內接觸同志數量最多的專家。在過去16年里,他接觸過數百位同妻。1995年起,就有一個同妻經常給他打電話,多次去辦公室與他交流。在央視的調查節目《以生命的名義》中,這位女性首次以同妻身份出現在電視里。「她的部分最後播出了5分鐘,錄製過程中,柴靜和編導都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她就是2007年那次會上發言的同妻,2008年,她又在一個250人的學術交流會上發言。

2009年,張北川與粉色空間聯合發起了首屆中國同妻會。他們在青島找了一個賓館,以私密的方式召開了這次會議。有同妻因為擔心身份暴露甚至戴著墨鏡來,直到與其他同妻相遇,在賓館裡聊了整整一夜……

與會者聯合署名的「同妻聯合聲明」里這樣寫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千百年來中國人的傳統思想,同性戀者概莫能外……兩個性取向迥異的人組成的婚姻,就像埋了一顆定時炸彈,稍有不慎,就會炸毀現有的一切平靜。爆炸的時間也許是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在今年出現的一個叫「同妻在行動」的網路小組裡,Kathy是來自華東某城的一位同妻。對丈夫產生懷疑後,她通過私家偵探找到了丈夫出軌的行蹤和證據。她曾建議丈夫去看心理醫生,被拒絕後,她以男人身份進入丈夫常去的同志聊天室,有同志告訴她,「同性戀改不掉,只會越陷越深。」孩子突發重病時,她發現丈夫仍在與同性情人約會。憤怒又絕望的她在網上與丈夫同性情人展開了激烈的罵戰,並將丈夫與情人的艷照發布到網路空間。

另一位同妻,25歲的小莫,與丈夫相識11年後結婚。婚後,她遭遇了嚴重的家暴:牙齒被打落,肋骨被打變形。丈夫毆打她時,公公就在隔壁房間卻視若無睹。後來,她才知道丈夫一家早就默認了他的性取向。「為了面子,他爺爺是老師,結婚時風光得很。」小莫提出離婚,家人堅決反對,不得已她向家人說出真相,併到法院提起訴訟。判決後第二天,丈夫就從那個城市消失了。

不幸的家庭有著不同的不幸,「除了嫁給同志,每個人都是個案。」一位前同妻說。

張北川曾計劃發起國內首個針對同妻群體的調查,但困難比想像的大,只能暫時擱淺。「如果仍在婚內,真正站出來做工作的同妻很少,她們只敢在網上說話。」他主張從個案入手,「不能玩名詞,這涉及到一千多萬人的眼淚。」

一輩子都還不起的感情

2009年,吳幼堅接到一位「只剩擺喜宴」的准同妻小林的來電。女孩曾猶豫是否要給她打電話。「她問我,你是同志母親,你會不會為男同志說話啊?」作為國內首位公開身份的同志母親,吳幼堅反對同性戀者走進異性婚姻。「我雖然是同志母親,但我是女性,我會自然地站在女性的立場,作為一個女人,如果沒有愛情,那婚姻對她來說會很痛苦。」

她將小林介紹給另一位準同妻毛毛,三人在茶樓里從上午9點聊到黃昏。「她們之間會有共同語言,也能彼此鼓勵一起走出來。」小林和毛毛最終都與前夫分手。

吳幼堅邀請兩人參加了下一年的同性戀父母懇談會,說到動情處,兩人忍不住落淚。當時全場靜默,沒人能說出一句話。「同妻要了解,對方是不可能愛你的。但對同性戀者來說,走進異性婚姻就是錯的開始,越走下去只會錯得更深,為什麼要把一個無辜的女人牽扯進婚姻里來呢?」吳幼堅說。

「一個群體要獲得尊重,必須尊重比它更弱勢的群體,不能因為受到傷害,就去傷害更弱的群體,不能因為反對一種歧視而造成對另一個群體的歧視。」張北川說。

「與女性拉手、接吻、性生活,假裝都可以,但臨到結婚,要過一輩子,就做不到了。同志中很大一部分人確實想與異性結婚,有的甚至對自己是同志都沒有認同,會自我暗示說,那個女人很好,我們過得很好。一兩個月後,本質的東西就暴露出來了。」廣州同志阿強說。他不止一次碰到徘徊在婚姻邊緣的同志向他吐苦水。

「很多同志過不了自己那關,他把女人一招一招哄在婚姻關係里,以為結婚就好了。之後,他們可能會消極應對婚姻,對妻子家暴,更多是冷暴力,他借口不回家、講話沒好語氣……同性戀者的異性婚姻靠謊言堆積起來,內心的東西是任何謊言都無法掩蓋的。」阿強說。

曉渠是一位60後已婚同志,出生於北方某個工人家庭。1999年,他離家到外地打工賺錢時,還不了解外面的環境。那時他已經有了一個女兒,他將婚姻視作一種犧牲。「年輕時覺得勉強自己可以給她幸福,後來發現有些東西是給不了的。對她肯定有欺騙,如果不隱瞞,誰會願意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在網路漸漸發達起來後,曉渠接觸到有關同性戀的信息,知道還有人跟他一樣,甚至不結婚也活得很好。他通過網路認識了一個年輕男孩,關係並沒有維持多久,不過,男孩送了他一本李銀河的《同性戀亞文化》。

曉渠曾半夜在家中客廳里拿起一把水果刀企圖自殺,因為女兒在睡夢中突然驚醒最終斷了念頭。最後,他跟姐姐出櫃,「那種感覺如釋重負」。他囑咐姐姐對妻子包容,「我們家欠她的。」

曉渠從沒想過離婚。他說生活的惟一希望就是家,外出打工賺錢也是為了養家,儘管他從來沒愛過妻子。離家十多年後,他獨自在幾千公里外的南方小城工作,妻子在老家照顧女兒。每年春節後離開時,全家人都抱頭痛哭。「老婆和我不一樣,她是不舍,我是愧疚。」

他跟女兒關係很好。有天他問女兒,「如果你發現爸爸不是完美的人,怎麼辦?」女兒想了很久說,「每個人都有缺陷,誰都會不完美。」事後,女兒偷偷問小夥伴,「你說我爸問這話是啥意思?」他原本打算為孩子有天發現他是同志做鋪墊,問完又覺得這對孩子還是太突然了。

幾年前,他找過一個情人,對方也是已婚同志,兩人在一起3年。這一切,他在老家的妻子一無所知。「我不擔心她發現我是同性戀。她提出離婚,我會同意,但只要她不提出來,我不可能離婚。如果她知道,我估計她要掙扎很長時間。」

他對愛情仍懷有憧憬,又悲觀地覺得:「找到彼此相愛的,對我來說,太渺茫了。」他知道自己遲早會回老家,與妻子女兒生活在一起。「我是覺得很慘,年紀大了,你要抓那個東西,怎麼都抓不到。與其被別人挑,不如放棄了。」曉渠嘴角微微抽動,「我也覺得她過得苦,一輩子都還不起。」

「女人是什麼滋味,真想再嫁一次」

幾天前是玉蓉和丈夫結婚43周年紀念日。冰箱里有魚和蝦,家裡卻沒人做飯,夫婦倆就拿女兒買的旱蘿蔔加鹽糊麵攤成餅,沾著醋吃了一天。「這就是我們的紀念日,」玉蓉苦笑著說。腦梗後,丈夫在她面前變成了玻璃人。這對夫婦終於以某種開誠布公的方式面對彼此。

在玉蓉給吳幼堅寫完郵件後,她把丈夫叫到電腦前問,「我寫的是事實么?」丈夫木訥地點點頭。丈夫比她大5歲,身體狀況日漸糟糕。在不足40平米的家裡,他慢吞吞地踩著小碎步,行動遲緩,像個生鏽的木偶。無論白天夜晚,他總抱著家裡那條小狗坐在床上。夫婦倆之間幾乎無話可說,「四十多年都沒什麼話說。」

四十多年裡,玉蓉一直沒斷過性的念頭。她帶丈夫去看中醫,醫生說,「回家看黃碟吧。」她又偷偷買來「偉哥」,放在柜子上。女兒生完孩子後,玉蓉第一次跟她說起自己懷疑丈夫是同性戀的事。女兒堅決否認,「爸不敢,男人都不喜歡強勢的女人。」女兒明白後,又問玉蓉,「你們為什麼要生我?」

五十多歲時,玉蓉問丈夫是否愛過她,丈夫的回答是「從來沒有」。「那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因為你對我太好了。」

有電腦後,女兒幫玉蓉在交友網站上註冊了賬號,鼓勵母親追求愛情。「我想自私一把,誰愛我,我就跟他走,但就是辦不到,覺得那不真實。」她在網上認識一個七十來歲的老頭,拉著手把對方領進家。丈夫並不在乎,她又將熱情似火的老頭一把推開。「報復不成,我又敗了。」

在同妻群里,有人問這位群里年紀最大的同妻,這麼些年都是怎麼解決性問題的。玉蓉很氣憤,覺得是一種挑釁。三十幾歲的時候,她甚至天真地跟丈夫提出摘去自己的子宮,她對他說,「只要你愛我,我就跟你過一輩子。」

現在,她知道那都是幻想。有時她真想買那些色情碟片回來看;經過成人用品店時,也想進去看裡頭賣什麼,又不敢。女兒給她買過自慰器,她打開一看,馬上放回去,用黑色塑膠袋包好扔進垃圾桶。她對女兒說,「我要因為這個,我就出軌了,離婚了。」

「我覺得自己又純潔又偉大,就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

但她又總在問自己為什麼沒出軌。她很羨慕「相忘江湖」這樣的女孩,有重新選擇的機會。「當女人是什麼滋味,真想再嫁一次。」結婚後,她曾兩次錯過愛情,一次是木匠,一次是醫生。「真是害怕,特別害怕身體接觸,怕人家說我傻,因為我確實就不會。」其實她挺喜歡那個木匠,喜歡他的害羞,「他跑過來丟塊手帕給我,到今天都還記得他。」

現在,每次上網不多久,她都很快下線,網路上的一切讓她更難相信愛情。有男孩甚至跟她示愛:有戀母情結,就喜歡她這樣的。

「現在要我進入愛情的世界,我就發慌。以前我們出門都挎著胳膊,做給外人看的,從來不牽手。回家後,誰也不理誰,好幾年都不說話。一起吃飯時,互相夾菜,都看著菜,沒有眼神交流,更沒有肢體接觸,壓抑得太久了。」

玉蓉養過4隻狗、6隻貓、5隻龜、11隻鳥、4條魚。除了女兒和外孫,那是她婚後最豐富的情感世界。幾十年里,小動物一隻又一隻離她而去。有隻小狗死了,她還因此得了肌無力。

女兒曾勸她離婚,連丈夫也同意了。可一想到離婚,她又猶豫了,「我走了沒關係,他要出什麼事,女兒就得操心了。」

她時常問自己:恨他嗎?答案始終是很矛盾。40歲的時候最恨,到現在,又恨又可憐,她也覺得丈夫生不如死。年輕時還能往外跑,退休後再沒有男孩來找他,只能一個人又痴又傻地望著窗外。鄰居問她,你丈夫是不是得了什麼病?「我覺得他可能比我還痛苦,曾經快樂過,突然就沒有了。」兩年前,她還在家裡撞見過丈夫站在廚房的池子邊自慰。從睡夢中醒來,她聽見床邊的丈夫發出鴿子般的咕咕聲。

晚上,家裡要燒魚。丈夫慢吞吞踱到玉蓉身邊輕聲嘀咕,讓她幫忙調下醬汁。玉蓉利索地調著醬汁,丈夫獃獃地站在她身後看,兩個人擠在狹窄的廚房裡,那場景跟任何一對相濡以沫的老夫婦並無兩樣。

但在飯桌上,玉蓉又忍不住問丈夫,「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丈夫盯著碗里的飯點點頭說「是」--這樣的對話像是重複過很多次。「你覺得對得起我嗎?」丈夫木訥地說:「對不起。」

這是她用一生等來的答案。(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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