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兵教授專欄】蓮池大師對「三教一家」說及儒、道的評判(二)
二、儒佛心性論的分判
和會儒佛,尤其是和會禪宗與儒學、理學,在宋代以來的三教中皆頗有其人。如果說是著眼於和諧三家的關係、止息儒者之謗佛,或出於接引儒家人士學佛的方便,未嘗不可,若確實認為兩家的核心理論相同,這對在理論、見地方面十分嚴肅的佛法而言,便很成問題了。蓮池大師在《竹窗隨筆·儒釋和會》中,肯定和會禪宗與儒典有「引進諸淺識者不復以儒謗佛」之功,「其意固美矣」,又「據粗言細語皆第一義」的佛法圓融之旨,也可以說得過去,「若按文析理,窮深極微,則翻成戲論,已入門者又不可不知也。」儒佛二家之學,各有其龐大體系,即兩家的心性論,也有很大差別,不宜籠統和會。一般社會人士,所知甚淺,和會二家,倒也罷了,作為肩負住持佛法重任的僧寶,若籠統和會內外之學,則有誤導之過。《竹窗三筆·中庸性道教義》對妙喜(宋大慧宗杲禪師)以《中庸》性、道、教配佛教之法、報、化三身之說進行了分析,指出若細究之,則此說不過是「一時比擬之權辭,非萬世不易之定論也。作實法會則不可。」《中庸》所言之「性」,乃具足仁義禮智道德屬性之性,並非佛法身纖塵不立之清凈;《中庸》所言之「道」,指事物當然之理,並非佛報身富有萬德之圓滿;《中庸》所言之「教」,指創製立法、化民成俗的社會教化,只是一身之妙用,並非佛之化身分身千百億的妙用,《中庸》所言性、道、教,與佛家所謂法、報、化三身,「大同而小異,不可以不察也。」嚴格說來,佛家三身說的內涵,與《中庸》性、道、教,是兩種不同的思想體系,不應是大同小異。
將三教同源一致之點歸結於其學說的核心——心性論,是宋代以來許多三教歸一論者的基本思想,這一思想集中以「天下無二教,聖人無兩心」一語表述,在社會上頗為流傳,在道教著述中尤為常見。佛教高僧中也不乏持此說者,如宋東林常總、孤山智圓等,便說過佛所言心性即是《易傳》「無思無為」之義。這對於學佛者尤其參禪者而言,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絕不可顢頇。中國佛教大師一直強調:若教人將「萬劫生死本」錯認作「本來人」,或「顢頇真如,籠統佛性」,會貽誤法身慧命,是有大罪過的。蓮池《竹窗二筆·喜怒哀樂未發》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解答,說自己在初出家時,也以為儒家子思「喜怒哀樂未發」之「中」,即禪宗所言「空劫以前自己」,後來讀《楞嚴經》,細品「縱滅一切見聞覺知,內守幽閑,猶為法塵分別影事」一語,才了悟此為錯認,為什麼?
向緣動境今緣靜境,向固法塵之粗分別也,今亦法塵之細分別也,皆影事也,非真實也。謂之幽閑,特幽勝顯、閑勝鬧耳,空劫以前自己,尚遠隔在。此處更當諦審精察,研之又研,窮之又窮,不可草草。
一般人平時的意識,多緣動境,雜亂不定,修三摩地者息滅一切見聞覺知,只不過如莊子之「墮肢體,黜聰明」,《易傳》之「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還沒有超出意識分別法塵的因緣生法境界,只是停息了對動的、雜亂的粗顯法塵的緣慮分別,而代之以分別微細的寂靜、無念境界,此境界仍屬法塵,離禪宗所謂「離心意識」的本心尚遠。其實,子思所謂「喜怒哀樂未發」之「中」,只當於佛家所言無任何情緒擾亂、無善惡屬性的「無記心」,印度部派佛教如上座部分別論者等,也曾說此等心為本性心,然此只是世俗諦意義上的心體,非禪宗所悟等同於真如、佛性的勝義諦意義上的真心。
在儒學基礎上吸收禪宗心性說的理學、心學,其心性論與禪宗之說從表面上看來更為相近,因而被很多人作為確認儒、佛理無二致的理由。蓮池在《竹窗隨筆·良知》中,對與他同時代的王陽明心性論的「良知」之說,進行了評論,他首先讚賞良知說乃「識見學力深造所到,非強立標幟以張大其門庭者也」,肯定王陽明創良知說有一定的內心體驗為依據。又指出「良知」二字,亦非陽明獨創,確有所本,本出子輿氏,不能說沒有經典依據,然謂其即是佛說之真如,則不可,並以三支因明論證之:
宗:良知。
因:不慮而知。
喻:孩提之童無不知愛親敬長。
以孩童無不自然知愛親敬長為論據,證明良知確實存在,乃自然不慮而知,然雖是自然知之而非造作,「而所知愛敬,涉妄已久,豈真常寂照之謂哉?真之與良,固當有辨。」良知,是一個人性論的命題,對其有無,哲學家、心理學家們歷來有不同看法,中國的荀子、西方的弗洛伊德等不承認有良知,屬性惡論者,孟子、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等承認有良知。孩童之愛親敬長,是天性抑或因後天的環境、教育而形成,是一個頗不易說清的問題,起碼,有後天的成分在內。在蓮池看來,即便良知是先天就有的,而愛親敬長的前提,是以意識分別誰是親人、誰是長輩,而且有所愛敬必有所不愛不敬,這分別親疏及愛敬之心,顯然是因緣所生,屬妄心,不是佛家所言真常寂照的真心。良知說用於道德教化,未嘗不可,若說它就是本來心性,乃混淆真妄。
蓮池還對南宋心學家楊慈湖(簡)的心性論進行了評判。《竹窗二筆·喜怒哀樂未發》說:楊慈湖謂灼見子思、孟子病同原,然其自述靜中所證「空洞寂寥,廣遠無際」,則正是子思「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實則「空洞寂寥,廣遠無際」,與「喜怒哀樂未發」時的無記心尚有不同,從佛法看,只是一種進入初禪未到地以上的定境,至多達到空無邊處定。《竹窗隨筆·心之精神是謂聖》謂楊慈湖平生學問以《孔叢子》中「心之精神是謂聖」為宗,此所謂精神,更淺於良知,精神與良知,皆妄想心,「均之水上波耳,惡得為真知乎哉?」精、神二字合言,則精魂神識之謂,正是昔人所謂「無量劫來生死本,痴人認作本來人」者,與佛法之真心相去甚遠。
在《竹窗隨筆·寂感》中,蓮池對孔子的心性論與佛法之區別,作了較為詳盡的分析,指出孔子「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之言,進乎精神、良知,然非佛說之真知,因為其有存亡出入,即非真常自在者,「真無存亡,真無出入也,莫知其鄉則庶幾矣,而猶未舉其全也。」又分析孔子「無思也,無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易傳》)之說曰:泯思為而入寂,是「莫知其鄉」(不知其存在的存在境界),然無禪宗所謂「最後句」,則成斷滅無知。寂然無為,感而遂通,是謂真知,但孔子在這裡只是論《易》,主要講占卦時的要點,並非論心性。而佛說心性妙理,遍於三藏,不像儒書,縱言及心性,只是千百言中偶一涉及。蓮池大師將孔子僅寄於《易》微露心性之旨而未明言心性,解釋為非其不明心性,而是時機未熟不便明言,稱讚孔子「誠為善言心者,為儒童菩薩」,認為:
仲尼非不知也,仲尼主世間法,釋迦主出世間法也。心雖無二,而門庭施設不同。學者不得不各從其門也。
客觀而言,孔子是否明白佛教所言心性,是一個無法證實的判斷,認為孔子必明心性,與佛心雖無二,只是因門庭施設不同而未明言,這大概與蓮池大師出身於儒生、對孔子有特別敬仰之情有關,也是對居統治地位之儒學的一種無意識的捧場。
摘自:陳兵教授《佛法真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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