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務實的外交家郭嵩燾
一百多年前的陰謀論:最基本文明素養竟成「賣國罪狀」
從上海回到南昌之後,郭嵩燾特意給曾國藩帶了兩樣禮物:一幅雙眼千里鏡,一個風雨表。
兩樣都是當時中國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洋玩意」。郭嵩燾深知曾國藩在洋務上的開明,他試圖藉此再為曾打開一個管窺現代西方科技的窗口。然而,此時曾國藩對於洋人和洋務的判斷,尚未走出「華廈」「夷狄」的框架思維。郭嵩燾終於辭別軍營,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從南昌回到了湘陰。
此時的郭嵩燾剛好40歲。
公元1858年,郭嵩燾從湘陰起程,於春天抵達京城,赴任翰林院編修。相較於流汗、流血的江南生活,相較於籌兵、籌餉的具體軍務,翰林院的日子顯得極其寬鬆、悠遊。每日就是讀書、交友,看琉璃廠觀賞古玩字畫。
然而,他一刻都沒有忘記這個王朝的內外之憂。此時,「夷船」依然停在天津港,而太平軍與捻軍正在皖豫交界處會合。他發現,翰林院這些養起來的京官們,對這些並不關心。他們以朋比結黨,相互掩飾為歡。對於洋務,陷入蒙昧;少數賢臣,反遭忌恨。他寫道:「京師浮言最甚,然浮言之起,由士大夫之無識。」
不過,郭嵩燾的才識還是很快得到了滿清大臣肅順的賞識。他是晚清政權中的改革派,力舉重用漢人。短短時間內,嵩燾經人引薦,被28歲的咸豐皇帝兩度召見。
咸豐皇帝
在紫禁城,他和皇帝言及吏治,以為「認真一分便有一份效驗」。皇帝很認同嵩燾的才識,勉勵他要多讀有用的書,將來還是要辦「軍務」。然後,他們談及左宗棠。郭嵩燾跪言曰:「左宗棠才極大,料事明白,無不了之事,人品尤極端正」。
歷史的弔詭卻在於,幾年之後,以軍務鬆弛來彈劾廣東巡撫郭嵩燾的,正是他的這位姻親兼同鄉左宗棠。到底是性情所致,還是事出有因,至死,這都是郭嵩燾的心結,也是一道不解之謎。
轉年三月,郭嵩燾隨僧格林沁赴天津,他被委以參贊。其時,朝廷上下均寄望於僧王以海軍武備去懾服洋人,以解逼迫。
在對內戡亂與對外關係上,郭嵩燾的意見卻不同時議。他以為,「洋人以通商為義,當講求應付之方,不當與稱兵。」在一派主戰的高談闊論之中,郭嵩燾的湘陰話顯得如此篤定。他說,「洋務一辦便了,必與言戰,終無了期。」至僧王帳下,前後呈「說貼」十七次,都關乎與洋人的「交道」。「苟欲擊之,必先循理。循理而勝,保無後患;循理而敗,亦不至於有悔。」在英雄闊步的僧王聽來,郭嵩燾的這些話或許皆為「書生之見」吧,他並沒有當回事。待英艦炮擊,僧王下令還擊,一度擊沉英艦四艘,六艘受傷,數百英兵亦被追殺。「勝利」面前,朝野揚眉吐氣。唯郭嵩燾憂心忡忡,預感禍事不遠。
公元1859年10月,他離開僧王,作為欽差派往山東沿海稽查厘稅。僧王派心腹李湘相隨,一再暗中作梗,導致福山縣民眾怒搗厘局。山東稽查之行,「忍苦耐寒,盡成一夢」。
然而,就是這一趟,人們也見識了郭嵩燾的清廉嚴正。自天津至山東,他堅持「不住公館,不受飲食」。對於朝廷欽差而言,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之事。這就是郭嵩燾的性情,也是他此生不見容於傳統,也不見容於時代的地方。
公元1860年三月,心灰意冷的郭嵩燾具折請假,稱病回原籍調養。六月抵湘陰。一個月之後,京城就傳來壞消息:英人以清廷背信棄義為由,長驅直入京師,天津塘沽失陷。八月,僧格林沁大敗於通州,咸豐皇帝倉皇逃往熱河。一周之後,僧再敗於東直門外,京城失陷。
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
戰事發展,應驗了嵩燾「必與言戰,戰無了期」的預言。
可是,郭嵩燾絲毫都無法得意於這種預言,相反,他痛苦,痛感整個中國士大夫對於洋情洋務的愚昧與無知。後來的歷史證明了,因為這樣的無知,近40年之後,還有義和拳以所謂「刀槍不入」的「法術」去抵擋真槍真炮;也正是這樣的無知,民粹主義、民族主義的陰魂一直不曾在我們的頭頂散去。
當年,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有一個基本的前提:他們對於西方文明始終擁有一種由本至末的認知。是的,在先進與文明的面前,大和民族表現出了一種近乎匍匐的學習姿態。
鄉居兩年之後,郭嵩燾再度出山。
當時的江蘇巡撫,正是郭的同科進士李鴻章。由李保奏,郭嵩燾任蘇松糧道,旋轉任兩淮鹽運使。因無同官牽掣,其勇於改革和任事的能力得以彰顯。不出一年,46歲的郭嵩燾被朝廷任命為廣東巡撫。
巡撫廣東不過三年時間。此間,他力治江上盜賊,淘汰關卡、整頓厘局、統一管理、積極籌餉。特別是處置洋務夷情,無不以理求勝,顯示出他的卓識與才幹。
其時,粵督為毛鴻賓。嵩燾不滿其幕僚徐灝。上疏彈劾之,並請自罷。方是時,左宗棠正奉命剿滅太平軍在粵的余部。左宗棠訶責嵩燾「負氣」。之後,連續三次上疏,以彈劾郭嵩燾。
公元1866年,郭嵩燾解職還鄉,回到長沙。這一住,就是八年。
公元1874年,56歲的郭嵩燾又接到朝廷的詔書,命其六月晉京。這是郭嵩燾第三次被召見。前兩次是咸豐,這一回是慈禧。
郭嵩燾的生命際遇似乎都與「水」相關。他因精透洋務,被任命為福建按察使。可赴任不至三月,又被緊急召回。其時,雲南巡撫暗地派人殺害馬嘉理的事件,正鬧得沸沸揚揚,英國公使威瑪妥經過一年深入調查,弄清事實真相,開始向清廷抗議。他們提出:除簽署《煙台條約》外,還需派一、二品大員赴英國培禮道歉。
朝中官員李慈銘說:「我之使彼,形同寄生,情類質子,供其監策,隨其嘲笑,徒重辱國而已。」一時間,此種「大國論調」甚囂塵上。在人們尚不知「外交」為何物的時代,袞袞諸公們除了這些義憤填膺的情緒渲泄之外,又能期待怎樣的行動呢?
郭嵩燾站了出來:「時艱方劇,無忍坐視之理。」他的湖南口音里,充盈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與勇敢。派駐公使的目的,不只為一時一事的致歉,而是「能知詳情,而後知所以控御之法」。這依然回到常識的邏輯:了解、學習,才談得上控制與抵禦。
公元1876年12月2日,郭嵩燾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從上海登船,前往英倫。這個58歲的老人,於風雨之中暫時作別了這一片古老的土地。
一艘航船,悄然開進了中國近代外交史。
次年元月,船抵南安普頓港。半月後,郭嵩燾覲見維多利亞女王,呈遞國書,正式成為首任駐英公使。
十九世紀倫敦街景
22年前,上海洋涇濱就曾引發過郭嵩燾的驚嘆。現在,置身於倫敦大都會,議會政治,經濟制度,科學發現,機器生產,大學制度,西學課程乃至社交禮儀、音樂欣賞、文明習慣,一種迥異於農耕文明的英國社會畫卷全方位鋪展在郭嵩燾的面前。
每天,郭嵩燾都以800字蠅頭小楷寫下自己的英國見聞與思考。那時那地,他的內心始終有一種強烈的願望,那就是讓更多的人來研究、來學習充滿活力與希望的西方文明,至少讓這樣的文明成為中國社會與文化改造的一種參照。
晚清北京街景
於他而言,倫敦何止是生活世界的打開,簡直就是一場精神生活的洗禮。他以為,歐洲各國日出於富強,「推求其源,皆學問考核之功」。
在郭嵩燾的文字里,他第一次向國人談及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伊比鳩魯,也第一次論及社會學家孔德,數學家萊布尼次。在漢語世界裡,他最早提到莎士比亞,提到亞當.斯密與約翰.穆勒等西方傑出人物。
對於西方政教,郭嵩燾更是表現出學習的急迫。他在牛津大學考察兩天,二十多個學院,兩千多學生,宿舍、寢室、書房、圖書館,無不令他驚嘆。與他當年求學的嶽麓書院相比,無論是學制、課程還是設施,西方教育都迥異其趣。
在他看來,學校才是西學之本,學術昌明才是西方科技文明的源抓泉。郭嵩燾所到之處,都不恥下問。旁聽學術講座,觀察學生接受學位的儀典,出席各種學會,參觀英國博物館。
他感慨於西方對於實用與個性的強調。當國朝士子們於科舉之路上皓首窮經之際,西方學子們正在礦務學堂、船機學堂、槍炮學堂、兵學堂、師範學堂、水師或陸軍學堂、醫學堂、女子學堂里深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至於對科學的重視,更使得西方文明創造不斷而學術繁榮:培根的實學,伽利略的實驗,牛頓的發現……
郭嵩燾的筆下,至今還留有150年前的倫敦:「街市燈如明星萬點,車馬滔滔,氣成煙霧,宮室之美,無以復加」。
看得見的是建築與物質,看不見的是價值與精神。凡此種種,又哪裡是一個朝中士大夫的想像所能抵達的呢?
郭嵩燾的內心很急,他急於把這些文明的光與引向自己的故園。他將此行的文字整理為《使西紀程》寄往總理各國衙門,公開刊行。
《使西紀程》
可是,誰又料到,這次「刊行」幾成罪證。當這些紀實的文字到了那個守舊僵化的「醬缸」般的文化里,它們,簡直都成了居心叵測的「洋毒」。
當年那個認為出使英國「徒重辱國」的李慈銘幾近拍案:「誠不知是何肺腑,而為之刻者又何心也。」翰林院編修何金壽更是挾持著中國文化里最不缺乏的「陰謀論」,疏劾嵩燾,言其「有二心於英國,欲中國臣事之」。
朝廷旋即銷版書籍,禁其流布。
今天我們回看歷史,郭嵩燾所提供的關於西方政治、經濟、教育、學術的這些資料,不能不說是一百多年前極其難得「思想啟蒙」。
只是,這個老邁的國度,拒絕了這樣的啟蒙。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郭嵩燾在英國的時候,嚴復正在英國格林威治海軍學院學習,那時還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嚴復領著郭嵩燾去海軍學院的宿舍,進到他們的實驗室,給他講牛頓的地學與重學,郭嵩燾對所有的未知都充滿了好奇,也深感無知的慚愧。
郭嵩燾以為,像嚴復這種擁有新思想的中國年輕人,將來開船未免可惜。在他的關照下,後來嚴復得以繼續在英國學習兩年多。
《天演論》
後來的事實證明,嚴復的一本《天演論》譯本,幾乎塑造了一代人的世界觀。
「赫胥黎獨坐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海,諸檻之外,歷歷如下幾下。」
1898年正在江南水師學堂求學的魯迅,讀到的正是嚴復的譯文。
光緒四年,朝廷命郭嵩燾兼法國公使。
對於洋務素有真知灼見的郭嵩燾,於外交上開山啟林,清政府《通商例則》的編撰,於國家外交不無建樹。他對於西方文明的見識之高、理解之深、傳播之力,更是光照史冊。
然而,對於洋務一無所知的守舊副使,劉錫鴻舉竟然不斷向朝廷舉報郭嵩燾以「藐視朝廷」「詆毀時政」「出語狂謬」等種種「罪狀」。
那都是些什麼樣的「罪狀」呢?
比如,參觀英國炮台時,披上了由洋人提供的大衣。又如,在倫敦宴會上,見到巴西國王時,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小國主致敬?又為一罪。再如,在英國白金漢宮聽音樂會時,取閱節目單。「刻意模仿洋人,越媚忘本。」還是一罪。
在今天,所有的「罪」,原來都是一個現代人的文明常識與最基本的文明素養。而在當時,如此低智的「舉報」都是最終變成了「罪狀」,一朝之腐朽足可見也。
一個人,怎麼也敵不過一個時代。
郭嵩燾,註定只能以前行的背影來贏得後來者的致敬。
作者:黃耀紅,湖南教育報刊社數字出版中心主任。
*本文節選自黃耀紅先生《斯人獨醒----寂寞先知郭嵩燾》,作者授權鳳凰國學發布,本部分標題為編者所擬,全文未完待續。非經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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