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專業學術訓練的第一步是摸史料嗎
上午去圖書館一樓保存本閱覽室給師傅複印一個資料,看到一個妹子正在從頭到尾複印《現代》影印本,厚厚一大冊。我當時提醒她,你知不知道這些都可以在網上看到,她好像有點茫然,或者覺得我多事也未可知。不過,這一頁一毛五,一本復下來,至少得百十來塊吧。圖書館這麼沒節操也就算了。難道她老師不知道,這些最主要的民國報刊基本上都可以在網上瀏覽、保存?好吧,後退一步,假使在這些報刊數字化的過程中,產生了一些問題(如沒有掃描封面或版權頁,頁碼順序顛倒),那麼,憑我的經驗,大多數的電子版仍然可以信任。其實,我想說,讓一年級的研究生一上來,就去摸民國報刊,摸所謂的「史料」,並不是很好的學術訓練,或者準確一點說,不是敝專業學術訓練的第一步。外文系的情況我不敢說,中文系四年本科讀下來,除了接觸了一堆文藝理論上的名詞概念,記住了一堆「文學史」的教條,最要命的問題恐怕是沒有閱讀多少文學作品,別說「文學史」上沒有寫到的作品,就是「文學史」上提到的作品,如果能老老實實地讀三分之一,已經是非常厲害的了。而讀研究生,應該說是開始系統地接受專業訓練了,但在目前敝專業的學術風氣(要求掌握大量原始資料文獻)的影響下,有不少老師就告訴自己的學生,一上來就摸民國報刊。不可否認,民國報刊是近現代文學專業最重要的史料。然而,也只是「史料」而已,須知「史料」無邊無際,任何文獻資料都可以成為「史料」,但任何「史料」都是用來解決一定的史的問題時才有意義,否則,就無意義。更何況,文學作品還有獨立於史料的價值。我們也無法想像,歷史系的老師會告訴自己的學生一上來就去摸史料,相反,他們會像許多歷史學界的老前輩一樣告訴自己的學生,先要讀那些「基本書」,把那些「基本書」讀透吃透,再圍繞自己產生的問題,去讀史料。敝專業強調一上來就摸史料,摸民國報刊,還有一個更好的說法,正如陳平原、解志熙等提倡者們為了反對當下的文學研究過於理論化的作法,因此要求同行們走進歷史現場,觸摸歷史,還原歷史。這麼做無可厚非,但他們可能沒有指出一個前提,這就是對於一個念文學專業的人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閱讀大量的文學作品。通過閱讀大量的文學作品,建立自己的「文學史」認知。許多人攻擊「文學史」的編寫出現很多問題,當然,我們可以不滿於「文學史」,但沒有任何一本「文學史」是完美的吧,道理很簡單,文學史就是一地圖而已,如果自己不去實際勘測,那就只能接受以前的文學史敘述,無論批評、研究都會被框住。也就是說,沒有「識大體」(無論這個大體是文學史強給我們的,還是我們自己的認知)的情況之下,期刊也好,其他的傳記、回憶錄、日記等「史料」、二手資料也好,它對於讀者的意義並不很明顯,一進去可能會覺得,玲琅滿目,這也有趣,那也好玩,尤其民國報刊上那些作家之間的八卦等等,容易抓人眼球,但真正能收穫多少呢,一團亂麻而已。許多敝專業、以及與敝專業相鄰的新聞史方向所做的報紙副刊、期刊研究,就是盯著一本報刊,一字不溜地從頭寫到尾,交代一些基本信息,加上作者、作品的情況,作一綜述而已。這樣的論文,真正是「兩手空空」而一上手就去摸史料的生動例證。我自己在讀碩士時,摸這些民國報刊,一開始也是暈頭轉向,但後來明白困惑自己的一些基本問題之後,稍微有些收穫,因此寫了一些文章,以後或許還會做進一步的研究。但現在想起來,那個經歷是有點冒險的,特別是如果沒有之前閱讀作品、理論和由此建立的自己對「文學史」上一些問題的思考經驗,根本就會無功而返,兩手空空進去,然後抓了一堆線頭出來,每一個線頭,在一個行家手裡可能拎出一條精彩的線索,但在我手裡面,只是花線頭而已,扔不捨得,拿著也沒什麼用。有了這樣的經驗,後來我有機會去一所大學工作,指導中文系本科生畢業論文,就希望他們能寫一個好的作品解讀文章即可,千萬別去摸史料(有的同學就很想表示這麼干一把),不用動不動就談史料。實際上,要寫一篇好的作品解讀,豈能那麼容易呢。話說回頭,如果不在學術訓練的第一步就去摸報刊、摸史料,而是去讀「基本書」,那麼,到底什麼是敝專業要讀的「基本書」呢,坦白說,我自己也在思考。隨便拈出一個近現代作家的全集,都夠嗆。再說,許多作品可能需要我們一遍、兩遍反覆地閱讀。所以,至今,文集、全集依然是我自己在不斷彌補的地方。但除此之外呢,還要讀理論,讀文學史。相比起來,我覺得,作品可以不斷地閱讀,敝專業的「基本書」我覺得可以放在一兩本理論書和幾本文學史著上面。先說理論書,我覺得能把《文學批評理論:從柏拉圖到現在》(英文好的同學建議讀《諾頓理論與批評選集》)這一本文論選讀透(有些翻譯的槽我就不吐了,編者是劍橋的大牌教授),再加上專題性的閱讀,然後,對這本書里沒有提到的、近年來興起的「生態批評」等理論的關注,就有一個大體了。這個大體指的不僅是理論家關於某一方面的問題說了些什麼,還包括他們為什麼這麼說,與前後理論的關係,是否還有補充的地方等等。文學史著方面,王瑤的《新文學史稿》、陳平原的《現代小說的興起》、夏志清的《現代小說史》加上《三十年》,洪子誠、范伯群、王德威、解志熙的代表作,如果能將這些書讀得頭頭是道,就夠了。現在可能大家覺得這些書都很陳舊了。但我們真正吃透了這些書嗎?以前大多數時候恐怕都是作為上課教材或為應付各種考試,根本沒有機會細細體會這些書真正的成就。而且,他們許多作者花了數年甚至一生的時間,寫下一本書,真的有那麼容易懂嗎?再者,在本專業還能找到比他們的書更好的基本書嗎?尤其要提一句,對於海外學者的書,國內的牛校老師和同學,好像是為了顯示自己高明,一提起來就是各種批評,這樣讀書我想恐怕難得要領。洪業年輕時,有人曾經給他說過一段話,對他影響很大:「你對經典很熟悉,而反對它很多的地方。可是這不是讀書的辦法,讀任何書都不能用這種方法。書是古人經驗的結晶,好的壞的都有;就像有人擺了一桌筵席給你吃,你應該揀愛吃的吃,不好消化的不吃。古書的語言換了幾次,所以看的時候要揀好的記著,其餘的不要。裡面的錯誤、前後矛盾的地方是難免的。但有些看來似是矛盾的地方,往往以後發現並不矛盾;但你專心去記那些,等於白費腦筋。 」(《洪業傳》)是的,讀書就好比吃飯,我們撿自己喜歡吃的、別人做的好吃的多吃,不就行了,與其橫挑鼻子豎挑眼,到處商榷,還不如不讀。學習這些文學史著時,作品不用說了,必須配合著讀,但作品讀到什麼程度才算到位呢,我以為,能讓納博科夫教授給你判個及格的時候,那是真正及格了。然後,涉及到的期刊、報紙等等,也可以順手一觀,瀏覽一番。其間,不斷展開批判性思考,最後,歸結自己的問題和想法,系統地閱讀某一種或某幾種刊物,可能會有不少發現。一旦下定決心去閱讀刊物,就要明白,這個功夫也需要慢慢錘鍊,沒法一蹴而就,像讀《知音》、《故事會》一樣隨手翻翻絕不會有太多幫助。或許,妹子這麼做,除了老師可能沒有想到這些問題,也不排除她是一上來就認準目標,想寫一本民國期刊研究論文的可能。且不說大多數期刊已經被人研究過一遍(敝專業已經有很長的學術積累),如果僅僅是為寫一篇畢業論文而讀書,而去摸史料,真能摸到什麼?記得以前讀嚴耕望《治史三書》,對其中的一個看法心有戚戚。嚴說,許多材料是讀書才能發現的,不是專門找材料就能找到的。而一篇好的文史研究論文,在材料上是否能做到竭澤而漁,也是很重要的一個標準,但就一個期刊來談,除了收穫一堆知識抑或八卦,寫出一篇綜述式的論文,或者幾篇報屁股文章,還能怎樣。大多數期刊研究論文之所以不出彩,就在於為報刊而報刊,沒有與其他報刊、資料的比較參照,沒有作品細讀,沒有文學批評,沒有更大的解釋框架。要言之,如果研究生生涯一開始,就去摸民國報刊,鑽到裡面甚至出不來,那真是對自己降低要求,無論三年、四年,都是極大的浪費(因為這樣的工作,任何人都可以做,為什麼要碩士生、博士生做呢,民間讀書人、收藏家、書店老闆還可以做得更好)。起碼的學術訓練也就無從談起了。相反,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認認真真、讀透吃透專業領域的那些「基本書」,有了這幾碗酒墊底,無論什麼場子,都可以不心虛,無論怎樣陌生的領域,只要有興趣,都可以按圖索驥,與自己的專業背景進行對話,為自己的研究所用。然後用心經營,拿幾個好的研究出來。這時的我們,不就已經是一個自己期許已久的、成熟的研究者了嗎,還愁啥?———————————————————分割線—————————————————————對本文的進一步思考和回應,請參考《他們真的是「吃魯迅飯」的!》,因原文篇幅較大,此處不再增補,還請各位看官諒解!
推薦閱讀:
※天龍寺妙智院所蔵史料(含《大明譜》
※在饑荒中人吃人的行為是否有史料批判?
※有哪些中文的日本史料?
※《愧郯錄.官年實年》的史料價值考
※南陽(茶庵)老秦營秦氏淵源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