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胡越是一家」:唐代前期民族內遷與民族構成

作者簡介:安介生1966年生,1987年畢業於復旦大學歷史系。1996年畢業於復旦大學研究生院,獲歷史學博士學位。現為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歷史人文地理、中國移民史與地方史。

自古皆貴中華,

賤夷狄,

朕獨愛之如一。

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

——[唐]太宗李世民

從南北朝後期開始,又一種強大的北方游牧民族橫空出世,縱橫馳騁在大漠南北。這個強大民族就是突厥。突厥部落原本臣附於柔然,因為善於製造金屬產品而被蔑稱為「鍛奴」。突厥部落強大後,向柔然人發起猛攻,並將其趕出漠南草原。突厥部落聯盟的強盛,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北方民族。如《周書·異域突厥傳》載云:「其地東自遼海以西,西至西海萬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屬焉。」

北朝後期,突厥部落聯盟以阿爾泰山為界分為東、西兩個部分。東突厥又常被稱為「北突厥」。隋末唐初之際,北突厥又迎來一個發展的黃金時期。中原政權的崩潰瓦解,大量逃亡的漢族百姓進入了長城以北地區,在很短的時間裡,突厥的勢力異常膨脹。可以說,無論從疆域的廣大,還是從人口的眾多來講,當時的突厥聯盟都達到了一個空前的紀錄。

……值天下大亂,中國人奔之者眾。其族強盛,東自契丹、室韋,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屬焉,控弦百餘萬,北狄之盛,未之有也,高視陰山,有輕中夏之志。——《舊唐書》卷一九四上《突厥列傳》

關於其人口規模,如以「控弦百餘萬」計算,即屬下的精壯武士就超過了100多萬的話,那麼,整個突厥部落聯盟的人口規模應有數百萬之多。這在塞外民族人口發展的歷史記載中是極為罕見的。

塞外突厥人的空前強大,絕對不是中原政權的福音。當時各路豪強雖劃地自立,各建名號,但是懾於突厥人的武力,相率臣附於北突厥可汗,北突厥可汗儼然成為「華夏九州」的最高統治者。唐代史學家李延壽對當時的情形記憶非常深刻:

於是分置官司,總統中國,子女玉帛,相繼於道,使者之車,往來結轍。自古蕃夷驕僭,未有若斯之甚也。——《北史》卷九九《突厥傳》後史臣論

但是,時至唐太宗貞觀年間,長城內外形勢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原來臣屬於北突厥的、分布於陰山以北的薛延陀、回紇等部落蜂起反叛,同時,北突厥國內頻繁出現嚴重的自然災害,國力大為削弱,內訌加劇,分崩離析,唐朝軍隊乘機大舉北伐,至貞觀四年(630年),生擒頡利可汗,北突厥國滅亡。對於中原王朝的最大外在威脅至此得到了根本性的解除。

北突厥(即東突厥)亡國後,大量突厥部眾遷入塞內,如何安置突厥降眾,成為唐朝君臣面臨的一大難題。「頡利之亡,其下或走薛延陀,或入西域,而來降者尚十餘萬。」(《新唐書》卷二一五上《突厥傳上》)可見,東突厥敗亡後,其部眾大致分為3個方向遷移:一是遷往漠北的薛延陀部,二是遷往西域諸國,三是遷入唐朝塞內,其中歸附唐朝邊塞的部眾就達10餘萬人。為此,唐朝君臣曾在朝堂之上展開激烈辯論,唐太宗最後採納溫彥博的意見,採取沿邊設置羈縻府州的形式來安置「於朔方之地。自幽州至靈州(治今寧夏靈武縣西南)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又分頡利之地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雲中都督府,以統其部眾。」(《突厥汗國與隋唐關係史研究》)

與此同時,突厥首領及其眷屬大批徙入長安一帶,「其酋首至者皆拜為將軍、中郎將等官,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餘人,因而入居長安者數千家。」(《舊唐書》卷一九四上《突厥列傳》)《貞觀政要》卷九也載云:「(太宗)卒用(溫)彥博策,自幽州至靈州,置順、佑、化、長四州都督府以處之,其人入居長安者且萬家。」可見,突厥南下入居漢地的數量相當可觀,僅長安一地就有將近一萬戶。

突厥人降附唐朝後,受到格外優遇,甚至形成了「突厥名王滿朝堂」的局面。《貞觀政要》卷九載:唐朝官府「每見一人初降,賜物五匹,袍一領。」部落首領更是待遇優厚,都被授予高官,或拜將軍,或任中郎將,一時間布滿朝殿,僅五品以上官就達百餘人,幾乎占同級官員的一半,大唐王朝簡直快成為突厥人的王朝了。

還須補充說明的是,隋唐以前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原本就是各民族大融合的雜居時代,異族間通婚的現象十分普遍。長期居留於北部中國的地位顯赫的漢人家族,一般均難以保持純正的本族血統。開創隋、唐兩大王朝的楊氏與李氏家族也不例外,李淵的皇后竇氏為鮮卑人,李世民的皇后長孫氏為拓跋鮮卑人。這樣客觀的背景,使楊氏與李氏這兩個皇室家族對北方民族缺少偏見,容易接受與欣賞各民族的風俗文化。這也是造成「唐人大有胡氣」的客觀社會背景。

異常強大的北突厥的歸降,對於唐朝邊疆建設及民族發展而言意義重大,在事實上拉開了唐朝前期周邊民族內遷及內附運動的序幕。在唐朝強大國力與民族政策的吸引與感召下,大批周邊民族歸附唐朝,唐太宗被各族首領尊為「天可汗」,前往長安覲見的各族酋長、使節絡繹不絕。為了安置這些周邊民族,唐朝在邊疆地區特設了大批羈縻府州。《新唐書·地理志》「羈縻州」一節開篇云:

唐興,初未暇於四夷。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諸蕃及蠻夷稍稍內屬,即其部落列置州縣,其大者為都督府,以其首領為都督、刺史,皆得世襲。雖貢賦版籍多不上戶部,然聲教所暨,皆邊州都督、都護所領,著於令式……大凡府州八百五十六,號為「羈縻」雲。

所謂「羈縻府州」是相對於「正州」而言,在名義上歸附中央朝廷,擔任長官的酋長由朝廷認可,但中央朝廷並不對其所轄地區派遣官吏,徵收賦稅。但是,這種羈縻府州與中央朝廷的關係是相當複雜的,其關係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一些遙遠的羈縻府州純屬不同國家之間的「朝貢」關係,但也有不少邊疆地區的正州是由「羈縻州」轉化而來。當時降附唐朝的非華夏族有突厥、回紇、党項、吐谷渾、奚族、契丹、靺鞮、羌族、蠻族等,廣泛地分布於唐代的關內、河北、隴右、劍南等各道之內。

唐朝羈縻府州的大量設置,並不意味著這些地區完全歸入大唐帝國的版圖之內,但是,這種四海朝賀「天可汗」的和睦狀況,大大有利於各族人民的遷徙往來與文化交融,數量驚人的異族人士正是在此時進入中原境內,成為大唐帝國名副其實的「臣民」。

例如唐朝軍隊中「蕃將」之眾多,與周邊民族內遷的趨勢密不可分,非常典型地代表了有唐一代民族遷徙與民族構成的特徵。故《新唐書》特列《諸夷蕃將傳》,集中介紹異族出身的著名將領,而像高仙芝、哥舒翰、安祿山等最為馳名的「蕃將」都是單獨列傳的。

著名將領高仙芝是高麗人。唐朝前期,唐朝軍隊與位於今天中國東北邊界及朝鮮半島的高麗、百濟、新羅等國家進行了長期戰爭,最終高麗失敗,唐朝在其境內設置羈縻府州,大批高麗內遷北部中國。高仙芝的父親曾為安西都護府屬下的將領,仙芝自幼隨父生活於河西地區,因才能出眾而晉陞為安西鎮的最高軍事指揮官,為維護西域地區的安定局面作出了重要貢獻。

另外一位著名將領哥舒翰的家族出自突厥族的哥舒部落,因以為姓氏。其父哥舒道元曾任安西都護府副都護,其母為西域于闐國人。哥舒家世聲名顯赫。父死之後,哥舒翰也慨然從軍,因累立戰功而得到重用,後又以在抗擊吐蕃入侵的戰爭中戰功卓絕而揚名天下。

簡而言之,就族源而言,唐代「蕃將」大致可分為三大類:一是來源於降附的北方的突厥族與回紇族(即回鶻);一是來源於歸附的東北民族,如契丹、奚人以及高麗人;一是來源於內遷的西域民族以及中亞各國人(當時稱為「胡」)。

《新唐書·北狄列傳》後史臣贊語云:「唐之德大矣!際天所覆,悉臣而屬之,薄海內外,無不州縣,遂尊天子曰『天可汗』。三王(即上古天皇、地皇、人皇)以來,未有以過之。」這些贊語雖然有所誇大,但也無疑是唐朝政治建設與民族發展輝煌成就的寫照。又據《舊唐書·高祖本紀》記載:唐高祖李淵曾身歷隋末戰亂及突厥橫暴的時代,對於民族衝突及其帶來的巨大災難有著深切的感觸,因此,他對於唐太宗時期民族和解、天下歸心的狀況深感驚詫。貞觀八年(634)三月甲戌,高祖在兩儀殿設宴款待西突厥使者,對大臣長孫無忌感嘆道:「當今蠻夷率服,古未嘗有!」這一年,唐朝軍隊在長安城西面舉行盛大閱兵儀式,完畢後,高祖親自在未央宮大擺酒宴,犒榮三軍將士與朝中三品以上的高官。酒席宴前,興緻極高的高祖還特命歸降的突厥可汗頡利起舞助興,南越酋長馮智戴吟詠詩句。君臣歡聚一堂的盛況,不禁又讓李淵感慨萬千:胡、越一家,自古未之有也。

塞北的突厥可汗,與嶺南的越人首領,能夠同室歌舞,共同舉觴歡慶,正是盛唐時代民族融合、國勢鼎盛狀況最精到的表達!

——摘自 安介生 《民族大遷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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