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賈雨村的轉變

作者 落筆升蝶

《紅樓夢》中描寫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如賈寶玉、林黛玉等等典型人物。但其中一些筆墨較少的人物，同樣有研究的必要。如賈雨村，我們研究賈雨村這一形象的轉變，也有助於我們去理解《紅樓夢》的思想，也可以從反面去理解賈寶玉所批判的祿蠹形象之演成。賈雨村祿蠹形象的演成並非一蹴而就，而是在經歷失敗後，總結經驗汲取教訓形成的，下文我們究其如何演成一一分析。

（一）

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雖然頗有才學，但囊內空空，寄居在葫蘆廟中以賣文作字為生。甲戌側批謂此人是莽操遺容，曹操、王莽是我國歷史上有名的奸雄，作者深意由此可見。初期的賈雨村抱負不淺，自謂頗通時尚之學，所以才有「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的感慨，這一聯盡顯其身處逆境，並不放棄求取功名之心。作者借甄士隱之力，給賈雨村的命運帶來一次華麗的轉身。

賈雨村才幹優長，一朝得志，可謂飛上枝頭變鳳凰，因為出身貧寒，未免貪戀小財，且恃才傲物，對上司多有不敬，所以令同僚側目。結果不上一年，被參革職，也是意料中事。細想害他栽跟頭的不是「貪酷之弊」，而是「恃才侮上」，這說明賈雨村初入官場，性格狂妄，不知如何和自己的上司同僚打交道，不能俯首做低去結交官場中人，雖然有抱負有理想，但有些急於求成，所以才會令眾人怨懟惱怒。

賈雨村被參革職，雖然心中慚恨，卻全無怨色。此時的賈雨村，前途渺茫，報國無門，實在是中國古代落魄文人蠖屈不伸的縮影。他的「面無怨色」是在學會忍恥，「心中慚恨」是在汲取教訓。但時過境遷，只能在遊歷中排遣一腔憤怨，也希冀能在遊歷中尋找機緣，待時再動。

（二）

第二回作者寫賈雨村謀得林家西賓一職。此一「謀」字，當是文眼，其中大有賈雨村處心策劃攫取這個職位的深意，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東山再起。

賈雨村在林家任教期間，看似偶然的一次郊遊，實是作者對賈雨村革職後的心理特寫。其一，「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對賈雨村的警義。智通寺這副聯語的甲戌夾批曰：「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餘一喝。」其實何止是對「寧榮諸人」的當頭棒喝，以筆者愚見也是對賈雨村的當頭棒喝，更是對那些在名利場中貪得無厭之人的一種譏刺。此時的賈雨村剛被革職，卻並未使其接受教訓適時「縮手」。這宦海沉浮中的一個大筋斗，反而令他更加痴心不改，隨時準備窺覬而行。

其二，冷子興的一番高論對賈雨村的觸動。對冷子興和賈雨村暢談的描寫，意在鋪墊後文賈雨村和榮寧二府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果說賈雨村是正文人物的引線人物，那麼冷子興就是賈雨村和正文人物銜接的引線人物。冷子興對賈府中人的簡介在全書中的作用尤為重要，一則可以讓讀者自然了解賈家的家庭背景及人物性格，二則有對賈雨村的點醒之意。這樣寫，可以使後文每個人物的出場都順其自然，也可以起到描寫四大家族聯絡有親的作用，之後「護官符」的出現也就更為合理。對於賈雨村本人而言，冷子興的從旁指點，使他對自己的未來看到了一絲希望。

（三）

這時候，賈雨村的追求更加顯著，如何抓住機會重返仕途才是他首要思慮的，所以藉助林如海的實力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是他不二的選擇。

林如海出身鐘鼎之家，書香之族，目今官至蘭台寺大夫，既是前科探花，又是欽點巡鹽御史，官場人脈豐富，姻親實力雄厚。比起香菱，賈雨村可謂是命運兩濟，林如海成為賈雨村命運轉折的第二個及時雨。

這一回的轉折，作者寫得真好，賈雨村經過林如海的舉薦，並賴其內兄賈政厚助，「輕輕謀了一個副職的候缺」，文中所用「輕輕」二字既證明了賈府的實力，也把當時那個社會朝廷任命官員的腐敗制度，刻畫得入木三分。按說賈雨村是被參劾革職的有罪之人，重新起用，不問是非不再複查，直接補了金陵應天府之職。革職之前就是知府，復任之後還是知府，這等於是官復原職啊，可想當時的官場多麼黑暗。

賈雨村到應天府上任後，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就是馮淵的命案，即「葫蘆案」。葫蘆案，是紅樓五大冤案之一，也是前八十回中作者就案情來龍去脈秉筆直書不遺餘力的一個案子。這個案子看似簡單明了，實則九曲心幽百轉千回，對甄士隱的引子故事和《紅樓夢》的正文故事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也是引出「四大家族」密切聯繫的重要引子。

雖然回目是「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但細品文本，你會發現，此回實際是寫賈雨村如何來判案，而影響賈雨村如何裁決此案的因素，兼具主動和被動雙重成分，細讀之後才能發現作者曲意。

一，門子諫言的作用不容小覷。

賈雨村在受案現場聽取原告哭訴冤情後，怒從心來，然及至發籤時，案邊所立的門子使眼色兒制止了他。門子這一細微動作，讓賈雨村的正義之感和滿腔怒火，瞬間瓦解。門子是當時府衙地位很低的差役，但他的「一個眼色」就制止了賈雨村的舉動，說明賈雨村確實汲取前次的經驗教訓了。此時的賈雨村，對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會密切關注，慎重處理。經過進一步的溝通了解，果然這門子是個靈透之人，不僅對賈雨村的過去了如指掌，「葫蘆案」的起因始末，也無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門子的出現，也是作者對護官符的穿插之法，婉轉的體現了護官符的重要性。這張「護官符」，直接揭露出《紅樓夢》那個時代的腐敗和黑暗，體現了那個時代官場上的派系之爭，依靠的就是姻戚血緣，「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是對這類勢力的最佳讖示。他們這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關係，使得彼此利害榮枯休戚相關。「護官符」對賈雨村的警醒可以和「好了歌」對甄士隱的警醒對看，其作用殊途同歸。此番復職後，賈雨村已然變得老練圓滑，護官符的出現更是讓賈雨村慎思謹行。

其二，賈王二府給予的壓力不能忽視。

歷來讀者都認為是門子的一席話左右了賈雨村的判案天平，其實不然，書中有三處點睛之筆不容忽視，第三回結尾和第四回開篇，兩次寫到王夫人、王熙鳳在一處看金陵王夫人之兄嫂處的來信，一是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二是商討薛家遭人命官司的事。作者這是不斷提醒讀者，賈王二府俱已知曉薛蟠命案一事，兩家正在想辦法處理這件事。

緊接下文，在賈雨村和門子私室密談的緊要關頭，作者忽插一筆「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筆者認為這「王老爺」正是「葫蘆案」的亂判之源。為什麼這麼說呢？此處脂批指出是作者用牽前搖後之筆，慢慢度入之法，雖然「橫雲斷嶺」，卻是「板定大章法」。

何謂「橫雲斷嶺」？即橫雲斷山法。即一個故事情節在發展過程中突然被另一事件岔開，敘述完插敘的事件後，又回到原來的線索上來的斷而又續的方法。且往往插敘的事件正是本來敘述事件的緊要之處。

何謂「板定大章法」？指必然要運用的寫作手法。筆者以為，這裡正是作者為四大家族之間互相連絡，好作首尾的點睛之筆。我們不妨大膽猜測一下，賈雨村的補授應天知府一職何其輕鬆，或許不止是賈政幫忙，王子騰也一定鼎力而助。所以下文緊接著就寫到，賈雨村在斷案之後的第一時間，就迫不及待的分別作書兩封稟明結果，一封給賈政，一封給王子騰。賈雨村為報賈政幫扶之恩，作書說明很正常啊，但給王子騰卻令人費解，除此一處，前文賈雨村和王子騰並無交集，所以這裡作者借用隱晦的「王老爺」來訪，暗示王家已然出面插手此事，而賈雨村又急於攀附，正好有求必應啊。

由此可知，「葫蘆案」的審理，除了門子的諫言，更有賈王二府的插手，賈雨村就不得不慎之又慎了。當然，賈雨村也必須接受上回的教訓，不僅不能得罪上司，官場裡面關係錯綜複雜的各色人等更是不能輕易得罪的，現在的他已經明白「牽一髮而動全身」這個道理。

第四回回前詩「捐軀報君恩，未報軀猶在。眼底物多情，君恩誠可待」僅見於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夢稿》及列藏本，其他諸本均無，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作者原筆，也是因為它諷刺太辛辣而被刪去。

以筆者愚見，這首詩是對賈雨村由此轉變的詮釋，賈雨村說過：「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複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可見他的初衷是為報皇恩不怕捨棄生命的，但三、四兩句描寫了賈雨村的現狀，以及未能「捐軀報國」的理由。所以這首詩既揭露了他以求自保無能為力的一面，也揭露他遇到新恩，忘卻舊恩背信負義的一面。因為除了眼前功名利祿的誘惑，還有賈王二府的威懾，如若不依，他的末路就在眼前。所以只能當機立斷，徇私判案，不僅藉此討好賈府和王子騰，還得以穩固自己的仕宦之途。

這是賈雨村在經歷過一次大起大落之後，為了保住功名利祿，不得不做出的必然選擇。較之初入官場，此時的他已經諳熟官場規則，搖身變為一個審時度勢的標準政客。

（四）

如果說「葫蘆案」時期賈雨村還有一定程度的正義感和憐憫心，對葫蘆案的處理有諸多無奈，但後文對的「石獃子」一案的描寫，則是對賈雨村更深一層的刻畫，使一個對權貴阿諛奉迎的祿蠹形象盡顯無遺。

經過「葫蘆案」，賈雨村已被賈王二府視為一族，此後其與賈府的交往步步深入，已經達到不交不快的地步。賈政對此人更是推崇備至，不單是讓寶玉多加結交，就連大觀園所有匾額的擬定也要聽取此人的意見。賈雨村和王家的交往雖然書中隻字未提，但到第五十三回，王子騰升了九省都檢點的同時，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筆者認為，這絕不是偶然，正是他們密切來往結為一黨的有力證據。

賈雨村由此嘗到了「朝里有人好做官」的甜頭，覺得大有依靠，有恃無恐。僅僅為了討好賈赦，他就膽敢胡亂安個罪名把石獃子家的扇子全部抄來轉送賈赦，而且為了以絕後患，還把其懲治的不知死活。可見賈雨村在處事上更加圓滑，手段上更加狠辣。他在仕途上的不斷轉變，更是當時官場的一個鏡像，《紅樓夢》的那個時代到處是恃強凌弱，都在以錢權交易，欺上瞞下之事數不勝數，賈雨村這個曾經滿腔抱負的有志青年，在宦海沉浮的垢染下一步步淪陷，墮落成了一個為作者所痛恨，為讀者所不齒的偽君子。此時稱他為紅樓第一「奸雄」，實在是當之無愧的。

結 語

賈雨村在經歷了被參革職、謀求復職、攀附權貴幾個階段，最終達到囂張跋扈的境地，已然成為《紅樓夢》中典型的祿蠹代表。作者設置賈雨村這樣一個污濁的代表，祿蠹的代表，就是賈寶玉所排斥的祿蠹式人物在小說中的實體表現，他的存在，起到了與主人公賈寶玉強烈對比的作用，也是更全面的展示賈寶玉為何不喜歡賈雨村，以及賈寶玉對祿蠹的反應。這個人物的存在意義，在於其對社會的警示，對歷史的反思，通過研究他的轉變，可以讓我們去了解作者的思想，這也是我們研究這個人物為何轉變、如何轉變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