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傳4
神秘的和諧
慕尼黑是個宗教氣氛很濃厚的城市,城內有許多教堂。學校也多由教會舉辦。當時,居住在慕尼黑里的猶太人都把子女送到猶太學校,可居住在慕尼黑郊外的愛因斯坦距離猶太學校太遠,加之學費又貴,於是,他進了一家離家近的天主教會辦的小學。愛因斯坦的父親赫爾曼·愛因斯坦天生一個自由主義者,完全沒有猶太民族虔誠的宗教感情,雖然他也得遵守猶太教規,但骨子裡則以為信教不信教,信猶太教或信天主教都無所謂。
兒童的心靈太脆弱,很容易受到宗教情感的浸潤。上小學後,教義課上講的那些聖經故事、教堂里的那種莊嚴氣氛、蕩漾在空中的教堂鐘聲、唱詩班的深沉的歌聲、喃喃的祈禱聲,這一切在愛因斯坦的心裡產生出一種神秘而又崇高的感情。加之音樂與宗教的天然聯繫,剛剛被音樂吸引住的小愛因斯坦竟同時為宗教所吸引。愛因斯坦晚年在《自述》中回憶道:「儘管我是完全沒有宗教信仰的(猶太人)雙親的兒子,我還是深深地信仰宗教。」巴伐利亞的法律規定,所有學齡兒童都必須接受宗教教育。愛因斯坦所在的學校只提供天主教教義,在家裡,他又接受一位遠親講解的猶太就教義。
12歲之前,愛因斯坦有著熱烈的宗教情緒,一絲不苟地遵從教義訓示。他信基督教的耶穌,也信猶太教的耶和華。他對父母不守教規、不作禱告、吃豬肉非常反感,還親自譜寫了幾首尊崇上帝的歌,每天上學的路上都熱情地獨自哼著這些歌。小愛因斯坦心靈中的宗教情感過於單純、純潔。可他在學校是天主教徒,在家又是猶太教徒,兩種宗教的歷史衝突不可避免地傷害了小愛因斯坦。
一天,學校里的教義老師帶著一隻大釘子來到班上,他開始講:「猶太人自稱是上帝的選民,可是他們用這樣大的釘子,把上帝的兒子,我們的救世主釘在十字架上。」教義老師舉起那隻大釘子,聲音顫抖起來:「我們的主耶穌,手和腳釘在十字架上,淌著鮮血。可是,猶太人還恥笑他說:『如果你是上帝的兒子,你就從十字架上下來!』我們的主耶穌,痛苦地垂下頭,鮮血一滴一滴往下流..」小愛因斯坦迷惑了。既然都是上帝的兒子,為什麼要相互殘殺?相互憎恨?「骯髒的猶太人,豬!」
街上反猶太人的惡毒咒罵聲,又在耳邊響起來了。讓人相互尊重、相互友愛的宗教卻讓人相互咒罵、相互殘殺,太難解了。小愛因斯坦要的是一個和諧、善良、光照一切的上帝,討厭一切教派間的爭吵、攻擊和謾罵。也許從這一刻起,愛因斯坦就獲得了獨特的宗教觀。就像50歲時,愛因斯坦就宗教問題說:「至於宗教派別的傳統,我只能從歷史上和心理學上來考查;它們對於我再沒有別的意義。」
12歲時,愛因斯坦接觸《力和物質》以及《自然科學通俗讀本》兩本書後,一下就拋棄了世俗的宗教觀,他不再信仰《聖經》里的上帝,也不信來世的天堂,也不再以虔誠的祈禱去鋪平通向天堂的道路。步入科學殿堂的愛因斯坦以純潔的宗教感情迷戀起新的「上帝」——和諧的宇宙、自然規律。
在《自述》中,愛因斯坦有一段很長的回憶,清晰地講出他宗教信仰的變化過程。他說:「這種信仰在我12歲那年就突然中止了。由於讀了通俗的科學書籍,我很快就相信,《聖經》里的故事有許多不可能是真實的。其結果就是一種真正狂熱的自由思想,並且交織著這樣一種印象:國家是故意用謊言來欺騙年青人的;這是一種令人目瞪口呆的印象。這種經驗引起我對所有權威的懷疑,對任何社會環境里都會存在的信念完全抱一種懷疑態度,這種態度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即使在後來,由於更好地搞清楚了因果關係,它已失去了原有的尖銳性時也是如此。我很清楚,少年時代的宗教天堂就這樣失去了,這是使我自己從『僅僅作為個人』的桎梏中,從那種被願望、希望和原始感情所支配的生活中解放出來的第一個嘗試。在我們之外有一個巨大的世界,它離開我們人類而獨立存在,它在我們面前就像一個偉大而永恆的謎,然而至少部分地是我們的觀察和思維所能及的。對這個世界的凝視深思,就像得到解放一樣吸引著我們,而且我不久就注意到,許多我所尊敬和欽佩的人,在專心從事這項事業中,找到了內心的自由和安寧。在向我們提供的一切可能範圍內,從思想上掌握這個在個人以外的世界,總是作為一個最高目標而有意無意地浮現在我的心目中。有類似想法的古今人物,以及他們已經達到的真知灼見,都是我的不可失去的朋友。通向這個天堂的道路,並不像通向天堂的道路那樣舒坦和誘人;但是,它已證明是可以信賴的,而且我從來也沒有為選擇了這條道路而後悔過。」
愛因斯坦以科學家的眼光向世俗宗教提出了疑問和批判,又以科學家的邏輯講述著新的「上帝」的故事。1929年4月24日,紐約猶太教堂牧師哥耳德斯坦從紐約發出一份海底電報到柏林,問愛因斯坦:「您信仰上帝嗎?回電費已付。請至多用五十個字回答。」愛因斯坦在接到電報的當天,就發了回電:「我信仰斯賓諾莎的那個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諧中顯示出來的上帝,而不信仰那個同人類的命運和行為有牽累的上帝。」
這裡所說的「那個同人類命運和行動有牽累的上帝」,當然是指教會所推崇的、被千萬虔誠教徒所禮拜的那個「世俗」的上帝,但什麼又是斯賓諾莎的「那個在存在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諧中顯示出來的上帝」呢?斯賓諾莎是十七世紀著名的荷蘭籍猶太哲學家。23歲時,由於堅持泛神論被教會放逐,長期蟄居鄉間,靠磨光學玻璃片糊口,終生過著極其淡泊、孤寂的生活。斯賓諾莎把近代西方泛神論發展到了完美的階段。
他認為,上帝和大自然是同一回事:「上帝並不是站在自然秩序以外作為第一推動者的形而上學或准科學的假設。上帝就是自然秩序。」他還認為,如果我們把「上帝」與他所創造的「自然」區別開來,那麼上帝就不可能是無限的和全能的,因為在「上帝」之外還存在某物,而此物具有上帝所不具有的屬性,因此,這就必然限制了上帝的能力和完善性。這樣的上帝他認為是難以想像的。
按照馬克思的解釋,斯賓諾莎的上帝就是「形而上學地改了裝的、脫離人的自然」。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費爾巴哈說「斯賓諾莎是現代無神論者和唯物者的摩西」。愛因斯坦把斯賓諾莎的「對神的理智的愛」,即求得對自然界和諧的理解,奉為自己生活的最高目標。他明白地指出:「我的見解接近於斯賓諾莎的見解:『讚美秩序與和諧的美,相信其中存在的邏輯簡單性』,這種秩序與和諧我們能謙恭地而且只能是不完全地去領會。」「同深摯的感情結合在一起的對經驗世界中所顯示出來的高超的理性和堅定信仰,這就是我的上帝的概念。」
愛因斯坦的助手霍夫曼在一篇回憶愛因斯坦的文章中寫道:「每當他判斷一個科學理論,他自己的或是別人的,他都會問自己,如果他是上帝的話,是否會像那樣地創造世界。這個差別乍看起來似乎很接近於神秘主義,而不接近於一般的科學思想,可是它表明愛因斯坦信仰宇宙中有一種最終的簡單性和美。只有一個在宗教上和藝術上具有一種深摯信念的人,他相信美,等待去發現,才會構造出這樣的理論..。」
愛因斯坦既要拋棄那全知全能的上帝,又無比眷念純潔、深摯的宗教感情。科學理智與宗教情感的奇特混合,是愛因斯坦人格精神的奇妙外觀,也是他打破舊物理學大廈的動機之一。所以,在愛因斯坦成為一代物理學大師之後,科學與宗教仍是他不斷提及的話題。
1918年4月,柏林物理學會為麥克斯·普朗克舉行了60歲生日慶祝會。在慶祝會上,愛因斯坦以「探索的動機」為題發表了講話。他認為真正的科學家都是一些「相當怪癖、沉默寡言和孤獨的人」,他們為什麼會步入科學殿堂呢?了解愛因斯坦童年時代性格怪癖、沉默和突然一下子痴迷科學的人不得不想到,這個設問正是絕好的自我解剖。
愛因斯坦說:「首先我同意叔本華所說的,把人們引向藝術和科學的最強烈的動機之
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厭惡的粗俗和使人絕望的沉悶,是要擺脫人們自己反覆無常的慾望的桎梏。一個修養有素的人總是渴望逃避個人生活而進入客觀知覺和思維的世界;這種願望好比城市裡的人渴望逃避喧囂擁擠的環境,而到高山上去享受幽靜的生活,在那裡,透過清寂而純潔的空氣,可以自由地眺望,陶醉於那似乎是為永恆而設計的寧靜景色。除了這種消極的動機以外,還有一種積極的動機。人們總想以最適當的方式來畫出一幅簡化的和易領悟的世界圖象;於是他就試圖用他的這種世界體系①來代替經驗的世界,並來征服它。這就是畫家、詩人、思辯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所做的,他們都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各人都把世界體系及其構成作為他的感情生活的支點,以便由此找到他在個人經驗的狹小範圍里所不能找到的寧靜和安定。」
①cosmos,原意是宇宙,愛因斯坦以此詞指廣包一切,秩序井然的整個體系。從這些話可以清楚地看出,超越現實、超越感官世界,是愛因斯坦所歸納的科學探索的動機,也是愛因斯坦人生道路的寫照。這種動機骨子裡依然包含著宗教感情。愛因斯坦並不諱言這一點,他說:「促使人們去做這種工作的精神狀態是同信仰宗教的人或談戀愛的人的精神狀態相類似的;他們每天的努力並非來自深思熟慮的意向或計劃,而是直接來自激情。」確實如此,渴望心靈的解脫,「渴望看到這種先定的和諧,是無窮的毅力和耐心的源泉」。
一個12歲的孩子,一步一步登上物理學的高峰,靠的是什麼?就是那團永不熄滅的聖火,那股殉道的激情。遠古時代人們在愚昧中塑造出的上帝在理智躍進的光輝中註定要消隱了,但人們渴望和諧的理想和激情卻是永恆的。
在寫於1930年的《宗教與科學》中,愛因斯坦仍在如此說:「人類所做和所想的一切都關係到要滿足迫切的需要和減輕苦痛。如果人們想要了解精神活動和它的發展,就要經常記住這一點。感情和願望是人類一切努力和創造背後的動力,不管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這種努力和創造外表上多麼高超。」「我認為宇宙宗教感情是科學研究的最強有力、最高尚的動機。只有那些作了巨大努力,尤其是表現出熱忱獻身——要是沒有這種熱忱,就不能在理論科學的開闢性工作中取得成就——的人,才會理解這樣一種感情的力量,唯有這種力量,才能作出那種確實是遠離直接現實生活的工作。」科學是獻身者的事業,科學的理性需要堅韌的情感去支撐。
愛因斯坦對宗教的解說,與他那超凡脫俗的人格一樣,充滿智慧,其關注的對象沒有絲毫荒唐無聊的瑣碎慾望,所以他才說「你很難在造詣較深的科學家中間找到一個沒有自己的宗教感情的人。但是這種宗教感情同普通人的不一樣」。科學家的「宗教感情所採取的形式是對自然規律的和諧所感到的狂喜的驚奇,因為這種和諧顯示出這樣一種高超的理性,同它相比,人類一切有系統的思想和行動都只是它的一種微不足道的反映。只要他能夠從自私慾望的束縛中擺脫出來,這種感情就成了他生活和工作的指導原則。這樣的感情同那種使自古以來一切宗教天才著迷的感情無疑非常相像的。」《聖經》中有一段這樣的故事:亞伯蘭照看著羊群,夜晚常同牧人一起圍坐在篝火旁。夜很涼;寧靜的夜,發人幽思,導人遐想。
亞伯蘭幾小時幾小時地觀察星辰,研究星星運行的路線,更加深刻地領悟到了世界的廣袤無垠和它的宏偉、美麗與和諧。他心中感到惶悚不安:因為他對月亮神的信念愈來愈動搖了。於是,有一天,他突然有了個想法,認為只有全宇宙——太陽、月亮和星星的創造者,才是唯一的神。這神威力無窮,無所不在,但又無形無影。亞伯蘭並不隱瞞他的新信仰,他公開宣講教義了。
愛因斯坦的「宇宙宗教感」不正來於此嗎?亞伯蘭凝神仰望的星空宇宙,在慕尼黑的郊外,同樣激起愛因斯坦類似亞伯蘭的感受。不同的是:亞伯蘭發現了一個統治整個宇宙的「神」,愛因斯坦發現的則是宏偉、美麗與和諧的自然規律。他們也有相同之處,即對宇宙宏偉、美麗與和諧的驚愕、敬畏。新弗洛伊德主義代表人物弗洛姆在《精神分析與宗教》一書的第三章《宗教經驗若干類型的分析》中,把人類的宗教感看成是對一種強有力的權威的皈依,人通過這種皈依和依附,才能免遭孤獨感的折磨,從有涯到無涯,從有限到無限。在弗洛姆看來,上帝是人的較高自身的表象,「上帝不是統治人的力量的象徵,而是人自身力量的象徵。」真正宗教的神秘基礎不是恐懼和頂禮膜拜的迷信,而是愛,是人自身力量的表述。
正因為如此,西方許多著名自然科學家對宇宙結構的對稱性、美和秩序,才覺得那麼親切,又令人仰視。像愛因斯坦一樣,這種科學家們共有的宇宙宗教感,就是人對絕對的追求和心嚮往之;就是人把自己的精神同宇宙永恆的精神融合在一起的企圖;同時也是人對宇宙秩序井然表示一種無限的敬畏和讚歎,以及人對其自身理性力量的表述和信賴。
這樣的自然科學家可以開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開普勒、牛頓、萊布尼茨、康托爾、法拉第、薩巴第、盧瑟福、康普頓、玻恩、泡利、海森伯等等。這些泛神論者在科學的立場上,在各自的科學研究中,都像愛因斯坦一樣,把上帝、自然已融合為一個統一的偉大觀念,即上帝——自然(Gott-Natur)。科學家們並沒有向遠古神秘的宗教繳械投降,相反,他們只是以宗教般的虔誠與獻身精神,用理性的語言揭開了人類萬世景仰的自然奧秘。當人依靠理性發現並欣賞到宇宙的完美,宗教千百年來的內在企盼就與近代以來的科學睿智並肩而立。我們曾幼稚地誤解過這些偉大的科學家,包括誤解愛因斯坦。
今天,我們還會誤解嗎?讓我們再次聽聽兩位理論物理學大師的發自內心的自白:普朗克說:「在追問一個至高無上的、統攝世界的偉力的存在和本質的時候,宗教同自然科學便相會在一起了。它們各自給出的回答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加以比較的。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它們不僅不矛盾,而且還是協調一致的;首先,雙方都承認有一種獨立於人而存在的、理性的世界秩序,其次,雙方都承認這種世界秩序的本質永遠也不能被直接認識,而只能被間接認識,或者說只能被臆測到。為此,宗教需要用上它那獨特的象徵,精確自然科學則用的是以感覺為基礎的測量。所以,任何東西也不能阻止我們(同時我們對一個統一的世界觀的求知衝動也促使我們)把這兩種無處不在起作用和神秘莫測的偉力等同起來,這兩種力就是自然科學的世界秩序和宗教的上帝。」
愛因斯坦說:「這裡提出的對宗教的解釋,意味著科學對宗教態度的一種依存關係,在我們這個物慾主義佔優勢的年代,這種關係真是太容易被忽視了。固然科學的結果是同宗教的或者道德的考慮完全無關的,但是那些我們認為在科學上有偉大創造成就的人,全都浸染著真正的宗教的信念,他們相信我們這個宇宙是完美的,並且是能夠使追求知識的理性努力有所感受的。如果這種信念不是一種有強烈感情的信念,如果那些尋求知識的人未曾受過斯賓諾莎的對神的理智的愛的激勵,那麼他們就很難會有那種不屈不撓的獻身精神,而只有這種精神才能使人達到他的最高的成就。」
宗教,曾是科學的敵人,它無情迫害過哥白尼和布魯諾。如今,科學卻從宗教的愚昧中看到一種潛藏的價值。從宗教情感到科學理智,再到兩者的融合,這是愛因斯坦思想發展的軌跡,也是理論物理學的發展引申出來的一個新課題。愛因斯坦為之探索了一生,他的後繼者們,也還得繼續探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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