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自由詩的自由與規律
苗雨時
自由詩是和格律詩相對而言的,它的歷史沒有格律詩那麼久遠。最早出現在西方,是工業時代的產物。第一個寫自由詩的人,是美國的惠特曼。他的詩集《草葉集》,幾乎全是自由詩。
自由體的詩在歐美興起,不是偶然的。正如馬克思所說:「在藝術領域內某些有重大意義的藝術形式,是與社會的一般發展階段相聯繫的」。自由體詩這種嶄新的藝術形式,出現在資本主義的上升期,相對封建主義而言,當時的資本主義時代是一個富有生氣和進取精神的時代。生產關係的變化,生活節奏的加快,人們的精神狀態也發生了巨大變化。衝擊封建主義觀念,追求個性解放自由,成了時代精神的特徵。在這種情況下,打破一切舊的程式,實現自由創造,就成了審美意識變革的歷史的必然要求。於是,自由詩應運而生。惠特曼在《草葉集·序》中曾說:「詩人比其他的人更追隨和更歡迎自由。他們是自由的聲音,自由的解釋」。又說:「偉大的詩人的優點不在於引人注目的文體,而在於不增不減地表達思想與事物,自由地表達詩人自己」。這不啻是一種新藝術形式的宣言。
請看他的《我歌唱一個人的自身》:
我歌唱一個人的自身,一個單一的個別的人,
不過要用民主的這個詞,全體這個詞的聲音。
我歌唱從頭到腳的生理學,
我說不單止外貌和腦子,整個形體更值得歌吟,
而且,與男性平等,我也歌唱女性。
我歌唱現代的人,
那情感、意向和能力-上的巨大生命,
他愉快,能採取合乎神聖法則的最自由的行動。
這首詩是<草葉集)的首篇。其情感指向十分明確,那就是歌唱人——個人——現代人,讚頌他們的靈魂和肉體,自由和民主。而藝術形式,則是沒有任何限制的完全自由。
自由體詩傳人中國,是五四時期的事。首先受惠特曼影響的是郭沫若。郭沫若之所以受惠特曼影響,一方面與他自身的藝術趣味有關,更主要是當時的時代情勢使然。反對封建專制,實現人的個性解放,是五四時期的時代精神。人的解放,催發了文的自覺。於是掀起了一場以白話代替文言的新文學革命。打破舊詩詞格律的桎梏,實現詩體的解放,新詩就在這種歷史潮流中誕生。新詩借鑒兩方的藝術形式,所以初期的白話濤,一般都是自由體。經過胡適的「嘗試」和—系列詩人的探索,到了郭沫若,他把「狂飈突進」的時代精神與自由奔放的詩歌形式的創造有機地結合起來,才為新詩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郭沫若的《女神》,絕大部分是自由體詩。此後,雖有現代格律詩的出現,但自由濤的流脈一直沒有中止,抗日戰爭時期是一個高潮,新時期以來是又一個高潮。自由詩不能代替格律詩,但格律詩也不能代替自由詩,兩者雙峰並峙,或此起彼伏,共同構築了詩歌的宏闊景觀。
自由詩和格律詩相反,沒有固定的格式和音律,在字數、行數、節奏、押韻等方面,沒有—定限制,而是按照詩中思想感情的脈動和所描寫事物的變化,安排詩行和分節,它的節奏是口語中的自然節奏,也有的押韻,但不十分規則。這種詩體的特點是自由靈活,變化多樣,適合於表現複雜的內容和激蕩的情緒。
例如,艾青的《太陽》:
從遠古的墓塋
從黑暗的年代
從人類死亡之流的那邊
震驚沉睡的山脈
若火輪飛旋於沙丘之上
太陽向我滾來……
它以難遮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樹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帶著狂歌奔向它去
當它來時,我聽見
冬蟄的蟲蛹轉動於地下
群眾在曠場上高聲說話
城市從遠方
用電力和鋼鐵召喚它
於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開
陳腐的靈魂
擱棄在河畔
我乃有對於人類再生之確信
這首詩,寫太陽初升的感受和體驗,從太陽照耀萬物的蘇生和運動,生髮出對自我更生和人類更生的信念。這種思路是闊大而奔放的。與此相應,詩人情緒的表達用了散文的句式,如第一節,以一系列的介詞結構作狀語,先寫太陽的來處,然後寫它的震動和相象,最後推出主語——太陽。其實,這一節詩就是一個倒裝的散文句子,並不押韻,行的排列有長有短,也不整齊,但卻很好地傳達了太陽升起時那種磅礴的氣勢和詩人昂揚的感奮。
自由詩是自由的,但這種自由也不是絕對的、無條件的自由,它也應該有自己的規律遵循。也就是說,既自由又不自由。正是在這自由與不自由之間,體現了自由詩的本質特徵,建構了自由詩的藝術空間。
自由詩的精神應該是自由的,開放的,天馬行空,飛雲墜地,納宇宙之大,入介子之微,以心照物,潔凈空明。這種自由,不論是探求人生,叩問命運,都應該既是超功利的,又是不受任何束縛的。正象惠特曼所說:「我決不多費唇舌,我決不在自己寫作中使典雅、效果或新奇成了隔開我和別人的簾幕。我決不允許任何障礙,那怕是最華麗的簾幕。我想說什麼,就照它的本來面目說出來。」本色,天然,這正是自由詩的內在本質,但是,它在表現時,無論意緒如何紛紜複雜,充滿對立、排斥、流轉、變換,都得保持一種平衡態和完整性。自由詩也不是胡思亂想,胡說八道,也應該有一定的規範,這就是它的思必須是詩之思,是一種有機的精神現象。這種規範,實際上是一種審美的升華。自由詩沒有一個固定的格式,在形式上是自由的,也就是說它是不定型的。而這種不定型,正如郭沫若所說:「『不定型』正是自由詩的意義和價值所在。」只有不定型,表達才比較方便,情感才能本真地自然流露,不必為某種既定的格式削足適履,而使詩人的感情受到壓抑和損害。但是,這種形式上的自由,也不是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它必須有內在的依據,即隨內心的脈動而賦形。外節奏必須應和著生命的內節奏;詩的建行和排列,也要視情緒的波動變化而定,或長或短,或多或少;全詩的形式結構,也要看詩思運行的狀況而採取相應的形態。
自由詩的自由,在語言方面還體現為散文美。也就是反對韻文的人工氣和雕琢性,而追求一種語言的自然美。散文美,允許口語人詩。「口語是最散文的」。口語來自生活,具有樸素、生動、形象的特點。艾青說:「詩是以這樣的語言為生命,才能豐富的」。而自由詩語言的這種本色美正是與它的精神的自由性相一致的。但是,散文美又不能散文化,口語人詩也不是完全照搬。散文化的弊病是排斥形象思維,而散文美是達到意象鮮明、詩情流暢的藝術手段。口語人詩,也要經過加工提練,剔除日常用語的混亂、蕪雜、模糊的成分,而保留其清新、自然、富有表現力的特性。恰如,高爾基所說:「大眾語是毛坯,加了工的是文學」。
艾青曾說過:「自由體的詩帶有世界性的傾向」。中國的自由詩也有了幾十年的歷史。自由詩的初期主要受歐美的影響,但在發展中,有了一種逐漸民族化的趨勢。如何在此基礎上,更好地學習和借鑒古今中外的詩歌藝術經驗,使自由詩更加完善完美,真正建立起中國自己的自由詩,使其毫無愧色地立於世界詩歌之林,是擺在當今我們詩人們面前的一個歷史性的任務和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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