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合是詩人未------談陸遊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 24
上節課我們是從陸遊的名和字講起的,這節課我們從陸遊的號講起。大家都知道陸遊別號「放翁」,很多人也知道別號的來歷:陸遊在成都的時候,御史台官彈劾他「恃酒頹放」,陸遊說,這個罪名很別緻,就作為我的別號吧。從此,他在詩文中經常自稱放翁,後人也用陸放翁作為詩人的別名。那麼陸遊到底頹放不頹放呢?
我們上節課講到,年輕時期的陸遊與愛妻離異,那個時候,他有傷感,但是沒有頹放,甚至後來他第三次應試,明明已經擢為第一卻硬被權相秦檜黜落,他也沒有頹放,而是更有豪情地讀起兵書研究起兵法來了,《劍南詩稿》卷一有陸遊31歲時作的《夜讀兵書》:
孤燈耿霜夕,窮山讀兵書。平生萬里心,執戈王前驅。戰死士所有,恥復守妻孥。
在《渭南文集》卷二六有陸遊晚年所作的一篇文章《跋杲禪師蒙泉銘》,其中記載了他30歲時的一件小事:
往予嘗晨過鄭禹功博士,坐有僧焉,予年少氣豪,直據上坐。時方大雪,寒甚,因從禹功索酒,連引徑醉。禹功指僧語予曰:「此妙喜也。」予亦不辭謝,方說詩論兵,旁若無人,妙喜遂去。
從詩句和這段文字可以明顯看出年輕時期陸遊的書生意氣,狂放不羈,找不到一絲頹放的影子。我們知道整個有宋一朝外患頻仍,西夏、遼、金、元,從來沒斷過,許多有志青年都會有以武建功的心愿,岳飛就是由一名小小將官在抗金戰爭中成為大元帥的,辛棄疾詞中也有「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陸遊希望憑金戈鐵馬建立功名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陸遊的金戈鐵馬幾乎就是一個夢,在他85歲的生涯中,軍旅經歷僅僅一年。那是孝宗乾道七年秋至八年秋,陸遊從夔州(今四川奉節)到了當時宋金對峙的前沿川陝交界處的南鄭,在宣撫使王炎手下任幹辦公事兼檢法官,此時陸遊四十七、四十八歲。
陸遊到南鄭的時候,正趕上防秋,即防止金兵在秋高馬肥時入寇。陸遊一身戎裝參加了這次防秋閱兵練兵,而且隨軍巡邊:「朝看十萬閱武罷,暮馳三百巡邊行。馬蹄度隴雹聲急,士甲照日波光明。」一年中他踏遍了邊防要塞,除了大散關,他還到過諸葛亮殞命的五丈原、甘陝川三省之交的鬼迷店飛石鋪、陝西的駱谷、甘肅的兩當,這些都是從他後來以至晚年的詩中看出來的。可以說,這一年的軍旅生活,他寫了後半輩子,使他的作品具有了邊塞詩歌那種凄厲、蒼涼與高亢。大家熟悉他晚年的一首七絕:「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我再介紹半首大家不熟悉的,有一次家人取來新米做出飯來很香,勾起了陸遊對邊塞艱苦生活的回憶:「我昔從戎清渭側,散關嵯峨下臨賊,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山蕎畲粟雜沙磣,黑黍黃穈如土色,飛霜掠面寒壓指,一寸赤心惟報國。」 陸遊的一寸赤心是真的,但是他並沒立下什麼功勛也是真的。
陸遊能夠到南鄭前線,是當時以參知政事宣撫川陝的王炎請來的。王炎是一個很有魄力的官員,實幹並注重武事,而且很得皇上信任,掌握著整個西北的軍政財大權,所以陸遊在他身上寄託了很大希望,積極獻策:「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粟練兵,有釁(縫隙)則攻,無則守。」這是大政方針,絕對正確,王炎也是這麼認為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只可惜,這種絕對正確的大政方針,實際上無異於空談,因為以南宋的羸弱,能夠守住偏安的那一角落江山就已經實屬不易了,它哪裡有力量「經略中原」?我們就以陸遊來說,他是始終主戰主張恢復中原的,但在詩歌之外,凡是正經八百地提出策論的,陸遊都非常地冷靜和謹慎,「無則守」,是不是很謹慎?再舉一個此前十年的例子,孝宗紹興31年9月到12月,金宋有一場大戰,老將楊存中主張據守長江,待敵勢衰頹再擊,陸遊在一份奏章中提出固守江淮而不急攻,與楊存中(這位楊存中就是人們熟知的楊家將老令公啊楊六郎啊他們的後代)意見一致,都是審時度勢反對冒進,和當時多數士大夫盲目樂觀的態度完全不一樣,可就在半年多前,陸遊還曾經彈劾過楊存中,這說明在事關國家安危的實際策略上,陸遊是很冷靜很客觀的。而作詩就不同了,作詩要的是熱情,要的是充分表達詩人的主觀願望,至於這個願望能不能實現,那不是詩人的事。
再極而言之,如果所有的主觀願望都能實現,那這個世界就沒有詩了。一個大多數人的共同願望在現實當中越是難以實現,在詩歌當中就越是光彩奪目,把它歌詠出來的詩人就越是受到推崇,隨著世易時移,推崇愈演愈烈,從屈原起,中國古代那些愛國詩人們莫不如此。而且近代以來,中華民族遭遇了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生存危機,無數的志士仁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從歷史和文化的遺產寶庫當中汲取精神力量,於是歷代愛國詩人被推崇到無以復加的空前高度,其中恐怕除屈原之外,陸遊就是其中最突出最典型的一個了。
今天我們只講陸遊,用句俗話說,推崇得簡直有些走樣,不再是歷史中那個真實的陸遊,而是人們理想中的一個藝術形象了。最能說明問題的,是人們往往把「愛國詩人」這個偏正片語的中心詞忘掉,似乎陸遊不是詩人而是個戰士了。比如有學者把《書憤》中「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兩句說成是陸遊回憶他在紹興31年32年參加的兩次戰鬥,有的解釋得更具體,說上句是夜間冒著大雪去偵察敵情,下句是收復了大散關乘勝追擊。我們查陸遊的履歷,在南鄭那年他曾經身著戎裝,但也只是參與閱兵和巡邊,一生沒有直接投入戰鬥的記錄,紹興31年金宋大戰爆發前夕,剛罷歸山陰的陸遊又被召回臨安,先任大理寺司直,後來遷樞密院編修官,都是朝中文職小官,怎麼也輪不到他去上戰場。那種解釋,無疑是極力要把陸遊塑造為戰士,因為如果是直接參加抗金戰鬥的戰士,不更顯得愛國嗎?
也難怪人們忘記陸遊是詩人而誤以為是戰士,在陸遊自己的詩句當中,詩人自我形象刻畫的就是個戰士,或者乾脆是將軍、統帥。「大散關頭北望秦,自期談笑掃胡塵」這分明是將軍胸懷,「夜棲高冢占星象,晝上巢車望虜塵」,這完全是一個統帥形象,「占星象」判斷吉凶是統帥的事情,巢車是一種設有望樓用以登高觀察敵情的車輛,車上高懸望樓如鳥巢,公元前575年鄢陵之戰,楚共王親自登上巢車察看敵情,陸遊是有意無意地用了這麼個典故,好象他就是那個楚共王似的。陸遊在南鄭從軍時只不過是幹辦公事兼檢法官,充其量是真正的統帥王炎的幕僚,用不著他去「占星象」、「上巢車」,這兩句是詩人的想像。詩人就有這個本事,本來什麼都不是,可是在詩里他能把自己描繪成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運籌帷幄叱吒風雲的最高統帥。
而率領千軍萬馬與金兵鏖戰,收復失地重建大宋江山,作為一個中興重臣復國元勛而名垂青史,這確實是陸遊的理想。我上節課講過,陸遊被他的家族期待在仕途上有所進取,而不是成為詩人,陸遊自己也並不想、不甘心做一個詩人。所以儘管他在南鄭王炎幕府一年沒什麼作為,但既然把功業寄於從戎,把前途寄於恢復大計,那麼在軍旅中總還有希望,可是乾道八年九月,王炎被召回臨安,幕僚散去,陸遊也從此結束戎馬生活,改調成都,還回到蜀中,那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因而他騎著個毛驢在回蜀的路上情緒非常低沉,經劍門關又遇小雨,已經是十一月了,綿綿冬雨淋在身上又濕又冷,陸遊的那種失望和惆悵不難想像: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細雨騎驢入劍門」,冒著冬天的冷雨騎驢趕路的滋味恐怕不太好受,更何況是走在號稱天險的劍門關山路呢?唐代詩人李白、杜甫、賈島等都有騎驢作詩的故事,騎驢似乎成了詩人的象徵,而詩人也幾乎就是失望的代名詞——遷客騷人,因為遷,才有牢騷、才有詩意,可是陸遊不甘心,他不想做詩人,「此身合是詩人未?」我這一輩子就只能做一個詩人嗎?今天的人們對此可能不理解,做詩人不是挺好嗎,名利雙收,那是現在,要知道詩歌創作成為一種事業,可以憑它安身立命、實現個人價值,不過是近百年的事情,在古代中國,沒有專業詩人,作詩只有兩個用途,一個是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敲門磚,一個是做官以後公事之餘的雅好。李白的理想是要治國平天下,唐玄宗只把他當作詩人,不當作臣下,給予很高的禮遇,可是李白很苦惱,寧可繼續漂泊雲遊天下也不在長安呆著,無獨有偶,南宋孝宗也是只把陸遊當作詩人,絲毫不理會他抗金復國的壯志。史書記載,有一次孝宗和大臣周必大談起李白,問當世有誰可比,周必大說惟有陸遊,於是陸遊的「小李白」稱號傳開來;淳熙十三年(1186),陸遊62歲了,起用為朝請大夫權知嚴州(今浙江建德)軍州事,應召去臨安面對,準備了三道《上殿札子》,主張選拔人才,積極備戰,伺機收復,但孝宗只對陸遊說:「嚴陵山水勝處,職事之暇,可以賦詠自適」,陸遊離臨安前去告辭,孝宗又說:「嚴陵清虛之地,卿可多作文」。你看,皇帝沒把陸遊當成可以中興復國的重臣,只是當個詩人。因為除了周必大的介紹之外,孝宗讀過此前十幾年陸遊在蜀中各地的不少的佳作。
我是有意說「蜀中各地」,因為在陸遊「細雨騎驢入劍門」又回到蜀中之後,兩年時間裡調動五次,呆過四個地方,呆的最長的地方半年多,最短的三十幾天,換回地方就得走個十天半月,騎著個毛驢在四川的山路上轉來轉去,哪象個將軍統帥,小卒子也沒這麼撥拉的。「身如林下僧,處處常寄包;家如樑上燕,歲歲旋作巢」,這麼奔走,有事干也好啊,偏偏幾乎無事可作,他這樣自嘲:「似閑有俸錢,似仕無簿書。似長免事任,似屬非走趨」,不但不象將軍,簡直什麼都不象。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中,陸遊好詩不斷:
渭水岐山不出兵,卻攜琴劍錦官城。醉來身外窮通小,老去人間毀譽輕。
捫虱雄豪空自許,屠龍工巧竟何成。雅聞岷下多區芋,聊試寒爐玉糝羹。
「渭水岐山不出兵」,指他在南鄭一年,朝廷不出兵北伐,所以他離開南鄭路上寫過「良時恐作他年恨,大散關頭又一秋」,他認為國家沒有抓住收復機會。「卻攜琴劍錦官城」,他是攜著琴劍來到錦官城的,文人有琴心雅興,更有劍膽豪情。「捫虱雄豪」指前燕隱士王猛,被褐見桓溫,論說天下事,「捫虱而言,傍若無人」。「屠龍」是《莊子》中的典故,學了屠龍之技而世間無龍可屠,自己壯志空懷,展才無地,只有以醉來忘懷窮通,身老心老自然不再看重毀譽,這樣的詩句其實正說明他非常看重成敗榮辱,決不甘心寒爐煮芋羹的平凡生活。
我是天公度外人,看山看水自由身。蘚崖直上飛雙屐,雲洞前頭岸幅巾。
萬里欲呼牛渚月,一生不受庾公塵。非無好客堪招喚,獨往飄然覺更真。
律詩一般不重複用詞,可「看山看水」卻重複得很妙,不可替換,換成「觀山看水」,就沒味了。頷聯「飛雙屐」,不僅寫爬山之快,更顯出心情之暢;「岸幅巾」,把頭巾掀起露出前額,表示態度洒脫,無拘無束。尾聯在「獨往飄然」中進入到審美的自由境界,體會到了人生自我解脫的至真意境。可是頸聯用的兩個典故卻與前後都矛盾:牛渚月,東晉謝尚,出鎮一方的將軍,曾於牛渚月夜中吹笛以和袁宏詠史詩,發現並賞識寒士袁宏;庾公塵,東晉庾亮,掌握大權,王導不滿,以扇子阻擋從庾亮方向吹來的西風所揚起的塵土,說元規塵污人,後以庾公塵比喻位高權大者的威勢氣焰。這說明陸遊並非真正地超然物外,內心深出仍然希望得到有權勢者的賞識從而實現抱負,但他又非常地自尊,絕不趨炎附勢。
作為一個有強烈自尊心的人,他的民族自尊感更是非常強烈,功名無成、國土不復,不僅讓陸遊感到焦慮,更讓他感到屈辱。這種焦慮、屈辱爆發為衝天豪氣: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浮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
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策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
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觀眾朋友可以看得出,這些詩寫得不是一般的好。但是我要告訴你:越好,就越不合陸遊的心意,因為他不想當詩人。於是在陸遊面前就出現了這麼一個有意思的怪圈:他越是不想當詩人,就越得去寫詩,因為他所幻想的領兵抗金只有在詩中才能實現;他越是在詩中展現他的幻想,就越受當時和後世的推崇;而人們越是推崇他的詩,他就越不甘心:「此身合是詩人未?」我這一輩子就只能做一個詩人嗎?
陸遊強烈迫切地希望抗金復國,而時勢不允許;陸遊幻想自己成為重整河山的社稷重臣,可是歷史註定他只能做個詩人。理想與現實,就是存在著如此巨大的反差。
細心的觀眾可能要說了,這節課開頭提出的問題「陸遊到底頹放不頹放?」好象沒回答啊?其實我已經回答了:面對著理想與現實如此巨大的反差,陸遊怎麼可能不頹放?
至於他怎樣頹放,那就下節課再講了。 07.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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