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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銀河的「采蜜哲學」

▋ 騰訊文化 王姝蘄、肖瑤

王小波、性學、虐戀、同性戀、跨性別者……與這些關鍵詞糾纏在一起,李銀河在公眾眼裡從來就不是「常人」,但李銀河卻自認為是一個極普通的人,普通得沒有資格寫自傳,「我認為自己的生活不值得寫。 」李銀河說。直到她看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利亞斯·卡內蒂的《獲救之舌》,才改變了想法,原來一生的瑣事也能成為自傳。於是才有了李銀河自傳《人間采蜜記》。

作為「先鋒女權主義」學者,李銀河常常陷入輿論漩渦,她始終表現得像個鬥士。然而在這部從童年寫起的自傳中,我們才得知這對她多麼不易,「我性格中有種極度的羞澀,可能是遺傳。學前班我被任命為班 長,班長在老師進教室的時候要喊「起立」, 這個差事差點兒要了我的命。」那個不敢當眾說話的小女孩,如何成為今天的「啟蒙者」李銀河?如何成為敢於帶著愛人「大俠」輕鬆面對媒體的李銀河?

在六十三年的生命中,李銀河始終堅持「采蜜哲學」: 人間如花叢,我只是從中採擷一點點精華,對其他的一切不去理睬。一生只有短暫的幾十年,要好好享用自己的生命。自由奔放,隨心所欲。

在自傳《人間采蜜記》中,幼時初覺虐戀傾向的羞愧,與「男版灰姑娘」王小波的甜蜜,相遇跨性別者愛人,享受激情之愛的震顫……她都悉數寫下,通透呈現。如今,在李銀河眼中,人生境界或平靜,或喜樂;節慾可得平靜,縱慾抵達喜樂。對於餘生走向,她坦然笑說:「我已經超越了平靜的境界,浸淫在對於美和愛的享用和追逐之中。」

隨母姓不受「男尊女卑」影響

騰訊文化:從自傳中得知,您隨母姓而不是父姓,原因在於父母的男女平等地位和觀念。這種家庭氛圍對您日後研究兩性關係有無幫助?

李銀河:父母是1930年代末奔赴延安參加革命的一代新青年,性格激越,充滿純潔的理想主義色彩,二人自由戀愛,關係平等,完全沒有舊式家庭的男尊女卑。這對於我的成長為一個主張男女平等的女權主義者至關重要,對我選擇的研究方向亦有一定影響。

騰訊文化:書中寫到,「我對虐戀的愛好在很小的時候就露出端倪。」並舉出例證,您小時候從被縛的男同學身上看到性感,喜愛電影中的受虐情節,併產生性幻想。最初察覺到自己的虐戀傾向時,是什麼心情?

李銀河:最初覺察到自己的虐戀傾向時是很羞愧的,覺得可恥,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跟盧梭發現自己喜歡家庭教師鞭打自己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在現實生活中自己幻想的關係和生活方式很少有機會實現,原欲受阻,所以會升華至文學藝術的創作之中。

我們這一代人不輕信任何宣傳

騰訊文化:您提到自己在內蒙古勞作時始終加入不了共青團,每次寫家信都會對自己長篇批判,一度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是什麼支持著您熬過那個時期?這段經歷是否起到性格重塑的作用?您提到此段經歷讓您這代人不再輕信任何人,這在之後生活、婚姻、社會活動中有無體現?

李銀河:支撐我熬過那個時期的主要動力還是對人生道路的思考。這段經歷的確使我冷靜下來,那之前頭腦狂熱混亂,冷酷的現實像是兜頭潑了我一頭涼水,使我變得清醒,能夠直視殘酷的現實。這段經歷使我們這代人不再輕信任何宣傳,對當時社會的看法完全改變。我們開始看奧威爾的《1984》和德熱拉斯的《新階級》,開始用自己的頭腦獨立地思考問題,在朋友圈裡熱烈地討論國家的狀況和前途,期待巨變的到來,以致當這一巨變在1976年到來時,我們一點都不意外。國家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我的人生也走上坦途。

騰訊文化:您去美國留學的動機是「想恢復理智,想了解一下在正常社會中生活的正常人們是怎樣想事情和做事情的。」那麼您在美國找到的答案是什麼?美國留學經歷對您日後的思想觀念以及工作、生活,產生了什麼影響?

李銀河:跟老師不教書去種地、學生不上學去做工的中國相比,我當時看到的美國社會當然是一個更正常的社會,我對美國主要的印象是:在那裡,每個人的一生就是去掙錢,然後把它花掉,沒什麼別的事做,但即使如此,還是比中國正常。留學經歷最主要的影響是接受了社會學的基本訓練,回國後知道該怎麼做社會學調查和研究。

文革中的人像無頭蒼蠅

騰訊文化:小時候見到毛主席的興奮,寫作文「做毛主席的好孩子」上報,全家在文革中的磨難,留學海外的觀察和反思,經歷這些之後,您現在如何看這段歷史?

李銀河:小學時參加《東方紅》演出見到毛主席是令人終身難忘的經歷,那是1964年,國家運轉基本正常;文革中每個人全都瘋了,像沒頭蒼蠅一樣撞到哪是哪,我家受的那點磨難比起好多人只是小巫見大巫,他們的經歷要慘烈得多;在美國上學對於我的意義主要是恢復正常人的理智,確定了一生要做的事,要走的路。

李銀河和王小波

騰訊文化:王小波對您的小說評價是「你的文字扔在地上還跳不起來」,馮唐評價您的小說:「現在呈現的文字帶有很多你作為優秀社會學學者的特點。」您對此是否有過失望?

李銀河: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文字算不算好文字。在我的心目中,文字是工具,是表達的工具,而不是目的。王小波和馮唐都是以文字為目的的人,我跟他們當然沒法比。我擅長的是寫論文,所以我的小說也許應當叫做論文式小說。你看著它們像小說,其實它們是論文;你看著它們像論文,其實它們是小說。《花城》發表了我的一篇小說,《長江文藝》轉載了,主編方方有句評價:小說不是只有一種寫法的。

騰訊文化:您在自傳中提到「我性格中有種極度的羞澀,可能是遺傳。這種羞澀使我把別人看來輕而易舉的一些事情視為畏途,終身不敢沾邊。」但另一方面,您所從事的工作,又需要極大膽地,去走近特殊人群,去面對傳統道德觀、社會輿論。在工作中您如何克服天生的羞澀?在這樣的羞澀之下,您如何做到坦然面對社會上關於您和大俠的輿論?

李銀河:在工作中,會硬著頭皮去克服這樣的羞澀。比如說講演,雖然我到現在也不能脫稿講演,算不上真正地克服羞澀;但論辯當中我倒並不怯場,因為對自己的觀點有自信,相信真理在握。

至於我和大俠的關係,其實周邊親友熟人早就知道了,也都接納得很好。我心中對此事一直坦然,只是沒有由頭對外人言而已。

好好享用愛情的全部美好與幸福

李銀河和大俠

騰訊文化:您在自傳中提到:「我這一生僅僅得到了他(小波)的愛就足夠了……我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了」,之後您遇到了大俠,「情不自禁地同走到一起,最終合二而一,愛情成為親情」。對您來說,與王小波的愛情和與大俠的愛情分別有什麼不同的含義?大俠對小波的嫉妒是否影響到你們的感情?對於愛情,您現在的理解和過去有何不同?

李銀河:失去小波之後,的確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如果說小波這瓶子醋已經滿了,我不可能再去找個半瓶子醋的人。但大俠給我的感覺不是半瓶子醋,而是一瓶醬油,倆人在一切方面均無可比性。但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對我產生了激情之愛。而我深知,激情之愛發生的幾率並不很高,有幸遇到了,而且居然成了那個引發激情之愛的人,就該好好享用愛情的全部美好與幸福。

騰訊文化:您提到虐戀的社會學特徵是其愛好者大多是社會中上層人士,並認為虐戀是貴族生活方式的產物。為什麼?

李銀河:虐戀愛好者大多是生活中上層人士,這是一個社會調查統計的結果,原因正如我在書中的一段論述:「有一種觀點認為:色情是貴族生活方式的產物。我以為虐戀也是如此。它不僅是在溫飽不成問題的情況下才能有的,而且是在自由不成問題的情況下才能有的。如果一個人處於溫飽不得保證的情況下,你就不能拿他的貧困狀況開玩笑、做遊戲;如果一個人處於暴力關係的威脅之下,你就不能拿他遭受暴力侵犯開玩笑、做遊戲;如果一個人處於奴役狀態下,你也不能拿他在奴役狀態下受欺凌開玩笑、做遊戲。

換言之,對於那些做主人奴隸遊戲的人來說,現實中的奴役關係必定已不存在;對於那些做暴力遊戲的人來說,現實關係中的暴力必定已不存在。這就是虐戀活動的精華所在。它是貧乏的俗世生活中的奢侈品,是性感的極致,是人類性活動及生活方式的一個新創造,是少數最懂得享受生理與心理快感的人們的一個遊戲,是人類感官的極限體驗。」

騰訊文化:您前往北極,並在北極點發表演講,提到:「平靜是通過節慾就可以獲得的,喜樂卻是通過真正意義上的縱慾之後才能到達的境界」,可否具體解釋一下?另外,您認為現在自己是處於哪個境界呢?

李銀河:人生修行的境界有兩個,平靜是比較低一點的境界,喜樂是更高一層的境界。通過控制自己的慾望,比如不再去追求金錢、權力和名望,就能使自己平靜下來。

而我所說的真正意義上的縱慾,則是孔子「隨心所欲不逾矩」中的那個「欲」,具體說,是對愛和美的追求,享受愛和美的慾望。當我們縱情於對愛和美的追求時,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縱慾。我目前已經超越了平靜的境界,浸淫在對於美和愛的享用和追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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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ry Allen, Vanishing Into Things,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304 pp.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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