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告訴你:女人之間有種友誼叫「不過如此」

本文配圖選自電視劇《紅樓夢》。

讀紅樓就是讀生活,書中人與人之間友情的多種締結方式與現實中並無二致。

有一見如故,比如寶玉和秦鍾或蔣玉菡,彼此一見就互有好感,頻率完全吻合;

有酒肉之交,比如薛蟠和賈珍,沒事了在一起花天酒地養孌童;

有發小之誼,比如襲人和紫鵑鴛鴦一干人,從小一塊長大知根知底,有綿長的歲月作保,可以相互信任無話不談;

有峰迴路轉,比如黛玉和寶釵,一旦「孟光接了梁鴻案」盡釋前嫌,便互剖心語結了「金蘭契」;

當然,還有一種友情不能忽略,叫「沒得選」,比如妙玉和邢岫煙。

妙玉在大觀園的櫳翠庵做擺設尼姑,岫煙是衣食無著來投親,這兩個寄居在賈府的姑娘,老曹從未寫過她們之間的正面交集。如果不是寶玉過生日,誰能想到,這二位竟然有「十年加」的交情。

寶玉過生日開party狂歡至半夜才睡,醒來後發現桌上多了張小紙條,上面寫「祝你生日快樂。」(恭肅遙叩芳辰)一看落款是「妙玉」,還加了三個怪怪的字:檻外人。

他打算寫個回執表示感謝,但落款如果只寫本名「寶玉」,土、low先不說,關鍵是怕掃了姑娘雅興。

寶玉決定找黛玉商量。去瀟湘館的路上,剛過沁芳亭,寶玉正好遇到邢夫人的侄女岫煙,一位也許裹著小腳、也許蹬著花盆底、視覺上個子高挑的姑娘。這不是瞎說,原著上寫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此處的顫顫巍巍不是老太太的帕金森綜合征,而是一種搖曳多姿之感。嗯,這種感覺在矮個子姑娘身上怕是找不到,她們是另外一種美。

寶玉一見年輕漂亮的姑娘就會很忙,他忙問:「姐姐去哪兒?」

岫煙答:「找妙玉說閑話。」

寶玉很詫異,馬上肅然起敬道:「妙玉眼那麼高,她能看得上誰啊?竟然和你合得來,可知你也是不是我們這樣的俗人。 」

岫煙頭腦冷靜,沒有為這樣的說法忽悠瘸了,她知道那是愛屋及烏。

她淡淡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 隨後說出了和妙玉的一段淵源。

原來,她們早就認識,竟然做過十年的鄰居。妙玉當年在蟠香寺出家,岫煙家恰好租廟裡的房子住,與妙玉只有一牆之隔,就總過去串門子。

不得不說,這門子串得太划算了。妙玉分文不取,教會了她識文斷字。岫煙說「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與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緣」,坦陳自己和妙玉亦師亦友。

妙玉可是黛玉湘雲公認的「詩仙」,十年光景,岫煙跟著她受的熏陶也足夠用了。不但認了字,關鍵時刻還能湊上來幾句詩。

當她做客大觀園,被點名與一塊來做客的寶琴、李紋寫詩詠紅梅時,她毫不露怯,一出手就是「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的從容。大家對她的要求本來就不高,以她一個貧寒女兒的身份能寫成這樣,是很加分的。

更難得的是這女孩子,荊釵布裙寄人籬下,有一對惹人厭的爹媽,自己卻端莊素凈,飄逸出塵,像污泥里鑽出的一朵蓮花。薛姨媽看上她說與薛蝌為妻,便是看中了她超出自己原生家庭的品格。

正是得益於之前妙玉所給的耳濡目染,才成就了她閑雲野鶴的超然氣質。試想一下,如果沒有妙玉,今日的她言談舉止會是什麼樣子?恐怕連字都不認識,妄談寫詩?不會寫詩,被貴族小姐們的圈子接納就夠嗆,只能是喜鸞四姐兒那樣的待遇。香菱當初鐵了心要學寫詩,她追求的只是詩嗎?是向高雅生活的靠攏。

在大觀園內,會寫詩的姑娘,與不會寫詩的姑娘,是不一樣的。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妙玉對岫煙,有再造之恩。

但是,岫煙對於與妙玉的這段緣分,卻下了這樣的定義:她也不見得看得起我,只是命運恰好把我們安排到了一起。

恬淡的語氣後面,既有對妙玉對自己付出的領情,也有一種微妙的複雜。

岫煙又說:「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就這一句,會讓人小小的跳一下戲:這是好朋友該說的話么?

她是在對著一個不熟的男人揭妙玉的老底:她是在蟠香寺混不下去才來的櫳翠庵。

何況這個男人還對妙玉讚賞有加。

妙玉的這些隱私,本來寶玉可以不知道的。

「如今又天緣湊巧,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從前。」他鄉遇故交,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感情更進一層是人之常情。她淡淡的把話題勾了回來,不著痕迹,好像她剛才所說的不過是順嘴而已。

如果換個八卦的會追問妙玉「怎麼被權勢不容」,但寶玉是個痴人,他沒有理會岫煙話里的信息,一心所系的是怎樣回帖方能讓妙玉開心。

他又誇了一回岫煙,但誇得很氣人。他竟然說怪不得岫煙氣質這麼好,原來是「有本而來」——分明還是在誇妙玉。

當他拿出帖子請教時,岫煙對妙玉的評判有著知之甚深的不以為然:「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成個什麼道理。」

當寶玉又一次急著替妙玉辯解說她是「世人意外之人」時,岫煙的表情很有意思:她「且只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這是種饒有興味的探詢和分析。瞅瞅手裡這帖子,再想想當初妙玉所贈寶玉的那些梅花。她終於明白,寶玉和妙玉,根本就是「臭味相投」。

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罷了,給他支個招吧,「檻內人」對「檻外人」就是。

不禁要問:岫煙和妙玉,她倆算是好朋友嗎?

這兩個人有太多不一樣:妙玉養尊處優有人伺候,岫煙吃苦受窮捉襟見肘;妙玉鋒芒畢露總是不假辭色,岫煙隨分從時最會審時度勢;妙玉一心要的是遠離骯髒人群,而岫煙卻需要在塵世之中尋找溫暖歸宿。

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她們應該沒有交集。就像無法選擇同學和舍友一樣,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有機會朝夕相處,各自懷揣苦楚,在找到自己的同類之前姑且相互靠近取暖,聊勝於無。

這是一對各取所需的朋友:妙玉滿腹才華,需要從岫煙身上尋找價值感,而以她的個性,教習岫煙時很難不出語傷人,對林黛玉她尚且要罵一聲「大俗人」,何況岫煙呢?

而岫煙,需要從妙玉處汲取學識營養,順便提升境界,但對妙玉的孤高自許並不一味認同。對妙玉的強勢自我也可以做到一笑了之,但日子久了,說不定會在心裡生出「你就是如此,也不過如此」的冷笑。

多少朋友還不都是這樣,互相有看不慣看不上的地方,心懷怨氣卻還是沒有撂開手,疙疙瘩瘩又親親密密地攜手同行。

有句話說「不維護你的閨蜜不值得交往」 ,但 「水至清則無魚」,以人性之複雜,莫說維護,不在背後吐槽就已經算是很高級別的忠誠了。

這一種友情就叫「沒得選」。在你沒有遇到自己的伯牙子期之前,如果目光之內只有一人同行,大多數人會選擇攜手先走完這一段,其中種種忍受寬諒,便是對這友情所做的妥協。那種感覺啊,就像濕透的棉襖,穿上難受,不穿又會冷。

一路還要走多久,才能達成諒解或在岔路口默然分手。

所以岫煙才把和妙玉的這段友情看得很透:我知道她也未必真心看重我,是命運一次次把我們捆綁在了一處。

寶玉過生日,妙玉他自然不請,但岫煙他也沒請。來到大觀園後的她們並沒有完全融入圈子,各自本質上還是寂寞。於是,岫煙又一次走向了妙玉,像十年前一樣。

不要太較真的話,這樣已經很好了。

「十年之前,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

「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

百合,十點讀書籤約作者。文史類專欄作家,著有紅學評論集《夢裡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該書被媒體評為「年度最不能錯過的十大紅學書之一」,入選07年五月全國文藝聯合書單,噹噹、天貓、京東有售。公眾號:時光雕刻的蘿蔔花(shiguangdiaoke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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