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外的思考

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外的思考

楊恆均

9月18日,南京。這是此次出門以來第一次碰上雨天。電視上說颱風登陸浙江,上海和南京都受到了影響。

到了南京火車站,搭不上的士,一位市民說一到下雨天的士就少了,有的不願意載短途客,有的要多給一些錢才行。這大概是全中國都有的普遍現象。當然更不會有人因為你是來憑弔大屠殺受難者而對你開恩。如果說下雨並沒有給我的熱情澆一瓢涼水,計程車司機的職業道德多少讓我有些失望。今天可是9月18日,是日本人入侵中國,欺負中國人的開始。在這一天,我總覺得來到南京憑弔的遊客受到計程車司機的欺負是有點彆扭的。

車站廣場上到處都是為旅行社招攬一日游的中年婦女,一個一個來問你,不勝其煩。並且,讓我失望的是,所有南京的一日游都不包括參觀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只好自己坐車去。問了幾位一起等車的南京市民怎麼到侵華日軍大屠殺遇難者紀念館,他們都很熱情,但好像都不能確定到底該怎麼走,大家都很久沒有去了。一位高中剛畢業的學生告訴我,她還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去過,見到很多骷髏頭,後來就再也沒有去。

我先坐13路,再轉7路。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那裡。一下車卻傻眼了,原來整個紀念館被鐵絲網和木版圍了起來。

車站等車的市民看到我狼狽的樣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我,紀念館正在擴建,不對外開放。他說你從那邊過來,沒有人告訴你?我想了想,剛才問路以及和旅行社總共接觸了不下10位南京市民,他們也都知道我要去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他們竟然沒有一個人告訴我這裡不對外開放了。我想,更糟糕的是,也許他們都不知道紀念館正在擴建。

我只好冒雨踩著泥濘在圍欄外走了一圈,在正門的地方,透過一截鐵絲網,看到了那個十字架形狀的紀念碑。於是我就站在路邊,以那個十字架為背景照了一張像,這時我身上都被雨水濕透了,腳上的鞋子也泥濘不堪……

八年抗日有兩個日子最值得紀念,一個是標誌著日本人大舉侵略中國的開始:9月18日;一個是南京大屠殺開始的那一天:12月13日。雖然我不是在12月13日來到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但選擇9月18日這一天也是有意義的。

南京在陰雨天氣下顯得有些憂鬱和凌亂,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南京當局或者民間對這個日子還有多少感覺——這個日本人開始長驅直入,最終犯下南京大屠殺滔天大罪的日子。和計程車司機以及市民聊天,他們反覆強調,南京市民對日本人至今懷著刻骨仇恨,有個計程車司機還自豪地告訴我,他對前來旅遊的日本遊客一向不理不睬,如果能繞個圈,宰他們一下,他心安理得。

我用相同的問題問司機和一些有機會交談的市民:他們身邊是否有南京大屠殺受難者的親戚後代。他們說「老鼻子多啦」,到處都是。我問,那麼這些受難者的親戚朋友(下一代)是如何紀念南京大屠殺的?是否有什麼組織或者團體?

一個計程車司機連忙告訴我,不允許有啥莫子組織,不允許私自搞什麼活動呀。紀念活動嗎,每年由政府的人弄一下子,領導發發言,講講話,就可以啦。受難者家屬也不怎麼熱心,有些人可能都忘記了,前幾年日本右翼否認南京大屠殺時,也有遇難者家屬要搞活動,結果被政府阻止了,政府的人說,你們不要鬧了,我們有政府,外交部不是已經提抗議了……

我這才發現,南京大屠殺受難者家屬的聲音確實很微弱,微弱得讓我產生了疑問,三十萬死難者!他們都有父母兄弟姐妹或者兒子女兒,如果每一個死難者有三個親人,那麼就有將近一百萬,就算其中一半的人忘記了自己的親人是被屠殺的,那麼還有五十萬人呀。可是查一下各種紀念活動,他們都到哪裡去了?他們的聲音在哪裡?

紀念南京大屠殺這類人類歷史上的大災難當然不僅僅是死難者家屬的事情,但卻首先應該是死難者家屬的事。例如在美國9·11紀念活動上,每年都要念出受難者名單。念這些名單的人主要是死難者的家屬。今年前紐約市長朱尼安尼也加進去念,結果竟然遭到了媒體的嘲弄,直指他算老幾,諷刺他是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而做秀。

前段時間慰安婦的事情在國際上廣受關注,讓日本軍國主義的醜惡嘴臉暴露無遺。這得感謝很多熱心的組織和個人,但最值得我們尊重和值得感謝的則是那些為數不多的慰安婦和支持她們的眾多親人。

我想,如果南京大屠殺受難者的家屬(子孫後代)能夠自發組織起來,在南京大屠殺的紀念日集體憑弔自己被屠殺的親人,念出他們的名字,那場景一定非常感人和發人深省,那比領導們裝腔做勢的講話、獻花圈要有意義得多。也能夠讓日本人看到,被他們屠殺的不只是一個個冰冷的名字甚至連名字也沒有的中國人,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有親戚朋友,有父母兄弟和子孫後代。

今年是南京大屠殺七十周年紀念,現在擴建裝修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可能也是針對七十周年。但今年會如何紀念呢?正如我最近連續寫的一些文章傳達的意思,如何反思災難,如何從災難中吸取力量,對一個民族的發展尤其重要。我想,在今天這個陰雨綿綿的9月18日,站在被鐵絲網封起來的紀念館外面,我率先思考一些問題。

首先就讓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今年如何紀念南京大屠殺七十周年?是否能夠像我提議的一樣,允許遇難者家屬們自願組織起來,不阻擋他們去用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紀念自己的親人。同時,也允許民間團體和個人能夠自發地組織活動,不要試圖壟斷各種紀念活動。

我也知道我說的要實行起來是有很大的困難的。有些人就是害怕各種形式的自發組織,總認為只要民眾有了一個組織,就難以控制,就要出事了,於是他們一味打壓和控制,甚至動用專制機器,結果在很多時候他們限制和控制的是老百姓的感情,人們的喜怒哀樂,以及民眾的愛國熱情和積極向上的精神……

* * *

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外矗立的時間並不長,但思考的東西卻不少。當然有很多問題是一直縈繞在我腦海里的,只是在這一刻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透過鐵絲網看著那個十字架紀念碑時,我心中充滿了對日本和日本人的仇恨。對於這種常常出現在憤青和所謂愛國小左身上的仇恨,我心中有些微的不安,然而,我無法抑制。我討厭日本和日本人,雖然過了這麼多年。

我討厭和痛恨日本人不是因為他們曾經侵略過中國,很多列強都侵略過中國,我並不痛恨他們,要恨我恨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的無能。我痛恨日本甚至不是因為他們把我們的國共幾百萬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如果要怪,我怪國共兩黨窩裡斗,爭權奪利,置民族和人民利益於不顧。

我痛恨日本人是因為他們在侵略中國的過程中犯下的反人類罪。不是所有的侵略戰爭都有這些傷天害理的犯罪的。當時的日本兵不但殺死士兵,而且更殘殺無辜的百姓;他們攻佔城市,又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把現代文明的底線都一一打破。

如果日本人只是個侵略者,殺死了我們的士兵,佔領了我們的城市,把我們的國家變成了殖民地,那麼今天我不會那麼痛恨日本人。這正如歐洲人和美國人很少把一戰和二戰中的德國侵略行為拿出來反覆譴責一樣。無論是法國人還是波蘭人,今天都不會因為德國侵略過他們而揪住德國人不放。——但請注意,任何人,不管是法國人還是波蘭人,卻也絕對不會忘記納粹德國對手無寸鐵的猶太人的屠殺!

德國戰敗了,被戰勝國佔領了,德國不得不道歉、賠償,好像應該告一段落。我們也看到,無論北歐人還是南歐人,他們不再死死纏住德國人不放。同樣,日本人被我們打敗了,投降了,也要賠償我們(是大方的周總理不要那兩個億美元的賠償),按說,我們也應該放過日本,不再糾纏歷史問題——

且慢,我前面說過,如果我們只是在說侵略戰爭,我無話可說,畢竟這場戰爭已經結束,勝負已分,失敗者也投降和道歉了。——可我為什麼還如此仇恨日本和日本人?如果說憤青和小左們因為信息封閉被誤導了,我可是在信息暢通的國外生活了十幾年?而且我絕對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

站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外,我思考著這個問題——

——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已經遠遠超過了戰爭的範疇,他們不是犯侵略罪和戰爭罪,他們犯了反人類罪。他們的殘忍已經不是侵略者舉起雙手投降就可以被原諒和遺忘的,世界人民也絕對不會因為你道了歉和永久解除了武裝就原諒了你——原諒了你們在戰爭中犯下的那些非人類所能做的罪惡。

怎麼辦?還有什麼辦法?如何消除美國人和歐洲人心中的仇恨?這是二戰後德國領導人和德國人民面臨的最尖銳的問題。我想,德國人找到了辦法。

大家是否注意到,任何德國人包括他們的領導人,過去幾十年很少提到自己過去的侵略行為,也沒有動不動就為侵略行為道歉,可是一提到德國人犯下的反人類罪——屠殺無辜的猶太人,他們就會毫無保留地道歉。他們的道歉讓你看到了這個民族是認真反省,深刻反思了。

直到有一天,德國總理勃蘭特訪問波蘭時候突然向受難的猶太人跪下懺悔,他這一跪,不但讓德國人站了起來,也讓全世界人民對德意志民族另眼相看。按說,德國已經為侵略戰爭付出了代價,他們也反覆為屠殺猶太人道歉並懺悔了,可德國總理還是在全世界人民面前(電視鏡頭)採取了極端的辦法表達他和他的民族的深深歉意和懺悔。

我相信德國人民和德國總理是真心的,但我也認為他的那次下跪不是一時激動和興起,一定有「預謀」的,那麼我們只有一個疑問,德國總理為什麼要這樣做?德國人民為什麼又支持他這樣做?原因就在於他並不是在為侵略戰爭道歉,他道歉是因為德國納粹在戰爭中犯下的反人類罪——而那種極端的反人類罪不是靠舉手投降、靠解除武裝和簽訂和平條約就可以消弭的,也不是靠補償戰爭賠款或者道歉就可以化解的!

可是在東方,日本同樣對中國人民做出了令人髮指的反人類罪,他們卻始終只為所謂侵略戰爭不痛不癢的道歉,根本沒有為自己犯下的反人類罪做過任何讓中國人民滿意的舉動。我說過,如果日本人當時只是侵略中國,把我們的軍隊擊潰甚至都消滅,佔領了我們的國家,搶奪了我們的財富,我們也只能認了,因為我們的國家弱,人民窮,在弱肉強食的世界只能如此。如果是那種情況,那麼戰後日本的道歉和賠償已經足夠了。可是,日本人侵略中國期間干下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屠殺了多少無辜平民,姦淫了多少中國婦女?這些難道僅僅可以靠舉手投降,用錢賠償就可以解決的?

我繼續站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外思考這個問題……

我想,如果這個紀念碑只是為當時守城的國民黨官兵所立,那麼我會充滿崇敬,但我心裡不會有悲傷,更不會有仇恨,因為我們已經打敗了日本人,烈士可以含笑九泉。可是,這個紀念館裡堆積如山的骷髏頭並不都是士兵的呀,很多是無辜平民,還有孩子,包括一些小女孩……他們被反人類的侵略軍活埋或者屠殺時不但手無寸鐵,有些還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心中充滿悲憤和仇恨了。

長期以來,我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每當日本人想篡改歷史的時候,我們就強迫他們承認侵略戰爭,逼他們反省和道歉。最後迫於中國和國際的壓力,日本領導人出來道歉了。結果,正如日本人的報紙雜誌所說,戰爭後日本人前後為二戰的侵略行為道歉了好幾十次(還有統計是上百次),果真如此嗎?

不錯,確實如此,他們是道歉了,但是他們始終是在為侵略戰爭道歉,他們從來沒有認真地、誠心地為他們在侵略戰爭中犯下的反人類罪道過歉,更不用說像德國人和德國總理那樣深刻反思並深深自責了。

一位日本人親口告訴我,他說二戰中的日本和德國不同,德國納粹屠殺無辜的猶太人,日本就沒有。他說,即便德國總理也絕對不會跑到法國去給法國人下跪,去為二戰時的侵略行為一再道歉。當時德國總理突然跪在猶太人受難紀念碑前,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屠殺猶太平民……

我想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日本人始終不承認自己在侵略戰爭中犯下了大量的反人類罪。於是他們認為自己的道歉已經足夠。在這種道歉中,他們試圖掩蓋屠殺無辜中國民眾的罪行。而由於我們當時政府的無能,和後來的政府的無恥遺忘(故意遺忘?),也沒有能夠像歐美國家那樣整理出我們受難平民的資料。除了民間,幾乎沒有政黨和政權要為受難的同胞討回公道,結果自然也得不到國際關注。

這是我站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外思考得最久的一個問題。我得承認,如果真像日本人所說的,他們只是為了利益侵略中國,他們只是在戰場上屠殺中國士兵,他們只是貪婪地掠奪中國財富,剝削和奴役中國百姓,我想,他們的道歉真的足夠了。

可是,他們殺了多少放下武器的中國士兵?他們屠殺了多少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姦汙了多少中國婦女?——這些只靠一紙投降條約,靠輕描淡寫的道歉和戰爭賠償是遠遠不夠的,即使統治者能夠接受,人民心裡也不會接受。我心裡的仇恨也無法消除。

* * *

在這個風雨的日子裡,我站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外的泥濘中,思維異常活躍。我甚至從那場日本帝國主義發動的戰爭想到了台海危機,用大腦的眼睛看到了台海大戰。不覺膽戰心驚。

不過,我沒有讓自己在這個思路上繼續下去,我心中已經堆塞了太多仇恨和痛苦,我現在需要換一個思路,朝另外一個方向思考,哪怕短暫的一刻,讓我從仇恨的陰霾中暫時解脫。

我想起一段往事。

在上海讀大學和到剛剛到北京參加工作時,我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長相哪裡出了問題(都說我還挺英俊的呀),估計是因為眼睛有點小,於是經常被同學喊「日本鬼子」,或者「日本仔」等各種和日本人脫不了干係的綽號。原來以為這些綽號只是大家隨口而叫,但自從有一次我和同學逛街逛到海員俱樂部,所有的同學都被門衛攔下來不準進入(中國人當時不能進入),只有我卻暢通無阻地進去後,我這才意識到我的長相讓同胞誤會我是日本留學生了。

那個年代(上個世紀80年代初),很多高雅的場合,例如友誼商店和海員俱樂部(甚至包括一些高級酒店),中國人是不能隨便進入的。進商店和俱樂部需要查看護照,要想進高級酒店就更需要嚴格審問。但如果你的長相是大鼻子藍眼睛,就不用出示證件,也不會被盤問了。可是這對日本人就有問題了。當時在復旦大學留學生樓住在我對面的田中先生就向我抱怨說,你們的友誼商店對我們不公平,他們看到白人就放行,看到日本人就檢查證件。田中說,你們中國人搞歧視。

我當時只是笑呵呵,連忙為我們國家辯護,指出檢查證件是為了保護在華外國人的權利——我們這些住進留學生樓陪外國留學生居住的學生是負有向他們解釋國家規定,並維護國家尊嚴的責任的。還好,我當時沒有說出這麼一句話,誰讓你長得和咱中國人一樣呢?其實我當時顯然沒有那個覺悟,否則我還不難受死?什麼歧視你們,其實他們更加歧視的不正是我們中國人自己?

後來大概是來華的日本人越來越多,這些保安也從他們的長相、衣著和舉止上總結出了經驗,也就不用處處檢查護照了。問題在於,那個田中先生長了一米八的個頭,又特別英俊,一點也不像猥褻的小日本,而我又像小日本(不是因為猥褻吧,讓人汗顏)。有一次我們一起去友誼商店,門衛攔下他要查看護照,我卻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等他進來後,我們兩人都笑翻了天。

那時只是笑,覺得好玩,真可謂少年不知愁滋味,要是現在,我肯定第二天就舉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抗議牌到那些五星級酒店和友誼商店門口抗議和維權了。

這些年走南闖北,在海外還看到了一個讓人心酸的現象。雖然中國和日本只隔著一個小小的海峽,可是在國際上中國遊客和日本遊客,中國移民和日本移民的地位卻有天壤之別。

我早已經不再是那個被中國人誤認為是「日本人」得到優待而沾沾自喜的(本來應該感到恥辱呀)大學生,可是在世界各地出差和旅遊時,還是有那麼一些時候,我寧願讓外國人認為我是日本人。

什麼時候呢?就是當中國同胞在世界各地讓當地居民側目的時候。出到國外,尊重人家的風俗,遵守起碼的道德準則,不遂地吐痰,不大聲喧嘩,不和老人孩子爭坐位搶電梯,進入購物商場前把煙頭熄滅等等,應該是基本的準則。很多國家的遊客都能夠做到,可做得最差的就是我們的同胞。差到大多時候讓我為他們感到羞恥,也讓我感到自己臉上無光。

我曾經不止一次在美國和澳洲的購物中心和旅遊點看到白人們都以驚訝的眼光打量我的同胞,有些甚至禮貌地繞道而行,像迴避瘟疫一樣。我的那些同胞根本無視國外所有大商場都不能吸咽的禁令,不但不會在進入商場甚至在進入電梯時也捨不得熄滅香煙;隨地吐痰前竟然還會大聲咳嗽幾聲好像唱歌之前清清嗓子以吸引觀眾,然後「啪」的一把濃痰射向神州大地以外的大地;還有肆無忌憚的大聲喧嘩……當他們從我身邊走過,或者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由於我們的長相一樣,我感覺到很多外國人對他們的那種眼光也掃過了我。

這個時候,我希望我是日本人。日本人在海外不但沒有壞的形象,而且是受到白人普遍尊重的。

請相信我,對於我這種人,無論是當時那一刻的願望,還是今天在這裡說出來——我曾經有那麼一忽兒竟然想讓白人認為我是日本人——我內心是何等的無奈和屈辱。

國家是有尊嚴的,但個人也有面子。我願意用一切方式維護國家的尊嚴,但也不願意因任何原因失去我個人的尊嚴。當白人們鄙視地看著我的同胞的時候,我是應該沖向白人,抽他們兩個耳光,嚴厲地警告他們,中國人就是這樣的,我們很自豪呢?還是沖向我的同胞,大叫一聲國罵,然後吼道,你不是丟自己的人,而是丟國家的人呢?

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外,我當時思考了這個顯然沒有什麼意思,也沒有多大意義的問題。而且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段對話,和我對話的是日本防衛廳情報部門的光先生(此人目前從事日本防衛廳最機密的工作,故隱去其真名),他專門負責日本防衛廳和美國國防部的情報交換,我們曾經在華盛頓一間辦公室相處長達九個月時間。我不太喜歡他,他大概也不喜歡我吧,但我們還是互相尊重。(讓我奇怪的是,我和台灣國防部來的那幫軍官就沒有這樣的互相尊重)

有一次我在講話發言中說「日本及其他一些西方國家……」,光先生會後問我,你為什麼這樣說?日本是東方的,就在中國旁邊,不是西方國家,你們總是把他歸為西方國家……

其實我的說法是有些問題,但這是約定俗成的。特別是我們這些研究政治和經濟的,基本上都把日本歸納到西方國家一類。久而久之,甚至忘記了日本畢竟是地理上和區域上的「亞洲國家」,——這當然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光先生其實也應該知道的,他只是想藉此和我爭論一番。

我們沒有爭論起來,但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那就是日本其實不但是亞洲國家,而且是和我們「一衣帶水」的。如果我們考察稍微久遠一點的歷史,甚至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日本人這個種族肯定來自於亞洲大陸,最近的也就是中國了。什麼大和民族,只不過是一些從大陸跑過去的人在一個島嶼上生活太久了而自成一體而已……

這樣是不是可以更進一步地說,凡是日本人可以做到的,其實我們也可以做到?這又讓我想起當年和光司先生爭論時他說的一段話。

他說,日本人是給亞洲帶來過無法彌補的災難,可他的政府已經多次道歉,還做了巨額賠款,只是當時大方的中國政府揮揮手就放棄了。但,這位防衛廳的情報官話音一轉,說,那是過去,過去的總歸是要過去的,其實現在的亞洲倒是應該為有日本而感到驕傲才對。

他說,如果亞洲沒有日本,西方白人會認為亞洲的黃色人種是一個智力有缺陷的民族,永遠造不出飛機大炮,更不用說銷售到全世界最精美的汽車了。他們甚至會認為亞洲人只會盜版,只會跟著白人的屁股走……

他說,如果亞洲沒有日本,白人們可能認為亞洲人民永遠不適合世界上最好的那種制度——民主制度。白人甚至認為亞洲人低人一等,他們要就是適合在皇帝或者獨裁的統治下過著「無憂無慮」、不用思考的、像豬一樣的、又或者「作穩了奴隸」的生活,要就是只有在西方統治者的殖民地上繁榮昌盛一陣子……

……

他甚至說,亞洲如果沒有日本,白人們會認為亞洲是要打就打,要殺就殺的大陸,他們永遠不會想到,還有一個小小的亞洲的國家和民族竟然敢對白人美利堅發動珍珠港襲擊……

由於我們是在爭吵時他說這段話,這位日本情報官的話里自然有很多情緒在裡面,也根本不用駁斥他。但他的話卻把我帶進了一條思路里,以致多少年後,當我站在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外的時候,我還在順著他當初話語中的那條線索思考……

毫無疑問,過去半個世紀的歷史證明,亞洲如果沒有日本,必定是非常遜色的。我們從歷史的原因來仇視日本,有時哪怕不那麼理智,很情緒化,都可以理解。然而,如果我們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從中華民族的根本利益出發的話,日本有太多東西值得我們借鑒、學習。如果我們用仇恨擋住自己的雙眼,那這仇恨對日本毫髮無損,而對我們則是有害無益。

* * *

今天(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殺」七十周年紀念日,「勿忘國恥」的呼聲響徹互聯網。

70年前的今天,日本侵略軍攻佔南京城,霎那間,侵略者的燒、殺、奸、搶把南京城變成人間地獄,三十萬南京平民和軍人遭到血腥屠殺。中國近現代歷史上有很多可以定為國恥日的日子,但沒有哪一個能夠像1937年的12月13日一樣,仍然讓我們記憶猶新,痛苦和憤怒,彷彿屠殺發生在不久的昨天。

毫無疑問,國窮民弱,國土被侵略,人民遭欺凌,軍隊被屠殺,這就是奇恥大辱。也是我們悲憤的主要根源。可是,誰都不會天真地認為,國人的悲憤僅僅來自於那場屠殺。要知道侵略過中國的列強太多了,除了八國聯軍,還有俄國。雖然說,香港和澳門已經回歸了,但歷史上被俄國侵佔的大片領土,至今無法收回。

相比而言,二戰敗給中國的日本早就被趕出了國土,而且,也是中國受污辱百年歷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正式向中國政府(國民政府)投降的外國侵略者。然而,無可否認,我們至今不但沒有勝利者的喜悅,而且心還在為屠殺流血,發還在為憤怒而衝冠。

今天在悲憤之餘,我想對南京大屠殺作一些反思,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哪怕提出一點不同的聲音,都會遭到網民的一片辱罵。但如果我們不理智地思考,不一點點理清憤怒的根源,不找出那些讓我們感到恥辱和羞恥的因素,別說70年,就是再過70年,我們都會好像還在被日本人屠殺一樣,恥辱無法洗刷,憤怒不能抑制。

國窮民弱是近代中國受到欺凌的主要根源。70年前,中國由於國窮民弱而遭到侵略,遭到了那種不把中國人當人看待的屠殺。要走出那種悲情,最好的辦法就是實現國富民強,而先人們早就指出通向這一目標的道路——「賽先生」(科學)和「德先生」(民x主)!但是,今天我們實現了嗎?

雖然改革開放近三十年中國的經濟有長足的發展,也有越來越多的老百姓解決了溫飽,但有人做了比較沒有,七十年前的中日之間從科技、教育到人均收入之間的差別,和今天中日之間的差別相比,是縮小了,還是更大了?還有社會制度的優劣,也是一個民族強大的基本保障。

就在昨天中共中央在人民大會堂召開慶功會,慶祝嫦娥奔月的成功。這是國家強大的一個標誌,值得慶賀!但我們不能忘記,從人均收入來說,中國不但仍然屬於發展中國家,而且還是一個比較貧窮的發展中國家,還有成千萬上億的人在貧困線上掙扎。中國的人均收入比日本國民人均收入要少得多。

說起70年前受到日本侵略,我們還不能不提到當時中國內部的分裂。當時的中國兩黨對立,雖說建立了聯合抗日統一戰線,但暗地裡勾心鬥角。與此同時,國人更覺莫衷一是,無論從思想還是認識上都嚴重分裂。

現在我們可以為被欺負找一個最大的理由,就是我們落後,落後就要挨打。但那時的中國真那麼落後嗎?我們的武器真那麼不如人嗎?就算上面說的都是事實,但中國幅員遼闊,人數眾多,如果當時我們不是把國家弄得四分五裂,如果我們眾志成城,日本人還能夠長驅直入,占我中華?

前不久我讀到一段歷史記載,當時日本人以旋風之勢佔領了東北三省,而投入的軍隊前後加起來竟然只有18000人,我看到這裡感到一陣羞恥。

沒有人會否認,中國人的不團結和窩裡斗,長期戰亂和缺乏一種凝聚民族的共識(或者說核心價值觀)等正是讓日本人長驅直入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如果說到恥辱,我們最不應該忘記的就是這一點。

那麼,70年後的今天,情況又怎麼樣?比起那時的兩黨在一個大陸上的對立,今天大陸和台灣隔海而治,進步了多少?

就拿大陸內部來說,經濟的發展鼓舞人心,但在其他方面如政體改革和核心價值觀的確立上,我們又怎麼樣呢?當今世界,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包括台灣)都逐步確立了以人x權、民x主和自x由為核心的價值觀,我們中國大陸在經濟飛速發展的今天,社會風氣日下,道德價值底線一再失守的時候,我們還有沒有凝聚民族的核心價值觀?執政黨是否還可以讓民眾相信他們的信仰?

毛澤東曾經說過,決定戰爭勝負的是人,而不是武器大炮。我想,這話很對,人最終決定一切。而人和動物不一樣的是我們有理想,有價值觀。當初毛澤東領導的工農紅軍和解放軍最終把腐敗的國民黨趕到了台灣島,不是靠先進的武器,而是他用馬克思主義號召人民,人民相信他一旦取得政權,中國人民就將當家作主(實行民x主),過上富裕和自由的幸福生活。

如今中國大陸民眾是否還擁有凝聚我們的核心價值觀?如果沒有,我們如何建立新的核心價值觀?這才是最重要的,今後用來對付一切侵略者最有效的武器同樣不是飛機大炮,而是我們民族擁有的共同理想和核心價值觀。當政府、軍隊和民眾都知道為什麼而戰的時候,侵略者就會望而卻步!

為什麼而戰?為何而戰?這恰恰是70年前日本人侵略中國時,中國人最彷徨、最迷茫的問題。一個腐敗的國民政府把自己一個個黨員和官員弄得富可敵國,貪污腐敗盛行,社會貧富差距拉大,神州大地弱勢維權運動和農民起義風起雲湧——

有人問我,七十年前那場戰爭中,你最痛心的和最感恥辱的是什麼?

我說,不是我們的軍隊打不過小日本,因為他們是靠先進的機槍大炮和飛機;也不是我們無辜的平民被屠殺,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不是被屠殺者的恥辱,而是屠夫日本人永遠的羞恥。——最讓我痛心和感到恥辱的是那麼多中國人去當漢奸,去當「偽軍」,去為日本人衝鋒陷陣屠殺自己的同胞!

70年前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去當漢奸、當偽軍?除了汪精衛這些敗類之外,很多漢奸和偽軍畢竟是窮苦人出身,有些是被抓去當炮灰,有些是被日本人利誘去的,還有一些被日本人要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花言巧語吸引過去的,不一而足。現在我們可以義正詞嚴地痛罵他們,但我想知道的是,如果當時的統治者能夠把自己的國民當人看待,能夠解決他們的溫飽,會有那麼多同胞出賣祖國,甘當日本人的炮灰?

全民族的共識建立在共同擁有的核心價值觀上,只有找到這樣一個核心的價值觀,全民上下都悉心呵護,一個國家才能在精神上強大,才能真正實現和諧的社會。

最後,不能忽略我們對南京大屠殺至今仍感到深深悲痛和憤怒的最主要原因,那就是日本特別是日本右翼,至今對侵華戰爭的暴行遮遮掩掩,力圖否認。只要他們抵賴一天,只要他們不真心道歉,70年前南京大屠殺的傷口就始終無法癒合。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但我們也應該看到,日本政府在強大的民意(來自中國和日本雙方)的壓力下,也不止一次地就那場侵略戰爭對中國人民造成的災難道歉了。日本歷史學界也在中國歷史學界的推動下,從否認佔主流到承認佔上風,漸漸接受了南京大屠殺這一歷史事實。至於說到具體的細節,例如到底有多少人遭到屠殺,應該以科學的態度,認真研究和考證,力求實事求是。感謝中日歷史學家的共同努力,日本民眾也逐漸了解南京大屠殺的真相。

在掩藏歷史真相上,我們無論怎麼樣痛斥日本都不為過,但歷史不只是用來教訓別人的,也應該用來教育我們自己。我們對南京大屠殺真相的「掩蓋」至今有多少人知道?

其實,從1949年建國到上個世紀80年代初,中國大陸從上到下對南京大屠殺保持了集體「緘默」,研究南京大屠殺竟然成為一個學術禁區。國人鮮有知道那段歷史真相。

也就是說,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這幾代,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了,我們才知道了有一個南京大屠殺,才知道竟然有30萬軍民被日本人屠殺,才被允許追問真相,才開始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回顧和反思歷史。

這難道不應該比日本人否認南京大屠殺一樣讓我們感到痛心和憤怒?!

正因為中國大陸上下對待歷史的這種態度,使得1949年後的30年里,日本右翼藉此粉飾太平、掩蓋歷史,而也就在這30年里,見證了南京大屠殺的人也一個個死去,各種遺迹被破壞,記憶被抹平。

每當我理直氣壯地質疑日本人篡改教科書,刪除侵略的內容的時候,我都憂傷地想,什麼時候,有人出來向我解釋:為什麼我們小學和中學的教科書里找不到對南京大屠殺那段悲慘歷史的記錄?

更有讓人不堪的是,在日本,那些製造了南京大屠殺的劊子手的靈位早在1966年就被隆重迎進了靖國神社,受到大和民族的紀念和膜拜;而我們在那場大屠殺中死去的三十萬軍民的靈魂卻直到1985年還是孤魂野鬼?(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於1985年抗戰勝利四十周年時才落成)——這種對待歷史的態度,難道不讓我們痛心,讓我們反思,讓我們憤怒?

在南京大屠殺七十周年之際,抒發豪言壯語很容易,宣稱要殺光死日本人、抵制日貨、把紅旗插到東京也不用負任何責任,更不需要哪怕一點點的勇氣。但如果要直面歷史、深刻反思自己,則需要巨大的勇氣。

2007-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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