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師原創系列五 |「假自體」的形成與影響

庄麗

華東師範大學心理諮詢中心特邀諮詢師，中國心理學會註冊督導師（D-18-013）,中美精神分析聯盟（CAPA）會員，美國費城精神分析學員精神分析候選人，曾受訓於中美精神分析連續培訓項目（CAPA）初級組、高級組（9年）、中挪精神分析連續培訓項目督導組（3年）

美美說起話來口齒伶俐,臉上常常帶著一種即順從又有距離感的笑容。她今年二十六歲，她在學校里曾經是學習尖子，文藝骨幹，學生幹部，一個人見人愛的開心果。

當我問她為什麼來做心理諮詢時：

她說：「我經常很焦慮，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同學們說我外向的人，更適合做銷售，可我內心又覺得自己好像不是這樣，我也說不清楚。當我在做一個人格測試問卷時，花了比別人長的多的時間。我選了一個符合自己的選項，可我不確定是因為自己就是這樣的人還是因為我想像中認為有這樣的性格會比較好。我很會讀書，考試成績起伏很大，有時感覺自己絕頂定聰明，有時又覺得自己又笨又傻。我沒有很交心的朋友，在關係中我總想表現自己，很渴望看到周圍人對自己羨慕、欣賞的目光，自己內心一些真實的想法不好的想法怕他們知道了會笑話我而從來不敢說出口。我很容易去模仿別人，從小學起，我認為誰很優秀，我就會模仿那個人的樣子，甚至一言一行，我常常逼著自己去做一些可能會給人好印象的事情，但心裡又有很多的委屈和不情願，沒有主見、內外不一致的模糊感讓我很是痛苦。」

在別人眼裡聰明能幹的美美回到家卻是另外一副樣子。就是她只要一下班回到家就喜歡賴床。周六周日，她可以一整天躺在床上，不刷牙，不洗臉，任憑媽媽怎麼叫，她也不會開門，只是縮在被窩裡上網，玩手機，她說，只有她的床，和那柔軟舒適的被窩才是她感覺最自在，最放鬆的地方。但實際上心裡又很焦慮，還有那麼多活沒幹，這個那個任務、計劃沒有完成，想到這些，她就更加不想動彈。

在我們的諮詢關係中，她也是個拿來主義的態度：「告訴我怎麼才能儘快改掉賴床的毛病？」在她看來，只要有個人告訴她怎麼做才是最好的，她只要照著去做就行了。我對她說，從小到大，你都是在聽外在的聲音，很少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她張著嘴愣愣地看著我一臉的迷茫。

慢慢地，她談到了很多童年痛苦的經歷。她四歲的時候，爸爸媽媽就離婚了，媽媽把所有的心思又用在她的身上，媽媽省吃儉用，給她買了鋼琴，每周陪她去上鋼琴課，見老師她會很緊張，媽媽很嚴厲罵她：「別的小朋友都不害怕，你怎麼這麼沒出息！」她做不好的時候，媽媽經常對她很兇，她很害怕。她在媽媽的逼迫下鋼琴過了六級，學校考試前幾名，得了獎狀，但她說她打心眼裡討厭彈琴。

她記得小時候的一幕，有一天她躺在睡覺，媽媽把手搭在她身上，她很難受，但她不敢把媽媽的手拿開，她怕媽媽不高興。

有一次，美美帶來她五歲時在幼兒園裡的一段錄像，其中有一段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上繪畫課，老師講完讓大家開始畫畫，美美坐在小板凳上，桌上放著一張白紙，她手裡拿著蠟筆，獃獃地看著旁邊的小朋友在畫畫，老師從遠處走過時，她盯著老師背影，那眼神分明是期待老師能看到她，幫幫她，但她小嘴緊閉著，什麼也說不出來。老師轉了一圈回來，發現她什麼也沒有畫，就走到她身邊，才發現她手裡的蠟筆外邊的一層紙封住了筆頭，她不知道該怎麼辦，老師幫他把蠟筆頭的紙撕掉，這時已經到了下課的時間，因為這是在上公開課，每個小朋友的畫都要展示，她知道，老師拿去展示的作品不是她自己畫的。

美美五歲時那怯生生的、渴望又沮喪的眼神，深深地打動了我。我知道她那個時候的美美心靈已經受傷了。

我們的諮詢半年後，她能更自由自在地談自己的感受了，她告訴我自己的在床頭放了一張自己最喜歡的照片，那是三歲時偎依在爸爸懷裡天真地傻傻地笑，我不喜歡自己上小學以後那些照片，穿著校服，帶著三道杠，臉上的笑容假假的。

媽媽省吃儉用，花錢陪她去學學琴，一心培養她成為學習尖子，高中報考哪所學校，出門穿什麼樣的衣服，大事小事都幫她做主。她跟同學們在一起，越來越覺得自己像一個什麼都不懂得小傻瓜，她不知道真實的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要什麼，她只能拚命學習，這是她能掌控能獲得自尊和認可的唯一方式。這個孩子的內心世界是怎樣呢? 她的感受是什麼，她真實的想法是什麼？ 一個孩子最真實的情感體驗，很不幸地被媽媽忽視了。美美從小就習慣了看媽媽的臉色，大了是努力讓領導喜歡。漸漸地她丟失了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感受是什麼，她真正需要是什麼，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給別人看的，她總感覺自己跟周圍的一切像被透明玻璃隔著，一切都是那麼地不真實。美美形成了虛假自我。

英國兒童精神分析學家溫尼科特認為兒童的虛假自體發展源自生命最初的母嬰關係。足夠好的母親能夠滿足嬰兒的全能感，並在某種程度上理解它，母親圍著孩子的需要轉，通過母親對嬰兒全能表達的滿足，嬰兒弱小的自我得到力量，一個真實的有生命力的自體開始形成。

一個不夠好的母親不能執行嬰兒的全能要求，因而她不斷地錯過嬰兒的表情，相反她給出自己的表情，讓嬰兒順從，這中嬰兒表現出的順從是虛假自體最早的階段的跡象，出自母親無力理解嬰兒的需要。嬰兒對母親表情的順從將導致嬰兒與自己自發的、賦予生命以意義的核心保持一種隔離狀態，虛假自我會順從地按照環境的需要進行活動並建立虛假自我，隱藏了真實自我，使其不能自然地活動。只有真實自體才是自然的，能感受到真實和有活力的。

美美的媽媽並非有惡意，她只是一廂情願地按照自己的意願塑造美美，她沒通過積極應對以及做出反應而賦予兒童自發性地動作與意義，而是用自己的動作替代之，讓嬰兒去順從，這樣，兒童與母親建立了一種關係，這種關係建立在兒童的相應度上，而不是自發性上。

母親用她的反應來實現嬰兒的表情所表達的東西，如果她不能通過認可來對嬰兒做出反應，嬰兒就必須被迫順從以求生存。

美美做什麼都是為了給別人看，別人的讚美和好印象，這不是愛，這只是愛的替代品，但由於缺乏真正的愛，對愛的替代品就會上癮，她眼裡沒有真實的關係，只有讓對方感到我的很厲害的渴望，而這是一種病理的自戀。內心是空虛的，不停地為追求表面的成功，無法承受挫敗和打擊。

母親對嬰兒的情緒情感有覺察，有回應，從母親的真實的慈愛中看到自己，父母的目光中孩子能感受到，我愛你，不是因為你，只因你是我的孩子。孩子需要這樣的愛來滿足自戀的需要，慢慢地，他開始在恰當的挫折中開始接受父母也有讓她失望和無法給她的時候，她可以把從小從父母那裡獲得的愛的感覺來鼓勵和愛自己，這時，她就可以發展出一種健康的自戀，有信心，有抱負同時也接受現實的困難和挫折。

美美的病理的自戀，她內心是空虛的，她沒有發展出有現實調節能力的自我功能。心理的發育的一部分還停留在嬰兒期的全能幻想階段，因此她會對自己對別人都會求全責備。容易對別人過分理想化或過分貶低。對自己的評價也是在兩極間擺盪：要麼趾高氣昂，盲目樂觀，要麼就灰心喪氣，覺得自己糟糕透了，是個徹底的失敗者而抑鬱，痛苦。

我們工作了半年的之後，美美開始在做一些情緒激烈的夢，夢裡打打殺殺，恐懼、憤怒、緊張，隔離的情緒體驗慢慢喚起了。

她報告過這樣一個夢：她在接受一種精密儀器測試，她給測試者報告說她有很亢奮的性高潮，可儀錶的指針卻只有一小格的變化，夢裡她很驚訝自己的口頭報告竟然和儀錶顯示的有如此大的不同。

這是一個很有象徵意義的夢，她在諮詢開始階段說她不知道自己在心裡測試時的那些選項到底是真的還是自己臆想出來的，這個夢，揭示了她的真假自我：她報告的是虛假的、誇大自我，儀錶的指針代表她真實的自我。

美美慢慢理解自己過著這樣的生活：努力用虛假的自我支撐著一個成功、能幹的職業形象，但她內心裡真實的自己是一個焦慮、緊張，無助的小女孩。她回到家躺在床上，就像退回到一個嬰兒在搖籃里，床就是她的替代性的媽媽，被窩的柔軟、溫暖讓她感到被安撫。這裡沒有批評 ，指責 ，要求，自己可以任意地打滾、翻騰而無需在顧及別人的目光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