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 :林風眠和潘天壽|妙人寫妙人
林風眠、潘天壽都是現代美術史上重量級的畫家和教育家,都曾任國立藝專校長,新中國建立後都因不合時宜受到迫害,兩人都性格溫和、為人低調而內心極為堅強。兩人對合系有巨大分歧但君子和而不同,彼此珍視對方的人品,「中西結合」與「拉開距離」的藝術觀也並行不悖。有意思的是,兩種藝術觀貌似對立,但都推進了傳統更新,創造出了兩種有著時代高度的不同藝術體系並培養出不少藝術大家。
作為他們的學生,吳冠中先生的這篇文章,寫出了兩個真誠的人,一段乾淨而的趣的故事。
題圖:林風眠、潘天壽畫作
吳冠中|文
談這兩位老師時,我感到藝術問題往往都是個案問題,理論欲概以全,反失之偏。
眾所周知,林風眠提倡中、西結合,而潘天壽主張立足於民族本位藝術,中、西畫要拉開距離。如局限在這口號式的觀點上來評解、比較這兩位大師,必將引出誤解和誤導,也確乎已經產生誤解和誤導。
林風眠《蘆盪飛》
三十年代的國立大學教授月薪一般是三百大洋上下,國立杭州藝專也不例外。而私立的美術學校幾乎沒有什麼薪金,可能就有一點車馬費而已,畫家能進入國立杭州藝專教課,那是至高無上的職業和榮譽。林風眠作為校長,聘任的教授如林文錚、蔡威廉、吳大羽、方干民、劉開渠、王子云、李超士、雷圭元、李樹化等等,都是高水平的法國留學生,此外就是外籍教授,如法籍克羅多、英籍魏達、俄籍杜麥契夫等。至於國畫教授選誰,競選者當然眾多,我入學時,國畫教授就是潘天授(後改為壽),還有一位教工筆畫的張光女士,她好像還只是講師。李金髮和李苦禪也曾任教,不過我入學時他們已離去。同學們都崇敬這群高水平的老師,並認為是全國美術界的頂尖人物。林風眠聘任潘天壽,顯然他是看到了潘的傑出才華、獨特風格及其現代性,但那時留洋的林風眠與國粹的潘天壽之間估計不會有什麼往來,更何況林的中西結合觀與潘的本位觀更無共同語言,我一向欽佩林聘潘是識才,是胸懷寬闊,但近一時期倒極想揭開林聘潘的具體情況,但當事人及可能知情之人幾乎均已作古。終於,潘公凱告訴我他在文革期間潘天壽的檢討與交待材料中得悉是吳大羽代林風眠聯繫了潘天壽。林風眠識潘天壽的畫、書法、詩、篆刻,但不識其人。而吳大羽與潘天壽一度在新華藝專同事,情誼不錯。吳大羽青少年時便愛書法,且常為人寫對聯,則吳大羽的慧眼識潘天壽便是必然的了。
潘天壽作品
杭州藝專不分西畫和國畫,只設繪畫系,每天上午全部是西畫人體寫生課,每周只兩個下午是國畫課。國畫課上潘老師每次出示兩幅他自己的作品,幅幅精彩。他教學主張先臨摹古人,而後逐步自己創稿,基本不寫生。同學對他的作品和人品極為尊崇,曾有同學相互打架,訓導處勸阻不住,請來潘老師,爭吵的事就平息了。後來在雲南時鬧學潮,同學追打一點陣圖書館負責人,他急了逃到潘老師的宿舍,躲到潘老師身後,於是同學們只好退出。敬愛潘老師本人是一回事,但年輕人愛西畫,願學國畫的較少。少數偏愛國畫的同學因國畫課時少,往往晚上在宿舍里用亮燈泡自習,我記憶中印象較深的如朱德群、李霖燦、李長白、高冠華、朱培均、黃繼齡等等。杭州時國畫突出的英才是鄭祖緯,也是潘老師最得意的學生,陳列館裡掛著他的巨幅人物「首陽二難」,潘老師為之題款,他的作品出了畫集,也是潘老師題的封面,可惜英年早逝,但願有人尚保留他這冊薄薄的畫集。
主張中西結合的林風眠從不幹予潘天壽的教學觀點與方式,潘老師完全自由充分表述自己的學術見解,不過他那時沒有提出中、西畫要拉開距離這一說,是否因林風眠、吳大羽等權威教授都是教西畫的,溫良敦厚的潘老師慎露語言鋒芒。整個杭州藝專的教授們相處都很和諧,儘管各有各自的學術觀點。信乎這是一群遠離政治、遠離人際糾紛的真正的藝術探索者。分析潘天壽的作品,他突破傳統最明顯的貢獻是經營畫面的平面分割,因充分利用了面積對比而強化了視覺衝擊,出身文學家園的中國畫闖入了造型領域。蔡元培歸納說中國畫結合了文學,西洋畫結合了建築。潘天壽的藝術探索實質上也是從文學意境轉型於建築構架,這,恰恰也是現代西方藝術的核心。竭力主張立足於民族,要與西畫拉開距離,本意是為了發展民族的特色,但用心良苦的潘老師也繞不過藝術發展的規律。潘天壽作品中的現代性與西方的現代性具有共性,因而他的作品獲得更多西方的共鳴。藝術問題都是個案問題,缺乏對潘天壽突出才華的認識,簡單理解或強調要拉開中、西畫的距離,那將引入歧途。地球縮小,中外交流,藝術交融更如青春戀情,決非人力所能阻擋。交融碰撞後雙方必起變化,變後更上層樓仍可不失各自特色。如只為拉開距離而遠離對方,對方卻追來取其所需,我們躲?我寫過一篇短文《形象大於觀念》,就是專談這一潘天壽現象的。
潘天壽作品
潘天壽是否滿足於杭州藝專三百大洋的教授生活,就這樣安於教學。我認為絕非如此。世事滄桑,人海沉浮,後來林風眠離去,滕固、呂鳳子相繼長校,呂鳳子長校時,潘天壽與呂鳳子協力將中國畫獨立成系。我當時尚未畢業,因尊愛潘老師,一度入了國畫系,但那國畫系裡新招來的學生對西畫一竅不通,系裡是一番年輕的遺老風光,我又退回西畫系。及後來潘天壽長校,他努力墾植國畫的田園,看來,他在杭州時是深埋著寄人籬下的心態的。
四十年代,在重慶磐溪,潘天壽長校期間,林風眠住在重慶南岸一間倉庫的小屋裡,貧窮,孤獨,整日畫彩墨畫,因當時完全沒有作油畫的條件。我沒有去過他那小屋,李可染和李長白去過。李可染說林老師用幾條線表現馬,一天竟畫了90張。李長白在林老師處吃了一頓飯,飯是食堂里買的,林老師自己煮了一鍋豆腐,作為加餐菜。我在中央圖書館的徐悲鴻畫展中遇到林老師,便跟著他看畫,他幾乎默默無語,我見他的衣袖是破的。其時徐悲鴻進來,雪白西裝黑領結,徐向林微微招呼即回過頭去。我見一高個婦女,通身黑衣,紅唇,劉海髮式,她是蔣碧薇。
林風眠《屈子行吟》
林風眠從西湖藝術院的院長跌入了芸芸眾生的苦難草民叢中,眼看國破家亡,殘山剩水,面對這殘酷的現實,明悟自己決不是「振臂一呼而應者雲集的英雄」,他不再是當年為藝術而戰,提出種種改革主張的核心人物,他生命的全部今日只在尺紙間奔騰、呼號、哭之笑之。倡導吸取西方現代藝術的林風眠深入了苦難祖國的心臟,他中、西結合的觀念潛入更深的生活領域,上升到更高的精神層面,我感到這是真正的林風眠的誕生。林風眠在這國難時期的十年彩墨耕耘中培育了獨特品種,東、西方前所未有的品種。
林風眠《長江》
潘天壽校長未忘林風眠,他邀請落魄江湖的林風眠回藝專任教,是由於立足於民族藝術的潘天壽同樣重視油畫,還是由於酬謝林風眠當年的知遇之恩,我看這兩種因素都有。他們的人品和藝品真是令同學們感慨萬千。林風眠接受了潘的邀請,滿足了同學們的渴望。不過他住在南岸,到磐溪來上課交通不便,所以到校的次數不多,並且要他指導油畫,其實他自己已擱置油彩多年。朱德群、李長白、閔希文等杭州的老學生留在母校任教,林老師每次來上課,見到他們備感親切,似乎失去了的西湖又在師生情懷間曇花一現。我當時任重慶大學助教,極少回母校,見到林老師的機會更難得,只一次印象較深,他圍了一條翠綠的圍巾,極美,他「好色之徒」秉性未改。
林風眠擱下油畫,主要畫彩墨或水墨,與潘天壽在紙墨之道上同行了,但他們從未在藝術上爭吵,在「中西結合」與「拉開距離」間也無衝突,他們彼此珍視對方的人品藝品。中西結合,西中結合,半結合,九分結合,一分結合……「畫道萬千,如宇宙萬象之朵,如各人心目之異」(吳大羽語)。說到底,藝術創造都屬個案,是非優劣全憑實踐來檢驗。力主立足民族本位的潘天壽的實踐其實超越了他的觀念。無論如何,傳統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林風眠的中西結合和潘天壽的拉開距離似乎是站在了相反的兩極,但他們卻都推進了傳統的創新。
潘天壽作品
(本文來源:2014年某期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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