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貧窮鄉村走出來的法官，緣於母親的一句「都是你不好」【散文】

06-29

作者：葉國強，安徽省歙縣人民法院

作者賜稿，在此致謝！轉載請註明出處。

都是你不好

如果用普通的社會價值標準來衡量，如今的我，無疑是一位成功者：從貧窮的鄉村走出來，成為一名法官。回想成長的經歷，我發現，我所擁有的一切，得益於母親對我們的一句責備——「都是你不好」。

讀三年級那年的秋天，桕葉正紅。學校操場邊的一棵老烏桕，樹冠一邊橙黃一邊通紅。我們小夥伴就在老樹下，擺下了陣勢「鬥雞」，兵對兵將對將，吶喊聲與桕葉一樣火。對方的大將兵疙瘩，從斜坡上衝下，膝部狠狠地向我壓來。我不慌不忙，右腿微微地一曲一直，左膝迎著他的膝蓋，輕輕一個頂撥。只聽得「哎呦」一聲，兵疙瘩摔出好幾米，重重地撲倒在操場的沙地上。我們正在慶祝勝利，不想，兵疙瘩從後面襲擊了我。我的臉部、胸部，被兵疙瘩抓得鮮血淋淋，鑽心的疼。我哭著回家。看媽媽回來，我便哭得更響，想讓媽媽去找兵疙瘩，為我理論，為我出氣。沒想到，放下農具的媽媽，並沒有關心我的傷口，而是氣沖沖地走到我身邊，揚手就是一耳刮子。我被打懵了，立刻停止了哭泣，但氣得不行，只敢斷斷續續地抽咽。「都是你不好！」媽媽大聲地說，「人家都沒來抓我？」媽媽回了一句，又上山去了。還好，奶奶每天為我擦香油。看著我疼，奶奶還經常用手指戳著出門已經不見影子的媽媽，狠狠地罵「你好，好不死你個狼心狗肺，兒子被人家打成這樣也不心疼」。看著奶奶指責媽媽，我的疼就好多了。

一天，我正在做作業，突然有大人來我家走訪。開始我並沒在意，一會兒，媽媽把我叫出房間。媽媽問了我三句話，第一句「你今天中午是不是跟小皮玩」，我點頭；第二句「你看見小皮有一張二角錢沒」，我點頭；第三句「你拿了人家錢沒」，我說沒有。來訪的大嬸真會說話，他說：「小鬼頑皮也是有的，拿了也不要緊，就兩毛錢。好了，算了，別難為孩子。」說完，大嬸陰著臉走了。初到門口，大叔來了，問「是強拿的嗎」，大嬸回說，「就是他拿的，也問不出來」。我清楚地記得，那晚，我接受了母親長時間嚴厲地訊問，點額頭算是輕的，最厲害的是耳刮子。我不敢說話，只是委屈地流淚。母親會說，「哭什麼，都是你不好！別人都賴你，都沒來賴我。」雖然有奶奶撐腰，說我們家的孩子不可能做那種壞事，但媽媽還是放心不下，堅決執行搜查，身子、床鋪，就連書包、本子也沒有放過。

哥哥、姐姐有著與我同樣的經歷和感受。我曾經恨母親，源自幼小心靈那種純真的對公平的渴望。如果讓我總結母親的特點，我會毫不猶豫地給出兩點，一點是勤勞，另一點就是是非不分。而後者給我們帶來的傷痛遠比前者給我們帶來的衣食多得多。讀高中時，我還沒有改變對母親的看法，但慢慢地會對母親的不是原因進行分析。母親之所以不經過了解事情的經過、不分場合地責備我們，甚至在同學、鄰居孩子的父母無端指責我或我哥哥、姐姐的不是，鬧上門來時，也不維護自己的孩子，是母親沒有什麼文化，加之整日為我們兄妹仨忙裡忙外勞作辛苦的緣故。

走上工作崗位不久，一起棘手的離婚案讓我寢食難安。女人訴稱，男人染上賭疾，輸光了家財，還欠了十萬元的債，生活已經無法維繫，所以請求離婚。第一次接待，我就被女人的淚水征服了。她說：「都是我不好，一次又一次地給他機會。我不懂打牌，但每次我都信他的話，他說運氣總會來的。她讓我把孩子存學費的存摺給他。現在，我們什麼都沒有了。」初出茅廬的愣小子，哪經得起一個女人如此的哭訴？我不停地給她拿紙巾，憐憫拽歪了我心中的天平。男人低頭不語，任憑我批評。當我問男人對離婚的態度時，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來。男人請求我做做工作，讓女人看著孩子和雙方母親的面，給他一次洗心革面的機會。我第一次見到男人也會如此傷心，心中的天平搖晃起來。孰是孰非，我該支持誰？正當我舉棋不定時，兩位母親突然來到法庭。「這下完了。」我心裡莫名地不安。

「都是我不好。我生了這麼一個敗家的兒子。讓他離婚！以後讓他去跟著我，種家裡的幾畝責任田，不要出去打工了，掙那點錢還不夠他一把牌！」男人的母親自責生了個鬼迷心竅的兒子，支持媳婦離婚。「他們家兄弟幾個，都在家裡閑著，屬我家的（女婿）最伶俐了，初中畢業就帶我女兒出去闖，混的有模有樣。說是我家嫁女兒，其實每年春節小夫妻都在我家過。每次回家，總是女婿『媽，媽』地叫在前面，不是買補點，就是買衣裳，比我那兩個親生兒子都親。」女人的母親話鋒一轉，惋惜起女婿來，「不知道聰明臉孔糊塗心腸，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女兒說起這事，我根本不相信。後來，我親口問了女婿，才信的。」老人拿起我給他倒的水，喝了一口，接著說：「我今年七十了，老頭子走得早，哪樣苦沒吃過。葉法官，我表個態，我不支持他們離婚。年輕人哪有不犯錯的，生活又哪有那麼一帆風順的？都是我不好，沒有教好這個女兒。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哦，男人有成就，女人跟著樂，男人落難了，女人就把他拋棄了。沒有這個理！古人說，有人自有財』，只要他改了，夫妻倆還年輕，錢可以再賺回來。」

我召集了一次調解，也是一次特殊家庭會議。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哭作一團。我也禁不住偷偷抹眼淚。女人撤回起訴，男人叫來三輪車，一家人一起回家。

是夜，我整理案卷，又想起當事人的兩位母親。我感嘆天下母親都如此的相像，兩位老人在孩子犯錯時，都自責「都是我不好」。倏地，我的腦門閃了一下。「都是你不好」，原來是一種樸素的道德標準的表現。我奶奶早年喪夫，父親多在外少在家，在艱苦的條件下，母親與奶奶一起拉扯我們三個孩子，哪有時間來教育我們呢？母親只讀了三年級，更沒有能力引經據典，引導我們如何做人。樸素的生活孕育樸素的思想，在母親看來，只要自己學好，自己的子女學好，就足夠了；母親還堅信，自己好，別人就無隙可趁了。這，大概是母親寬容別人，把委屈留給她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的邏輯了。怪不得，母親經常在房間里犯病，折磨自己。聽奶奶說過，母親納鞋底納的不好，會用鞋底拍打大腿，毛線衣織不好，會用織衣針抽打手心，梳頭時，照照鏡子，會突然垂淚，並給自己耳刮子。「都是你不好」，其實是「都是我不好」，母親希望把所有的委屈和壓力，都攬下來，留給她自己。

不是微言大義，但這句「都是你不好」，竟是一位農村婦女、一位普通母親的樸素哲學了。這句飽含責備的話語，讓我寬以待人，嚴於律己，並勸我積極向善。無論走到哪裡，我都不敢越出這句責備設定好的行為軌道，它一如法律，引領我的思維，淬鍊我的性格。